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blabla(1)#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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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去年初,假若我没记错,先是重读了《金瓶梅》和《红楼梦》。两部大书这般平行去读
,还是略有感受的:与《金》相比,《红楼梦》的长处在于文笔与承转启合。套用电影
术语,《金》画面粗糙,剪切凌乱。当然,这是 与《红》相比而言。单就文笔,我以
为《金瓶梅》至少好过《水浒》太多——纵然后者文字透着种古拙,但那实在是中国古
典小说的社会主义低级阶段。
然而《金》的长处绝不在于画面和剪切,而是它的真诚与无畏。这主要体现在它对死亡
的描写上。一位叫做 孙述宇的先生写了一本有趣的小册子:《论金瓶梅的艺术》。他
说中国古典小说中写死亡部分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只《金瓶梅》除外。我很同意他的
观点。甚至拿前八十回的《红楼梦》来看,秦可卿之死除了大葬之外,全是隐写侧写。
虽说能隐隐感到贾府的乱七八糟,但却无法领受死亡给心灵带来的震颤。晴雯名列十二
副钗首位,其死又预表黛玉,绝对重头戏,d但能让人记住的也只是她干枯的手指甲和
宝玉那篇骈五骊六的诔文罢了。
《金瓶梅》呢?洋洋百万言,倘没了死亡,立马就丢了精神骨。西门庆一出场是因丧偶
而无聊出来解闷。潘金莲之嫁给武大之前,已死翘一个姐妹(其名字记不起来,但却和
金莲恰成一对)。武松则刚刚干掉了一只老虎。王婆金莲两个妇人,夜半鸩死武大,场
面阴森。瓶儿出场不久,其夫花子虚就挂掉。瓶儿和西门庆没了官哥,我们隐隐感受到
罪与罚的力量。接下来轮到瓶儿自己,那样一个性情温软的佳人,除了庸医们走马灯似
的下了几剂虎狼贴,整个血崩之症都是她自己面对的。一方面是死神的步步相逼,一方
面是人生的巴别塔 ——这巴别塔不在别的地方,就在她的丈夫,她的奶妈,她的贴身
丫头, 她的干女儿等这些最亲最近的人之间。小处讲有带病宴重阳一节,热处着笔,
冷处收笔,凄寒刺骨而来。大处讲其死又和西门庆升官发财并乱搞女人夹写。这个在效
果上就极其有chemical effect。1+1远远大于2。西门庆从完蛋到下葬,也是和他们家
那些乱七八糟事情穿插在一起,间或还有瓶儿梦里来梦里去。一方面作读者能感觉到死
亡的步步相逼,一方面书中的人物却还沉沦不悟,一方面又是滚滚红尘绵延不断,实在
可畏可叹。 潘金莲被月娘赶出家门之前,已丢了一个“已成人形的小厮”在马桶。武
松银子男色引王婆金莲入瓮,半句废话没有,酒桌上就动了刀子。下笔极尽血腥cult变
态之能事。没办法,我们可怜的潘金莲同学,其伟大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战斗的
一生,是穷得瑟的一生,是瞎折腾的一生,是被情欲之火灼烧到人鬼莫辩的一生。她绝
对和武松这种亡命汉是一个量级的,常人根本消受不起。从这个角度讲,庸人有若西门
庆者,死于金莲之手,实在不算太冤。末尾敬济春梅之死,coincident with国破家亡
百姓涂炭,虽没了近距离的震撼,却更有沧海一粟的喟叹。总之,死亡是《金瓶梅》最
了不起的地方(此观点我最初从孙述宇的《论金瓶梅的艺术》中看到,并深以为然)。
然而这也是令习惯了麦当劳式流行快餐小说读者最难于消化的地方。但《金瓶梅》的作
