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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语言和朴素的世界

朴素的语言和朴素的世界

博客



据说远古时分,世界是朴素的,因为人们相信说出什么就是什么。当古人说出“兔子”的时候,毫不怀疑就是眼前这一只正在奔逃的,逮住就有晚饭,否则挨饿。甚至,巫术相信可以通过说出人或物的名称的方式,将法术的力量直接作用到对象身上。而一些部落人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全名保密于至亲之间,决不能让敌人知晓。这种信念至今在各大宗教里都有传承,比如“称神的名”、“呼佛号”、“念咒语”等等。


渐渐地,“兔子”长了翅膀,飞上月亮,问题产生了。古人们开始直觉到,我们说的“兔子”好像并不就是眼前正追着的这一只,也不就是昨天吃掉的那一只,也不定就是月亮上的。对于各种不同毛色、不同大小、不同长相的,我们都叫兔子,而听的人都懂。我们真的“说出”了这个世界吗?是不是有个“实体”“存在”的兔子,既不同于我们眼前的这一只,也不同于我们说出的那个词。从而使我们能够说出和理解“兔子”呢?简单的一只兔子,开始“特性”背后有“本质”,“存在”之上有“存在”了。西方自古希腊高尔吉亚和苏格拉底起,踏上了漫长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探索旅程。


差不多的时候,东方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道德经》)。按我今天的解释,就是在说:一旦进入语言思辨的领域,就离开了真实的客观世界了。而对事物的命名,并不是对世界的一个真实描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庄子·齐物论》)这里面三个要素:客观世界、我、以及语言,其中到底是什么个关系?问题被清楚地问了出来。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萌芽,具体而微。但庄子通常提出这种有深度的问题,其兴趣仅在于挑战辩论对手的智力,自己并不准备回答。即使回答也超不过一句话:莫若以明。这个,作为一种回答,在态度上就不及格。


当人们意识到语言和世界的分离,这个世界就变得陌生和诡异起来。连孔子也在担心: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种担忧是东西方共有的。但双方在试图解释和理解这种困惑担忧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中国的传统思维方式,似乎先天拙于精细的分析与严密的论证。而依赖于神秘的直觉、顿悟、洞见,以及笼统的概括。呈现出一种急于从总体上解决问题的功利心。有整体性,但没有分析精神和逻辑工具。我并不认为“整体性”是一种“综合”,没有先经分析就无所谓综合。而缺乏“分析”,就搞不清问题所在。又急于解决,中国古人最后采取的方法就是把这些问题都用一层又一层的人为的“壳”包裹起来,假设问题已经解决了。其实“名家”作了一些分析工作,但没有人肯正面地面对他们的工作。只是丑化和简单地打成异端邪说了之。这些“壳”就是些支离破碎的“圣人言”。我们用过“道德人伦”,“天人合一”,“玄学理学”等等。这些东西的作用就是出来宣布问题已经彻底解决,最终和标准答案在这里。当然,允许在外壳上做文章,儒家说只要听圣人言,问题就解决了。道家说,只要全忘了这些圣人言,就没有问题了。


进入了中国传统的思维,最受抵制的就是分析方法了。因为一旦开始分析,首先瓦解的就会是那些人为加上去掩盖问题的壳。而逻辑工具就成了有“剧毒”的文化毒药。西方从苏格拉底和亚里斯多德开始,走上了这条逻辑分析的道路。比较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分析论证,尽管这个历程是出乎意料的长。即使在中世纪,当这种方式服务于证明上帝时(谢天谢地上帝允许被证明也需要被证明),由于使用的工具是逻辑,身为教士和主教们的经院哲学家,也不得不在分析中,把上帝一步一步地往后推,作为最终推动力和解决方案。同时他们由于有太多的困难去证明圣经中所说的上帝的种种神性,就不断去探索和发展逻辑工具。这两点,从空间上和工具上,为现代科学的兴起作了必要的准备。


分析得到的结果,依然对分析开放。但是概括所得的结论,是封闭的。所以在中国的学术传统中,圣人言是作为“壳”包在最外层。这外壳成功地阻止了人们进一步分析的努力。不先打倒圣人,你根本没法接触到真问题。而西方的上帝,则是被推到了最核心或最高层,无论是哲学还是科学,在外围都还有些腾挪余地。造成这种历史进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受初始方法论选择的影响。


分析是一项理性和细致的工作。分析可以增加和帮助我们正确理解事物和道理。但是,分析本身得不出结论也不解决问题,那是其他人或下一步的事情。这种工作,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知识分子不屑去做的。到二十世纪,一批在欧美受过这种训练的留洋人士们,刚回来时信誓旦旦要“多研究些问题”,但很快又回到指点江山的老路上去了。这就是传统文化的“场效应”。西方的分析哲学传统,到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终于成为主流。其对语言的分析,既后来称为语言哲学的,是一个高潮。


