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丙午丁未年紀事》到《干校六记》#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wh
1 楼
jindj贴的荆州照片里有一幅对联：“青龙偃月从此消浩劫红羊”：
“红羊劫”指逢丙午、丁未年国家遭遇的祸患，因“丙”、“丁”和“午”五行属火为
红，“未”生肖属羊，故称红羊劫。著名的红羊劫有靖康之耻、文革之乱——杨绛有《
丙午丁未纪事》专为之记。
杨绛在《趣》里自谦古文不好，可她的小说《洗澡》的三部标题“采葑采菲”、
“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皆取自诗经，含蓄意远，绵里藏针。《丙午丁未纪事
》这一标题也是同样的风格。我迫不及待找来，读起来恍如《干校六记》。两相对照，
《丙午丁未》可谓前传，记66、67年被戴牛鬼蛇神高帽批斗；《干校》续写此后69-72
年的下放河南。字里行间，历史辛酸。
《丙午丁未年纪事》开头写杨绛与钱钟书分别被“揪出来”，自己做牌子挂胸口。外文
所与文学所各自规定的牌子一圆一方，一黑一白。两人如小学生做手工，精工细制；如
爱丽丝梦游奇境：“Curiouser and curiouser!”这句引得无比妥贴与嘲讽，令人欲笑
无声，欲哭无泪。
文革对人的侮辱是惊人的，杨绛的白描是平静的：
“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
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 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绕着院子里的圓形花栏跑
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 娘’；执行者是
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
患难之中见真情；最真情者是孩子。一个父亲被揪、后又通过权威免灾的大姑娘拿杨柳
枝狠狠抽人，以示积极。杨绛没有愤愤指责，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骂人是自我表演，
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
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就当是看一场盛大的集体表演，看那裸露的人性，群体的残暴
，嗜血的狂欢。
这荒诞剧用如话家常的语调娓娓道来，更显出根深蒂固的人性的悲哀。这悲哀令人想起
茨威格在二战之际的泣血长书《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野蛮在时代的
编年史上取得最大胜利，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道
德会从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这是受伤的李尔王在荒野中的悲嗥
，是清醒的哈姆雷特对无限江山的恨别。茨威格正如傅雷，他们的单纯与激烈使他们无
法苟活、自绝于世。有人以此为标杆，批评杨绛等存世者世故圆滑，缺乏知识分子的社
会责任感。这过于苛求与峻急了。两种作家各有个性，两种文学各有震撼力，都显示了
作者清白的良心。杨绛的关注点始终是人性，不像茨威格那样从历史、政治、社会角度
去分析——但茨威格的分析并不靠谱，宏大分析也不是文学的职责。
而杨绛除了写这些人性，更写那些人性：有给牛鬼蛇神偷偷送煤的煤厂工人，有对打扫
厕所的杨绛悄悄慰问、做个同情的鬼脸的年轻人，有睁眼闭眼、监管不严的“披着狼皮
的羊”，还有把没收的《堂吉诃德》译稿送还给她的学习组长。《丙午丁未年纪事》的
副题是《乌云与金边》，借用西谚“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重点尤在
后者：“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我的感激
，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她不仅诚挚、宽和，而且活泼、幽
默：被剃阴阳头后她琢磨怎么出门——真是个爱美而能干的女子——想出办法把女儿年
前剪下的大辫子一股股缝到压发帽上，连夜做成一顶假发套；游街批斗时她学孙悟空让
“元神”跳到半空，观看自己的怪模怪样和精彩闹剧：
“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
：‘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这可算是知识分子的独立宣言了，看着斯文，却有股倔劲。
《干校六记》篇幅更长，风景更广，写河南的萝卜白薯、鸡鸭狗兔，以及贫下中农和干
校学员，描绘更细致。她的宽和、幽默仍一以贯穿，笑话钱钟书等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
烧不开一锅炉水；笑话自己使足劲儿拔萝卜结果扑通跌坐地下，原来泥里只有几茎须须
——她时时流露天真童心；即使《洗澡》不无刻薄，主角许彦成却一派纯真。她写农民
不铺陈，不自多，笔下尽是风趣：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间全偷
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树苗也被拔去在集市上出售。收割黄豆不等我们
收完就抢收，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
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她写农民的好处更多。
她的心细、心软和善良也处处可见：收养流浪狗小趋；关照钱钟书走路别踩溪岸上的新
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自杀学员的身体；还不忍看猎狗抓兔子：
“兔子几回转折，给三四条狗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
住。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
声，再也没有好奇心去观看。”
她是不是天性温和，愤怒不起来，至多“心胆俱碎”。
最后再引一段开头，杨绛先把钱钟书送去干校，随后自己动身——落笔俱在动作，没有
多余抒情，却是无限深情在其中：
“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
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
，再聚不到一处去。……
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女儿女婿）。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
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阿圆送我上火车，我促她先归。可是看她踽踽独归的背影
，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
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
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了北京。”