者从来也没有讨这些读者好的意思,此亦令人敬佩之处。但牛B归牛B,缺憾也还是有点
。兰陵笑笑生之写死,必用生来夹衬。这种文法,虽说为传统文人所长,但毕竟也还没
有将腕下之笔化为手术刀去直剖死亡来得sharp。很可惜,孔老夫子两千年前一句云里
雾里的“未知生,焉知死”,封住了后世多少文人的耳朵和嘴巴。
西门家破,书中人物一盘散沙。孙述宇先生认为这后几十回是败笔,但也未必。情节走
到这里,场景无法继续在西门家、甚至清河县集中,文脉势必不如原来那般贯通。读到
此处,有心的读者,多少也该配合配合,不妨换个心境角度切入,定会另有一番感受。
实际上就整体布局来讲,《金》是个先聚合(西门庆势力不断膨胀,把一帮乱七八糟的
女人笼聚到家里),再崩散的过程(西门庆完蛋,家里也树倒猢狲散)。这简直和《水
浒》《红楼梦》分毫不差。百二十回《水浒》,读到后四十回也不忍卒读。忘了是谁评
的了,大意说金圣叹所谓古本《水浒》妙处在于一百零八将石碣黑风而来,却用玉麒麟
怪梦戛然收住,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颇有老庄神韵;而百二十回《水浒》则在后几
十回原本龙腾虎跃的一百零八人却逐一消亡,就像一垂暮老人,筋脉衰竭,灭亡渐行渐
近,故事因而透出无尽苍凉。我个人虽更喜欢金批的古本《水浒》,但对于这个评论却
很欣赏。读书要想有收获,最起码得先有个态度。
再说《红楼梦》。晴雯死后的几十回,天知道曹公到底搞了哪些飞机,但估计跑不了是
个大崩盘。中国古典小说似乎很喜欢这种结构,这种雪落大地白茫茫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命题。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几千年前所罗门王的一声喟叹,到了
曹公这里就幻化成了白纸黑字。《红楼梦》的笔法不由不令人折服。死了个秦可卿,成
了个王熙凤,更让整个贾府里外上下把脸儿露个遍。明处的矛盾,暗里的龌龊。该直露
的直露,该闪烁的闪烁。葬礼一回,由面入点,最后聚焦到玉兄谒拜北静王上。基情闪
烁有木有?小王赠串御赐的珠子,回头转给黛玉。结果人家瞅都没瞅就丢了:什么臭男
人的东西!看他用笔如同太极剑法,一路绵延刺来,最后竟落到黛玉身上。端的好个绛
珠仙子,生生从纸里活跳出来。与黛玉相对的当然就是宝钗。印象深的还是宝钗扑蝶。
虽然今人看来未免肉麻,但当年少女跑到草地上扑扑蝴蝶,出出香汗,还是相当萌点闪
亮的。接下来笔锋一转,宝钗无意偷听丫鬟私下嚼舌,形势所迫,想都没想,立马卖出
林黛玉。没有扑蝶,就不是宝钗;没有卖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黛玉必须得死,红尘
滚滚,乾坤倒悬,污浊世界岂能容她这等小蹄子?也因为有了些许宝玉所不容的污点,
薛宝钗似乎更像个正常人,她好像也按部就班活的不错。然而,问题在于这个少女内心
里有过真正的畅快麽?似乎又落到了那个古老的命题:究竟是该站着死,还是跪着活。
这些也都还是写人。至于场面,大小家宴妙笔数不胜数。比如说第二次中秋家宴落在贾
珍府上,其时贾家颓势渐露,珍大爷却强摆宴戏,极尽欢闹之能事。然而圆月下墙角里
一声哀叹,即刻将前面所有人为勉力攒出的热笔全部推倒。脂砚斋说毛骨悚然。或许毛
骨悚然之余还是莫名悲哀吧。
《红楼梦》被公认为中国白话古典小说(或中国古典白话小说?whatever……)的巅峰
。网上一种说法有趣:《金》是《红》疯狂的母亲。青出于蓝,就一定胜于蓝麽?我认
为《红》至少在深刻与沉蕴上并没有超越《金》。《红》肯定有胜过《金》的地方——
诗词啦文笔啦blablabla。这些从文学的角度,都是很重要的方面。《金》有时候行文