分析工作,就像奥运会的跳高比赛,每个人最终都是以失败退场的。但是,人类跳高的记录,就是在这一次次地成功和失败之中,一厘米一厘米慢慢地升高。语言哲学家们也不例外。他们给自己设的高标杆:用“逻辑原子”规范语言,以及较低的标杆:用逻辑整合数学,都没能越过去。他们甚至不能把“意义”理论稍稍统一一点。但正是通过这一次次失败的尝试,我们对语言自身的结构,语言和客观世界的关系,哲学以及人类思维对语言的依赖性等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语言哲学成功地瓦解了传统形而上学的谜思:即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哲学思辨探索世界本原。我们现在知道了,语言只是对事实的逻辑化而不是直接针对事物,限定了以语言为工具的哲学,能探索的只是语言思维和表达的有效性。而哲学上的真理,其真理性只是来源于在语言系统内部的自洽性。探索世界的任务,自然要由科学去承担。罗素曾说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使人觉得懂得之事变少了。”我这里想说:语言哲学,让我们摆脱了形而上学的纷扰,还了这个世界一份朴素。终于让“语言的”归了语言,“事物的”归了事物。


语言不依赖客观世界,而客观世界也不直接影响语言。以往形而上学许多针对世界本性的问题,其实都是在语言意义之内打圈子。作为非哲学专业的普通人,我们了解一些语言哲学的内容和成果,可以免予被那些靠自定义概念而成为专家的所忽悠。同时我们许多人热爱和追求真理,希望大家理解,这些声称为普遍真理的东西,往往仅仅具有语言内部的意义。可以帮助你的思维,是因为思维也是语言内部的东西。纵使是“宇宙真理”,也只能在语言中寻找“安身立命”之地。


那么,下面的问题是:作为普通人,了解到什么程度就够了呢?这是个很好玩的想法。当年尼克松在进入毛泽东的书房前,不知有没有回过头去问基辛格一声:我有多少哲学就够了?不过,这其实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们可以把两句话放在一起分析,就容易理解了:


1.  一个人有多少钱就够了?


2.   一个人有多少哲学就够了?


这两句话语法结构相同。而且都因为太宽泛而没有明确的答案。但这两句话的深层结构是不一样的。第一句:“人有多少钱就够了”,之所以没有答案,是因为缺乏限制。这一句我们可以通过加上各种限制而逐渐明确起来:比如在温哥华生活一年,或在洛杉矶退休,再定义一下生活水准,就能够回答了。原句没有答案,仅是问题本身问得不够明确造成的。


“人有多少哲学就够了?”这一句就不一样了。哲学,我们没法找到有效限制。能想到的有一种情况,就是想要通过这次哲学考试,有多少相关知识就够了。但我们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考试定及格不及格,其实只是换了个形式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既然哲学不可计量,所以就不能问“够不够”。这一句没有答案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意义。更深层的根源,恐怕是因为钱有具体用处,可以用来解决实际问题。而哲学,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对于不能具体使用的,就不能这么问问题。


语法上完全合格的表达,并不能保证有意义。却可能会让我们听起来觉得意义重大。一个本体论的基本陈述:“物理对象不仅仅是由诸特性所构成的,除特性外,还存在具有这些特性的某种东西(基质)。”从这句,可以推论出“人是由两种实体构成的——一种是物质实体,一种是非物质实体。”。很不幸,这两个表达已经被语言哲学家们分析为“无意义”的陈述。我们业余人不需要去跟这种句子较劲,如果想练练手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们可以用比较简单的例子,比如我们孩童时候经常相互说的:“公鸡叫,母鸡叫,送人的东西不许(往回)要!”这句前一半和后一半单独出来都有意义,但放在一起就没有意义了。因为你没法把前后建立起联系来。是因果吗?是条件吗?是启示吗?是神谕吗?如果一点都不可能证实,就没有意义。那位要说了,你和小孩子的顺口溜过不去有意思吗。好吧,我们搞个成人的。放在一起,对比一下,大家看看是表面逻辑一致,还是深层逻辑也一致:


1. 公鸡叫,母鸡叫,送人的东西不许要!


2.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上面也说过,哲学不是个实用的东西。所以,我们对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并不影响工作生活。不需要急于找到答案下结论。哪怕永远没有答案,也比将不可靠的东西“信以为真”要自在得多。我认为任何语言上的陈述和表达,都应该开放于分析。语义上行的策略是非常有助的。任何别人想让你相信的或自己愿意去信的东西,不妨先在语义上做个分析。看看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意义,是什么内容在起作用,赋予了语言这些“意义”。正像维特根斯坦说的:我不让自己受到影响,这就很好!


很抱歉讲了许多枯燥的东西和无聊的话,让没有心理准备的读者们痛苦了。无以补偿大家,这里给这个系列的“意义”做个总结:


驴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哲学享清闲。

科学探索顶在前,

哲学苦心玩语言。

白天去上网,夜晚敲键盘,

不分昼夜辛苦瞎胡编,

网友们才能靠着它催眠。

你要是不相信啊就往那文中看,

咱们的文和化,还有那圣人言,

千刀万剐可都被他乱糟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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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FarewellDonkey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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