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套房子走向法拍,通常宣告着个人身陷危机。法拍房的背后,是个体生活的剧烈起伏,也藏着一个家庭财富流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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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金水区的王建国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银行卡上都没钱了。银行催收的短信又一次发送到了手机上,提示房贷“扣款失败”。供应商的催账电话也来了,对方跟他诉苦:“再不结款,我就撑不下去了。”
2020年3月初的郑州,疫情开始两个多月,人们多在家隔离,街上没车,也没什么人走动。窝在家里,王建国浑身冷汗,“怎么突然就没钱了?”
他试着从多张信用卡上再周转一些钱出来,看能不能凑一凑先把房贷的6071.1元还上,所有的信用卡都试了一遍,全都提示“额度不足”。他的财务危机爆发了。
这是最后的家了。在此之前,4套房子,一套又一套地“失守”。直到法院上门查封位于金水区最后一套住宅的时候,他还想奋力守住。“我都谈好客户了,现在贴上封条,让邻居们看到,我还怎么卖!”
跟法院一同上门的,还有律师孙硕,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失态的样子:头发颜色分了层,上面还是乌黑的,但发根全白了。“那是一夜之间愁白的,你明白吗?脸上看不到血色,整个人都垮了。”
那段时间,孙硕目睹了更多人失去或者即将失去房子的时刻。他手里的案子越来越多了,诉求都是银行提过来的,要求起诉逾期未能偿还房贷,也就是“断供”的业主。
更确切地说,超半数断供的都是抵押贷——业主把自己的房屋作为抵押品,从银行那里换取贷款,投入到商业经营行为中去。甚至,有些业主,在把房屋抵押给银行之后,还交由小额贷款公司进行了二次贷款。在金融市场,房产是最好的抵押物。
最多的时候,这一类的案件,孙硕“一个月处理了80件左右”,是以往经手量的4倍。起诉状从早写到晚,然后再经由法院,将诉状送达业主手里。一旦法院支持了银行的诉讼请求,意味着这些业主的房子会被法院强制执行拍卖,也就是“法拍”。
家住经开区的曹萍形容失去唯一一套住宅时的感受,“感觉全世界都欠你的”,自己辛辛苦苦在这个城市打拼,才有了这么个落脚的地方,说没就没了。10年前买房的时候,没觉得特别开心,但当房子失去的那一刻, “家没了,房子真的是家啊!”
王建国和曹萍,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创业者。最后一套房最危机的时刻,往往伴随着家庭成员的指责。“如果不是”,是最惯常的句型,“如果不是老公坚持接下那个项目”,“如果不是谁坚持要用那批溢价的工人,扩大亏空”。再到后来,又会变成,“如果当初没跟这么一个人结婚”。
金哲的痛苦与此不同。2019年他怀揣最大的渴望,要结束跟人共用马桶的合租房生活,入手了金水北最核心地段的一套公寓,也是当初的神盘,看盘后立刻售罄,至今却陷入烂尾。中介卷走他一年的房租跑路了,他又刚贷了款,新房没住上,信用卡也崩了。
近半年来,郑州的法拍房数量增多,而该地最核心的区域金水区,列居全国区域法拍房数量榜首。阿里拍卖的数据显示,2021年9月到2022年3月,半年时间内,郑州在该平台上挂牌的法拍房数量从2.7万套增加到5.13万套。这一数据虽然略低于杭州的5.16万套,但对比国内其他省会城市,已经遥遥领先。
当一套房子走向法拍,通常宣告着个人身陷危机。法拍房的背后,是个体生活的剧烈起伏,也藏着一个家庭财富流失的故事。
