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脉 by 图雅 [转自xys]# Joke - 肚皮舞运动
c*n
1 楼
一次我到北京某处办事。早上出门就没吃饭，到下午饿坏了。走了好几条街，
到附近唯一一家餐馆一看，还关门整顿。连顿饭都找不到吃，当时着实有些凄凉。
这时一出租车停在身边，一人下车，一拍我的肩膀，说大哥还记得我吗。我定睛
一看，靠，不认得。
这人说，不记得就对了。你这么大的人物怎么记得我？我可记得在你们宿舍
光腚。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在一个多事的春夏之交，我在宿舍开麻将，这
位阿光来玩过，好像是地球物理系地出溜专业的。一手麻将打得臭不可闻。三个
钟头输掉了所有的现金，外加手表和裤子。记得当时我扔了一条浴巾给他。难为
他至今还记得。
那时大哥您一定觉得我特傻吧？阿光问。我说没错，在傻的后面，还要加英
文的第二个字母。他说当时要没那条浴巾他就回不了家了。虽说特别时期生冷不
忌，可光着腚出门也不好看。他从此就记住我了。见我在街上彷徨着，口中似乎
在吟咏运交华盖，于是下来问缘由。
他把我领到了他家。弄来了三斤卤肉，十个芝麻火烧，外带半瓶二锅头。当
时我喝得高兴，说兄弟，不错么。有什么事想托我办，现在可以开口了。兄弟露
出一副惨样，说，谢谢大哥。不过我这事，你不一定能帮上。我说，别价，大哥
我怎么也是堂堂的捣蛋工业部的部员啊。导弹都造过几颗，别说你那些小事了。
那兄弟说，现在的导弹，有没有专打女朋友的？我说有哇。陆基还是海基的，要
多少吨当量？他说现在管不了鸡了，能逃命就不错。
原来这厮谈朋友把人肚子搞大了。女朋友的父亲是位高官，威胁说半年内不
结婚，就到卫戍区叫一个中队来料理他和他九族的后事。这哥们平日见了居委会
大妈都哆嗦，一听这话就尿了裤子。我哈哈大笑，说，兄弟，你算找对人了。大
哥下个礼拜就出国。出去了给你一办不就完了吗？这兄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哽
咽着说，全仗大哥救命！这句话闹出多大的故事，我当时还真没想到。
不久我飞往美国。酒足饭饱后，想起陈胜吴广的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
想起了把阿光弄到美国的任务。要将他弄到美国，首先得解决钱的问题。上策当
然是他考取奖学金或者助教。学校给他出经济担保。于是我把所有碎银都寄给了
阿光。又打电话让他参加托福考试。我记得打麻将时，每次输他都会说一声“靠，
又O儿了K了”，裹着浴巾逃命之时，也说过“白白您内”，大家都夸他英文好。
我估计，在卫戍区叔叔开碑手的威胁之下，背一本英文字典，弄清楚第三人称单
数怎么加S，应该不是问题。
办好了这些事，我又到地质系，约见全理工学院年薪最高(当年十二万四)的
教授。说姜孙教授，我的阿光朋友祖上是清廷采矿大臣。天生的地质异人，对多
种矿石过敏。若地下有富铁矿，他脑磁会紊乱，不辨东南西北。若有白银，他必
浑身不自在，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说话有金属声。若有黄金，他能发现重力场
异常，迈不开步子。若有金钢石，他必丧失本性，眼睛放射绿光。甚至浑身起包，
陷入间断性昏迷之中。
姜孙教授听了，表情惊疑不定，说，此等异人，怎么会愿意来跟我为徒？弄
明白之后，他慷慨表示，只要他托福过了五百八，一份奖学金就是他的。每个月
一千生活费，加上免学费。由系里出具经济担保当然也不成问题。告别时他问我，
你在哪个系读书，有没有奖学金。如果没有，可以跟我当研究助手。见我神情有
些诧异，又解释说，我多少年没见过你这么能口若悬河地现编故事的年轻人了。
我听了当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原来他早明白我在吹牛。不愧是讲座教授，涵养
还真不是盖的。
两个月之后，姜孙教授打电话叫我去。说，地质异人的托福考试成绩寄到了，
五百四十分。我脑袋嗡地一声，说，啊，这可怎么办？教授扶我坐下。说别急，
可以再考。我说，考是可以，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姜教授说，你先别急，还可以
另想办法么。
由于事情涉及了领导干部和卫戍区的解放军，阿光出国问题，现在已经变成
