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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级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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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级记事

窗前的枣树
1楼
第一章 最后一课
关于77级的故事,要从1966年讲起。
1966年,何雪薇刚满18岁。18岁的何雪薇出落得犹如一枝出水芙蓉,鲜嫩欲滴。一身稍显肥大的草绿色军装,仍遮盖不住她那疯长起来的前胸和后臀,她对着镜子把腰间的皮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上上下下挪动了好几遍,胸前两座高耸的山峰依然不听话地向前撅着,没办法,只好由它去了。镜子里的雪薇,鹅蛋脸,白嫩的皮肤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睫毛下面,两只纯净乌黑,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怎么看也不像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倒像个电影明星,她什么脂粉也没用,连平时擦的雪花膏都省了,看上去仍是个资产阶级小姐。于是她拿起一把剪子,咔嚓咔嚓,三下两下把那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剪掉了。
雪薇是北方大学附中高三的学生,父亲何本初是北方大学经济系的教授,母亲曾韵秋是附中的数学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雪薇非但没有感到骄傲,反而让她十分尴尬,因为母亲解放前是父亲的小老婆,解放后在政府动员下和父亲离了婚。
雪薇从小就憎恨自己的父亲,小时候她恨父亲把她们母女赶出了家门,懂事之后,她恨父亲给了母亲一个时刻让她们母女蒙羞的身份——小老婆。孩子们在一起玩,一恼了就会有人把这个紧箍咒抬出来,你妈是小老婆!你是小老婆生的!没有什么能比小老婆这三个字更让她感到恐惧和耻辱的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再有人敢当面羞辱她,留在心底的伤痕却是抹不掉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父亲是第一批被揪斗的。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学术权威,这一连串吓人的头衔让雪薇更加反感自己的父亲。父亲被揪斗,她非但毫不同情,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她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当初是自愿嫁给他的,她始终不明白,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母亲为何会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老婆。
这些天,造反派不断地动员雪薇站出来揭发她父亲,她犹犹豫豫一直没答应。头天下午,北方大学礼堂举行批判何本初的大会,几个先期起来造反的同学把她带到礼堂门口,和北方大学的红卫兵头头一起给她做工作,给她讲了一堆大道理,说她母亲解放前在何家的地位属于劳动人民,是受剥削受压迫的,何本初和他的大老婆是剥削阶级,她站出来揭发批判她父亲,既划清了自己和父亲的阶级界限,也为母亲洗清了不白之冤,是为劳动人民伸冤报仇。他们并没有骗她,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些话都是硬道理,他们对她讲这些话时是真诚的。何雪薇脑袋一热,便冲上了批斗会的大舞台,说着说着,真的激动起来,解下腰里的皮带照着父亲的脑袋抽了下去。一边抽嘴里还一边喊着:我让你不老实!我让你不老实……事后,她一直感到惴惴不安,晚上连家都没敢回。她害怕面对自己的母亲,在同学家挤了一晚上,一大早便跑到学校来找萧长河。
萧长河是何雪薇的同班同学,前不久刚被推荐为北京大学的保送生。这几天,各科老师都在进行高中课程的串讲,萧长河本来可以不来上课,但是他还想参加一下今年的高考,试试自己的实力。教室里稀稀拉拉只坐了不到一半的学生,其余的同学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运动中去了。上课铃声响过,老师还没来。省委派来的工作组一大早便把老师们召集起来开会,传达省委关于中小学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指示,学生们只好耐心地等着。
萧长河手里拿着一本俄语书正在朗读,一抬头从窗户里看见何雪薇远远地跑了过来。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头戴军帽,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不见了,帽子下面露出两把刷子,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腰里扎着皮带,胸前还别着一枚毛 像章,跑到教室跟前,他停了下来,隔着窗子向萧长河招了招手。雪薇个子很高腿很长,小时候曾在少年宫学过几天舞蹈,受过严格的形体训练,往那一站,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教室外阳光明媚,初夏的微风吹得杨树叶子哗啦哗啦作响。萧长河走出教室,望着雪薇那身不合适的军装问道:“几天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样才像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嘛。”说完,雪薇炫耀似地就地转了一圈,然后问他:“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什么呀,男不男女不女的。”
雪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审美观。”
“你知道你穿上这身像什么?像个大青蛙。”
何雪薇把脸拉了下来,半嗔半怒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人家是专门穿来给你看的,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啊?”