在郑州做房产中介的杨萧飞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进入这个市场的。同样是做中介,做法拍房的中介都要夹着公文包,经常要跟法院、律师打交道,显得“高级”。金水最繁华的燕庄一带,几家本土中介公司,突然也换了门面,主攻法拍房。
对于郑州法拍房数量全国第二这一说法,杨萧飞不能考证其确切程度。多次帮助客户进行竞拍后,他发现,阿里拍卖数据并不等同于郑州现存法拍房数量。所谓5.13万套法拍房,其实只是5.13万次开拍,有些一拍、二拍流拍的标的,在第三次上拍后,网络拍卖平台会将其计作3套。更何况,目前的网络拍卖平台,并非阿里拍卖一家。
但他看过自家的房源数据库,上架的法拍房在2020年3月之后及2021年9月之后,分别出现了两次陡升。他解释称,2020年年初的疫情和2021年的“7·20”特大暴雨,影响了一大拨人的生计。一套房子从断供到走到法拍,至少需要2个多月的周期,这两个时间点,恰好吻合。
他随手打开几个excel表格,在他所在的公司的经营范畴内,每个月会有近300套新房源上架,其中,金水区的房源总数趋近一半。这是郑州的老城区之一,汇集了郑州最高端的商场、最密集的三甲医院以及最优质的中小学教育资源。
过去20年间,近乎所有的“郑漂”会把金水当作“大城梦”的第一站,甚至在金水区北侧的陈寨庙李一带,拱出了“小香港”的别称——这里的人们普遍认为,这里跟香港一样,有着较差的住宿环境与最大的人口密度。郑州最大的城中村坐落于此,街巷摩肩擦踵,逼仄的出租屋成群,两个街区之内,容纳了近20万的流动人口,所有的空间都被利用到极致。他们习惯居住于此,并以此为核心,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居住圈层,当挣到能够购房的第一桶金,也多选择在此地安家 。
现在,它有了个更洋气的名字,叫“金水北”,是郑州高价房的象征。
王建国的第一套房子就位居于此。他在上世纪末从大学毕业,赶上IT行业风口,毕业4年就在陈寨边买了房,定金500元,首付2万元。有了房也安了家,女儿与儿子相继在这套房子里出生,后来还把母亲从老家商丘接到郑州。
也是在这套房子里,他搏下数千万身家,后来又赶上房产政策宽松,添置了5套房产。这个身家,在郑州这座二线城市,足以让他过上富足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觉得靠一己之力,带着整个家庭完成“跳出农门”的阶级跃升。
最春风得意时,他想“再往前走一步”。过往的经历让他信奉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2013年被冠以“养老元年”,他嗅到商机,一股脑扎入养老地产,却未能遂愿。当年的市场实在太早了,他的业务转型折戟,资产缩水严重,妻子也颇有微词。那年,他34岁,从心底觉得自己还能行,想再证明自己。
直到2018年,新消费热起来前,他与火锅烧烤供应链品牌锅圈食汇合作,并在距离郑州市区50公里开外的郊县投资建厂。家里的几套房产或卖或抵押,他东借西贷,凑了800多万元,孤注一掷地开启了自己的这段创业。
这是他人生下半段的“豪赌”。2019年年底,新的生产线落成,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就要翻身。创业沉浮14年,他在郑州“吃得开”,朋友形容他,“身材笔挺,温文尔雅,气质很像靳东”。没成想,刚要投入量产,疫情来了,他立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地处中原腹地,郑州的交通地位异常突出,拥有亚洲作业量最大的火车编组站,被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河南人“靠山吃山”,商贾文化盛行,大多数人的生计也只能是“买入卖出”的生意。在疫情与洪水的连续冲击之下,生意人也成了被影响最深的群体。