罗嗦到让人无法忍受,其间杂的诗词90%更是垃圾。剩下10%就本身来讲也都不成样子,
却因为或与情境相嵌,或构成反讽互文,方化腐朽为神奇。倘若《金》能精雕细琢一番
,或许能更上n层楼。但我却疑心,假若真精雕细琢了,很可能最先丢掉的不是技术上
的疵漏,而是作者的真诚和勇气。《金》这种作品,或有可能是作者不知为何起了兴致
,凭着才气与热情,写完一遍就把笔给撇了。爷才不费那鸟劲去改呢。所以粗糙固然粗
糙,也许比曹公增删十载的《红》更浑然天成也说不定。
论到古典白话小说,人们往往忽略一部叫做《海上花》的大部头。 张爱玲是个绝顶聪
明的女人——或许聪明有些过了头。她爱《红》,她爱《金》,她更推崇这本用苏白方
言成于晚清的《海上花》。具体表现就在于她把这部号称“百十人物骨皮对白情节无一
纰漏”的大书翻译成了英文——跑题半句,台湾的侯孝贤曾将其改拍成电影,梁朝伟同
学担纲男一号,女演员更是集结了数名港日台当家花旦。节奏韵籍,配乐雅致,画面奢
靡,绝对值得一看——言归正传,可惜我对于苏白方言一窍不通,我甚至听都没听过。
我相信我错过了一本很屌很屌的书。假若真的跟传说一致,“百十人物骨皮对白情节无
一纰漏”,那简直就是古典小说的极致了。然而写小说毕竟不是开发软件。白纸黑字间
,万事皆虚,万物皆幻。情节文笔人物主题?随时随地可以去他妈蛋。何必非要搞个浑
圆密不透风呢?谁规定的呢?有些作品,在结构情节文笔上简直千疮百孔——比如说陀
思妥耶夫斯基同学某些可怕的作品——但丝毫不影响其彪悍无比。从笔端流淌出作者的
心灵才是真正的文心,真正的魂魄。至于其他神马统统都是浮云。
最后关于如何去读中国古典小说,还是要多扯上几句的。个人以为,小孩子不该读中国
古典小说。就算读了也是白读,顶多胡凑够热闹而已罢了。 比方说,谁能告诉我在《
三国演义》里面,为什么诸葛亮一出道,烧新野,烧博望,烧赤壁,一路大红大火,怎
么后来就在蜀方没了音讯呢?为什上窜下跳的倒是名不见经传的法正呢?刘玄德当初不
是三顾茅庐请孔明先生出来的麽?刚开始不还同吃同住同歇卧麽?怎么又把人家给和谐
了呢?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五指山前的孙悟空,一路打到天宫没人能挡,结果日后护送
唐僧随随便便一个小洞主之类就把他逼到南海观音那里了呢?为什么他东跑西颠请这个
请那个,终于抓到妖怪,刚拎出金箍棒要抡过去,立马就被某位天神给拦住了呢?为什
么单单六耳猕猴被他一棒打死了呢? 我想这些为什么,于二十岁之前,恐怕没人会鸟
吧。就算过了二十岁之后,也未必会鸟。可问题这还只是三国和西游,到了红楼水浒,
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全都是这种所谓史公隐言春秋笔法皮里阳秋的东西。没办法
,我们富于智慧的列祖列宗就是这么一路剜目活埋车裂诛九族文字狱这般千锤百炼SM过
来的,他们想要干脆的要省劲儿的要直接的他们也伤不起啊。所以呢,这种绝技固然令
后人高山仰止,但却是某种SM的产物。喜欢的话,用用倒也无妨,但却难成王道。可问
题是,惯于直来直去线性思维没受过捆绑没挨过皮鞭的我们,如何去appreciate?幸好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有金圣叹,我们还有李卓吾,我们还有脂砚斋。总之,假若对中
国古典小说感兴趣,不妨先从XX评版本开始,必定大开眼界。当然,也不是说金圣叹李
卓吾脂砚斋就全是真知灼见,他们当然也有睁着眼睛胡说八道的时候(假若我没记错,
金圣叹对武松李逵两位同学的解读就十分离谱;假若我记错了,也无所谓,反正金大侠
