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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家庭女教师#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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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现在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灯已经关了。她们之间笼罩着一片黑暗,只有两
张床隐隐约约地发白。两个孩子的呼吸都很轻微,人家简直会以为她们都睡着了。
“喂!”一个声音说道。这是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轻轻地、有些提心吊胆地向黑暗里
发问。“什么事?”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姐姐的回答。她比妹妹只大一岁。
“你还醒着哪。好极了。我……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那边没有回答。只听见床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姐姐撑坐起来,带着期待的神情
向这边望过来,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在闪闪光。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跟你说……不过你先告诉我,这几天你不觉得我们的小姐有点
儿怪吗?”
另一个女孩迟疑了一会儿,沉思起来。“有点儿,”接着她说道,“可是我也搞不清楚
是怎么回事。她不像原来那样严厉了。最近我有两天没做作业,她也没说什么。再就是
她有点儿那样——我也说不好。反正我觉得她现在根本不管我们了,她老是坐在一边,
也不跟我们一块儿玩了,从前她老跟我们一起玩的。”
“我看她很伤心,只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她现在钢琴也不弹了。”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姐姐提醒妹妹:“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是啊,可是这事你谁也不许告诉,的确不许告诉任何人,妈妈也好,你的小朋友也好
,都不许告诉。”
“我不告诉,我不告诉!”姐姐已经不耐烦了,“到底是什么事呀?”
“是这样……刚才,我们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还没跟小姐道晚安呢。我的
鞋都已经脱了,可是我又跑到她房里去,你知道吗,我轻手轻脚地跑过去,想吓她个冷
不防。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起先我还以为她不在房里呢。灯亮着,可是我没看见她
。突然——我吓了一大跳——我听见有人在哭,我一下子看见她衣服穿得好好地躺在床
上,脑袋埋在枕头里。她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吓得浑身直哆嗦。可是她没有瞧见我。于
是我又轻手轻脚地重新把门关上。我身上抖得厉害,只好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这时,我在房门外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在哭呢。后来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她们两个又不吭声了。然后一个女孩轻轻地说了声:“可怜的小姐!”这句话在屋子里
颤抖,就像一个阴郁的音符迷失在空中,接着又复归于沉寂。
“我真想知道,她干吗哭,”妹妹又开口说道,“这几天她又没跟什么人吵过嘴。妈妈
现在也不再没完没了地挑她的刺了。我们肯定也都没惹她生气,那她干吗哭成这样?”
“我倒有点儿明白她干吗哭。”姐姐说道。
“干吗哭?告诉我,她干吗哭?”
姐姐犹豫了一会儿,末了说道:“我想,她在恋爱了。”
“恋爱?”妹妹惊讶地一愣,“恋爱?爱上谁了呢?”
“你难道一点也没看出来?”
“该不是爱上了奥托吧?”
“不是奥托是谁?奥托难道没有爱上她?他上大学,在咱们家已经住了三年,可从来也
没有陪我们出去玩过,他干吗这几个月突然一下子每天都陪我们出去呀?小姐到我们家
来以前,他对我好吗?对你好吗?可是现在他成天围着我们转来转去。不管是人民花园
、城市公园或者普拉特尔[2],我们跟小姐到哪儿去,都会碰巧遇见他,总是碰巧。你
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妹妹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的……是的,我当然觉得有点儿奇怪。可我一直以为,这是……”
她的声音变了。她不再往下说了。
“我起先也以为是那样,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挺傻。可是我总算及时发现,他不过是拿我
们做幌子罢了。”
现在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谈话似乎已经结束。
姐妹俩已经陷入沉思或者已经进入梦乡。
这时妹妹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在黑暗中说道:“可她干吗又要哭呢?奥托不是挺喜欢她吗
?我一直以为,恋爱一定是挺美妙的。”
“我不知道,”姐姐带着沉思神往的神情说道,“我原来也一直认为,恋爱准是非常美
妙的。”
在困倦欲睡的女孩的唇边又一次轻轻地、惋惜地吐出一声:“可怜的小姐。”