萧长河望着何雪薇胸前的毛 像章问道:“这像章是哪来的?”
何雪薇得意地朝上翻了翻眼皮说:“那你就别管了。”
“还有那顶军帽,真的假的?”
何雪薇将帽子摘下来递给他说:“你看看,这能是假的吗?”
萧长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顶真的军帽,这可比像章更珍贵。年轻人几乎人人都想得到一顶。他把军帽戴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十分羡慕地问道:“有卖的吗?多少钱一顶?”
“你要是参加我们的战斗队,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可没那闲工夫,我还得挣钱养家呢。”
“挣钱挣钱,就知道挣钱,我问你,是你那个小家重要还是国家重要?国家要是变色了,变修了,哪还有你的小家……”
何雪薇滔滔不绝地给萧长河讲开了革命大道理,讲了半天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有点急了,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还想不想和我……”
说到这里,雪薇脸一红,突然打住了。萧长河不由得心里一动,他知道雪薇是说漏了嘴,故意问道:“和你干什么?”
“去你的,明知故问。”
雪薇和萧长河从初中起就在一个班。初中毕业那年,萧长河的父亲因工伤不幸去世,萧长河不得不放弃中考,帮助母亲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班主任曾韵秋找到家里,对萧长河的母亲说,无论家里怎样困难,都要想办法让孩子上学,因为这孩子是班上最优秀的,将来一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母亲同意了,萧长河顺利地考取了附中的高中,但是依然不能按时来上课。为了生活,他经常顶替母亲去当临时工,耽误了不少课,有时甚至整个学期都来不了,只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来一下。学校曾几次劝他退学,都被曾韵秋保了下来,因为他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萧长河能把高中读下来,有何雪薇一半的功劳。他不能按时来上课,雪薇每天放学后都要到家里来,向他传达当天课程的内容,帮他辅导功课,她辅导不了的,背后还有母亲曾韵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萧长河给她辅导。何雪薇始终搞不明白,他连课都顾不上听,那些整天让她头疼的几何、代数题他究竟是怎么弄明白的。
雪薇自觉失言,急忙转了个话题说:“对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什么事?”
“我把我爸打了。”
“啊?你为什么打他?”
“他把我和我妈害苦了。”
“就因为这个?那你也不能打他呀,你怎么这么愣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在大礼堂。是他们叫我打的。”
“他们是谁?他们叫你打你就打呀?简直是个傻丫头!还让我别告诉别人,你在大礼堂干的事,还能瞒住谁!以后做什么事动动脑子好不好?”
雪薇有点慌了:“打完我也挺后悔的,他再不好也是我爸爸,可是当时他们把我逼到那了,我能怎么办?”说着,雪薇哭了起来,“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
“岂止是不对,简直是……”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从操场方向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一些学生在高喊:“停课啦!停课啦!停课闹革命!”
“省委最新指示,中小学停课闹革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 万岁!”
一群红卫兵押着老校长从操场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老校长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足有一米高。那些正等着上课的学生纷纷从各个班级的教室里涌出来看热闹,有的走着,有的跑着,三五成群地路过他们身边。萧长河和何雪薇正在说话,没留神曾韵秋走到了他们跟前,何雪薇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曾韵秋盯着何雪薇问道:“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雪薇答道:“我住在同学家了。”
“住在同学家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
“我……”雪薇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
“好了,先别说了,马上跟我回教室去。”
萧长河转身朝教室走去,何雪薇却站在那里没动。曾韵秋加重语气说道:“说你呢,怎么还站着不动?”
