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家里又看到那件印有“CSH 75”字样的T-恤,突然意识到我参加冷泉港(Cold
Spring Harbor)实验室的那次会议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但那天发生的事情至今
还历历在目,回忆起来仍觉得有趣。
这是冷泉港纪念“数量生物学”(Quantitative Biology)会议75周年的年会,但会议
的内容已不限于数量生物学,内容囊括了生物学大部分的前沿领域,与会者也是“名人
云集”,当然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诺贝尔奖得主,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之一James
Watson了。
会议首先由冷泉港实验室主任Bruce Stillman致欢迎辞。Stillman于1994年从James
Watson手中接任冷泉港实验室主任,并于2003年获得连任,为英国皇家学院(The
Royal Society)、美国国家科学院(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美国文理学
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做为冷泉港的总裁,他果然有
管理者的风范,举止得体,致辞周到,但让我觉得未免有点俗套。
这个为时一天的会议由HHMI(休斯研究所)所长Robert Tjian(钱泽南)主持。钱于
2009年出任享誉盛名的休斯研究所所长,据我所知是该机构年轻历史上第一位亚裔负责
人。他看起来还比较年轻,不着西装,一件汗衫敞开着,很随便的样子,但这种随便也
显示着他的自信。
在钱的介绍下,第一个做学术报告的是纽约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
的Charles Sawyer。他以研究血友病出名,是美国医学院(Institute of Medicine)
院士并于2010年刚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他的报告仍然是关于血癌相关基因的研究
。这不是我的直接研究领域,但我还是耐心地听了,不过他的数据并不太让我信服他所
说的基因变异是造成癌症的根本原因。他的报告由来自麻省理工学院(MIT)的Tyler
Jacks进行评议。Jacks也是美国医学院和国家科学院院士,他首先称赞Charles Sawyer
的报告,然后指出这类研究对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癌症发生机制如何重要,但我心想我
们不是至今还没有了解癌症机理吗。在等前排的大佬们提问之后,我提出我的问题:我
们迄今为止的癌症研究是否太过于集中在基因编码区的突变,是否应该将注意力更多地
转向环境因素造成的表观遗传学改变上。我的问题好像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观众一时无
声,两位在台上的院士有些惊愕。不过毕竟是有经验的学者,他们稍微思考后回答说:
我们不能排除表观遗传改变的因素,但我们的研究表明基因编码区突变是很重要的致癌
机制。这是非常diplomatic的一个说法,既然是个台阶,就让别人顺阶而下吧。
接下来的报告是关于人类进化历史的。美国国家地理协会近年来在进行一场庞大的研究
,在世界范围内采集不同人群的血样,然后利用提取的DNA研究人类的进化历史和各族
裔间的亲缘关系。Spencer Wells是这个项目的带头人,他曾是哈佛大学著名的进化遗
传学家Richard Lewontin的学生,着有几本畅销书,并且多次出现在媒体中。他首先介
绍了这个项目的起始和现状,并重点讲述了该研究的成果。进化和群体遗传学正是我的
研究领域,做为一个同行我感觉他的分析过于简单,忽略了其它一些重要的因素,所以
同样的数据可以有其它的解释,并不能完全支持他所说的结论。他的报告结束之后,我
向他直接但礼貌地提出了这一问题。他好象没有预料到有人会提专业性的问题。稍稍停
顿之后,他承认在数据分析中应该考虑其它因素,但体面地为自己掩饰了过去。晚上在
酒会中再碰到他时,他态度好像更谦虚一些,托称因为他面对的是非专业观众,所以讲