然后屋里一片寂静。
第二天早上她俩不再谈起这件事情,可是,姐妹俩都感觉到,两个人的脑子里转的是同
样的念头。她们两个互相绕着走,彼此躲来躲去,可是等到她俩从侧面打量女教师的时
候,两个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相遇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们仔细观察奥托,仿佛这
个在她们家里住了几年的堂兄是个陌生人。她们不跟他说话,可是在低垂的眼皮底下,
她们一个劲儿地斜着眼睛瞅他,看他是不是在跟小姐打暗号。姐妹俩都坐立不安。吃完
饭以后,她们不去玩,却心慌意乱地东忙西忙,瞎忙一气,急于想要探听这个秘密。到
了晚上,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只不过淡淡地随口问了一句,仿佛她对这事漠不关心似的:
“你又看出什么了吗?”“没有,”另一个说了一句,就掉过脸去。两姐妹似乎都有点
怕谈起这件事情似的。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两个孩子默默地观察着,绕着圈子探索着,
她们忐忑不安而又不知不觉地感觉到正在接近一个闪烁不定的秘密。
几天以后,妹妹终于发觉,女教师在吃饭的时候,暗暗地向奥托使了个眼色。奥托点点
头算是回答。妹妹激动得身子一颤。她在桌子底下伸过手去,轻轻地碰一碰姐姐的手。
等姐姐转过脸来,她就用她发光的眼睛瞅了姐姐一眼。姐姐马上就会意了,立刻也坐立
不安起来。
大家吃完饭刚站起来,女教师就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回屋去自己玩一会儿吧。我有点
头疼,想休息半个钟头。”
两个孩子垂下眼睛。她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用手碰了碰,好像彼此都想提醒一下对方似的
。女教师刚走,妹妹就一步蹦到姐姐跟前:“瞧着吧,现在奥托要到她房里去了!”
“那还用说!所以她才把我们支开啊!”
“咱们得到她门口去偷听!”
“可是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
“谁会来呀?”
“妈妈呗。”
妹妹吓了一跳,“是啊,那……”
“我有主意了,你猜怎么着?我在门口偷听,你留在走廊里,要是有人来了,你就给我
个暗号。这样我们就保险了。”
妹妹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可是你到时候什么也不告诉我。”
“全都告诉你!”
“真的全都告诉我?……可什么也不许落下啊!”
“当然,人格担保。听见有人来,你就咳嗽一声。”
她俩等在走廊里,浑身哆嗦,心情激动。她们的心脏怦怦直跳。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两个孩子紧紧地挨在一起。
传来脚步声。姐妹俩赶忙跑开,躲进暗处。果然不错,来的是奥托。他握住门把,门随
后又关上。姐姐像支箭似的射了过去,贴在门上,屏息静气,侧耳细听。妹妹不胜向往
地望着这边。好奇心折磨着她,使她离开指定的岗位,悄悄地溜了过来。可是,姐姐生
气地把她推开。她只好又去等在外面,两分钟、三分钟,在她看来简直像永恒一样的漫
长。她焦急难耐,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姐姐什么都听见了,而她一点也没听着。
她又急又气,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那边第三个房间里有扇门砰地关上了,她咳嗽一声
。姐妹俩连忙跑开,溜进她们自己的房间。进屋以后还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了一会儿,心
跳得厉害。
接着妹妹便急切地催她姐姐:“好啦,快……告诉我吧!”
姐姐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末了她非常困惑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真不明白这
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
“这事真奇怪。”
“什么事……什么事呀!”妹妹气喘吁吁地把这句话吐了出来。于是姐姐拼命回想。妹
妹凑过来,紧挨着她,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这事真奇怪……跟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猜奥托进了房间以后,准是想跟她拥
抱或者接吻,因为她跟他说道:‘别这样,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谈。’我看是一点儿也看
不见,因为钥匙孔里插着钥匙,可是听却听得很清楚。‘出了什么事啦?’奥托接着问
道。可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说过话。你也知道,他平时说话总喜欢大叫大嚷,粗声粗
气。可这句话,他却说得战战兢兢,我马上就感觉到,他不晓得怎么搞的,心里有点害
怕。小姐想必也看得出来,他在撒谎,因为她只是非常低声地说了一句:‘你早就知道
了。’——‘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是吗?’她就说了——说得那样悲伤
,悲伤极了——‘那你干吗一下子不理我了?一个礼拜以来,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
总是躲着我,也不再跟孩子们一起出去了,你也不再到公园里来了。难道我一下子就成
了陌生人了?啊,你早已知道,为什么你忽然远远地避开我。’他不做声,后来说道:
。我快考试了,我得好生复习功课,没功夫干别的。现在也只能这样。’这下她就哭开
了,然后一面哭一面对他说,可是说得非常温柔非常动人:‘奥托,你干吗要撒谎呢?