了一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问题。一个贯彻人道主义，拯救大兵莱恩的行动。
姜孙授指出，他的成绩虽然不足以拿到奖学金，但是足够来此上学。我说，那经
济担保呢？要阿光拿几千两纹银，不如直接让卫戍区的武术家们把他办了。
姜孙教授听到武术二字，眼睛一亮，说他是中国“康夫”(功夫)的爱好者，
说着还表演了几手。他这康夫，是中国的广播体操，太极拳，李小龙的怪叫，和
麦克杰克逊凌云步的某种奇异组合。事已至此，我也只好陪练。当时老起脸皮做
了几节广播操。教授大喜，说从动作上看，他跟我出自同门。
我心说是啊，广播操都出自CCTV，能不同门么。说，既然是同门我就不客气
了。按康夫界规矩，同门有通财之义。你拿一笔钱，放在我的账户上，由我为阿
光做经济担保。姜孙说，我正有此意。说着就掏出支票簿，写了一张两万的支票。
支票虽然轻，但我拿着有份量。
出了门，我直奔赵小龙同学家，去请他吃饭。这里有一个原因。赵同学是附
近唯一的中国武馆的馆主。跟我在某次中国同学聚会中结识。他的专业是社会学。
博士即将毕业时，他悲伤地发现毕业还不如在学校耗着。在学校起码有奖学金，
不至于饿死。而毕业就等于失业。于是写好的博士论文留中不发，日日骑着骡子
找马，不停地往各个大学发着石沉大海的简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他在院
子里做广播体操，被美国邻居偶然看到。这位邻居有一个正在青春期，无恶不作
的宝贝儿子。夫妇商量，学武功没准能让少年维特过剩的精力得到发泄，不至于
因祸害邻家的妙龄少女而招致牢狱之灾。于是重金聘请老赵教儿子武功。老赵一
再声明自己不懂武功，却被看成是嫌束修太少。金额不断提高，到了一个无法拒
绝的数目。老赵的防线终于崩溃了。
那小恶棍对于中国的广播操表现了强烈的兴趣，练武极为投入。不久不但学
会了掺杂了若干太极拳的全套中国广播体操，而且，完全自发地在赵氏武功中，
加入了麦克杰克逊的步法，和李小龙的怪叫。他的在校行为也急速好转。学业上
拿到了平生第一个C。他的父母兴高采烈的程度不亚于中了六合彩。星期天就到
教堂感谢上帝给他们送救星。其余教徒的孩子中，也有不少跟那宝贝儿子同一个
流氓集团的。各位家长争先恐后地带孩子拜师。老赵的生意出乎意料地火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他索性破罐破摔地把博士论文交付了答辩。从此做起武馆生意来
了。只是心中觉得费孝通的弟子，学不能致用，有点遗憾。
我跟老赵说，广义地看，社会学是关于利益和人际关系的学问。而人跟人之
间的交道，有时候确实也是直接用肢体来打的。这么看，您教康夫也不算太脱离
专业。这句话解开了老赵心中的疙瘩。多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我们也成了
朋友。我从姜孙教授表演的广播操，看出他是老赵的弟子。所以，这顿饭一定要
请。
阿光拿了我的经济担保和姜孙的入学通知，到美国使馆去签证。被拒绝了。
签证官说，你的经济担保人是个大陆学生，他不可能有两万块钱。一定是找人借
的。显然，这位官员是把所有大陆学生看成穷光蛋的。我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
但我又是个不喜欢被人看做穷光蛋的穷光蛋。美国宪法并没有规定大陆学生不能
发财啊。这明明是歧视么。至此这件事的性质又变了。除了拯救大兵莱恩，还加
上了消灭偏见。即使不为了阿光，我也要斗出个高低。
我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我腰里别着一件利器，房东杰克。杰克是建筑师。最
早是学法律的。由于一直没机会施展，曾经长期处于心痒难熬的状态。也是天可
怜见，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会，终于施展了才华。起因是他把自己的住房设计成
了一个四面体的金字塔。这个房子没有房顶，或者说房顶就是墙。据他自己说，
这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在稳定，抗震，易于建造，空间利用，和材料节约方面，
有着通常的“火柴盒设计”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个设计震惊了市建筑局的学究。
