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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Prose 讨论区 】
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Prose
标 题: 【故乡往事】洪水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Feb 3 12:48:37 2012, 美东)
发水的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蹲在院子南墙下的黄桷树下面玩蚂蚁。我之所以一个人在那
里玩的原因，是因为上官那天不搭理我，我又不喜欢跟巧巧玩。
“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家公家婆来吃朒朒。”这是我们那一带玩蚂蚁的时候一定要唱的
歌。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飞虫们都飞不动。我拍死了一只特别肥大的苍蝇，放到蚂
蚁们的窝前面。那天的蚂蚁特别多，但是没有一只搭理这只苍蝇。
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看见我母亲急匆匆地从大门那边走过来。她没有拿伞，雨水
几乎把她全身都浇湿了，每一步踩下去都是一片水花。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就去
找我的奶奶，两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我没有理她们，因为我还在生上官的气。
上官是我们楼下施老师的侄女，从陕西那边过来探亲。上官是她的姓，是我第一次认识
的复姓，大家嫌叫她的全名麻烦，都喊她上官。她那时候刚刚才上高中，身材却异样的
高挑，几乎要有170公分的样子。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跟巧巧一起玩了，天天
都去缠着她。她家里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她每次都会跟我读一个故事。
巧巧则是我们家对门冯老师的孙女。他女儿嫁到福建去了，这次是回来探亲。我不是很
喜欢巧巧，因为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海腥气，就好象她们带过来的那种海米一样。虽然
我很喜欢吃海米，但是如果天天都跟海米呆在一起，那就是另一说了。而且巧巧特别能
闯祸，有一次她叫我一起把厨房里大家公用的盐罐捧起来撒，说是在下雪。这件事的结
果就是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可历数，总之我是怕她了。
这天上午，我去找上官玩。但是上官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随便我怎么跟她说话也不搭
理我。我爬到她身上，偷偷去闻她胸前的香味。她总是喜欢在胸前衬衣的口袋里面放上
一支黄桷兰，身上就有了一种淡淡的幽香。我还没来得及爬到她膝盖上，就被她一把掀
到地板上。我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是她依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只好讪讪地出
门去了。
巧巧正在楼下玩泥巴。我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跑去树下玩蚂蚁。逗了好半天，也没有
蚂蚁来动那只苍蝇。我有点气馁，于是站起来直接给蚂蚁们来了个水淹七军，痛快地撒
了一泡尿。巧巧在后面看到了，就在那里羞我，一面不服气地说，“站到屙尿有什么了
不起，我也可以。”我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我母亲这时候和我奶奶下楼来了。她们抱着两只大脚盆，一只脚盆里面装了些衣服和吃
的，另外一只脚盆是空的。我看到其它家里面的人也都一个二个地往外跑，大家手里都
拿着些衣服和吃的。我妈过来拉着我说，“快点走！”
我不解地问她，“到那个凼去？”
“上瑞梁山，发大水了。”
“我的洋马马呢？”那是我父亲给我做的一辆三轮车。
“来不及了，先上山，等会再回来给你取。”
我奶奶一边走，一边在跟我母亲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父亲是航运社的，这时候已经上
船准备抢险了。我爷爷则是由我二叔陪着，要去重庆看病。我奶奶说，“估计他们都要
被堵在北碚。”我母亲回答说，“只要过了三溪口就好办。”
走出校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我们住的学校门口到街面上有十几
级台阶，刚才我母亲回来的时候还只到第一级，现在水位已经涨到第四级，差不多到人
膝盖了。没有更多的时间好耽误，我母亲和我奶奶把我放在脚盆里面推着就走。我回头
看的时候，巧巧也是坐在同样的一个脚盆里面。
一面走，水位也一面涨。走了大概两条街，水就齐到大人们的腰部了。上官这时候从后
面走过来，扶了一下我母亲说，“姐姐，你有问题没得。我来帮你，你去帮嬢嬢忙。”
我看到浑浊的洪水里面，似乎有一点血红色。上官个子高，推着我走得飞快。我装作不
理她，目光平视，看着她的胸部。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贴在身上，露出一道好看的曲
线。
又过了两条街，水位一下子退下去好多，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下。我母亲扶着我奶奶，一
面低声说道，“回不去了。只有随它淹了。”旁边有女人在小声地抽泣。这是1981年的
洪水，我们县城只有一点屋顶还露在水面上。
在这座山上有一所中学校，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教室都打开来，让大家住进去。水位还在
一直上涨，直到了半山腰才停下来。站在山上望过去，远处的大桥就好像一条江滨公路
一样，浮在水面上。抢险的船直接就把缆绳系在桥上的灯柱上。整条河水仿佛变成了重
庆的长江那样宽，从上游不断有家具和死了的牲畜冲下来，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两具女人