之不靠谱妇孺皆知,他甚至为了让水浒纳入他的评判体系,而不惜亲自操刀篡改外加腰
斩)。倒也不用愁,看多了自然心里也就有数了。网上不止一次看见这样的签名:阅尽
天下A片,心中自然无码。下作固然下作,用来形容鄙人一向钟爱的中国古典小说倒最
适合不过。
,还是略有感受的:与《金》相比,《红楼梦》的长处在于文笔与承转启合。套用电影
术语,《金》画面粗糙,剪切凌乱。当然,这是 与《红》相比而言。单就文笔,我以
为《金瓶梅》至少好过《水浒》太多——纵然后者文字透着种古拙,但那实在是中国古
典小说的社会主义低级阶段。
然而《金》的长处绝不在于画面和剪切,而是它的真诚与无畏。这主要体现在它对死亡
的描写上。一位叫做 孙述宇的先生写了一本有趣的小册子:《论金瓶梅的艺术》。他
说中国古典小说中写死亡部分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只《金瓶梅》除外。我很同意他的
观点。甚至拿前八十回的《红楼梦》来看,秦可卿之死除了大葬之外,全是隐写侧写。
虽说能隐隐感到贾府的乱七八糟,但却无法领受死亡给心灵带来的震颤。晴雯名列十二
副钗首位,其死又预表黛玉,绝对重头戏,d但能让人记住的也只是她干枯的手指甲和
宝玉那篇骈五骊六的诔文罢了。
《金瓶梅》呢?洋洋百万言,倘没了死亡,立马就丢了精神骨。西门庆一出场是因丧偶
而无聊出来解闷。潘金莲之嫁给武大之前,已死翘一个姐妹(其名字记不起来,但却和
金莲恰成一对)。武松则刚刚干掉了一只老虎。王婆金莲两个妇人,夜半鸩死武大,场
面阴森。瓶儿出场不久,其夫花子虚就挂掉。瓶儿和西门庆没了官哥,我们隐隐感受到
罪与罚的力量。接下来轮到瓶儿自己,那样一个性情温软的佳人,除了庸医们走马灯似
的下了几剂虎狼贴,整个血崩之症都是她自己面对的。一方面是死神的步步相逼,一方
面是人生的巴别塔 ——这巴别塔不在别的地方,就在她的丈夫,她的奶妈,她的贴身
丫头, 她的干女儿等这些最亲最近的人之间。小处讲有带病宴重阳一节,热处着笔,
冷处收笔,凄寒刺骨而来。大处讲其死又和西门庆升官发财并乱搞女人夹写。这个在效
果上就极其有chemical effect。1+1远远大于2。西门庆从完蛋到下葬,也是和他们家
那些乱七八糟事情穿插在一起,间或还有瓶儿梦里来梦里去。一方面作读者能感觉到死
亡的步步相逼,一方面书中的人物却还沉沦不悟,一方面又是滚滚红尘绵延不断,实在
可畏可叹。 潘金莲被月娘赶出家门之前,已丢了一个“已成人形的小厮”在马桶。武
松银子男色引王婆金莲入瓮,半句废话没有,酒桌上就动了刀子。下笔极尽血腥cult变
态之能事。没办法,我们可怜的潘金莲同学,其伟大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战斗的
一生,是穷得瑟的一生,是瞎折腾的一生,是被情欲之火灼烧到人鬼莫辩的一生。她绝
对和武松这种亡命汉是一个量级的,常人根本消受不起。从这个角度讲,庸人有若西门
庆者,死于金莲之手,实在不算太冤。末尾敬济春梅之死,coincident with国破家亡
百姓涂炭,虽没了近距离的震撼,却更有沧海一粟的喟叹。总之,死亡是《金瓶梅》最
了不起的地方(此观点我最初从孙述宇的《论金瓶梅的艺术》中看到,并深以为然)。
然而这也是令习惯了麦当劳式流行快餐小说读者最难于消化的地方。但《金瓶梅》的作
者从来也没有讨这些读者好的意思,此亦令人敬佩之处。但牛B归牛B,缺憾也还是有点
。兰陵笑笑生之写死,必用生来夹衬。这种文法,虽说为传统文人所长,但毕竟也还没
有将腕下之笔化为手术刀去直剖死亡来得sharp。很可惜,孔老夫子两千年前一句云里
雾里的“未知生,焉知死”,封住了后世多少文人的耳朵和嘴巴。