他们只扫了一眼就否定了设计，拒绝理由是四个字：未曾见过。
杰克对此嗤之以鼻，把房子盖出来了。市政当局以违章建筑的罪名起诉他。
他在法庭抗辩说本州宪法赋予公民享有居住和掩蔽所得权利，同时反诉市政的规
定违宪。这场官司打了十四年。我入住他的金字塔时，他的名字，已经跟阿以冲
突一样，成了本城报纸首页的经常性头条，也成了跟政府作对的同义语。市政当
局师老兵疲，放弃了治他违章建筑之罪的企图，而只限于追究他没及时完成房子
的内部装修就入住的罪行。杰克在长期艰苦和复杂的斗争中，锻炼成了一名通晓
法庭程序和法律，懂得合法斗争窍门的老布尔什维克。
他听了案情，立刻指出了行动方向：找美国参议院帮助，由该机构给美国驻
华大使施加压力。让他给阿光颁发签证。说实在的，乍一听我觉得这很接近天方
夜谭中的故事。那本书说如果你想回家，一定要致力于寻找一位神仙。神仙有一
种叫飞毯的设备，如同中国古代的好汉都有一匹马。
我将信将疑地问，美国的议员只对选民负责。我是外国学生，既无绿卡，也
非公民。国会能听我使唤么？杰克说没问题。而且拨通了本选区XXX参议员办公
室的电话。原来美国国会议员们虽然在国会办公，但在他们自己的选区都有办公
室，帮助他处理选民事务。当时一位叫林达的助理听了情况，说，好办。我以参
议员的名义，给美国驻华大使打一个电报过去。要求他发给你哥们阿光签证。我
说那当然太好了。当天下午，林达就给美国驻华大使发了电报，并且把副本传给
了我。电报内容大致如下：
美国驻华大使馆，XXXX大使阁下，
我的选区，一位中国学生为他的朋友阿光作经济担保来美国读书。被贵馆签
证人员拒绝签证。引起我的关注。希望阁下能重新考虑此事，批准阿光同学的签
证。
A．Q．XXX，
美国参议员
理论上，我知道参议院立法，政府执法。在学生签证问题上这两个部门谁威
力更大就不知道了。如果按照阿拉伯的系统，有了飞毯，就能保证你旅行愉快。
可如果按照我在国内的经验，这电报等于没发。
等大使阁下的回音用了足足一个礼拜。其间阿光来电话。说要放弃赴美留学。
这几天他的女友和儿子访问了他两次。之后，他还遭一位便衣拍肩膀和请喝茶。
那个自称女友叔叔的人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关爱。谈话结束时他发现叔叔的后腰别
着一个物件。目测很可能是一支黑星手枪。我说，兄弟，不能放弃。你的案子已
经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它已经惊动了美国国会，还有姜孙教授，我，和杰克
的面子。如果你现在放弃，就辜负了所有的人。
阿光问女友和儿子再来怎么办？我说，告诉她你们蒙族习俗是试婚一年。他
说他不是蒙族。他祖籍是陕西绥德，正宗汉族。我说，那就说是沂蒙山的习俗。
放下电话就收到了林达转来的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回答。电报是以大使的名义回的，
美国参议院
尊敬的XXX参议员，
根据您的要求，我重新审查了阿光先生的签证材料。我很遗憾地告知您，光
先生的确不满足签证条件。我的职员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根据美国签证法，要到美国学习，申请人必须提供令人满意的经济担保。阿
光先生的经济担保人不满足这个条件。假如他能够提供满意的经济担保，我将乐
于重新考虑他的签证。
XXX，
美国驻华大使
看了他的回电，我心里终于有底了。事情没办成不意外。美国总统绝不会把
一个好相与的角色放到驻华大使的交椅上。如果任何一个议员来一通电报，使馆
就发放签证，那还要使馆签证处干吗。所以，阿拉伯飞毯的结局是不可能的。幸
运的是，从大使的回应立刻可以看到，阿光本人的被录取和来美学习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我的信用不足以给他提供经济担保。假如一个有足够信用的人，能
答应给阿光提供经济担保，使馆就会重新考虑阿光的签证。而其结果，一定是批
准。
至此可以说，斗争基本胜利了。另外找个经济担保还不容易？别说老布尔什
维克杰克，康夫同门姜孙，广播操武术家老赵。就是我班里的同学布鲁斯也不会
有任何问题。
我是通过帮做作业结识布鲁斯的。开始纯粹是出于同情。他当了葡萄牙语助
教，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我看他辛苦，常常让他抄我的作业。有一天他跟我说，