噢还要提醒一下，下一个红羊劫是2026年，收拾行李可趁早。
“红羊劫”指逢丙午、丁未年国家遭遇的祸患，因“丙”、“丁”和“午”五行属火为
红，“未”生肖属羊，故称红羊劫。著名的红羊劫有靖康之耻、文革之乱——杨绛有《
丙午丁未纪事》专为之记。
杨绛在《趣》里自谦古文不好，可她的小说《洗澡》的三部标题“采葑采菲”、
“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皆取自诗经，含蓄意远，绵里藏针。《丙午丁未纪事
》这一标题也是同样的风格。我迫不及待找来，读起来恍如《干校六记》。两相对照，
《丙午丁未》可谓前传，记66、67年被戴牛鬼蛇神高帽批斗；《干校》续写此后69-72
年的下放河南。字里行间，历史辛酸。
《丙午丁未年纪事》开头写杨绛与钱钟书分别被“揪出来”，自己做牌子挂胸口。外文
所与文学所各自规定的牌子一圆一方，一黑一白。两人如小学生做手工，精工细制；如
爱丽丝梦游奇境：“Curiouser and curiouser!”这句引得无比妥贴与嘲讽，令人欲笑
无声，欲哭无泪。
文革对人的侮辱是惊人的，杨绛的白描是平静的：
“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
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 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绕着院子里的圓形花栏跑
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 娘’；执行者是
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
患难之中见真情；最真情者是孩子。一个父亲被揪、后又通过权威免灾的大姑娘拿杨柳
枝狠狠抽人，以示积极。杨绛没有愤愤指责，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骂人是自我表演，
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
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就当是看一场盛大的集体表演，看那裸露的人性，群体的残暴
，嗜血的狂欢。
这荒诞剧用如话家常的语调娓娓道来，更显出根深蒂固的人性的悲哀。这悲哀令人想起
茨威格在二战之际的泣血长书《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野蛮在时代的
编年史上取得最大胜利，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道
德会从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这是受伤的李尔王在荒野中的悲嗥
，是清醒的哈姆雷特对无限江山的恨别。茨威格正如傅雷，他们的单纯与激烈使他们无
法苟活、自绝于世。有人以此为标杆，批评杨绛等存世者世故圆滑，缺乏知识分子的社
会责任感。这过于苛求与峻急了。两种作家各有个性，两种文学各有震撼力，都显示了
作者清白的良心。杨绛的关注点始终是人性，不像茨威格那样从历史、政治、社会角度
去分析——但茨威格的分析并不靠谱，宏大分析也不是文学的职责。
而杨绛除了写这些人性，更写那些人性：有给牛鬼蛇神偷偷送煤的煤厂工人，有对打扫
厕所的杨绛悄悄慰问、做个同情的鬼脸的年轻人，有睁眼闭眼、监管不严的“披着狼皮
的羊”，还有把没收的《堂吉诃德》译稿送还给她的学习组长。《丙午丁未年纪事》的
副题是《乌云与金边》，借用西谚“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重点尤在
后者：“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我的感激
，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她不仅诚挚、宽和，而且活泼、幽
默：被剃阴阳头后她琢磨怎么出门——真是个爱美而能干的女子——想出办法把女儿年
前剪下的大辫子一股股缝到压发帽上，连夜做成一顶假发套；游街批斗时她学孙悟空让
“元神”跳到半空，观看自己的怪模怪样和精彩闹剧：
“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
：‘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这可算是知识分子的独立宣言了，看着斯文，却有股倔劲。
《干校六记》篇幅更长，风景更广，写河南的萝卜白薯、鸡鸭狗兔，以及贫下中农和干
校学员，描绘更细致。她的宽和、幽默仍一以贯穿，笑话钱钟书等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
烧不开一锅炉水；笑话自己使足劲儿拔萝卜结果扑通跌坐地下，原来泥里只有几茎须须
——她时时流露天真童心；即使《洗澡》不无刻薄，主角许彦成却一派纯真。她写农民
不铺陈，不自多，笔下尽是风趣：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间全偷
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树苗也被拔去在集市上出售。收割黄豆不等我们
收完就抢收，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
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她写农民的好处更多。
她的心细、心软和善良也处处可见：收养流浪狗小趋；关照钱钟书走路别踩溪岸上的新
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自杀学员的身体；还不忍看猎狗抓兔子：
“兔子几回转折，给三四条狗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
住。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
声，再也没有好奇心去观看。”
她是不是天性温和，愤怒不起来，至多“心胆俱碎”。
最后再引一段开头，杨绛先把钱钟书送去干校，随后自己动身——落笔俱在动作，没有
多余抒情，却是无限深情在其中：
“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
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
，再聚不到一处去。……
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女儿女婿）。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
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阿圆送我上火车，我促她先归。可是看她踽踽独归的背影
，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
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
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了北京。”
噢还要提醒一下，下一个红羊劫是2026年，收拾行李可趁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