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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故乡往事】晚霞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Feb 14 16:38:23 2012, 美东)
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坐火车回家。春运差不多正快要开始，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
过道与车厢连接处也站了不少。那时候的火车还是清一色的绿皮车，有着陈年的铁锈味
道，与熙攘人群的味道串在一起，使人有如在江湖漂泊的感觉。
这一趟火车差不多要开三十多个小时。从北京到南阳，路两旁都是萧疏而空旷的田野。
时而出现的一个个村子仿佛是家里积满尘灰的旧抽屉，每间房屋都像是玩剩下的积木，
静静放置在记忆的深处。从襄樊开始，火车开始走襄渝线，要连着翻过秦岭和大巴山。
整条铁路如同是一个接一个的隧道拼成，旅途变得忽明忽暗起来。火车穿过青山绿水，
好似在穿过重重的往事，带着风声一直往下陷落。车厢中的每一个人都像生活在回忆之
中。
嘉陵江在群山万壑中盘旋，如同故意跟人捉迷藏一般，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
在右边。在穿过一座铁桥的时候，我扶着窗户往下张望，正好看见一个少年牵着一头瘦
瘦的水牛，赤着双足站在桥边。跟他视线相遇的刹那，我仿佛是在镜中凝视着自己，忽
然有着片刻的宁静，却又转眼被轰隆的车轮声压得粉碎。
旅途令人疲惫，时间显得尤其漫长。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盹，后脑勺的头发因为长时间
贴在靠背上，染上了一层旅途特有的油腻。已经快下午五点钟了，太阳还是高高挂在天
上。然而就在我们从一个长长的隧道钻出来的时候，周围的光芒突然暗淡下来。天空中
飘舞着牛毛一般的细雨，一切的声音都平静了，火车仿佛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在远处的山崖上，一抹灿烂的晚霞正在收敛，如同宫廷舞者一般，有着缓慢而庄重的姿
态。
我此时正在思念一个女孩。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晚霞映天的黄昏。
我上的高中，和初中是同一个学校。从初中到高中，就是从一栋楼搬到另一栋楼。不同
的是，我们初中只有两个班，而高中则有六个班。我所在的五班，不知为何，从本校初
中升上来的学生特别少。我们的班主任喜欢用熟手，所以我就成为了临时的班长。第一
天下午打扫清洁，照例是由班干部来做。到了放学后，我就和几个班干部留下来打扫教
室。
我和这几个班干部对着花名册互相认识了一下。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副
班长。她是一个女生，更特别的，她还是一个体育特招生。我从初中开始也在体育队，
不过训练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为了充充面子才留在队里。她则是学校
特别选中，目的是要去市里甚至省里拿成绩的。她练的项目和我一样，也是跳高和跨栏。
我蹲在窗台上擦窗户，一面想象着我这位同行，有些好奇。远处操场上，体育队还在训
练。离得很远，看不清人的轮廓。正在我心不在焉地张望的时候，教室的门一下子被推
开了。一个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口，金色的斜晖从她后面投射过来，投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仿佛是从光芒中挣脱出来一样，一路自来熟地跟每个人打着招呼，一路介绍着自己
，“我姓余，叫我小鱼好了。”
这是我和小鱼的第一次见面。她的长相谈不上十分漂亮，但是却有着健美的体态。我以
往认识的女孩子或漂亮或不漂亮，多多少少都有点中国女孩子特有的姿态，习惯性地喜
欢低着头窝着胸。大概是因为长年锻炼的原因，小鱼的身形却总是笔直，远远看去好像
一根标枪似的。她喜欢扎着一个马尾巴，用一根手巾在发根那里打一个结。她走路的时
候仿佛总是踩在弹簧上，一跳一跳的，下脚分外有力。马尾巴就在她肩头上一会晃到左
边，一会晃到右边。上课的时候若是被老师叫起来，她会用手拉一下衣服后面的下摆，
整理一下。这个时候，她的两个手肘会使劲向后伸展，使得从下巴到胸部会形成一个漂
亮的S形。