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从飞机上拍的他家的鸟瞰图。
原来他爸是巴西的富翁。拥有一所中央大庄园，和十所卫星庄园。中央一所自己
盘踞，其余分封给十个太太。当时我并不相信。但后来我发现每隔两三天，他就
要买些小礼物，并且寄张卡片回巴西。通常是祝贺他哥哥结婚，妹妹过生日，或
者哀悼大姐死掉。最后我问他有多少兄弟姐妹。答案是一百零四位。至此，我才
相信了他的家族传奇：不是富翁，养不起一个连的儿女。
找布鲁斯给阿光当经济担保，是一句话的事。不过我觉得这么办不能有效地
纠正美国大使馆对中国学生的偏见。怎么办不都是办么？我决定以个人的名义，
在地质系建立一个奖学金。然后，把这奖学金发给阿光。这能让阿光体面地来美
国读书，同时也可以给那些小看中国学生的美国外交人员一个教训。
姜孙认为这主意绝妙。并且提出用奖学金可以用于研究地热。我则认为应该
研究龙脉。我说中国最有价值的矿脉不是金银铜铁锡，而是龙脉。这是一种关乎
国运，能够改朝换代的物质。其机理跟中医的经脉一样说不清。但一次又一次的
事实证明，它就是有用。中国建国才一年，就得跟十七国在朝鲜大战。这一战从
鸭绿江打到三八线，净所得是半个朝鲜半岛。德国，日本做不到的事，年产三万
吨钢的中国做到了。随后又得罪了盟友苏联。中国处于跟美苏两大国对抗的地位。
对内经济建设又遇到了麻烦，但是中国却能屹立不动。最终获得了联合国席位，
世界所有大国承认它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而且，把GDP提高了九百多倍，钢产
量提高了八百多倍，同时发展了核武器，人造卫星，和宇航事业。这一切奇迹不
是偶然的。毛泽东的家乡韶山是一座小山，下面埋着一条龙脉。龙头在韶山，龙
尾却在洞庭湖。
我又问，你吃菲列牛扒，喜欢吃半生的，还是彻底煎熟的？他表示喜欢半生
的。我说，这就对了。半生的牛扒，放点洋葱，味道远超过煎熟的。但不管半生
的还是全熟的，孔夫子都不爱吃。这是因为他经常听毛泽东家乡的韶乐。听完了
吃肉就吃不出味儿了。我在电脑上找到了“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原文。
又用古狗的英文翻译，证实我没有欺骗他。
姜孙争辩说龙脉到目前为止仅仅有着民间传说的地位。我说正因为如此，我
们才要建立一个科学的描述么。美国为了对付中国，又是洲际导弹，又是航母，
又是隐形飞机，对中国的龙脉，却一无所知。这不是笑话么。
最后姜孙终于同意“龙脉奖学金”的设想了。该奖学金规定，必须授予中国
候选人。该人必须是学过地球物理专业的异人。目前居住北京。岁数在二十七到
三十三岁之间……，各项要求是“and(而且)”的关系。我计算了一下，除了阿
光，别人能满足以上条件的概率，是四百亿分之一。
下面的一切就很顺利了。我们跟系主任开了一个会。理工学院的院长大人也
高兴地参加了此次会商。跟他同时来到的，还有本地媒体的代表。会议开始，我
申明设立这个奖学金，目的是为了打破美国驻华大使馆的歧视性的做法，把一位
普通的中国学生弄到美国来。大家对此表示了一致赞许。
龙脉奖学金的消息，上了本地的报纸。广告在北京晚报上发出，一个星期之
内，地质系就收到了十多份申请。阿光当然是满足所有条件的唯一人选。被顺理
成章地授予了奖学金。他拿着获奖通知，和学校的经济担保再次走进美国大使馆。
官员二话不说就发放了签证。
阿光到达的那天，系主任，院长，赵小龙馆主，杰克，姜孙，林达做陪，在
本地的海天楼，为他成功地逃生接风。我撒尿时阿光跟了上来，边撒边问我千方
百计把他弄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我说，实情是我在美国太孤独，需要一个钓鱼伙
伴。他哆嗦一下，说，大哥，你丫这么狡猾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一年后，他和姜孙教授到中国去研究韶山的古生物和地貌。顺便跟他的女友
结了婚。半年后，他办齐了手续，借着到陕西去调查秦始皇陵墓的机会，把老婆
和孩子都接到了美国。那时他才知道他的女友是我的小学同学。阿光来美，我跟
她是共谋。她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坚定的老干部，坚决不许她出国。不是为了儿子，
她是不会来吃美帝国主义的残羹冷炙的。