疫情来的时候,曹萍的工人都被封在老家,只有工地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能够勉力出来,每个工人的用工费一天从260元涨至600元,用还是不用?不用项目就要停工,但回款遥遥无期,用了亏空就要增加。拖到最后,终于把曹萍的房子拖了进去。
去年七八月最难熬,暴雨后,钱塘商业街上,附近商场的商铺把货物从仓库里拖出来,堆出了长达300多米的临时集市,生意人沿街叫卖,5块的T恤,10块的鞋子,50块的床上四件套,泡水的和没泡水的堆叠在一起,多是品牌货。
房子即将失去的那一刻,他们都如同醒悟一般,将曾经得到的房子称为“运气”的结果。
“凭运气赚的钱,靠能力全给赔了。”王建国多次自我挖苦。
关于运气的解释,可以更明确地认为是“上车”的时机。王建国的第一套房产购置于2003年,总房款20多万元,等到2020年濒临法拍之时,这套房子的市场价已经翻了7倍多。曹萍的房子购置10年,也翻了近8倍。
很多人都会提到2016年,那个轰轰烈烈堪称“拐点”的年份,郑州大规模棚改,地王更迭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年拍出了14个地王。为了刺激市场购买力度,金融政策也由紧变松,首付比例一降再降,直到降为20%,交易量猛增。
那是郑州风头最劲的几年,整个城市迅速向外扩张, “小香港”也被推倒重建。地产中介们驾车在郑州街头狂奔,一天能带客户看七八个盘。
芮培豪是在郑州地产最高光的那两年从北京返郑的。2017年,贝壳刚刚进驻郑州,他作为第一批本地加盟商,门店刚刚开业,“一个人能招来30多个员工,都是主动找上门的”,第一个月就做出了40万元的业绩。紧接着,一年时间内,这个24岁的小伙儿一口气开出8家门店。身份的转变更让他兴奋,“当老板了,给自己打工”。
那也是郑州房价涨得最凶的几年。一个1993年出生的姑娘记得,2016年年中,航空港区管辖范围划定前后,自己的同班同学尚未毕业,便以每平米不足6000元的价格入手了航空港区的一套约80平米的房产,首付14万,月供1500元。翻过年,这套房子便涨到每平米13000元,半年内涨幅超过120%,着实刺激了她对房子的渴望。
也在那几年,郑州三环内的二手房交易价格,已站上“2”字开头,零几年无人问津的郑东新区,普通老百姓更是摸不着了,每平米4万元起步。房贷利率也水涨船高,等这个姑娘在2019年匆忙上车之时,房贷利率已经上浮30%,高达6.125%。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朋友里,有的首套房贷款利率甚至超过6.3%。
房地产也结结实实撬动了这座城市的经济发展。在郑州,房地产上下游相关的产业链条众多,包括钢铁、煤炭、水泥、玻璃、铝材、家电、家具、装修甚至汽车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2018年,郑州 GDP达10143.3亿元,成功跻身“万亿俱乐部”。这一年,房地产对郑州GDP的贡献达到32.12%,高出多个城市。
曹萍一家也搭上了这班列车,赚取了第一桶金。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24岁那年考下会计从业资格证书,从老家安阳来到郑州,“毕竟是省会,机会多一些”。第一次去CBD,看到拔地而起的“大玉米”(郑州新地标)映照在如意湖面,大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当时我就想,能在这儿拥有一套房就好了。”后来,她遇到做钢材销售的老公,2017、2018年年景好些的时候,俩人一个月能挣四五万,“觉得自己可以了”,便揽下一家国企的土建项目,“甩起膀子自己干”。
那几年太顺了,房子和车子都有了。车子还是两辆,丰田普拉多与汉兰达,排面都不差。新接的项目需要垫资,索性就把婚房抵押了出去,还抵押了两次。投进去300多万元,工期1年多,她盘算着,等账面回款了,就去金水,买学区房。