述简单化了些。
哈佛大学的Henry Louis Gates Jr.教授-碰巧和Bill Gates和美国刚卸任的国防部长
同姓-本来该对第二个报告做评论的。他是哈佛非洲和非裔美国人研究系的系主任,非
常热衷于非裔美国人历史研究。美国公共电视台(PBS)不久前刚刚播放了他制作的一
个对美国当代各族裔名人代表(包括马友友等)述祖追宗的节目,很是轰动。做为PBS
的热忱观众,我也看了这个节目。但发现他毕竟不是生物学家,更不是进化和群体遗传
学家,所以节目中对用DNA顺序追溯祖先的理解过于简单,甚至有误。另外我不太喜欢
他专以名人卖戏的节目制作观念和他的一种特殊形式的种族主义-做为有一定影响的黑
人学者,他好像唯一关注的就是黑人利益,并且有些偏袒,但在节目中当他被告知自己
有大概10%左右白人血缘的时候竟然惊喜过望,好笑非常自豪-这实在让我哭笑不得。
就是这位哈佛教授因丢了钥匙在想法进入自家门时遭当地巡逻警察怀疑盘问,教授可能
感觉受到歧视和羞辱,然后以强烈言行回应警察,结果遭逮捕。一时全美舆论喧哗,最
终由Obama总统在白宫设宴调和双方才得以摆平。但是当天此兄不能按时赶到冷泉港,
我想不会是又丢了车钥匙吧,车钥匙丢了不要紧,千万别撬自家车门,更不要被哪个白
人警察看到-开个玩笑,读者不要当真。
上午两场报告结束之后,就到了午餐的时间。冷泉港实验室有自己的餐厅(dinning
hall),分上下两层,上层提供一些快餐,下层常做为会议用餐的地方。午餐的食物还
是不错的,我排在队伍靠后的位置,等我领好食物之后,房间里几乎全满了。我找了较
空的一桌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印度人模样的人坐到我对面,聊起来得知,他是附近一
家制药公司的副总。再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子坐到我斜对面。她好像认出我来,
问我是不是上午问过问题,我如实回答。不多久,另一五六十岁左右的女士坐到我旁边
,她好象认识对面的女子,很亲热地打过招呼。然后我斜对面的女子把我介绍给她,然
后我们聊起来。我们提到今天缺席的哈佛大学教授,她说她认识他。然后她问我对他的
电视节目如何看法,我如实说他毕竟不是科学家,对推测进化历史的那些遗传学手段不
很清楚并且有理解错误,她对此好象深有同感,情绪激动地对我说:“他不但不知道,
而且不承认自己不知道”。-哇,哈佛教授的这个性格以前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聊了好
一会儿,等她离开后,坐我斜对面和她熟悉的那个女士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我
说“不知道”。然后她告诉我:“她是Jim Watson的wife”。What?!
午饭后有一点时间我去了冷泉港的书店-就在会议厅的底层。听说James Watson刚刚出
版了一本关于达尔文的书,这让我感觉新鲜而奇怪-他果真如此天才,连进化论也有研
究?那本书果然赫然展现在书店里,我拿起来翻了一下,原来是他作序编纂了达尔文的
著作-看来我又被媒体误导了。突然一本小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我
非常喜欢的科学家之一-Barbara McClintock (芭芭拉.麦克林托克)-的传记。她工
作勤奋,技术能力突出,并且观察细致,推断想象力强,早期在玉米和真菌细胞遗传学
研究中就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但就是这样,她不得不离开康奈尔、此后有一段时间
很难找到固定的工作)。后在冷泉港实验室(当时还是Carnegie Institute of
Washington的一部分)工作期间,McClintock在玉米研究中发现了转座子,但她的同事
和遗传学界好长时间几乎没人相信她,好多年她的工作也主要记录在Carnegie
Institute of Washington的内部报告和院刊里。但她的发现最终获得证实,她也在很
多年之后于81岁高龄获得诺贝尔奖。最近一二十年的基因组测序和功能研究更让我们认
识到转座子在高等生物基因组中所占的份量和重要性。
下午第一个讲座是关于神经性疾病研究的,来自MIT的、美国文理学院院士Mark Bear便
提到重复序列在疾病中的重要性,这正是我乐于听到的-我一直为包括转座子在内的重