西门家破,书中人物一盘散沙。孙述宇先生认为这后几十回是败笔,但也未必。情节走
到这里,场景无法继续在西门家、甚至清河县集中,文脉势必不如原来那般贯通。读到
此处,有心的读者,多少也该配合配合,不妨换个心境角度切入,定会另有一番感受。
实际上就整体布局来讲,《金》是个先聚合(西门庆势力不断膨胀,把一帮乱七八糟的
女人笼聚到家里),再崩散的过程(西门庆完蛋,家里也树倒猢狲散)。这简直和《水
浒》《红楼梦》分毫不差。百二十回《水浒》,读到后四十回也不忍卒读。忘了是谁评
的了,大意说金圣叹所谓古本《水浒》妙处在于一百零八将石碣黑风而来,却用玉麒麟
怪梦戛然收住,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颇有老庄神韵;而百二十回《水浒》则在后几
十回原本龙腾虎跃的一百零八人却逐一消亡,就像一垂暮老人,筋脉衰竭,灭亡渐行渐
近,故事因而透出无尽苍凉。我个人虽更喜欢金批的古本《水浒》,但对于这个评论却
很欣赏。读书要想有收获,最起码得先有个态度。
再说《红楼梦》。晴雯死后的几十回,天知道曹公到底搞了哪些飞机,但估计跑不了是
个大崩盘。中国古典小说似乎很喜欢这种结构,这种雪落大地白茫茫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命题。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几千年前所罗门王的一声喟叹,到了
曹公这里就幻化成了白纸黑字。《红楼梦》的笔法不由不令人折服。死了个秦可卿,成
了个王熙凤,更让整个贾府里外上下把脸儿露个遍。明处的矛盾,暗里的龌龊。该直露
的直露,该闪烁的闪烁。葬礼一回,由面入点,最后聚焦到玉兄谒拜北静王上。基情闪
烁有木有?小王赠串御赐的珠子,回头转给黛玉。结果人家瞅都没瞅就丢了:什么臭男
人的东西!看他用笔如同太极剑法,一路绵延刺来,最后竟落到黛玉身上。端的好个绛
珠仙子,生生从纸里活跳出来。与黛玉相对的当然就是宝钗。印象深的还是宝钗扑蝶。
虽然今人看来未免肉麻,但当年少女跑到草地上扑扑蝴蝶,出出香汗,还是相当萌点闪
亮的。接下来笔锋一转,宝钗无意偷听丫鬟私下嚼舌,形势所迫,想都没想,立马卖出
林黛玉。没有扑蝶,就不是宝钗;没有卖林黛玉,也不是薛宝钗。黛玉必须得死,红尘
滚滚,乾坤倒悬,污浊世界岂能容她这等小蹄子?也因为有了些许宝玉所不容的污点,
薛宝钗似乎更像个正常人,她好像也按部就班活的不错。然而,问题在于这个少女内心
里有过真正的畅快麽?似乎又落到了那个古老的命题:究竟是该站着死,还是跪着活。
这些也都还是写人。至于场面,大小家宴妙笔数不胜数。比如说第二次中秋家宴落在贾
珍府上,其时贾家颓势渐露,珍大爷却强摆宴戏,极尽欢闹之能事。然而圆月下墙角里
一声哀叹,即刻将前面所有人为勉力攒出的热笔全部推倒。脂砚斋说毛骨悚然。或许毛
骨悚然之余还是莫名悲哀吧。
《红楼梦》被公认为中国白话古典小说(或中国古典白话小说?whatever……)的巅峰
。网上一种说法有趣:《金》是《红》疯狂的母亲。青出于蓝,就一定胜于蓝麽?我认
为《红》至少在深刻与沉蕴上并没有超越《金》。《红》肯定有胜过《金》的地方——
诗词啦文笔啦blablabla。这些从文学的角度,都是很重要的方面。《金》有时候行文
罗嗦到让人无法忍受,其间杂的诗词90%更是垃圾。剩下10%就本身来讲也都不成样子,
却因为或与情境相嵌,或构成反讽互文,方化腐朽为神奇。倘若《金》能精雕细琢一番
,或许能更上n层楼。但我却疑心,假若真精雕细琢了,很可能最先丢掉的不是技术上
的疵漏,而是作者的真诚和勇气。《金》这种作品,或有可能是作者不知为何起了兴致