不断涌入郑州的人口,一直被认为是房价上涨的底气。过去10年,郑州迎来人口流入的“黄金时代”,新增常住人口397万,在全国所有城市中位居第5位。郑州也一度超越武汉,成为中部人口第一大市。
在郑州拥有一套房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芮培豪来自许昌,提起河南人对郑州房产的执念,他说,“回家只要别人问在外混得怎么样,一说在郑州买了房,别人就知道你出息了”。
王建国除了留在郑州,没有别的选择。他来自豫东平原的农村,家里兄弟姐妹众多,靠天吃饭。他从心底想带着整个家族走出去,“得给(家里)做点贡献”。高考,是他摆脱农籍的第一步,直到有了房,才算在省会城市扎下根。
▲ 郑州百悦城楼盘是城中村改造项目之一。图 / 人民视觉
1992年出生的金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2015年他从郑州的一所大学毕业,为了能把家安在郑州,他盘下了距离陈寨3公里外的一家门店,做起了麻辣烫生意。后来,他预感到门店周边即将进行棚户区改造,匆匆折价把门店转了出去,进入了保险行业,“一个月能挣近3万”,算是高收入人群。恰逢自己合租的中介公司爆雷,卷走了自己1年的租金,金哲愤懑不已,决意要结束租房的生活。
金哲记得,签订购房意向当天恰好是七夕,他内心狂喜,觉得是“送给自己的礼物”。认购的那套房子是双入户门loft结构,交完定金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幻想,“等到年底,就能拿一层出来做甜品工作室了,真好啊”。
他们的房子都在寸土寸金的金水区。一名在郑州卖了多年房的销售跟我说,金水的客户往往都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他们更关注房子的品质,而非价格,对房地产行业的了解程度甚至比从业几年的销售人员更专业,“不好忽悠”。
南阳小伙儿小郑在23岁这年,也掏空了家里所有钱包,在郑州南龙湖上车了一套90平米的房产。早早背上房贷,并非他愿,但家族所有的亲戚长辈都劝他,“在郑州有了房,就好讨媳妇了”。叔叔还说,“你还不上的话,还有叔叔婶子(帮衬)”。现在想来,这不过只是场面话而已。
一切在2020年被突然按下暂停键。作为企业主,王建国和曹萍的资金一下子就断掉了,“就像开车走在路上,不怕慢,就怕站”。金哲即将交房的工地叮叮咣咣、敲敲打打了几日,也停工了。后来,这家地产公司索性给所有员工放了假,至今仍未开工。
金哲的保险业务也不好做了,客户的口袋捂得更紧,原先谈好的意向客户渐渐都不回消息了。他的收入锐减,但还得支付每个月2000元的房租与近1万元的房贷。“房贷是个无底洞啊,扔进去没个响,不像投资干个别的,能让钱流动起来。”
更致命的一击是大暴雨,他的客户对未来的收入预期下降,几乎没人来问保险了,他连房租都快付不起。
2021年7月20日大雨漫灌那天,开餐馆的杨橙就在自家门店,看着店里的水位一点一点升高,叫上四五个店员拿着泡沫板在门口挡水,门口还堆着沙袋,自己和丈夫则在店里不断扫水。但还是无济于事,马桶连着下水道一起往外喷水,一楼的桌椅和厨房灶具全都泡在了水里,“哭都哭不出来”。洪水退去,电力和供水还没恢复,停业了4天,员工工资和宿舍租金还需要正常发放。刚刚恢复营业,德尔塔病毒来了,防疫部门又要求停止营业。
也就在这个时候,杨橙在短视频平台看到,有人在地下车库痛哭,一辆价值近70万元的奥迪A8被泡了水,居然没有上保险。她理解车主那种感受,这辆车指定是“努着去够的”,“车是面子啊,没这个面子,谁跟你谈生意”。
杨萧飞的公司门店位于燕庄的CBD,郑州最繁华的地段之一,2022年过完年再回来上班,突然觉得,这里没啥人了,“之前有多么繁华,人挤人”,现在,人流可能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周遭门店的门头两个月换一轮,还在开业的门上多贴着“低价转让”的告示。