复性序列被称为“junk DNA”或“selfish DNA”“鸣屈叫冤”,当然这也更是
McClintock乐于听到的-她是一个真正走在她的时代前列的、不受现有知识框架束缚的
、有远见卓识的科学家。
接下来做报告的是一个律师,yes,律师!Peter Neufeld利用DNA证据把多人从死刑架
上救了下来,他的工作得到很多人的赞誉。但DNA用于确定犯罪人与否在相当程度上是
一个群体遗传学背景下的概率计算问题,其难度著名的数量遗传学家、我曾经的“同事
”(同在北卡州立大学)Bruce Weir讲述得很清楚。由于其技术难度和不确定性,我疑
虑是否有真正的犯罪人在律师的辩护下逃脱了责任(如辛普森都能无罪释放)。有机会
在晚上酒会时和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他们也是看具体案例而来的,有些犯罪
嫌疑人他们确实无法为其成功辩护。律师这行业在美国不太受人信任,即使意图寻求社
会正义,任何理念走入极端或变成你输我赢的较量就可能破坏真相和公正。
这两个报告之后有一个休息。到室外浏览了一下posters,看到James Watson正在旁边
,便走了过去说几句话。我曾经的一个邻居老太和她已去世的丈夫曾在冷泉港实验室工
作生活过一段时间,对James Watson很是了解,和我讲起过他的很多事情,也曾经给我
看过她以冷泉港实验室的生活做的一幅画。我走过去和他聊了几句,但和他熟悉的另外
一个人走过来插话问他家里的事情,接着我听到他说话非常激动。他和人说话的时候说
两句又好象急着走开,然后回来再说两句又要走开,情绪越激动频率越快一些、幅度越
大一些。这大概就是他独有的表达方式吧。这时会议组织者招呼大家回到会议厅,下一
个讲座我是不想错过的,所以和他握手再见回到了会厅。
这最后一个报告人是以特立独行的工作多次震动生物科学界的Craig Venter-人类基因
组测序非政府资助科研队伍的带头人,首先从海水取样进行微生物群体测序的负责人,
又是合成生物学(Synthetic Biology)的重量级人物。他领导的研究团队刚在不久前《
科学》在线发表了一篇颇受媒体关注的文章,称将人工合成的一细菌基因组引入另一细
菌去除基因组的细胞质中重新复制了生命,一些媒体更是惊呼”Is he playing God?”
(“他在扮演造物主吗?”)。不出所料,Craig Venter介绍了他们在合成生物学上的最
新进展,尤其是他们最新的《科学》杂志论文所报道的研究成果。其实他说话并不象很
多人(包括我之前)所设想的那样傲慢或居高临下,倒是非常的平和,让我对他多了几
分好感。当然,报告结束,掌声雷动。
James Watson最后致闭幕辞。已是82岁的他呼呼生风走上讲台,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大
抒己见。他认为科学应该做大工程,当然这一点谁也不感到奇怪,他本人成为冷泉港实
验室的头之后便大力发展癌症研究,后来又是人类基因组计划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他的
大工程说也是对合成生物学的肯定,他说也许哪天某些(大型)研究项目里就会有奇迹
(miracle)发生。话题一转,他接着抱怨现在的论文作者太多了,但我心想这不正是
他提倡的大工程的结果吗。也许他真正想说的是由更精干的队伍做大胆、有创意的科学
研究吧-这我是同意的。当然,在小实验上的细察深究同样可以有重大发现,就像最近
获诺贝尔奖的RNAi(RNA干扰)一样。
会议结束之后,在离场的人群中,我突然看到Joe Ecker。他任职于加州的Salk
Institute,在微生物领域取得博士学位,但后来从事植物研究,是拟南芥研究的“大
牛”之一,在拟南芥基因组测序和表观基因组研究中做了一些重档量的工作,并于2006
年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两年前见过他,当时他来我所在的学校做了一个报告,
报告后我单独问了他一些问题,但他也不象我们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傲慢,和我说话非常
地平和,没给我一点狂傲的感觉。冷泉港会议一结束,他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快速离
开了会场。在这名人众多的会议上,他好像就默默无闻了,这让我好生感慨!