雪薇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去!”说完,一转身跑了。
曾韵秋走上讲台,班长像往常一样喊了声起立,同学们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曾韵秋摆摆手,说了声坐下,然后十分严肃地说道:“同学们,根据省委工作组的指示,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停课了。我想利用这最后一课的时间把高中数学串讲一下,也算是我和同学们的告别……”
曾韵秋刚开了个头,外面呼啦一下冲进来一群学生,一个个杀气腾腾,每人胳膊上都带着红卫兵袖章,手里拎着一条皮带。萧长河惊讶地发现,何雪薇也在人群里,手里也拎着一条皮带。领头的一个红卫兵用皮带指着曾韵秋说道:“全校都停课了,你为什么还赖在讲台上不下来?你这是故意破坏文化大革命,破坏毛 的伟大战略部署!”
曾韵秋平静地说道:“我没有破坏文化大革命,也没有破坏毛 的战略部署,我刚才说过了,我要把最后一课讲完,愿意听的可以听,不愿意听的可以离开。”
“你还敢嘴硬?你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你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情绪,同学们,把讲台给她掀了!”说着,一群人上来把讲台掀翻了。那个领头的挥着手里的皮带对曾韵秋喊道:“滚出去!”
“你没有权力让我这样做!你有造反的自由,我有讲课的自由!”
那个学生抡起手中的皮带照着曾韵秋的头上就是一皮带,“你还敢嘴硬!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座位上的同学呼啦一下站起来,不少人冲到了讲台前面,嘴里喊着:“你们为什么打人?”
“不准打人!”
“不想听的滚出去!”
领头的红卫兵转过身来,用皮带指着众人说道:“谁也不准动!大家看清楚了,今天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一次正面较量,请你们考虑好,不要站错队,不要站到无产阶级的对立面去!文化大革命是毛 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谁反对文化大革命谁就将被历史的车轮压得粉碎!”
他这一喊,果真把大家镇住了,同学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何雪薇身边的一个男生怂恿她道:“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敢不敢去把这条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忠实走狗赶下去?”
另外两个女生从旁边推着她说:“去!快去呀!”何雪薇被推到了讲台上,和母亲站了个面对面。她被逼无奈,只好说:“这里是无产阶级的宣传阵地,请你认清形势,马上离开这里!”
曾韵秋直视着女儿说道:“你应该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雪薇身后的造反派冲着她喊道:“何雪薇,不要怕!拿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勇气来!”
“何雪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绝不能让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吓倒!”
“拿皮带抽她!”
“抽她!”
何雪薇举起了皮带,望着母亲那双眼睛,怎么也抽不下去。刚刚打了自己的父亲,难道还要再打母亲?她成了什么人了?她正踌躇着,萧长河冲上了讲台,夺过她手中的皮带说:“你疯啦?!”
造反派学生呼啦一下围住了萧长河:“你是干什么的?滚开!文化大革命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
正在这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学生,手里拎着一根自行车链子喊道:“你们这样温文尔雅的,哪像个无产阶级战士,看我的!”说着,用肩膀把众人扛到一边,拎起车链照着曾韵秋的头上抽去,鲜血顺着曾韵秋的半边脸流了下来,她站立不住,倒了下去,同学们呼啦一下涌到了讲台前,大声呼唤着:“曾老师!曾老师!”
何雪薇站在那里吓傻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赶快送医院!”
同学们架起曾韵秋要走,曾韵秋挣扎着甩开了他们,又重新站到了讲台上。她强忍着疼痛说道:“同学们,看来今天的课是讲不完了。不过我有几句话告诉大家,今天你们离开这个课堂,将来迟早是要回来的。也许有的同学不想再回来了,也许有的同学再也回不来了,将来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请你们记住……”说着,她吃力地从黑板槽里摸出一支粉笔,横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在黑板上写下六个大字:知识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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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枣树
2楼
第二章 爱的禅机
果真像曾韵秋预言的那样,11年后,何雪薇和萧长河又重新走进教室,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他们要重圆11年前的大学梦。那时,何雪薇已经是一个6岁孩子的妈妈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妊娠反应很重,试卷刚发下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急忙跑出教室,蹲在门口哇哇吐了一地,把早饭吃的那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监考老师追出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还能坚持吗?”