的尸体，只剩一点长头发浮在水面上，时不时露出全身的模样。
我们在这山上住了两天，然后听大人说洪水开始退了。水退的速度非常慢，然而一些胆
子大的就开始游到江里面去捞浮财。住我们旁边教室的一个男人就从水里捞出来一件组
合柜。他兴奋地说，“这下整安逸了”，就再次跑下山去。我们从山上看着他趟着水走
到江边，然后开始往江中心游。有一件大衣柜正好被大桥的栏杆挡住了，在水里一上一
下地飘。正当他要靠近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一个油桶，还燃着熊熊大火。他于是又往
前面游了几下，想要躲一下这个油桶。突然一个漩涡打过来，他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
给扯了一下，转了一个圈就不见了。
后来的几天，水退得越来越慢。然后就有一些直升飞机开始飞过来，投下来一些传单，
说还有两次洪峰要来，同时也扔下来一些食品和饮料。困在山上的人无所事事，每天就
围在一起下棋打扑克。那时候还不时兴打麻将，否则也应该是蔚为壮观。
上官就住在我们家右手边第三间教室。每天早上我都可以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刷牙，仰
着脖子漱口。有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照得她整个人都笼在柔和而温暖的黄色
光芒中。江风从山下吹过来，看了让人觉得有点冷。
我开始故意蹲在她家门前玩，还故意去招惹巧巧，希望能够引起她的注意。我成功地诱
使巧巧试着站着屙尿，搞得她湿了裤子，哭着去找妈妈。就这样，上官还是每天都自己
一个人闷在屋里。
终于有一天，上官从屋里走出来，叫我进去玩。我兴奋地走进去，她一如既往地给我读
了个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故事读到一半，她就停下了，我回过头去纳闷地看她，只见她
一只手拿着一把木梳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着梳齿。她突然停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
说，你想不想让姐姐留下来陪你？
“想啊，啷个不想？”
“那姐姐留下来，给你当个婆娘怎么样？”
“要得，要得，你接到读嘛。”
上官笑了一下，拿起书继续给我读起来。再过了一些天，洪水终于退了。但是我们的家
已经被淹得什么都不剩了。我们原来住的那座木楼被水泡得太久，根本就不能住人。所
以我们又重新住回了教室，这次是在我奶奶的小学里面。
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听说上官要走了。原来是她的母亲年初的时候死了，让她到这
边来投奔叔叔。但是她叔叔这边生活也不富裕，所以又只好回陕西。我母亲对此似乎有
点愤愤不平，但是我奶奶只是说，“没得办法，大家都没得办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问我奶奶，人为什么会死。我已经忘记她的具体回答了，我只记得
她说，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而已。第二天早上，我母亲告诉我说，上官已经走了。
她把那本安徒生童话留给了我。
这本书至今还放在我家的书架上。
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Prose
标 题: 【故乡往事】洪水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Feb 3 12:48:37 2012, 美东)
发水的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蹲在院子南墙下的黄桷树下面玩蚂蚁。我之所以一个人在那
里玩的原因，是因为上官那天不搭理我，我又不喜欢跟巧巧玩。
“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家公家婆来吃朒朒。”这是我们那一带玩蚂蚁的时候一定要唱的
歌。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飞虫们都飞不动。我拍死了一只特别肥大的苍蝇，放到蚂
蚁们的窝前面。那天的蚂蚁特别多，但是没有一只搭理这只苍蝇。
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看见我母亲急匆匆地从大门那边走过来。她没有拿伞，雨水
几乎把她全身都浇湿了，每一步踩下去都是一片水花。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就去
找我的奶奶，两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我没有理她们，因为我还在生上官的气。
上官是我们楼下施老师的侄女，从陕西那边过来探亲。上官是她的姓，是我第一次认识
的复姓，大家嫌叫她的全名麻烦，都喊她上官。她那时候刚刚才上高中，身材却异样的
高挑，几乎要有170公分的样子。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跟巧巧一起玩了，天天
都去缠着她。她家里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她每次都会跟我读一个故事。
巧巧则是我们家对门冯老师的孙女。他女儿嫁到福建去了，这次是回来探亲。我不是很
喜欢巧巧，因为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海腥气，就好象她们带过来的那种海米一样。虽然
我很喜欢吃海米，但是如果天天都跟海米呆在一起，那就是另一说了。而且巧巧特别能
闯祸，有一次她叫我一起把厨房里大家公用的盐罐捧起来撒，说是在下雪。这件事的结
果就是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可历数，总之我是怕她了。
这天上午，我去找上官玩。但是上官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随便我怎么跟她说话也不搭
理我。我爬到她身上，偷偷去闻她胸前的香味。她总是喜欢在胸前衬衣的口袋里面放上
一支黄桷兰，身上就有了一种淡淡的幽香。我还没来得及爬到她膝盖上，就被她一把掀
到地板上。我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是她依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只好讪讪地出
