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绮霞》卷九魏宫风云 32 咫尺天涯
32、咫尺天涯
晌午时分,钰儿乘辇轿到勤政宫时,拓跋征还未下朝,钰儿在勤政宫等了半个时辰。绕道至大殿后的小花园里,那里正是一片花深荫绿,莺啼度柳,蝶儿纷纷的锦绣风景。几树石榴正值花季,碧叶繁枝中花红瓣累,阳光下,似烈火灼烧般的艳丽。风似难解花意,吹散了枝头殷红如血的花瓣,飘落在细草如毡的泥土上,如落霞织锦般,泣血成殇。
绕回到前殿,只见大殿庭院铺着丈余长的天青色石砖,烈日下泛着耀眼的白光,雕刻的瑞兽飞龙腾云驾雾般,凛然不可一视。
想起当日,拓跋历就在这里与她说起明姑,还问自己是否已拿到了玉虎营的虎符?只短短数月,业已物是人非。此时,清风扑面,粉蝶迎飞,恰好是花香伴蝶来,故人踏风去。钰儿心中感慨,极目远眺,整个魏宫都似匍匐在勤政宫的大殿下,雕栏玉砌层叠,碧檐灰瓦飞阙,垂檐轩梁不断……绵延似海般的宫殿,只看到远山在天际间悄然矗立。
宫婢来宣钰儿觐见。走进勤政宫大殿时,拓跋征换了一身便服,正准备用午膳。他见钰儿走进来,抬手示意她不必行礼,坐到他身旁的坐榻上,“一起用膳吗?”他柔声问。
陡然想起来,他们两人许久未一起用膳了,钰儿点头道:“好!”
宫婢们上来新添置了碗筷。
“胡夏的战况如何了?”钰儿见众人退出去,问道。
“赫连璝赢了。”拓跋征沉言,“他的确是个将才。”
“不是个好皇帝?”钰儿毫不避讳地追问一句,唇边戴了笑意,眼前浮现那张白净清秀的脸,还有因为不胜酒力而泛了酡红的双颊。
“哦……钰昭仪有何见解?”拓跋征亲手帮钰儿盛了一碗汤递给她。他眼眉轻扬,戏谑地问。
“他看上去有些先天不足,优柔寡断多于强悍坚决。即便登基,也会使胡夏国运大伤元气。”钰儿坦言,“所以陛下也说他是个将才。”
拓跋征哈哈大笑了两声,伸手拍了拍钰儿的手背,举起自己面前盛汤的瓷碗,拓然道:“钰儿见解不俗!以汤代酒,来,共饮!”
“所以,此人若能得胡夏帝位,也需大魏辅助。如若他最后未能取胜,胡夏朝野也会被他搅乱。唉,真如众望所归,应由赫连昌继位,更何况赫连昌的势力在胡夏已如日中天。赫连璝再折腾下去,也只是给他人以可乘之机。看似维护正义,实则祸国殃民。所以《左传》有云:量力而动,其过鲜矣。”钰儿摇头感叹道。
“正因为他们在祸国殃民,民不聊生,所以,需要我们大魏去解救他们!”征儿边说,边亲自动手切了一些牛羊肉置于白玉瓷碟中,放到钰儿面前。
“记得第一次吃陛下亲手切的羊肉是在召城的营地,当时还有个……杜夫人。”钰儿举起玉箸陡然忆起了往事,不由唏嘘道。
“是啊!但她心机叵测,宴后就筹谋加害于你。”他沉吟,眸光犀利地扫了钰儿一眼,“知道吗,钰儿。多忠少欲,为人臣之广道注1。所以,宁愿选比较笨拙的人,慢慢培养,好过选那些看上去聪明但心欲过重者。”
“陛下,话外有音?”钰儿放下玉箸,心怀忐忑地看了征儿一眼,他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吗?