恐慌的地产中介一窝蜂地涌入抖音,开始以“地产博主”的身份招徕客户。在他们的直播间里,充斥着郑州地产圈对客户地域的调侃,比如,“郑州的房子,都卖给了周口人”。在郑州开了5年中介公司的芮培豪,对这种调侃进行了纠正:“还有商丘、焦作、平顶山、驻马店、许昌人。”
“郑州哪儿有本地人”,芮培豪哑然失笑。整个河南的人都往郑州涌,卖房的这些年,跟各行各业的客户打交道,有些客户一开口,他以为是老郑州,交易达成的那一刻,客户掏出户口本,户籍地址那一栏,五花八门,“都是新郑州人”。
房地产高涨的年代,人们顺理成章地把财富转化为房产,还有人用房产撬动更多资金,以搏得更多的财富和更好的生活。但如果遭遇失业、创业失败以及灾害冲击,生活的脆弱立刻显露出来,一些人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居住之所。
对于金哲来说,他不是失去房子的人,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拥有过。他有意避免“烂尾楼”这几个字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仿佛只要不说出这件事,就能维持表面的轻松。
业主群里,有人组织业主维权,前提是要众筹请律师的诉讼费,他没有参与,“现在任何人休想从我口袋里掏出钱去”。
房贷在2021年9月已经没再还了,头两个月心里还有点慌,他主动跟贷款银行打去了电话,问询会如何处置自己。对方的口气里,一副见怪不怪,劝他:“有多少存多少吧,哪怕先存500呢?”“500我都拿不出来。”
后来,金哲跟我说,之所以会主动打电话过去,是因为他之前查过,烂尾楼很难被法拍。
只是,断供之前勉力支撑的阶段,他一直靠多张信用卡来回周转,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这批债务勒得他喘不过气。
社会性死亡比债务更可怕。催债电话频繁打给他,也打给他哺乳期的妻子、父母以及亲戚朋友,遍及所有有可能的社会关系。想独自悄悄消化这件事已经不可能了,所有人都来质问他:“你咋回事?”他觉得,之前自己保险卖得好,是在销售自己的人品,现在,“原来积累的口碑已经败光了”。
妻子的莫名火越来越多,“一直说我,一直说一直说”。金哲甚至觉得,自己成了家里的罪人。压力最大的时候,跟妻子提了离婚,是认真思考两周之后提的,“我跟她说,债务全都归在我名下,你还年轻,还能再嫁”。妻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最后挤出了一句:“如果没孩子,我一定会跟你离的。”最终,在行动上,妻子还是选择跟他一起再扛一扛。
并不是所有的银行都像金哲贷款的银行那么“宽容”。大多数银行会在客户断供60天之后启动诉讼程序。在这个链条之上的任何一方,在业主眼里,都不受欢迎。杨萧飞去做交易前调查,勘察房屋情况,“没一个业主配合”。
王建国是孙硕接触过的最理智的被执行人之一,一直请求他帮忙与银行、法院游说,再宽限些时日。“他要自己把房子处理掉,但价格咬得很死,不想低于市场价太多出手。3个月宽限期过去,房子没能卖掉。但银行逾期之后,罚息利率已经上浮了150%,利滚利,是一笔更大的债务。” 孙硕说,“一开始就劝他降价啊,他说我有儿有女,还有高堂,不能亏啊。”
后来,孙硕在法庭上见到王建国,看到他“不想说话,意志非常消沉,人生一下跌落到了谷底”。这种状态,孙硕非常熟悉,“是大多数被执行人的状态”。
曹萍的两辆车都已不再属于她,但在房子这件事上,她似乎稍显幸运。在法院上门查封之前,自己找好客户,又找小额贷款公司做了交易前的过桥借贷,把房子从银行那里解除抵押,算是“垫资卖了”,“总比法拍强”。卖房的时候是在2020年年底,市场趋冷,133平米的房子仅卖了136万元,折了好大一块肉。
刚卖房子的头几个月,曹萍整个人一下就像枯萎了。房贷每个月也就4000块,“但手里就那么多钱,你还了房贷就养不了孩子。你说我能怎么选?”
