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立秋,京城却未见凉意,依旧是水一阵火一阵地搓揉。枝上夏虫每日聒噪,仿佛晓得好
光景不长了。
天生异相,京里更是谣言横起。什么平西薄王爷进京大闹银安殿,什么圣上气得吐了血,什
么东宫掌掴了一品相爷,相爷找太上哭诉,反被太上啐了出来……说得真真儿的,仿佛相爷
挨啐时他就在边上站着。
大人老爷们吐血也好,挨啐也罢,升斗小民的日子还是照过。京城十里街上引车贩浆鬻儿
卖女的总是热闹。当街的酒铺子里,一个酒客叹口气,另一个酒客也叹口气,酒保走上来赔
笑:"二位客官,咱们莫谈国是啊,嘿嘿~"
酒铺对面有个测字摊儿,守摊的老先生须发全无,身后挂着副对子:"卜凶问吉测安天命,横
平竖直字在人心"。测字先生来头不小,四十年前是大司马林老爵帅帐下 亲兵。林爵帅东
杀西伐,封了世袭罔替的铁帽子永康王,先生跟着见过不少大阵仗。后来爵帅爷坏了事,树
倒猢狲散,先生辗转沦落在乡下躲了半生,十年前方还在 京城摆了字摊。摊子不大,只因
当年一字测出朱老相国遭黜而名动京华,此后便常有些大宅门里的官儿老爷来求个前程。
这日午间,正是暑气最盛的当口,一乘八人抬黛纱乌龙滚金凉轿稳稳落在字摊前,近旁闪出
个乌衣侍卫,立在测字先生眼前好一似玄铁罗汉:"算命的,我家大人要算个字儿,好生伺候
着,不然仔细你的皮肉!"
测字先生暗笑一声,心想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倒退四十年你这样的我能打六个。一头按
住心思一头问轿中人,这位上官想测什么字,何不出轿一见。
侍卫低声厉喝,我家大人不见下人,少费话,快算来!
先生正待答言,只听轿里轻咳一声,侍卫们登时垂手静立。片刻间,轿中人终于开了口,是
极考究的苏南官白,隐隐还有些徽州滋味:"阿黄不得无礼。那么,老人家,我确实腿脚不便
,就这样讲讲还能测起来伐?"
测字先生浅淡一笑,悉听尊便,敢问上官说个什么字呢?
轿帘稍启,透出里面些许冰气:"那么,我讲个'和'字,和平的和。"
"和字甚好,亦是今上的年号",测字先生陡然心中一动,"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不知上官所问
何事?"
问人事。官白答言清爽。
好一个问人事。滚龙轿,乌衣卫,苏南口音还问人事,测字先生心中已经猜了七八分。朝廷
有明典,六根不全不得为官,所以什么腿脚不便无非是掩人耳目。倘若真是"那个人"来寻
吉利,只怕传言是要坐实了。
"禾者,粮也。粮旁即口,所寓人事,乃为官皆为稻粮谋,朝堂上只怕早已禄蠹滚滚。"测字
先生在水牌上缓缓写下一个"和"字:"且巨口伺粮,此贪景也,依字来看,人事腐墨,积重难
返啊!"
此言既出,轿中灌了水银一般死寂。沉吟一时,轿内人低低开了口,我讲的不是和平的和,
是合作的合。
哦合作的合。所问何事?
问政事。
测字先生强按心头,尽量不去想象轿中坐着的"那个人"脆弱苍白的表情:"合者,上人一口
耳。是谓上人一言,下必趋焉,"轻叹一声:"合字所兆,实为万马齐喑,以此问政,恐非吉兆
……"
"那么,老人家,那么,我讲的并不是合作的合,"轿中一阵细碎动静,"我讲的是、是'为何'
的何。"
所问何事?
问……问国运!
测字先生猜得不错,滚龙凉轿里坐着的,确实是太上皇义子、当年的和顺王、如今的和肃
天子,若从先帝禅位算起,亲政已经八年了。细说起来,这位"当今"是个不 通灵的,龙潜藩
邸时办过多年河务,抱定了"子不语",原不信甚么测字算命的把戏,只是近日连遇了许多脏
臭事,心里郁结,恰听太上闲妃说起十里街上这个消遣 去处,本想讨个好口彩,岂料迎头撞
凶信,额上又添晦气,索性心下一横,直截问个大的。
国运?上官好大心思,如何不问问自家运命?
轿里不响。
测字先生抬眼望望天色,日头已然过午偏西,暑气尚存却暗暗显出慵倦之态。收回眸子,在
水牌上幽幽写个"何"字,一头写一头唱:何为问首,国运存惑;起笔单人,民孤心左;横断竖
钩,前路多折;钩锋向口,民苦兵戈;何无底线,苛政失德……
唱到"失德",猛收了口:再唱就是"大不敬"了。
一时轿里轿外都沉默,静得如金銮殿一般。
哑了半晌,轿里渗出一句,那么,先师可有什么克化手段?
测字先生眼中波光一闪,嘴里却依然平淡:"上官高居庙堂,老朽不过是个废儒,哪懂什么克
化手段……你看这'何'字,形似'向'而失向,分崩离析,皆因乱自上出,祸在萧墙,那个谁能
克化?"
轿里似叹如怨:"老人家果真是看病不救命……起轿。"
吩咐一声"起轿",玄衣众奴簇起黛纱凉轿,好一似黑云压地,又如乌蛇归巢般绝尘而去,须
臾间便没了踪影。
测字先生望着凉轿消失的街口发了一会子楞,才想起这位富有四海的"上官"没有留下半个
铜钱,便喉咙里干笑起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