两口子在美国讨口，有了渺小的幸福后，都变成了坚定的汉奸。经常在中文
论坛发表诋毁中国的言论。我则上网批评他们，久而久之，成了他们在论坛上的
死敌。
到附近唯一一家餐馆一看，还关门整顿。连顿饭都找不到吃，当时着实有些凄凉。
这时一出租车停在身边，一人下车，一拍我的肩膀，说大哥还记得我吗。我定睛
一看，靠，不认得。
这人说，不记得就对了。你这么大的人物怎么记得我？我可记得在你们宿舍
光腚。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在一个多事的春夏之交，我在宿舍开麻将，这
位阿光来玩过，好像是地球物理系地出溜专业的。一手麻将打得臭不可闻。三个
钟头输掉了所有的现金，外加手表和裤子。记得当时我扔了一条浴巾给他。难为
他至今还记得。
那时大哥您一定觉得我特傻吧？阿光问。我说没错，在傻的后面，还要加英
文的第二个字母。他说当时要没那条浴巾他就回不了家了。虽说特别时期生冷不
忌，可光着腚出门也不好看。他从此就记住我了。见我在街上彷徨着，口中似乎
在吟咏运交华盖，于是下来问缘由。
他把我领到了他家。弄来了三斤卤肉，十个芝麻火烧，外带半瓶二锅头。当
时我喝得高兴，说兄弟，不错么。有什么事想托我办，现在可以开口了。兄弟露
出一副惨样，说，谢谢大哥。不过我这事，你不一定能帮上。我说，别价，大哥
我怎么也是堂堂的捣蛋工业部的部员啊。导弹都造过几颗，别说你那些小事了。
那兄弟说，现在的导弹，有没有专打女朋友的？我说有哇。陆基还是海基的，要
多少吨当量？他说现在管不了鸡了，能逃命就不错。
原来这厮谈朋友把人肚子搞大了。女朋友的父亲是位高官，威胁说半年内不
结婚，就到卫戍区叫一个中队来料理他和他九族的后事。这哥们平日见了居委会
大妈都哆嗦，一听这话就尿了裤子。我哈哈大笑，说，兄弟，你算找对人了。大
哥下个礼拜就出国。出去了给你一办不就完了吗？这兄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哽
咽着说，全仗大哥救命！这句话闹出多大的故事，我当时还真没想到。
不久我飞往美国。酒足饭饱后，想起陈胜吴广的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
想起了把阿光弄到美国的任务。要将他弄到美国，首先得解决钱的问题。上策当
然是他考取奖学金或者助教。学校给他出经济担保。于是我把所有碎银都寄给了
阿光。又打电话让他参加托福考试。我记得打麻将时，每次输他都会说一声“靠，
又O儿了K了”，裹着浴巾逃命之时，也说过“白白您内”，大家都夸他英文好。
我估计，在卫戍区叔叔开碑手的威胁之下，背一本英文字典，弄清楚第三人称单
数怎么加S，应该不是问题。
办好了这些事，我又到地质系，约见全理工学院年薪最高(当年十二万四)的
教授。说姜孙教授，我的阿光朋友祖上是清廷采矿大臣。天生的地质异人，对多
种矿石过敏。若地下有富铁矿，他脑磁会紊乱，不辨东南西北。若有白银，他必
浑身不自在，茶饭不思，坐卧不宁，说话有金属声。若有黄金，他能发现重力场
异常，迈不开步子。若有金钢石，他必丧失本性，眼睛放射绿光。甚至浑身起包，
陷入间断性昏迷之中。
姜孙教授听了，表情惊疑不定，说，此等异人，怎么会愿意来跟我为徒？弄
明白之后，他慷慨表示，只要他托福过了五百八，一份奖学金就是他的。每个月
一千生活费，加上免学费。由系里出具经济担保当然也不成问题。告别时他问我，
你在哪个系读书，有没有奖学金。如果没有，可以跟我当研究助手。见我神情有
些诧异，又解释说，我多少年没见过你这么能口若悬河地现编故事的年轻人了。
我听了当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原来他早明白我在吹牛。不愧是讲座教授，涵养
还真不是盖的。
两个月之后，姜孙教授打电话叫我去。说，地质异人的托福考试成绩寄到了，
五百四十分。我脑袋嗡地一声，说，啊，这可怎么办？教授扶我坐下。说别急，
可以再考。我说，考是可以，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姜教授说，你先别急，还可以
另想办法么。
由于事情涉及了领导干部和卫戍区的解放军，阿光出国问题，现在已经变成
了一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问题。一个贯彻人道主义，拯救大兵莱恩的行动。