会议结束后还有一些人在围着Craig Venter交谈。我看过他刚发的文章,对他们重组细
胞中细胞质的作用有一些想法,想和他交流交流,便走了过去。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邀我坐下。我和他提出了我的问题,在他给出外交性回答之后又提了一个相关的问
题:如果把合成的细菌基因组植入亲缘关系更远的生物细胞质中,重组的细胞是否还能
存活。我的推断是否,他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想法。我们聊了有一会儿,这时James
Watson走过来说要去酒吧,Craig邀请我一起去。我们三人到了冷泉港实验室自己的小
酒吧,Craig主动为我们买了一道酒,然后三人继续聊天。不断有人到酒吧来,在那里
我还遇到一位意大利来的搞细胞核研究的老者,但他滴酒不沾。
会议组织者告诉我们他们刚刚在校区立了达尔文的一尊像,让我们一定去看看。做为搞
生物演化研究的我,当然有兴趣去瞟一眼。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便一个人走了出去。
沿着水边漫步,真是心旷神怡。终于见到了达尔文的塑像,比真人高大一些,但好象没
有什么特色-但可能很真实。我想这是他们为一年前纪念达尔文《物种起源》发表150
周年会议而立的,很遗憾没能参加那次会议,因为会议的主题-从分子生物学各角度研
究生物演化机制-正是我的研究兴趣,并且从网上相关材料来看那是一场很好的会议。
天上开始落雨,我沿水边走回来,但过了酒吧又向前走了一段,去看Barbara
McClintock曾经工作过现在以她命名的一栋建筑。那里很安静,房子的风格好象和其它
的不太一样,有些典雅。这时雨越下越大,风也很厉害,虽然我有雨伞,但衣服开始湿
了。所幸正式的reception就在附近,我便朝那走。小吃还在外面,靠顶上一个塑料篷
勉强遮着。大部分人在房间里,但有一些人进进出出。塑料篷和房檐之间有个空隙,房
顶的积水从缝隙里灌下来,服务人员撑在那里的两把雨伞已破烂不堪,进出的人上衣马
上就湿透了。我的伞比较大,并且完整结实,我就马上把伞给了他们,情况一下子好了
不少。我在外面尝了一点小吃之后,也钻到了屋里去。
房里空间不是很大,人挤得满满的。我去拿了一杯酒,一转身,看到Stephen Henikoff
就在旁边。Henikoff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科学家,他的研究很广,但他在生物信息学、比
较基因组学、和表观遗传学领域都做出了重要贡献,而这三者都是我的研究兴趣所在。
自我介绍之后,我和他聊了几句。但离酒台最近的地方是人最拥挤、声音最嘈杂的地方
,讲话有些吃力,我便和他握手再见,去找一个更宽松的地方。迎面看到研究拟南芥表
观遗传学和转座子的“大牛”之一,也是Barbara McClintock在冷泉港继承人的Rob
Martienssen。我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以前也见过他,便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看
到上午做过报告的Spencer Wells,和他聊了一阵他上午的报告;接着看到下午做过报
告的Peter Neufeld律师,又和他聊了很多。
不多久,会议组织者招呼我们去用晚餐-不,是赴晚宴。真的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准备
了高规格的全套晚餐:巨大的龙虾、主餐、和饭后蛋糕等。大部分人主餐快结束的时候
,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者(可能是Sydney Brenner,也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出来致词。
一般来讲,晚宴致词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娱乐大家,从这点来讲,他的工作绝对出色。他
讲述了冷泉港实验室一些人物-尤其是James Watson等老先生们之间交往的逸闻趣事,
兼有奚弄和自嘲,引来阵阵大笑。这样学术不凡、有极强幽默感、且有胸怀自我调侃的
学者实在不多!
他的故事讲完之后,我认识了与会的另外两个中国人,其中一个就是冷泉港在亚太地区
会议的负责人。另外还认识了冷泉港会议等活动的负责人,当我们正讲话时,另外一个
女子插话进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哇,你今天上午的问题让我们出了一身汗!”我
不好意思地对她说“Sorry, I did not mean to do so”。-我只不过是在进行正常的
学术交流啊,对学术交流来讲有什么说什么应该最好。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需要赶回纽约市去,便与他们道别。但是冷泉港实验室去附近火车
站的shuttle好像已经没有了。我正想找人问询的时候,一辆小车停在我身边。开车人
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去附近的火车站,然后他说他带我去。热心人哪!坐在车上,我
们聊起来,他说他是冷泉港实验室董事会成员之一。然后我们聊到James Watson-和他
的wife,他告诉我他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介绍人!这让我难以置信,我更没想到的是,这
是Watson唯一的一次婚姻-虽然他们两个年龄看起来相差很大!
世界真的很小!我和James Watson怎么就有这么(我)不解之缘呢?从我的邻居,到他
的wife,到他本人,最后在我离开的时候还要我碰到他们的“媒人”!我从没想到和他
会有这么多直接或间接的personal interactions-我更关心的当然是他的学术观点。
但世界的运行明显不受我支配,到现在我还没想通那些事情是怎么样凑到一起的。
But overall, good meeting, good dinner, and good party, what else could you
have asked for?
(附注:自那次会议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欣喜地看到在Nature和Science等杂志上发表的
关于表观遗传改变和癌症关系的文章显著增加。虽然这些杂志都有编辑参加这类高层会
议,我不敢妄称这和我的那个问题有何关系。但我很高兴终于有更多人关注这一本该更
早有更多关注的研究方向,并已开始被接纳为主流学术观点。冒着一定的学术和钞票风
险:I bet 10:1 on this, i.e., on the importance of epigenetic changes to
diseases like cancer。我不介意他人和我在这一研究方向上的竞争,更欢迎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