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柳如是别传
陈先生晚年“著书唯剩颂红妆”，三卷本柳如是别传，以钱，柳，陈文集，与顾云美河
东君传为主，以当时人笔记诗词等史料为辅，史料收集，旁征博引极为丰富，讲晚明与
柳如是切身的那一段历史。可惜我就专注意八卦部分了。
美女的寒柳词: 金明池咏寒柳：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
，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
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陈先生对柳如是极为欣赏，还以柳之寒柳词来命名他的文集：金明馆稿与寒柳堂集。卷
前自题诗中说，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又说，欲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
万古愁。这两句里，也可见陈先生写此书之意，与对柳的偏爱。还细致记述曾得钱柳二
人卜居的白茆手种红豆树结的红豆子。因此自感有缘。因此也可以大略说陈先生晚年之
所以著书唯剩颂红妆，以这位风尘女子为题写下三卷本别传，一是红豆之缘，一是偏爱
柳之风度才华，一是欣赏钱与陈之才学，而兼以国士许之。晚明为亡国亡天下之时，以
这三位因缘，考证柳如是事迹，兼赞美她的＂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
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
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寒柳词意据陈先生说应出自陈子龙的上巳词：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此词
作于他们已分手数年之后，而柳如是未过钱氏半野堂前。柳及娟暗扣卧子心中思想之人
的名字；柳如是原姓杨，原名可能为云娟，一个极普通的江南小女儿名字。钱谦益的绛
云楼，云字出处可能亦如是。另外柳还有杨爱，杨影怜，柳隐等名字。美女出身寒微，
从可考年代起，是小小年纪，先是被卖到吴江名妓徐佛家为侍女，后又被卖在所谓“吴
江故相”家为侍妾，据考证吴江故相是吴江曾做过相国的周道登家中。出身不可不谓低
微，命运不可不谓坎坷。成人后她模样据说“结束短小，口角俏利”，可见是小巧玲珑
型美人，而言语俏皮爽利。在此相国门第，独得主人宠爱，地位底下而又心气高傲，口
角又锋芒，显然与一众姬妾同辈相处不好。据说年迈主人常置于膝上教她读书。这样的
日子，以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很BT。而小小年纪的柳如是居然与一个仆人私通，结果
是被赶出周府，其时不过十三四岁之豆蔻年华，从此流落风尘。
她从吴江辗转至松江府。松江有著名云间派，并为几社创始之地。才色出众的柳如是至
此，与几社一干著名文士多有往来，并在他们熏陶下继续自己的文学修养。这些人中宋
徵舆最先博得她的青籁。宋徵舆少年成名，当时不过十五岁左右，与柳如是差不多年纪
。他们之间最著名的故事是有一次，柳如是约宋才子到 船上约会。但是她尚未梳妆，
命丫头传语，“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佚之俟。” 你果然有情，敢不
敢跳到水里去等着？这正如诗经郑风褰裳中所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
无他人？时值冬天，不过宋才子毫不迟疑，抬足就跳到冰冷河水里。柳如是赶紧命人把
他拉出来，从此宋成为柳如是的入幕之宾。
宋才子当时虽未娶妻，却有一位威严的老妈。天底下的老妈，听到儿子跟妓女往来亲密
，都会相当地不爽。宋老太太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她老人家把儿子严厉教训了一番，儿