姜孙授指出，他的成绩虽然不足以拿到奖学金，但是足够来此上学。我说，那经
济担保呢？要阿光拿几千两纹银，不如直接让卫戍区的武术家们把他办了。
姜孙教授听到武术二字，眼睛一亮，说他是中国“康夫”(功夫)的爱好者，
说着还表演了几手。他这康夫，是中国的广播体操，太极拳，李小龙的怪叫，和
麦克杰克逊凌云步的某种奇异组合。事已至此，我也只好陪练。当时老起脸皮做
了几节广播操。教授大喜，说从动作上看，他跟我出自同门。
我心说是啊，广播操都出自CCTV，能不同门么。说，既然是同门我就不客气
了。按康夫界规矩，同门有通财之义。你拿一笔钱，放在我的账户上，由我为阿
光做经济担保。姜孙说，我正有此意。说着就掏出支票簿，写了一张两万的支票。
支票虽然轻，但我拿着有份量。
出了门，我直奔赵小龙同学家，去请他吃饭。这里有一个原因。赵同学是附
近唯一的中国武馆的馆主。跟我在某次中国同学聚会中结识。他的专业是社会学。
博士即将毕业时，他悲伤地发现毕业还不如在学校耗着。在学校起码有奖学金，
不至于饿死。而毕业就等于失业。于是写好的博士论文留中不发，日日骑着骡子
找马，不停地往各个大学发着石沉大海的简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他在院
子里做广播体操，被美国邻居偶然看到。这位邻居有一个正在青春期，无恶不作
的宝贝儿子。夫妇商量，学武功没准能让少年维特过剩的精力得到发泄，不至于
因祸害邻家的妙龄少女而招致牢狱之灾。于是重金聘请老赵教儿子武功。老赵一
再声明自己不懂武功，却被看成是嫌束修太少。金额不断提高，到了一个无法拒
绝的数目。老赵的防线终于崩溃了。
那小恶棍对于中国的广播操表现了强烈的兴趣，练武极为投入。不久不但学
会了掺杂了若干太极拳的全套中国广播体操，而且，完全自发地在赵氏武功中，
加入了麦克杰克逊的步法，和李小龙的怪叫。他的在校行为也急速好转。学业上
拿到了平生第一个C。他的父母兴高采烈的程度不亚于中了六合彩。星期天就到
教堂感谢上帝给他们送救星。其余教徒的孩子中，也有不少跟那宝贝儿子同一个
流氓集团的。各位家长争先恐后地带孩子拜师。老赵的生意出乎意料地火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他索性破罐破摔地把博士论文交付了答辩。从此做起武馆生意来
了。只是心中觉得费孝通的弟子，学不能致用，有点遗憾。
我跟老赵说，广义地看，社会学是关于利益和人际关系的学问。而人跟人之
间的交道，有时候确实也是直接用肢体来打的。这么看，您教康夫也不算太脱离
专业。这句话解开了老赵心中的疙瘩。多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我们也成了
朋友。我从姜孙教授表演的广播操，看出他是老赵的弟子。所以，这顿饭一定要
请。
阿光拿了我的经济担保和姜孙的入学通知，到美国使馆去签证。被拒绝了。
签证官说，你的经济担保人是个大陆学生，他不可能有两万块钱。一定是找人借
的。显然，这位官员是把所有大陆学生看成穷光蛋的。我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
但我又是个不喜欢被人看做穷光蛋的穷光蛋。美国宪法并没有规定大陆学生不能
发财啊。这明明是歧视么。至此这件事的性质又变了。除了拯救大兵莱恩，还加
上了消灭偏见。即使不为了阿光，我也要斗出个高低。
我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我腰里别着一件利器，房东杰克。杰克是建筑师。最
早是学法律的。由于一直没机会施展，曾经长期处于心痒难熬的状态。也是天可
怜见，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会，终于施展了才华。起因是他把自己的住房设计成
了一个四面体的金字塔。这个房子没有房顶，或者说房顶就是墙。据他自己说，
这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在稳定，抗震，易于建造，空间利用，和材料节约方面，
有着通常的“火柴盒设计”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个设计震惊了市建筑局的学究。
他们只扫了一眼就否定了设计，拒绝理由是四个字：未曾见过。
杰克对此嗤之以鼻，把房子盖出来了。市政当局以违章建筑的罪名起诉他。
