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
我的大舅
母亲除了有三个姐姐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大舅年长母亲九岁，从小对母亲爱护有加，总是以母亲保护人身份自居。大舅个头不高却敦实，大眼厚唇，肤色黝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所谓的憨相、福相。记忆里的大舅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大舅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玩麻将，生活简约作息规律，没有社交也无任何娱乐，四平八稳按部就班，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山西汉子。如果要说特点的话，除了爱吃红烧肉以外，大舅唯一的比较鲜明的特点就是惜物、爱干净。
我在读书前，上过一段时间的幼儿园，但是非常的抗拒，有过几次偷跑的劣迹之后，就不再去了。所以每天清晨父亲把我送到姥姥家，晚上下班后再接回家。大舅、二舅与姥姥住在同一所院子，表哥表姐很多，院子里总是热闹非凡，而且我最小，极受宠爱，有时不愿意回家，晚上也住在姥姥家。白天同姥姥在家，等到表哥表姐们放学后，他们在院子里疯跑着叫喊、玩耍、捉迷藏，我跟在后面看热闹。有时表哥们会把南墙根儿下的柴火堆推倒，满院子乱叶纷飞。姥姥管不住，气急了就会念念有词，你们等着，看回来怎么收拾你们。姥姥口里说的就是大舅，等到大舅一走进大门，拿着铁箍、挥舞着棍棒，满头大汗的表哥们顿然间就会消声匿迹，不知所踪，一秒钟前还翻天覆地喊声震天的院子在大舅踏进大院门口的霎那间静寂无声。大舅的威严在此可见一斑。
天气冷时我蹲在姥姥家的炕头上，天气暖和时站在姥姥家门外的的台阶上，看见下了班的大舅推着自行车从院子的西头走过来，一直走到东头的葡萄架下，靠近东厢房的门口处，那里是大舅停放自行车的固定地方。大舅把车子支好，走到家门口，从门框边拿下一个特殊的工具，那个工具家乡话发音为“括打子”，就是用一团旧碎布绑在一根一尺长的木头圆棍上，手握木头把儿，用力把一坨厚实的碎布打在衣服上。这是故乡人清洁外衣外裤上灰尘的一种方法。表哥们总是慌里慌张地随意在身上拍打几下，便急不可耐地冲进屋里。大舅则不同。他用扩打子在身上从上至下，由前至后，一丝不苟不紧不慢认认真真地打一遍，确定身上没有一丝灰尘。再换上另一个扩打子，把自行车仔仔细细地打过一遍，然后把自行车放进东屋的储藏间。最后才进屋洗脸洗手。整个过程和动作一气呵成，一年四季，一成不变，速度均匀，有条不紊。喜欢画画的峰表哥曾经躲在暗处观察过大舅，说大舅每次用扩打子，都是左腿三下，右腿三下，前三下，后三下，上三下、下三下，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大舅下班后唯一的活计就是挑水和扫院子。八旦翁的大水缸里永远盛着满满的清凉的水，诺大的院子任何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记忆中的大舅从来不进厨房不做饭，被家人戏称为“甩手掌柜”。每天都是大舅妈把饭菜端到桌子上，甚至筷子都摆好了，大舅才移步餐桌，大舅不先动筷子，没有人敢先开吃。大舅的四个孩子，以及二舅姨姨家的表哥表姐们都极其惧怕大舅。大舅虽然从不骂孩子们，但是只要大舅一出现，满院子疯跑浑身尘土淘气调皮的表哥们便立刻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走路，细声细语地讲话。大舅一上班离开，姥姥家的院子便立刻热闹起来。
严肃威严不易亲近的大舅，唯独对我温和有加，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直至今日，表哥表姐们话起家常来，还总说大舅最喜欢我，一看见我满脸的严肃立刻就会化成灿烂的笑容。确实如此，每个孩子都躲避大舅唯恐不及，只有我敢跟在大舅后面跟他说话。七十年代时，姥姥家的院子里没有水龙头，大舅每天都要从院子东面的小门出去，到后溪去挑水，我每天都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后面。夕阳染红了天边，清凉的风拂面吹来，我和大舅唠着家常，你总是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大舅后来说。那个年代，水是要水票的，大家都很节约用水。洗脸盆里放一盆水，多人使用而且会用多次。每天晚上临睡前，脸盆里倒好了洗脸水，大舅总是叫我第一个去洗。
大舅也是一个非常惜物的人，大舅骑过的自行车几十年后依旧锃亮如新。周日，到了下午，记得大舅就在院子开始擦洗自行车，先用水、再用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光鉴照人。大舅的自行车谁都不能碰，他总是说，被这些疯小子们摔打几次，自行车就会面目全非。可是我在直至读了高中都不会骑自行车，大舅周末来看母亲，对我说，走！大舅带你去学骑车。便带着我去胡同里学骑车。当我把自行车摔倒几次后，母亲便不再允许我用大舅的自行车学车。大舅则说车乃身外之物，或许就用大舅的自行车学会了骑车呢！母亲后来对我说，你大舅唯有对你网开一面。
表哥表姐们都说大舅是一个性格寡淡，感情也寡淡的人，一辈子没有几个朋友，独来独往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唯独对我却一直温和而充满怜爱，想来人世间的一切感情总有厚有薄，有亲有疏，即使血缘亲情也是讲究一个缘字的。
如今疼爱我的大舅早已作古，在我出国的第三年大舅中风病故。跨出国门时的短暂告别竟然成为永诀。年轻的自己在大舅生前似乎从未为大舅特意做过什么，今日静坐窗前，唯有以文字表达对大舅深深的怀念。
时光无声无息，但发生在时光里的故事却有声有色有情有义。光阴的河流流淌过后，带走了我的大舅，但是他留下的那些故事却永远温暖后辈晚生的心。
原载《世界日报》1105-1106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