门去了。
巧巧正在楼下玩泥巴。我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跑去树下玩蚂蚁。逗了好半天，也没有
蚂蚁来动那只苍蝇。我有点气馁，于是站起来直接给蚂蚁们来了个水淹七军，痛快地撒
了一泡尿。巧巧在后面看到了，就在那里羞我，一面不服气地说，“站到屙尿有什么了
不起，我也可以。”我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我母亲这时候和我奶奶下楼来了。她们抱着两只大脚盆，一只脚盆里面装了些衣服和吃
的，另外一只脚盆是空的。我看到其它家里面的人也都一个二个地往外跑，大家手里都
拿着些衣服和吃的。我妈过来拉着我说，“快点走！”
我不解地问她，“到那个凼去？”
“上瑞梁山，发大水了。”
“我的洋马马呢？”那是我父亲给我做的一辆三轮车。
“来不及了，先上山，等会再回来给你取。”
我奶奶一边走，一边在跟我母亲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父亲是航运社的，这时候已经上
船准备抢险了。我爷爷则是由我二叔陪着，要去重庆看病。我奶奶说，“估计他们都要
被堵在北碚。”我母亲回答说，“只要过了三溪口就好办。”
走出校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我们住的学校门口到街面上有十几
级台阶，刚才我母亲回来的时候还只到第一级，现在水位已经涨到第四级，差不多到人
膝盖了。没有更多的时间好耽误，我母亲和我奶奶把我放在脚盆里面推着就走。我回头
看的时候，巧巧也是坐在同样的一个脚盆里面。
一面走，水位也一面涨。走了大概两条街，水就齐到大人们的腰部了。上官这时候从后
面走过来，扶了一下我母亲说，“姐姐，你有问题没得。我来帮你，你去帮嬢嬢忙。”
我看到浑浊的洪水里面，似乎有一点血红色。上官个子高，推着我走得飞快。我装作不
理她，目光平视，看着她的胸部。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贴在身上，露出一道好看的曲
线。
又过了两条街，水位一下子退下去好多，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下。我母亲扶着我奶奶，一
面低声说道，“回不去了。只有随它淹了。”旁边有女人在小声地抽泣。这是1981年的
洪水，我们县城只有一点屋顶还露在水面上。
在这座山上有一所中学校，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教室都打开来，让大家住进去。水位还在
一直上涨，直到了半山腰才停下来。站在山上望过去，远处的大桥就好像一条江滨公路
一样，浮在水面上。抢险的船直接就把缆绳系在桥上的灯柱上。整条河水仿佛变成了重
庆的长江那样宽，从上游不断有家具和死了的牲畜冲下来，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两具女人
的尸体，只剩一点长头发浮在水面上，时不时露出全身的模样。
我们在这山上住了两天，然后听大人说洪水开始退了。水退的速度非常慢，然而一些胆
子大的就开始游到江里面去捞浮财。住我们旁边教室的一个男人就从水里捞出来一件组
合柜。他兴奋地说，“这下整安逸了”，就再次跑下山去。我们从山上看着他趟着水走
到江边，然后开始往江中心游。有一件大衣柜正好被大桥的栏杆挡住了，在水里一上一
下地飘。正当他要靠近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一个油桶，还燃着熊熊大火。他于是又往
前面游了几下，想要躲一下这个油桶。突然一个漩涡打过来，他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
给扯了一下，转了一个圈就不见了。
后来的几天，水退得越来越慢。然后就有一些直升飞机开始飞过来，投下来一些传单，
说还有两次洪峰要来，同时也扔下来一些食品和饮料。困在山上的人无所事事，每天就
围在一起下棋打扑克。那时候还不时兴打麻将，否则也应该是蔚为壮观。
上官就住在我们家右手边第三间教室。每天早上我都可以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刷牙，仰
着脖子漱口。有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照得她整个人都笼在柔和而温暖的黄色
光芒中。江风从山下吹过来，看了让人觉得有点冷。
我开始故意蹲在她家门前玩，还故意去招惹巧巧，希望能够引起她的注意。我成功地诱
使巧巧试着站着屙尿，搞得她湿了裤子，哭着去找妈妈。就这样，上官还是每天都自己
一个人闷在屋里。
终于有一天，上官从屋里走出来，叫我进去玩。我兴奋地走进去，她一如既往地给我读
了个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故事读到一半，她就停下了，我回过头去纳闷地看她，只见她
一只手拿着一把木梳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着梳齿。她突然停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
说，你想不想让姐姐留下来陪你？
“想啊，啷个不想？”
“那姐姐留下来，给你当个婆娘怎么样？”
“要得，要得，你接到读嘛。”
上官笑了一下，拿起书继续给我读起来。再过了一些天，洪水终于退了。但是我们的家
已经被淹得什么都不剩了。我们原来住的那座木楼被水泡得太久，根本就不能住人。所
以我们又重新住回了教室，这次是在我奶奶的小学里面。
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听说上官要走了。原来是她的母亲年初的时候死了，让她到这
边来投奔叔叔。但是她叔叔这边生活也不富裕，所以又只好回陕西。我母亲对此似乎有
点愤愤不平，但是我奶奶只是说，“没得办法，大家都没得办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问我奶奶，人为什么会死。我已经忘记她的具体回答了，我只记得
她说，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而已。第二天早上，我母亲告诉我说，上官已经走了。
她把那本安徒生童话留给了我。
这本书至今还放在我家的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