到了秋天的时候，学校照例都会举行校运会。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校运会就是一个小
型假日。女生们会早早去租书店借上几本琼瑶或者亦舒的小说，准备好瓜子与话梅，享
受几天秋日的阳光。男生们则是会借着运动会的间隙，在篮球场与足球场上好好玩上几
场。真正的主角属于每个班上的体育生。这是他们的节日。他们穿着校队才有的运动背
心和白色短裤，手里拿着跑鞋，赤足在每个班前面走过，跟熟识的人打着招呼。被打招
呼的往往会问一声，“今天怎么样？”打招呼的则会谦虚地摇摇头，“不得行，不得行
，今天状态不好”，然而那语气中的骄傲却怎么都藏不住。
我们这个班体育人才比较匮乏。到了报项目的时候，居然无人愿意跑五千米。最后没办
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我是主练田赛项目的，长跑一向是我的畏途。到了比赛的时候
，我前面1000米冲得太快，过了2000米之后就开始觉得两脚发沉。不管怎么试着调整呼
吸，两边的肺叶都好像是在抽风箱一样，所有的肺泡都像是被压得扁扁的。
额头的汗水顺着鼻梁留下来，流到眼睛里，让我只能低下头来，看着地面随着脚步一下
一下地跳跃。我知道自己支持不下来了，这时候才3000米。正在我低头看地面的时候，
脚前出现了一双运动鞋，开始带着我跑。我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小鱼侧着身，领先我半
个身位的样子，示意我跟上她的脚步。
她就这样领着我跑完了剩下的2000米。冲过终点的时候，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整个人躺
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小鱼跑过来，用脚使劲地踢着我的大腿，“站起来，站起来，
不能躺下。”我艰难地坐起来。她俯下身，把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我站起来，一
面低声跟我说，“我扶你去体育室，那里有垫子可以躺一下。”
我有点尴尬地看着她。旁边有男生在吹口哨。在1990年，这个举动来得有些过于大胆。
到了体育室，她帮我把跑鞋取下，攥成拳头用尽擂着我的小腿肌肉。她的马尾巴有点散
了，从脖子后面搭过来，垂在胸前。我低下头来，看到她光滑的脖颈上有一层细汗，那
些打湿了的毫毛伏在皮肤上，空气中有一丝幽幽的香味。
高中后来的三年，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直到在这列归家的火车上，我忽然
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思慕绿洲一般，如饥似渴地想见到她。到了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找
了一个好朋友，想到她家去找她。我只知道她家住在远离县城的一个片区，那里是一处
大型的棉纺厂，职工少说也有几千人。
我俩首先去那个厂的子弟校，也就是小鱼以前的学校去打听。不过学校已经放假了，空
无一人。我俩接着从每一个居民楼开始，打听她的住处，从早上一直到下午。等到最后
找到她家的时候，时间也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厂里的高音喇叭正在放一段川剧，吱吱呀
呀的声音中，我俩走到她家的单元楼下面。黄昏的落日正在沉入远处的江面，江边的山
顶上有着一抹美丽的火烧云。
她从楼上看见我们，兴奋地跑下来，拉着我们要留下来吃晚饭。她母亲在厨房做菜，她
父亲只是不停地劝我们喝啤酒。唯一话多的就是小鱼了。她叽叽喳喳地在跟我们说她的
大学生活，其中一个男生的名字不停地出现，似乎与她有着亲密的交集。我一点一点地
沉默下去，只是大口地喝着啤酒。
我后来没有再去找过她。她也没有再联系过我。就如同夜间错身而过的两列火车一般，
分别驶向命运的远端。前几年回国的时候，和高中同学有过一次小型的聚会，小鱼也来
了。那是我快二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她。
分手的时候，我装作无意识地问了她一句，“怎么没看见你老公呢？”我们这个聚会是
可以带家属来的。
“他留在成都，没有回来。”
“哦，还是原来那个？”
“哪个？”
“就是那年在你家，你提到的那个？”
她沉默了一会，一面转身去招呼她的儿子，一面说道，“我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抬头看着天空，在西边又是一抹红得如火烧般的晚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