“你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呢?”拓跋征避开话题,执起一旁的湿锦帕擦了手。此时宫婢们撤了桌上的碗筷,奉上新茶点心,鱼贯而出。
钰儿明白了,拓跋征怕是早知她今日来访的目的。“我听闻尹夫人的事,想去掖庭大牢探望她。毕竟姐妹一场。”钰儿恳切地望着拓跋征。
他垂眸,一脸的肃穆,半晌才说:“我也是看在尹凌飞的面子上,并未为难于她。但,她实在罪不可恕,死罪难免了。会给她留一个全尸。”
“她一直希望陛下可以允她入白云庵修行,想来她也曾救过陛下。难道就不能饶她一条性命?”钰儿心头直发紧,她加重了语气竭力劝说。
“你可知尹采薇做过些什么?你可知道你在凌霄宫的一举一动皆在拓跋历这些人的监视之中。倘若不是我母妃一直守在我身侧,你又怎会知道,我会不会死于非命呢?即便到了魏宫,她也是安插在你身旁的一枚棋子。拓跋历给她服食了剧毒,就算我不处死她,她也会浑身抽搐溃烂,毒发身亡。”拓跋征冷冷地说。
“陛下不是已有了解药?难道就不可以恩威并施,给这些人一个赎罪的机会?”钰儿说到这儿,走下坐榻,在他面前躬身跪下,“他们都是父母生养,迫于无奈落入拓跋历的手中,在毒药的逼迫下,他们又能有多少选择。还望陛下体恤民意。”
“我还不够体恤民意吗?我说过多忠少欲才是为臣之道,这些人,妄自违背了一个人臣、子民该遵守的道义,不得不除之。而且,不斩草除根,你又怎么知道他日又会生出别的事端?”他的言辞冷厉,不容一丝置疑。“你起来吧!地上阴凉,对膝盖不好。”
“那拓跋历呢?”钰儿并未起身,鼓足勇气问。
“废武功,挑断双手双脚经脉,送虞山皇陵守陵。”拓跋征说着,眼里氤氲顿起。“我与他自幼失散,第一次见面时,他已是十岁孩童,与我长得如此相像。母亲常跟我说,他体弱多病,多迁就些。我一直设法庇护他,向父皇主动提出要给他一个皇子应当的身份和名号。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设法照顾他,他就像我的左右手一样。可是,他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心痛……”他说着,声音哽咽。“他可谓是我最亲近的人了,孪生兄弟。最后,我却要狠下心来对付他。上天为何要让我如此倒戈相向,眼见兄弟相残?我有选择吗?我多想说:我不要,我不想落得今天的地步,可以吗?!又有谁知道,我的心又多痛!!”他说着握拳砸着面前的案几。案桌上的笔筒狼毫,只只跳了起来,叮咚乱响。
“征儿——”钰儿起身上前,拉住他的臂肘,“不是你的错,你何苦要责怪自己?”
“我心痛,最痛莫过于亲人的背叛与疏离。那是用刀在你心上戳进去,痛不欲生……我答应过母妃要照顾他,在她临终前发过誓言。可是,我现在怎忍心告诉她,我要送历儿去守皇陵。可是他罪孽深重,心机叵测,我怎能召他回宫?他几乎断送了拓跋家的百年基业……”一想到明姑,钰儿自己悲从中来,亦泪眼朦胧。明姑一向厚爱自己的孩子,她若泉下有知,有该多悲伤不堪呢?
许久,拓跋征才执起锦帕,帮钰儿细心地擦着泪水,指尖触上钰儿的眉梢,自脸颊勾勒而下,划过她的鼻翼,停在她的唇边。钰儿仰脖一脸木然,面容僵硬,只微阖了双眼。他的指腹在她唇边停留片刻,钰儿只觉得自己的心冷得早没了感觉。许久,听他长叹一声,颓然垂下手臂。
钰儿缓缓睁开双眸,只见他蹙眉扭头望着高窗外的艳阳高照,蝉鸣柳绿,花好蝶飞,适才看到的那几株石榴,红萼艳得如火如荼、在碧叶浪卷中焚烧,似燃不尽的芳华韶光、青春如锦。而他的眸色深沉晦暗却似深夜无尽的黑幕,幽冷冰凉,带着越来越遥不可及的距离。他,注定了孤单。
钰儿心中一阵凄凉,手不由地攥紧了裙裾。
“南宋派来了几个使臣,不日将到平城。他们送来的移书上说,要觐见昔日的朝熙公主,你准备一下吧。”最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注1 :出自《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