何雪薇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站起来说:“能。”
上午考数学。试题对何雪薇来说并不难,都是高中学过的东西,很快就答完了。她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时间还早,她没有交卷,想再检查一遍,查来查去查不出什么问题,脑子便有点走神,思绪又回到了11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中午,雪薇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门锁着,母亲不在家,雪薇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到肚子里。此刻,她害怕见到母亲。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她掏出钥匙打开门,放下书包去生火。
炉子点着了,一壶水烧开了,母亲还没回来。她手里拿着炉钩子,呆呆地坐在炉子跟前,回忆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像做梦一样,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正在这时,萧长河来了。
“雪薇,赶快到校医院去,你爸爸自杀了!”
“啊?!是谁告诉你的?”
“是曾老师,我刚才在路上碰到她,她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我爸爸死了?”
“没有,正在医院抢救。”
“我妈怎么样?”
“你妈的伤不要紧,你爸爸有生命危险,你妈让你赶快去,否则怕见不到你爸爸了。”
雪薇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们会开除我的。”
“他们是谁?你们那个战斗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些!”
萧长河说完走了,雪薇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医院,在家里呆坐了一个下午。
那天晚上母亲很晚才回来,雪薇已经睡着了。第二天她还没起床,母亲又到医院去了。一连几天,雪薇都没见到母亲。她从别人嘴里听说,父亲是从图书馆楼顶跳下去的,摔断了腰椎,身上多处骨折,但是已经脱离了危险。
一天中午,母亲回来了。雪薇急忙迎上去问道:“妈,我爸怎么样了?”
曾韵秋什么也没说,拿起一个面盆,打开面口袋向外舀面。雪薇站在一旁怯生生地问:“我爸没事吧?”
曾韵秋没好气地答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何雪薇伸手去拿曾韵秋手里的面盆:“妈,我来吧。”
曾韵秋没有松手,母女俩一人抓着面盆的一边,僵在了那里。
“妈——!”
“我问你,我让你去看你爸爸你为什么不去?”
雪薇没有回答。曾韵秋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雪薇别别扭扭地坐在床边。曾韵秋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恨你爸爸,为了我和你爸爸的婚姻你受了不少委屈。我也知道昨天的事不是出于你的本心,你是被人利用了。这事我也有责任,应该早点把我和你爸爸的事告诉你。可是总觉得你还小,有些事怕你理解不了,现在你已经18岁了,该让你知道了……”
何雪薇捂着耳朵说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曾韵秋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想听我就先不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过几天你爸爸就要出院了,我准备搬回何家去住。”
“什么?你要搬回何家去住?人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搬回去算怎么回事?”
“何夫人住院了,是肝癌晚期。”
“那不是还有何鸣、何秋呢吗?”
“他们也和你一样,和你爸爸划清界限了。你爸爸现在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要是不回去,他只有等死。”
“那你也不能去,你知道这几天你在医院照顾他,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你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是一个人起码的良知。”
“良知良知,良知是个什么东西?你搬回去。同学们会怎么看我?”
曾韵秋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说:“孩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良知。革命是大事,红色江山变不变色也是大事,可是,对我们普通百姓来说,再大大不过人伦,现在最应该回去照顾他的应该是你!”
“我?我凭什么去照顾他!”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知道你爸爸是为什么自杀的吗?就是因为你在礼堂当众打了他。”
“你胡说!他自杀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和我有什么关系?”