他在法庭抗辩说本州宪法赋予公民享有居住和掩蔽所得权利，同时反诉市政的规
定违宪。这场官司打了十四年。我入住他的金字塔时，他的名字，已经跟阿以冲
突一样，成了本城报纸首页的经常性头条，也成了跟政府作对的同义语。市政当
局师老兵疲，放弃了治他违章建筑之罪的企图，而只限于追究他没及时完成房子
的内部装修就入住的罪行。杰克在长期艰苦和复杂的斗争中，锻炼成了一名通晓
法庭程序和法律，懂得合法斗争窍门的老布尔什维克。
他听了案情，立刻指出了行动方向：找美国参议院帮助，由该机构给美国驻
华大使施加压力。让他给阿光颁发签证。说实在的，乍一听我觉得这很接近天方
夜谭中的故事。那本书说如果你想回家，一定要致力于寻找一位神仙。神仙有一
种叫飞毯的设备，如同中国古代的好汉都有一匹马。
我将信将疑地问，美国的议员只对选民负责。我是外国学生，既无绿卡，也
非公民。国会能听我使唤么？杰克说没问题。而且拨通了本选区XXX参议员办公
室的电话。原来美国国会议员们虽然在国会办公，但在他们自己的选区都有办公
室，帮助他处理选民事务。当时一位叫林达的助理听了情况，说，好办。我以参
议员的名义，给美国驻华大使打一个电报过去。要求他发给你哥们阿光签证。我
说那当然太好了。当天下午，林达就给美国驻华大使发了电报，并且把副本传给
了我。电报内容大致如下：
美国驻华大使馆，XXXX大使阁下，
我的选区，一位中国学生为他的朋友阿光作经济担保来美国读书。被贵馆签
证人员拒绝签证。引起我的关注。希望阁下能重新考虑此事，批准阿光同学的签
证。
A．Q．XXX，
美国参议员
理论上，我知道参议院立法，政府执法。在学生签证问题上这两个部门谁威
力更大就不知道了。如果按照阿拉伯的系统，有了飞毯，就能保证你旅行愉快。
可如果按照我在国内的经验，这电报等于没发。
等大使阁下的回音用了足足一个礼拜。其间阿光来电话。说要放弃赴美留学。
这几天他的女友和儿子访问了他两次。之后，他还遭一位便衣拍肩膀和请喝茶。
那个自称女友叔叔的人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关爱。谈话结束时他发现叔叔的后腰别
着一个物件。目测很可能是一支黑星手枪。我说，兄弟，不能放弃。你的案子已
经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它已经惊动了美国国会，还有姜孙教授，我，和杰克
的面子。如果你现在放弃，就辜负了所有的人。
阿光问女友和儿子再来怎么办？我说，告诉她你们蒙族习俗是试婚一年。他
说他不是蒙族。他祖籍是陕西绥德，正宗汉族。我说，那就说是沂蒙山的习俗。
放下电话就收到了林达转来的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回答。电报是以大使的名义回的，
美国参议院
尊敬的XXX参议员，
根据您的要求，我重新审查了阿光先生的签证材料。我很遗憾地告知您，光
先生的确不满足签证条件。我的职员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根据美国签证法，要到美国学习，申请人必须提供令人满意的经济担保。阿
光先生的经济担保人不满足这个条件。假如他能够提供满意的经济担保，我将乐
于重新考虑他的签证。
XXX，
美国驻华大使
看了他的回电，我心里终于有底了。事情没办成不意外。美国总统绝不会把
一个好相与的角色放到驻华大使的交椅上。如果任何一个议员来一通电报，使馆
就发放签证，那还要使馆签证处干吗。所以，阿拉伯飞毯的结局是不可能的。幸
运的是，从大使的回应立刻可以看到，阿光本人的被录取和来美学习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我的信用不足以给他提供经济担保。假如一个有足够信用的人，能
答应给阿光提供经济担保，使馆就会重新考虑阿光的签证。而其结果，一定是批
准。
至此可以说，斗争基本胜利了。另外找个经济担保还不容易？别说老布尔什
维克杰克，康夫同门姜孙，广播操武术家老赵。就是我班里的同学布鲁斯也不会
有任何问题。
我是通过帮做作业结识布鲁斯的。开始纯粹是出于同情。他当了葡萄牙语助
教，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我看他辛苦，常常让他抄我的作业。有一天他跟我说，
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从飞机上拍的他家的鸟瞰图。