你还是说实话吧,你对我撒谎,你这样做应该吗?我对你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可是我们
两人之间得把话讲讲清楚。你分明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我从你的眼睛就看出来了。
’——‘说什么呀?’他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声音非常的微弱。这时她就说了……”
小女孩说到这里,突然身子哆嗦起来,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妹妹更紧地偎依着她。“什
么……说了什么呀?”
“这时她就说:‘我不是有了你的一个孩子吗?’”
妹妹像闪电似的吓了一跳:“孩子!一个孩子!这不可能啊!”
“可她就是这么说的。”
“你准听错了。”
“没错,没错!她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也像你一样,跳了起来,叫道:‘一个孩子
!’小姐好久没吭声,末了说道:‘现在该怎么办呢?’后来……”
“后来怎么啦?”
“后来你就咳嗽了,我就只好跑开。”
妹妹感到非常惶惑,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一个孩子!这怎么可能呢?她又在哪儿
有这么个孩子呢?”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也许在家里吧……在她上咱们家来以前。妈妈为了咱们俩当然不允许她把孩子带来。
所以她才这样伤心。”
“去你的吧!那时候她还根本不认识奥托呢!”她俩又一筹莫展地沉默了,一面苦思苦
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可使姐妹俩非常的烦恼。妹妹又开始说道:“一个孩子!这
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有个孩子呢?她又没结婚。只有结过婚的女人才有孩子,这
我是知道的。”
“也许她结过婚了。”
“你别发傻好不好!总不是跟奥托结的婚吧!”
“为什么……?”
姐妹俩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可怜的小姐,”两姐妹当中的一个非常悲伤地说道。这句话一再出现,末了化为一声
同情的叹息。同时,好奇心也一再燃起。
“究竟是个女孩还是个男孩?”
“谁又能知道呢?”
“你看怎么样……要是我去问问她……非常、非常小心地问她。”
“你发疯了!”
“怎么啦……她不是跟咱们挺好的吗?”
“你在胡想些什么呀!这种事情人家是不跟我们说的。什么都瞒着我们。每次我们一进
屋,他们就闭口不说了,净跟我们瞎七搭八胡扯一气,好像我们还是小孩子似的,可我
都已经十三了。你干吗要去问她呀,谁都不跟我们说真话。”
“可我真想知道一下。”
“你以为我就不想?”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最不明白的就是,奥托居然会一点儿也不知道。一个人自己有
个孩子,总是知道的,就像一个人自己有父母,也是知道的一样。”
“他只不过是假装不知道罢了,这个流氓!他老是装假。”
“可是这种事情他总不会装假吧。只有……只有在他想骗骗我们的时候,他才装假……

这时小姐进屋来了。两姐妹立刻一声不响,假装在做作业。可是她们都从旁边斜着眼睛
去瞅她。她的眼睛好像红了,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比平时颤抖得厉害些。孩子们安静
极了,她们突然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她。“她有个孩子,”她们
老是想着这个念头,“所以她才这样悲伤。”慢慢地,她们自己也悲伤起来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她们听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奥托要离开她们家了。他跟他叔叔
说,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得加紧复习,在这儿干扰太多。他准备到别处去租间房子住一
两个月,到考完再回来。
两个女孩一听到这话,激动得要死。她们感到,这事和昨天的谈话之间有着一种秘密的
联系。凭着她们敏锐起来的本能,她们感到这是一种怯懦行径,是一种逃跑行为。当奥
托向她们告别的时候,她们态度粗暴,转过身去不理他。但是,等他站在小姐面前的时
候,她俩又斜着眼睛偷看。小姐的嘴唇微微抽搐,可是她安详地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
不说。
这几天两个孩子完全变了样。她们不玩、不笑,眼睛失去了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光彩
。她们心里又不安又不踏实,对周围所有的人都极端的不信任。她们不再相信别人跟她
们说的话,在每句话里都闻出谎言和计谋的味道。她们成天东张西望到处偷听,窥探别
人的一举一动,注意人家脸上肌肉的抽动、说话语气的变化。她们像影子似的跟在别人