,凭着才气与热情,写完一遍就把笔给撇了。爷才不费那鸟劲去改呢。所以粗糙固然粗
糙,也许比曹公增删十载的《红》更浑然天成也说不定。
论到古典白话小说,人们往往忽略一部叫做《海上花》的大部头。 张爱玲是个绝顶聪
明的女人——或许聪明有些过了头。她爱《红》,她爱《金》,她更推崇这本用苏白方
言成于晚清的《海上花》。具体表现就在于她把这部号称“百十人物骨皮对白情节无一
纰漏”的大书翻译成了英文——跑题半句,台湾的侯孝贤曾将其改拍成电影,梁朝伟同
学担纲男一号,女演员更是集结了数名港日台当家花旦。节奏韵籍,配乐雅致,画面奢
靡,绝对值得一看——言归正传,可惜我对于苏白方言一窍不通,我甚至听都没听过。
我相信我错过了一本很屌很屌的书。假若真的跟传说一致,“百十人物骨皮对白情节无
一纰漏”,那简直就是古典小说的极致了。然而写小说毕竟不是开发软件。白纸黑字间
,万事皆虚,万物皆幻。情节文笔人物主题?随时随地可以去他妈蛋。何必非要搞个浑
圆密不透风呢?谁规定的呢?有些作品,在结构情节文笔上简直千疮百孔——比如说陀
思妥耶夫斯基同学某些可怕的作品——但丝毫不影响其彪悍无比。从笔端流淌出作者的
心灵才是真正的文心,真正的魂魄。至于其他神马统统都是浮云。
最后关于如何去读中国古典小说,还是要多扯上几句的。个人以为,小孩子不该读中国
古典小说。就算读了也是白读,顶多胡凑够热闹而已罢了。 比方说,谁能告诉我在《
三国演义》里面,为什么诸葛亮一出道,烧新野,烧博望,烧赤壁,一路大红大火,怎
么后来就在蜀方没了音讯呢?为什上窜下跳的倒是名不见经传的法正呢?刘玄德当初不
是三顾茅庐请孔明先生出来的麽?刚开始不还同吃同住同歇卧麽?怎么又把人家给和谐
了呢?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五指山前的孙悟空,一路打到天宫没人能挡,结果日后护送
唐僧随随便便一个小洞主之类就把他逼到南海观音那里了呢?为什么他东跑西颠请这个
请那个,终于抓到妖怪,刚拎出金箍棒要抡过去,立马就被某位天神给拦住了呢?为什
么单单六耳猕猴被他一棒打死了呢? 我想这些为什么,于二十岁之前,恐怕没人会鸟
吧。就算过了二十岁之后,也未必会鸟。可问题这还只是三国和西游,到了红楼水浒,
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全都是这种所谓史公隐言春秋笔法皮里阳秋的东西。没办法
,我们富于智慧的列祖列宗就是这么一路剜目活埋车裂诛九族文字狱这般千锤百炼SM过
来的,他们想要干脆的要省劲儿的要直接的他们也伤不起啊。所以呢,这种绝技固然令
后人高山仰止,但却是某种SM的产物。喜欢的话,用用倒也无妨,但却难成王道。可问
题是,惯于直来直去线性思维没受过捆绑没挨过皮鞭的我们,如何去appreciate?幸好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有金圣叹,我们还有李卓吾,我们还有脂砚斋。总之,假若对中
国古典小说感兴趣,不妨先从XX评版本开始,必定大开眼界。当然,也不是说金圣叹李
卓吾脂砚斋就全是真知灼见,他们当然也有睁着眼睛胡说八道的时候(假若我没记错,
金圣叹对武松李逵两位同学的解读就十分离谱;假若我记错了,也无所谓,反正金大侠
之不靠谱妇孺皆知,他甚至为了让水浒纳入他的评判体系,而不惜亲自操刀篡改外加腰
斩)。倒也不用愁,看多了自然心里也就有数了。网上不止一次看见这样的签名:阅尽
天下A片,心中自然无码。下作固然下作,用来形容鄙人一向钟爱的中国古典小说倒最
适合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