子虽然形迹收敛，却断不了往柳如是家跑的路。但是这种懦弱，自然为刚烈的柳如是不
喜。正僵持间，松江知府帮了老太太的忙：驱逐外来流妓。柳如是是吴江人，流寓松江
卖笑，正在被驱逐之例。据说听到此信后，柳如是找宋才子问他：
柳“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试探地问宋才子：“为今之计，奈何？”宋犹豫了半
天才答到：“姑避其锋。”柳听到这话，大怒：“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
与君自此绝矣。”话音刚落，“持刀斫琴，七弦俱断。”
陈先生评介道：
以河东君之机敏，岂不知辕文此时处境之难？然爱之深者，望之切，望断而恨生，更鄙
辕文之怯弱不肯牺牲，出此激烈决绝之举亦事理所必至。
辕文是宋才子的字。宋才子其时年纪尚幼，依附家庭，对此事不知如何措手。性格的懦
弱也让他止步。他们同龄，但是经历坎坷的柳如是显然比他成熟的多。“爱之深者，望
之切”，在柳，总希望情郎能作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才显出情感之深。也可见她性情
之果断激烈。
后话，宋才子的优柔，似乎也是他后来变节降清的一个预告。他是明朝秀才，后来清兵
入关，他参加了清朝的科举，成了进士。与他同乡的夏完淳，那位著名的狱中上母书的
作者，十七岁就死去的烈士曾赠诗给他：宋生裘马客，慷慨故人心。有憾留天地，为君
问古今。风尘非昔友，湖海变知音。洒尽穷途泪，关河雨雪深。
风尘非昔友，湖海变知音。他们俩是同乡，也都是神童才子。不同的性格与选择，使故
人由此陌路。
这一段情缘只是柳如是传奇一生的一个短暂前奏。很快，她就开始了此生中最为难忘最
为深刻的一段感情：同为松江名士的陈子龙陈卧子。陈子龙在晚明算得上一号人物，眼
光好，看的清，有才干，可惜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陈寅恪以女侠称柳如是，而以国士
许陈子龙。陈比宋年纪长，名声大，为几社领袖人物。他的诗写的很好，宗汉魏六朝，
关心民生时局，慷慨悲凉。词也填的极好。他们诗词酬唱，甚是相知。柳如是似乎自周
相国家出来，就一直想择良人而嫁。陈子龙符合她对理想情郎的要求，才华，性格，人
品均是当时上上之选。她对陈爱慕，仰慕兼而有之，还曾经模仿曹子建洛神赋，为陈子
龙写了一篇男洛神赋。而陈子龙与柳如是相处的一段时间他写了颇多绮丽的诗，比如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这是他们在名为小红楼的地方同居半年的时候所作。这段时间柳如是算是非正式的成为
陈子龙的外室。
如果她真的嫁成陈子龙，自然也就没有后来钱谦益老头的什么事了。以她的激烈，以陈
子龙的慷慨，明亡后她必定要追随陈子龙太湖起事抗清，最可能的还是双双殉国，给明
末悲惨暗淡的历史添上一段佳话。可惜，他们的缘分原是水月镜花。因为陈子龙比柳如
是大十岁左右，其时二十七八岁的他早已娶妻。他的正室夫人，张孺人，与风流放诞的
风尘女子柳如是是极其不同的两样人。
张太太可以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出身书香世家，据说颇通经史。作为家中长姊，下有
五个弟弟，她颇有长姐风范，弟弟们都对她极为尊敬。嫁到陈家后，陈家有两代婆婆：
陈子龙的祖母，及继母。她博得太婆婆与婆婆的信任，并因为婆婆身体不好之故，新婚
不久就挑起理家责任。孝敬公婆，持家有方。继母有四个女儿，其时应该年纪尚幼，她
悉心照料她们，并且一一为她们准备妆奁，妥妥贴贴地送她们出嫁，小姑们都以长嫂如
母。可以说是理想的贤妻良母，且精明强干。但是可悲的是，这么一个模范的妻子母亲
，实际上在两种身份上她都是悲剧。作为妻子，她的丈夫对她尊敬有加，却惦念爱慕着
另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作为母亲，她曾有两个女儿，却都不幸夭折。而且她一直没有
儿子。她积极为丈夫物色小妾。显而易见，她希望亲自选择一个性格温顺，家世清白的