背后,耳朵贴在房门口,偷听别人说话。她们拼命想从自己的肩膀上摆脱这些秘密织成
的黑暗的罗网,或者至少透过一个网眼向现实世界投去一瞥。那种孩子气的信念,高高
兴兴、无忧无虑的盲目性已经从她们身上脱落。然后,她们从郁闷的空气预感到山雨欲
来,生怕错过了这个瞬间。自从她们知道,身边尽是谎言,她们也就变得坚韧而有心计
,甚至变得诡诈且善于说谎。
在父母面前,她们假装天真烂漫,稚气十足,一转身就突然变得伶俐机警。她们的性格
大变,变得神经过敏、焦躁不安。她们的眼睛原来具有一种柔和而宁静的光芒,现在燃
烧得极为炽烈,眼神也变得更加深沉。她们在不断侦察窥探的过程中孤立无援,结果她
们彼此相爱得更为深切。有时候她们感到自己实在天真无知,强烈渴望得到柔情抚爱,
会突然间互相热烈地拥抱起来,或者突然泪如雨下。看上去似乎无缘无故,她们的生活
一下子变成了一种危机。
许多屈辱她们直到现在才有所体会,其中有一种她们感受得最为深切。她们不声不响,
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小姐是这样地悲伤,应当尽可能使她心里高兴。她
们勤勉而又仔细地做着作业,互相帮助。她们安安静静,不发一句怨言。小姐想要什么
,她们总预先办到。可是这一切小姐一点也没注意,这使她们非常难过。在最近一个时
期,小姐完全变了样子。有时候,一个女孩子跟她说话,她就一哆嗦,好像从睡梦中惊
醒。她的目光也总要先彷徨片刻,才从远方慢慢地收回来。她常常一连坐上几个小时,
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于是女孩子们就踮起脚尖走来走去,免得惊扰了她。她们矇矇眬
眬地、极为神秘地感觉到,现在她正在想念她那在远处什么地方的孩子呢。出自她们日
益觉醒的女性的柔情,她们越来越爱她们的小姐,她现在变得这么温柔、这么可爱。她
原来的那种生气勃勃、热情奔放的步伐现在变得更加沉着稳重,她的动作也变得更加谨
慎小心。孩子们从这一切变化感觉到一种隐蔽的悲哀。她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可是
她的眼圈常常是红红的。她们发现,小姐想要在她们面前掩盖她的痛苦。可她们没法帮
她的忙,她们简直感到绝望了。
有一次,小姐把脸转向窗口,用手绢去擦眼睛,妹妹突然鼓起勇气,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说道:“小姐,您最近总是这么伤心,该不是我们惹您生气吧,您说呢?”
小姐深受感动地望着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不,孩子们,不是你们,”她说道,“
绝对不是你们。”她温柔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她俩窥探着,观察着,在她们目光所及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她们一点也不放过。这几天
,两姐妹中的一个有一次进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句话。仅仅就是一句话,因为父母
亲马上住口不说了。可是现在每一句话都可以在她们心里引起上千个猜想。“我也觉得
有些异样,”妈妈说道,“我要把她找来盘问一番。”小女孩起先以为这是说的她自己
,吓得胆战心惊,跑去找姐姐商量求援。可是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父母亲
的目光一直盯在小姐的那张漫不经心的、迷惘恍惚的脸上,然后互相交换眼色。
吃完饭,母亲随口对小姐说了句:“请您待会儿到我屋里来一趟,我要跟您谈谈。”小
姐微微地低下了头。孩子们浑身猛烈哆嗦起来,她们感到,现在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等小姐一进她们母亲的房门,她们就马上扑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把各个角落搜查
一遍,偷听,窥探,对于她们来说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了。她们根本不再感到这样做
有什么丑恶,有什么丢人,她们一心只想探听到人家瞒着她们的一切秘密。
她们侧耳倾听,可是只听见嘁嘁喳喳的一片轻声耳语,她们的身体神经质地不住颤抖,
她们生怕什么话都听不见。
屋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这是她们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像吵架似的。
“您以为大家都是瞎子,这种事情都没觉察到?凭您这样的思想和品德,您是怎样在尽
您的本分的,我可以想像得出。我竟然委托这样一个人去教育我的孩子,教育我的女儿
,天晓得您是怎样忽视她们的教养来着……”
小姐好像回答了一句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太轻,孩子们都没听清。
“花言巧语,尽是借口!每个轻佻的女人都有自己的借口。随便碰上个男人就跟了,别
的什么也不想。余下的事反正有仁慈的上帝来料理。这样的人还想当教师,还想去教育
人家的女儿,简直是无耻!您总不至于认为,在您目前的情况下,我还会留您继续待在
我们家里吧?”