曾韵秋怒不可遏,抬手打了雪薇一个嘴巴。雪薇羞愧难当,捂着脸跑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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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本文可能包含一些敏感词,有些章节发不出来,如读者有有兴趣,可以移步到我的天涯博客,哪里有完整的章节连载。由此给您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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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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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全书计60章,目前已发连载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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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雪薇不知该到哪里去。她想去找那些战斗队的同学们诉诉苦,走到半截又犹豫了。尽管她极力想和自己的地主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造反派的战友们还是不信任她,重要的事情都瞒着她,有时开会都不通知她。除了宣传演出,要利用一下她的舞蹈特长,别的事她几乎一概不知。在战斗队里,她始终是个外人,去和谁说呢?于是,她一个人跑到了黄河边的大堤上。
雪薇坐在大堤上,用手支着下巴,对着河水发呆。河里有人在漂羊皮筏子,远处能看到黄河铁桥。漂筏子的人唱着花儿:
羊皮筏子上口对口,
黄河的浪尖上耍日头,
大浪上颠,尕浪上走,
和尕妹子敢往天涯海角走……
远处沙滩上,一个人正光着脚、挽着裤腿在拾柴,听见漂筏子的人在唱花儿,也在大声跟着唱。何雪薇认出那人是萧长河,撒腿跑下了河堤,边跑边喊:萧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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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河滩上堆着一堆湿漉漉的树枝、木棍以及旧木方、木板,那是萧长河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高中这几年,萧长河一直在外面打零工,筛沙子、砸石头(铺铁路用的)、当麦客、给牛奶厂割草……什么都干过。这几天没找到活,便到河边来拾点湿柴。
何雪薇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问道:“你在这儿干吗?”
“捡柴呀!亲爱的冬妮亚同志,你不去好好闹你的革命,跑到这来干吗?”
“谁是冬妮娅?你别以为你是保尔,现在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你是小资产阶级逍遥派!”
“怎么,叫你冬尼娅你觉得委屈你了?”
“也不算委屈吧,起码冬妮娅还是很漂亮的对不对?”
“看,说着说着小资产阶级尾巴就露出来了,你也觉得冬妮娅漂亮?”
何雪薇顾左右而言他:“捡这么多柴,你怎么往回弄啊?我来帮你吧。”
“不用,待会我找个架子车拉回去。”
“我去帮你找!”
雪薇帮着萧长河把那堆湿柴拉回了家,在萧家吃的晚饭,晚上一直待到很晚才回去。她想躲开那个给她造成巨大伤害的家,可是怎么躲也躲不开。
不久,何夫人去世了。何本初伤势很重,一时半会难以康复。曾韵秋这样照顾何本初,名不正言不顺,造反派经常来找麻烦,外界的舆论对她压力也很大,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何本初,她决定和何本初复婚。
一天晚上,曾韵秋回到家里,把复婚的决定告诉了雪薇,雪薇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一次,她死也要把母亲拦住:“妈妈,你不能往火坑里跳啊!你现在脱身还来得及,批斗几次就过去了,复了婚就不一样了,他所有的问题都会牵连到你身上。运动后期是要给每个有问题的人定性的呀!”
“我知道,爱怎么定怎么定,我不怕!”
“你不怕,难道就不为我想想?你已经让我丢尽了脸,还嫌丢得不够吗?”
“孩子,你应该学得坚强一点。丢不丢脸那是你自己的感觉,爸爸和妈妈没有做什么让你丢脸的事。我现在唯一感到理亏的是我和你爸爸不是合法夫妻,我这样照顾你爸爸,他们有把柄可抓,复了婚,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合理合法的了。”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同意你们复婚!”
曾韵秋站起来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知道你一时想不通,妈还得回去照顾你爸爸,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再谈好吗?”
说完,曾韵秋走了,雪薇冲出门去冲着母亲的背影喊道:“你要是和他复婚,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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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雪薇在造反派组织里始终得不到信任,她觉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这样混下去没什么意思,慢慢地也就懒得参加战斗队的活动了,变成了和萧长河一样的“逍遥派”。也是她命大,脱离了造反派组织,便没有参加后来不断升级的各派之间的武斗,在那些武斗中死了不少人,雪薇总算保住了性命。
父母亲复婚后,母亲很少回来,因为雪薇已经正式宣布和他们断绝关系了。曾韵秋一回来,雪薇便赶她走,曾韵秋面对不懂事的女儿,只好暂时回避一下。雪薇一个人在家,没事时便拉拉手风琴,唱唱歌,自己鼓捣着做饭吃。一天吃过午饭,闲得无聊,便把过去的旧衣服统统翻了出来,拿出一件连衣裙在身上试了试,突然发现连衣裙比那身草绿色军装要漂亮得多,于是便穿着它上了街。
出门不远有道大坡,雪薇看见一个蹬三轮的,拉着一车蜂窝煤正在往坡上蹬。她见他蹬得吃力,便跑到车后去帮着推。那人发现后面有人帮忙,头也没抬,脚下加了把劲,一口气把车登到坡顶才回过头来说了声谢谢。
“长河!”