小家女子，这样的女子，会听从她，服从她，不会在家庭内生出是非。柳如是这样才华
出众又个性激烈的风尘女子，绝对不是她想物色的小妾角色。她用行动说明自己的贤惠
：给陈子龙买了一个出身清白的女子，塞到他身边。这件事她想来应该是得到了婆婆的
支持。毕竟这样的媳妇，婆婆对她应该是言听计从的。作为孝子，陈子龙自然不能违抗
母亲的话。
以柳如是的理想，最好是与陈在家庭外觅地而居，作为外室。但是这需要家庭的谅解，
也需要一笔金钱。这两样陈子龙都无法做到。这次决绝的柳如是感受的更多是无奈。同
居半年后，她还是无奈地离开了陈子龙。其时她大约十九，二十岁。她已经名声大振，
俨然一代名妓了。她尽可以自由在江南各地来往，与著名文士们唱和。但是这绝非终老
之计。显然，她不想一辈子这么飘泊流落下去。同为秦淮八艳之一的前辈马湘兰，就是
一个反面例子。
她曾经回到吴江徐佛处停留了一段时间，也曾应一些文人邀请去西湖边与他们应酬。在
吴江的一段张溥张天如来拜访徐时曾与之邂逅。张天如也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写五
人墓碑记，驱逐阉党，为复社的领袖人物。他也写过些艳诗，比如“车中呼小字，桑下
问柔荑”。从中倒也可想见当时文人才子们与名妓们之间的情形。文人有风流之名，而
名妓们得才子的谕扬而身价愈高。当时文人们喜欢能与他们应酬唱和的女子。但是大家
闺秀们足不出户严守礼教，这些有才华的妓女们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所以一代名妓，相
貌如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才华，风度，口齿。比如冒辟疆一见倾心的陈圆圆，他说“
其人澹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比如秦淮八艳中
居长的马湘兰，善画兰，“姿首如常人，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
人意”。姿色中等而以风度口齿取胜。
也在这几年中，柳的戊寅草刻印，而陈子龙为作序，可见虽分手，仍有诗词往来。戊寅
草序中说，
乃今柳子之诗抑何其凌清而涧远，宏达而微恣欤？夫柳子非有雄妙窅丽之观，修灵浩荡
之事，可以发其超旷冥搜之好者也。
将柳如是呼为柳子，亦见陈对柳之爱敬与推崇。这是崇祯十一年，而过两年到崇祯十三
年，二十四岁花信年华的柳如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年纪不要紧，重要的是对她的心意
，才华，江湖名气，以及能自主的自由。当时符合条件而又最负文名的，自然是江南文
坛盟主，曾经做过礼部侍郎的钱谦益。钱谦益向来以风流自居，虽老而不衰。他品题当
时名妓，以为王微，杨宛，柳如是鼎足而三，而颇羡慕茅元仪，许誉卿之艳福。柳如是
之属意钱谦益并非冒然决定，而是与陈子龙不得已分手之后数年的深思熟虑。如今柳如
是“如萼绿华之翩然下降”：一袭青衫，儒士打扮，径直来到常熟拜访闲居在家的钱老
头。在六十岁年纪居然得到著名美人青睐，钱自然欣喜有加，对柳如是言听计从。他为
柳筑我闻室，并按照柳如是要求，以正室夫人之礼迎娶柳如是。其时人以为是对名教的
侮辱，但是钱老头此时是罢官闲居在家，不用太在乎别人非议。陈先生调侃道，钱谦益
早年争状元不成，屈为探花，后又与温体仁争入阁为相不成，只好罢官回家，而今终于
六十之老年，得美人下嫁，可算终于扬眉吐气了一下。他们的婚礼在船上举行，据说岸
上观者如堵，观众们并往船上乱扔砖头之类以示抗议。其时钱老头的正室夫人陈太太尚
在，也无可奈何。后来钱去世，柳如是失去保护，因家庭纠纷而自缢之时，曾对女儿言
道，嫁二十五载，未受过一日气，也可见钱老头对柳如是的爱护了。虽在众人眼中，不
过姬妾，钱老头却是以夫人之礼相待，更别室分居，先筑我闻室，后卖掉两部珍贵古书
，筹款筑绛云楼，以为藏书兼藏娇之所。
从成婚，到北京陷落，南京立都，南明小朝廷请钱谦益来做礼部尚书这一段，是比较安
稳平静的日子，虽然柳如是身体不好，很多时间在养病。这段时间也正是桃花扇中所述
，公子侯与佳人李的花月情缘发端之时，秦淮依旧纸醉金迷之时。他们还做了一回月老