最直观了解房子对一个家庭的影响,是去翻一翻每个家庭的账本,看看他们为房子取消了什么支出。金哲和妻子再没坐过高铁,他们并不知晓自己是否上了黑名单,也不想知道;王建国最主要的交通方式变成走路,三公里五公里都能走,甚至能不停地走,一边走脑袋里一边复盘自己这些年的成败,之前拼了命地往前跑,“想得太少”;曹萍一开始把孩子送回安阳老家,每个月只花一两百块钱,生理性地吃不下,索性连菜钱都省了,后来自己也回了安阳。
金哲的另一套早年购入的近郊期房已到了交房期,他也没去收房。“房子是首付分期购入的,首付款还欠了几万”。后来,他想打探邻居的入住情况,连续问了几位邻居,对方都支支吾吾,在对方的答非所问里,他读出背后的暗语,“他们也没去收房”。
最近杨萧飞发觉,那些待拍的法拍房里,新房的比例开始变多。有些期房,刚一交房就进入了法拍市场。四环外的新房是最多的。在楼市的震荡里,有些房价跌去了三分之一,“房屋价值还没银行贷款高”。那些努了很大力气才上车的人心理上难以接受,选择弃房断供。
事实上,弃房并不算是撤退的出路,甚至不是想弃就能脱手。1997年出生的小郑,对于法拍,一开始怀有期待,毕竟多了条抛房的路径,但他被中介告知,经过法拍后的房子,房子要折价,整个首付款近乎都要搭上。更何况,他的房子还没交房,无法被法拍。听闻这些,他内心难以接受,隔三差五给我打来电话:“你能问问你的亲戚朋友吗?我再降十几万,把我的房子买了吧。”语气里满是急促。
现实是,小郑没拿到房本,这套房子还不能在市场上合法交易。
经历多次挫败之后,王建国以一种“男子汉”的气度,把一切原因归咎自己。即便他总觉得,如果没有疫情,自己可能还会有缓冲的时间,总不至于落败至此。
冷静下来,他再去回想,自己的朋友们同他一样,多是创业者。“除了一个在北京的,一个在老东家踏实上班的,其余所有人,都深陷泥沼。”
他的情况不是最糟糕的,有的朋友,所有的房子,都被法拍执行完毕。
这场教训来得太惨烈,最大的感触是,“资金真的是人的血脉啊”。中原人的沉默与隐忍在他的身上体现到了极致,面对妻子的抱怨,“咱就听着,咱要去理解她,毕竟罪魁祸首还是我”。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自己吃糟糠、睡桥洞都没关系,但对家人的亏欠与愧疚,怕是很久都难以弥补。
跌落谷底的男人,家庭的角色也开始反转,“接孩子,做饭,都要比之前承担得更多些”。
法拍虽然躲过,债务依旧压身。电话的另一端,很多个时候,曹萍近乎都要哭了,但一通抱怨之后,最终还是会落到,“你觉得惨吗?比我惨的人多了,你去郑州街头站一站,有开玛莎拉蒂的,也有骑自行车的,还有住桥洞的,人家凭啥就要来帮你?”灰溜溜退回安阳老家之后,她暗自发誓,“怎么落魄离开的,5年后就一定要怎样脱胎换骨地回来”。
金哲继续做保险业务的同时,还找了两份兼职。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现在郑州的市场上,两类工作最好找——催债员和学历提升销售。有些招聘信息上,写的是科技公司,求职电话打过去,最终招的还是催债员。他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少数人。
王建国的房子最终流拍,他和家人得以暂居。一段时间的消沉之后,生活总要继续。他夜里去开滴滴,也去找别的生计。2020年年底,稍微凑上一点钱后,赶紧把当年欠银行的房贷给还上了。
身家亏光了,外债还有400万元,这笔账单纯靠“找个班上”很难还上,他还得努力去找新机会。“在现有能力范围内,先去整合资源,挣点小钱,慢慢找回方向,再去做些别的(创业)。但经历了这么大风浪,一定比之前更稳。”新业务似乎有了点眉目,孙硕最近再去见他,觉得他的精气神儿比在法庭上好了很多,“信心好像又回来了”。
但最后一套房随时可能失去。法拍程序已经启动,还清银行全部90万元贷款之前,这套居所一直处在被法拍的风险中。
下一次上拍是什么时候,仍未可知。王建国还是难以安睡。
(应受访者要求,除孙硕、芮培豪外,文中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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