原来他爸是巴西的富翁。拥有一所中央大庄园，和十所卫星庄园。中央一所自己
盘踞，其余分封给十个太太。当时我并不相信。但后来我发现每隔两三天，他就
要买些小礼物，并且寄张卡片回巴西。通常是祝贺他哥哥结婚，妹妹过生日，或
者哀悼大姐死掉。最后我问他有多少兄弟姐妹。答案是一百零四位。至此，我才
相信了他的家族传奇：不是富翁，养不起一个连的儿女。
找布鲁斯给阿光当经济担保，是一句话的事。不过我觉得这么办不能有效地
纠正美国大使馆对中国学生的偏见。怎么办不都是办么？我决定以个人的名义，
在地质系建立一个奖学金。然后，把这奖学金发给阿光。这能让阿光体面地来美
国读书，同时也可以给那些小看中国学生的美国外交人员一个教训。
姜孙认为这主意绝妙。并且提出用奖学金可以用于研究地热。我则认为应该
研究龙脉。我说中国最有价值的矿脉不是金银铜铁锡，而是龙脉。这是一种关乎
国运，能够改朝换代的物质。其机理跟中医的经脉一样说不清。但一次又一次的
事实证明，它就是有用。中国建国才一年，就得跟十七国在朝鲜大战。这一战从
鸭绿江打到三八线，净所得是半个朝鲜半岛。德国，日本做不到的事，年产三万
吨钢的中国做到了。随后又得罪了盟友苏联。中国处于跟美苏两大国对抗的地位。
对内经济建设又遇到了麻烦，但是中国却能屹立不动。最终获得了联合国席位，
世界所有大国承认它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而且，把GDP提高了九百多倍，钢产
量提高了八百多倍，同时发展了核武器，人造卫星，和宇航事业。这一切奇迹不
是偶然的。毛泽东的家乡韶山是一座小山，下面埋着一条龙脉。龙头在韶山，龙
尾却在洞庭湖。
我又问，你吃菲列牛扒，喜欢吃半生的，还是彻底煎熟的？他表示喜欢半生
的。我说，这就对了。半生的牛扒，放点洋葱，味道远超过煎熟的。但不管半生
的还是全熟的，孔夫子都不爱吃。这是因为他经常听毛泽东家乡的韶乐。听完了
吃肉就吃不出味儿了。我在电脑上找到了“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原文。
又用古狗的英文翻译，证实我没有欺骗他。
姜孙争辩说龙脉到目前为止仅仅有着民间传说的地位。我说正因为如此，我
们才要建立一个科学的描述么。美国为了对付中国，又是洲际导弹，又是航母，
又是隐形飞机，对中国的龙脉，却一无所知。这不是笑话么。
最后姜孙终于同意“龙脉奖学金”的设想了。该奖学金规定，必须授予中国
候选人。该人必须是学过地球物理专业的异人。目前居住北京。岁数在二十七到
三十三岁之间……，各项要求是“and(而且)”的关系。我计算了一下，除了阿
光，别人能满足以上条件的概率，是四百亿分之一。
下面的一切就很顺利了。我们跟系主任开了一个会。理工学院的院长大人也
高兴地参加了此次会商。跟他同时来到的，还有本地媒体的代表。会议开始，我
申明设立这个奖学金，目的是为了打破美国驻华大使馆的歧视性的做法，把一位
普通的中国学生弄到美国来。大家对此表示了一致赞许。
龙脉奖学金的消息，上了本地的报纸。广告在北京晚报上发出，一个星期之
内，地质系就收到了十多份申请。阿光当然是满足所有条件的唯一人选。被顺理
成章地授予了奖学金。他拿着获奖通知，和学校的经济担保再次走进美国大使馆。
官员二话不说就发放了签证。
阿光到达的那天，系主任，院长，赵小龙馆主，杰克，姜孙，林达做陪，在
本地的海天楼，为他成功地逃生接风。我撒尿时阿光跟了上来，边撒边问我千方
百计把他弄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我说，实情是我在美国太孤独，需要一个钓鱼伙
伴。他哆嗦一下，说，大哥，你丫这么狡猾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一年后，他和姜孙教授到中国去研究韶山的古生物和地貌。顺便跟他的女友
结了婚。半年后，他办齐了手续，借着到陕西去调查秦始皇陵墓的机会，把老婆
和孩子都接到了美国。那时他才知道他的女友是我的小学同学。阿光来美，我跟
她是共谋。她的爸爸和妈妈都是坚定的老干部，坚决不许她出国。不是为了儿子，
她是不会来吃美帝国主义的残羹冷炙的。
两口子在美国讨口，有了渺小的幸福后，都变成了坚定的汉奸。经常在中文
论坛发表诋毁中国的言论。我则上网批评他们，久而久之，成了他们在论坛上的
死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