孩子们在门外偷听,一阵阵寒噤透过她们全身。这番话她们一点也不明白,但是听到她
们的母亲这样怒气冲冲地讲话,而小姐惟一的回答却是一阵猛烈的低声抽泣,她们感到
害怕。孩子们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可是她们的母亲似乎火气更大了。
“您现在大概只有哭天抹泪这一招了!这是不会使我心软的。对于这种人我绝不同情。
您现在怎么办,跟我丝毫无关。您该去找谁,您自己心里明白。这事我问也不问您。我
只知道,一个人下作到忽职守的地步,我是不能容忍的,她在我家里一天也不能多待。

回答的只是抽泣,绝望的、伤心透顶的抽泣。这呜呜咽咽的抽泣像寒热似的使门外的孩
子浑身打颤。她们有生以来也没有听见人家这样哭过。她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哭得这
样伤心的人是不会有过错的。她们的母亲这会儿不吭声,等待着。末了她突然粗暴地说
道:“好吧,我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些。今天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来拿您的工钱。
再见!”
孩子们一下子从门口跳开,逃进自己的屋里。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觉得这简直是个晴天
霹雳。她们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儿。她们第一次不知怎的感觉到了现实生活的
真实情况,第一次敢于对自己的父母感到一种类似愤懑的情绪。
“妈妈这祥跟她说话,太卑鄙了。”姐姐咬着嘴唇说道。
妹妹听见这句放肆大胆的话,吓了一跳。
“可是我们根本一点也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什么事。”妹妹结结巴巴地抱怨。
“肯定没干什么坏事。小姐不可能干坏事的。妈妈不了解她。”
“瞧她哭成那样。我听着心里直害怕。”
“是啊,真可怕。可是妈妈还跟她嚷嚷来着。这真卑鄙,我跟你说吧,这真叫卑鄙!”
姐姐气得直跺脚,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这时小姐进屋来了。她看上去疲惫不堪。
“孩子们,我今天下午有事,你们两个就自己待着吧,好吗?可以信得过你们吧,是不
是?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她说完就走,也没注意到孩子们激动的神情。
“你看见了吧,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可怜的小姐!”
这句话又响了起来,充满了同情和眼泪。她们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她们的母
亲进屋来了,问她们想不想跟她一起乘车出去兜风。孩子们支吾了半天。她们怕妈妈,
同时她们心里又暗暗生气,小姐要走了,这事竟一点儿也不告诉她们。她们宁可单独留
在家里。她们像两只雏燕,关在一个窄小的笼子里扑过来扑过去,被这股说谎和保密的
气氛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她们考虑,是不是可以跑到小姐的房里去问问她,劝她留下来
,对她说,妈妈冤枉她了。可是她们又怕惹小姐不高兴。再说她们又感到羞愧:她们知
道的一切,全是悄悄地偷听来的。她们不得不装傻,装得就跟两三个礼拜以前那样的傻
。所以她们就待在自己房里,度过整个漫长的无边无际的下午,思索着,流着泪,耳边
始终萦绕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时而是她们母亲的凶狠的、冷酷无情的怒吼,时而是小姐
的使人心碎的呜咽。晚上小姐匆匆地到她们房里来看她们,跟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
见她走出去,难过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们真想跟她再说些什么。可是现在,小姐已经
走到门口了,又突然自己转过身来——似乎被她们无声的愿望给拉了回来,她的眼睛里
闪着泪花,水汪汪的,阴沉沉的。她搂住两个孩子,孩子们放声大哭起来;她再一次吻
吻孩子们,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孩子们泪流满面地站在那儿。她们感到,这是诀别。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一个女孩哭道,“你瞧着吧,等我们明天放学回来,她已经
不在这儿了。”
“我们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去看看她。那她肯定会把她的孩子给我们看的。”
“是啊,她人多好啊!”
“可怜的小姐!”,这一声叹息已经在悲叹她们自己的命运了。
“没有了她,我们怎么办,你能想像吗?”
“再新来个小姐,我是永远不会喜欢她的。”
“我也不会。”
“谁也不会对我们这么好。再说……”
她不敢把话说出来。但是,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了个孩子,一种下意识的女性的感情使
她们对她肃然起敬。她们两个老是想着这事,现在已经不再怀着那种孩子气的好奇心,
而是深深地感动,充满了同情。
“喂,”一个女孩说道,“你听我说。”
“什么呀!”