，在他们帮助下，陷于债务中的董小宛终于如愿嫁与冒辟疆。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清兵
南下，指日南京危险。柳如是劝钱殉国，并表示愿意相从。于是船上管弦饮酒一日，到
傍晚，柳如是说，是时候了！钱老头不情不愿，试试水，说出那句名言来，水冷，奈何
？ 柳如是鄙视了钱老头一眼，自己纵身就跳。钱老头赶紧命令左右把她救了起来。柳
如是未能劝动钱老头殉国，于是南明投降大臣以王铎钱谦益为首，列队投降。然后钱老
头就被叫到北京去，柳如是不愿意去，并且，很惊世骇俗地，也许出于报复心理，在钱
老头去北京的这段时间，出墙了一把，奉送一顶绿帽。钱家人早看柳如是不顺眼，赶紧
报告钱老头。钱老头这时也很酷：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
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反正他自己都变节了，大家彼此彼此。而几年后，钱老头因黄毓祺案入狱，是柳如是奔
走相救。经过这几番折腾，他们两个老夫少妻却俨然患难夫妻了。钱老头深悔降清而至
大节有亏，（刻薄一下，恐怕也是因为满清不太瞧得上他，只给他礼部侍郎，对此卖身
代价不太满意。钱老头跟很多文人一样，似乎都觉得自己有出将入相的本领），故曾秘
密与抗清复明人士有往来。深受陈子龙影响的柳如是自然竭力赞成。当时这些地下活动
，其实也是于事无补的。陈子龙在太湖组织义军抗清，从文士变成江湖好汉。不过，覆
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义军很快就被清军扫荡。陈子龙一度遁世，后来被俘，趁押送
兵丁不备时投水殉国。
这些事想必柳如是都有耳闻。但除此之外，柳如是其时日子尚算平静。第三卷虽以复明
运动为题，而实际上，我总怀疑这些所谓联络的意义。而且似乎真正给他们精神寄托的
，恐怕还是绛云楼的藏书。柳与钱一同藏书，读书，写书，钱撰列朝诗选，回顾有明一
代诗史，寄托自己的文学理想，据说其中闺秀诗多为柳如是所辑，包括已逝去的王微与
杨宛的诗。笔墨生涯，除这两人诗词唱和外，比较密切的是作为柳如是闺中密友的黄媛
介。黄媛介字皆令，按她自己说法，是长于清门，归于素士，而按当时遗留笔记诗词等
，她出生甚为贫寒的儒素之家，夫家杨氏更为困苦。但是仍受到较好教育，貌陋而偏有
才。更于国破家亡动荡之时，嘉兴抗清之难，城破之后，与不少同命运女子一般，先被
清兵掠去，劫后余生，辗转至江宁，更令家人赎回。如此不堪境遇，又背上失身之名。
这样一位女子却与柳如是成为闺中密友。身份类似女清客，女塾师，出入这些乡绅名士
之家，以才华事人。又号无瑕词史等，似乎力证本清白之人。据钱柳闲谈评价，这些闺
阁诗人，王修微诗近侠，而黄皆令诗近僧。
除此而外，也曾想如昔日玉成董冒姻缘一般，想使已经出家的卞玉京与写圆圆曲的吴伟
业重述旧好。在他们安排下，卞吴又见了一面，吴伟业因此写下听玉京道人弹琴歌与琴
河感旧四首。中有“青衫憔悴卿思我，红粉飘零我忆卿”之句。吴诗人最终还是＂被动
＂滴出仕了，留下一生的悔恨之词。那个年代的文人，殉国的如张煌言瞿式耜陈子龙吴
应箕祁彪佳，主动投靠的如龚鼎孳陈名夏钱谦益，被动出仕的如吴梅村，大隐中隐小隐
各色隐居的如冒辟疆归庄陈贞慧王夫之黄宗羲侯方域，出家或江湖飘泊的如方以智顾炎
武傅青主。关乎各人身份与性情，而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截然划分。陈名夏与方以智
是儿女亲家，交情颇好。瞿式耜与钱谦益也有师生情分，书信来往。钱谦益一度因黄毓
祺案入狱，也得龚鼎孳相助。说实话，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真正卖身投靠的洪承畴这
样的，这些文士书生，对当时大局可悲的影响不大。在乎的也就是自己的青史留名了。
昔日的才子佳人，在此国破家亡的动荡中，难免青衫憔悴，红粉飘零，后人从他们的诗
词文章中，还可以追寻当年的美丽与哀愁，勇气与怯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