“你知道吗,我真想在小姐走以前,让她再高兴一下。让她知道,我们都喜欢她,我们
跟妈妈不一样。你愿意吗?”
“那还用问吗?”
“我想过了,她不是特喜欢丁香花吗。那我就想,你猜怎么着,我们明天早晨上学以前
,就去买几枝回来,然后放到她屋里去。”
“什么时候放进去呢?”
“吃午饭的时候。”
“那她肯定早就走了。你猜怎么着,我宁可一大清早就跑上街去,飞快地把花买回来,
谁也不让看见,然后就送到她屋里去。”
“好,明儿咱们早早地起床。”
她们把自己的扑面取来,一个子儿不落地把她们攒的钱都倒在一起。一想到她们还能向
小姐表示她们无声的、真心诚意的爱,她们心里又高兴多了。
天刚亮,她们就起床了。她们微微颤抖的手里拿着盛开的美丽的丁香花去敲小姐的门,
可是没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在睡觉,便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溜进房去。房里
一个人也没有,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没人睡过。房里别的东西凌乱不堪。在深色的桌
布上放着几封白色的信。两个孩子吓坏了。出了什么事了?
“我找妈妈去,”姐姐果断地说道。
她倔强地站在母亲面前,脸色阴沉,毫无畏惧,她问道:“我们的小姐在哪儿?”
“在她自己房里吧,”妈妈说道,感到十分惊讶。
“她房里没人,被子也叠得好好的没动过。她准是昨天晚上就走了。干吗不跟我们说一
声?”
母亲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女儿恶狠狠的、挑衅寻事的口气。她脸色刷地一下发白了,走到
父亲房里去,父亲马上跑进小姐的房间。
他在那里待了好久。孩子们一直用愤怒的目光死盯着母亲。她看上去非常激动慌乱,不
怎么敢去看孩子们的眼光。
父亲终于出来了,他脸色灰白,手里拿着一封信,和母亲一起到自己房里去,和她嘁嘁
喳喳地说些什么。孩子们站在门外,突然一下子不敢再偷听了。她们怕父亲发脾气。父
亲现在这副神气是她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
母亲眼泪汪汪、气急败坏地从屋里出来。孩子们似乎被她们的恐惧所驱使,下意识地迎
上前去,想问个究竟。可是她口气生硬地说道:“上学去吧,已经晚了。”
孩子们只好去上学。她们在那儿坐了四五个钟头,夹在其他的孩子当中,像做梦似的,
老师的话一句也没听见。一放学她们就发狂似的冲回家来。
家里一切照旧,只不过大家的心里好像都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谁也不说,可是所有的人
,甚至用人,眼光都很异样。母亲冲着孩子们迎了过来,她似乎已经胸有成竹,要跟她
们说点什么。她开口说道:“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回来了,她……”
可是她不敢把话说完。两个孩子的眼睛炯炯发光、咄咄逼人,直盯着她的眼睛,以至于
她不敢向她们当面撒谎。她转身就走,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下午奥托突然出现了。家
里派人去把他叫来,有封信是给他的。他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他神情慌乱,站在哪儿都
觉得不合适。谁也不跟他说话。大家都躲着他。他一眼看见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孩,想
跟她们打个招呼。“别碰我!”两姐妹当中的一个说道,厌恶得浑身直哆嗦,另一个在
他面前啐唾沫。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到处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谁也不跟孩子们说话,她们彼此之间也不交谈。她俩脸色苍白,迷惘惆怅,像关在笼子
里的野兽,一刻不停地从一个房间串到另一个房间,串了一会儿,又碰在一起,用哭肿
了的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不说。她们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她们知道,别人欺
骗了她们,所有人都可能是坏蛋,卑鄙无耻。她们不再爱她们的父母,不再相信他们。
她们知道,她们今后对谁也不能信任,而可怕的人生的全部重担今后都将压在她俩瘦削
的肩上了。她们似乎从欢乐安适的童年时代一下子跌进了一个万丈深渊。她们现在还不
能理解她们身边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可是她们的思想正卡在这上头,几乎要把她们憋死
。她们的面颊上泛起热病似的红晕,她们的眼里有一股凶狠的、激怒的眼神。在孤寂之
中她俩像发冷似的荡来荡去。她们看人的神情是这样的可怕,谁也不敢跟她们说话,连
她们的父母在内。她们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反映出她们内心的骚动。虽然她俩谁都
不说,可是都感到休戚相关,祸福与共。沉默,一种参不透、摸不准的沉默,一种执著
的、既不哭喊、也无眼泪的深锁在心里的痛苦,使她们跟谁都疏远,对谁都仇视。谁也
接近不了她们,通向她们心灵的通道已经阻断,也许多少年都不会畅通。她们身边的人
都觉得,她们是敌人,是两个再也不会原谅别人的坚决的敌人。因为从昨天起,她们就
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天下午她们年纪大了好几岁。一直到晚上,她们单独待在她们黑洞洞的房间里的时候
,儿童的恐惧才在她们心里觉醒,对孤寂的恐惧。对死人的恐惧,以及对模糊的事物充
满了预感的恐惧。全家上下一片慌乱,竟忘了给她们屋里生火。她们冷得哆哆嗦嗦地钻
进一条被子,用她们细瘦的孩子胳膊紧紧地搂在一起,弱小的、还没有发育的身体互相
紧贴,仿佛因为害怕而在寻找援助。她们一直还不敢互相说话。但是,妹妹终于热泪盈
眶,姐姐也跟着抽抽搭搭地大哭起来。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痛哭。温暖的眼泪先是迟迟
疑疑地,接着畅畅快快地流下来,沐浴着她们的面颊。她俩胸贴着胸,哭成一团,直哭
得气噎喉干,死去活来。在黑暗中两个人化成一股痛苦,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悲泣。她
们现在已经不是在为她们的小姐而痛哭,也不是在为她们从此失去了父母而痛哭,而是
一阵猛烈的恐惧震撼着她们。对这个陌生世界里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们感到害怕。她们
今天已经心惊胆战地向这个世界投了最初的一瞥。她们现在已经踏入的人生,使她们望
而生畏。这个人生像座阴森森的树林,矗立在她们面前,昏暗、逼人,可是她们得去穿
过这座森林。她们混乱的恐惧感越来越模糊,几乎像是梦幻,她们悲伤的抽泣声也越来
越轻微了。她们的呼吸现在柔和地融成一气,就像刚才她们的眼泪流在一起。就这样,
她们终于沉人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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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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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搬几条评论:
“孩子的成长往往是因为经历了一些看似不大不小的事”
“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不经意的一撇这个阴森森的世界,然后再也回不去了。应该是
有的,只是渐渐的看多了习惯了”
“茨威格的文章太满,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不留一点留白。”
“成年人的世界非常可怕”
“女教师的最后一课”
“就这样,女孩变成了女人”
“其实她们很幸运,因为她们还有彼此”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两个孩子现在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灯已经关了。她们之间笼罩着一片黑暗,只有两
: 张床隐隐约约地发白。两个孩子的呼吸都很轻微,人家简直会以为她们都睡着了。
: “喂!”一个声音说道。这是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轻轻地、有些提心吊胆地向黑暗里
: 发问。“什么事?”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姐姐的回答。她比妹妹只大一岁。
: “你还醒着哪。好极了。我……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 那边没有回答。只听见床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姐姐撑坐起来,带着期待的神情
: 向这边望过来,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在闪闪光。
: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跟你说……不过你先告诉我,这几天你不觉得我们的小姐有点
: 儿怪吗?”
: 另一个女孩迟疑了一会儿,沉思起来。“有点儿,”接着她说道,“可是我也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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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8
3
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作家 心理描写 可能看得太透了 就自杀了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再搬几条评论:
: “孩子的成长往往是因为经历了一些看似不大不小的事”
: “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不经意的一撇这个阴森森的世界,然后再也回不去了。应该是
: 有的,只是渐渐的看多了习惯了”
: “茨威格的文章太满,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不留一点留白。”
: “成年人的世界非常可怕”
: “女教师的最后一课”
: “就这样,女孩变成了女人”
: “其实她们很幸运,因为她们还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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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4
我也一度非常喜欢茨威格,写心理非常细腻动人。你看过昨日的世界没有?看完就很能
理解他当时的心境了,以他的出身、他的修养,才会对二战绝望至此。像我这样的普通
人,再绝望也会努力苟活……
不过那条“茨威格的文章太满”的评论,也有道理哦。他的文章是感情非常充沛和饱满
,但对我来说还是很有余味,不是他满我空,不知道为什么。

【在 n******8 的大作中提到】
: 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作家 心理描写 可能看得太透了 就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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