“雪薇!你怎么在这?”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萧长河戴了一顶大草帽,穿着件跨栏背心,裤腿挽得高高的,肩、背和腿都露在外面,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看上去比在学校时结实了很多,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了。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萧长河把车停在路边,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哪?”
雪薇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被他们开除了。”
“我说怎么不穿那身蛤蟆装了呢。可是你穿上这身衣服,不怕人家说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现在没人管我了,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不过得小心别惹出麻烦来,现在可是没有人再敢穿连衣裙了。”
“我才不怕呢,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好久没见到曾老师了,造反派没有再找她的麻烦吧?”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好久不来往了。”
“好久不来往?你说谁?”
“还有谁,我那个不争气的妈呗,又和我爸复婚了。”
“他们复婚了?这是好事呀!”
何雪薇气恼地说道:“好什么好!他们一复婚我就是彻底的黑五类子女了,这个界限再怎么划也划不清了。要不人家能把我开除吗?”说着,雪薇眼里流出了泪水。
“开除就开除。鲁迅先生说过,一哄而起的乌合之众也容易一哄而散,那个战斗队我看不参加也没什么!”
“这不光是个战斗队的问题,难道这个黑锅我要背一辈子?”
“所以你就和你爸爸妈妈不来往了?”
“对,我已经彻底和他们断绝关系了。”
“啊?你怎么尽做这些让人吃惊的事?那你的生活怎么办?”
雪薇抽泣着说道:“我妈妈搬回何家去了,我暂时还住她的房子,她每月给我生活费。对了,我以后可以不要她的生活费了,我跟你一起去蹬三轮吧,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吧?”
“开什么玩笑!这活你可干不了,你要真想干,我可以帮你找个活,糊火柴盒,我妈和我妹妹他们就干这个。”
“一个人在家糊火柴盒多没意思,还是你这个活好,我跟你一块去送煤吧。”
“我说了,这活你干不了,人家也不要女的。”
雪薇撒娇地说道:“不嘛,我就要去!”
第二天,雪薇果真跟着萧长河送了一天煤。雪薇还是个孩子,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转眼就忘了,车一出煤场就唱了起来:
毛 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到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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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刚出煤场时,车装得很满,走不快,雪薇就小跑着跟在一边,遇到上坡就帮着推一把。跑过一两家之后,卸掉一些煤,平板车上就有了空地方,萧长河在车沿上铺了一张报纸说:“坐上去,我拉你!”于是雪薇跳上车,像车老板一样,喊了一声“驾”,萧长河蹬着车子跑起来。中午来不及吃饭,萧长河就买了两个烧饼,一人一个在街边啃了起来。下午送完最后一车煤,雪薇跳上三轮车,对萧长河说:“走,到我家去!我给你做拉条子。”
萧长河蹬起三轮车上了路,雪薇坐在车上高声唱了起来:“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
萧长河回过头来说道:“不许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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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怎么了?这不算黄色歌曲吧?”
“谁是你的老马?”
“原来是为这个呀,你不愿意当我的马?驾——!”
“你再捣蛋我把你甩下去呀!”
说完,萧长河一拉手刹,雪薇没防备,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掉下去,急忙用手抱住萧长河的脖子:“坏蛋!不许这样的!”
“你还敢不敢拿我当马赶了?”
雪薇趁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就是我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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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萧长河没想到雪薇这么大胆,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跟,心脏狂跳不止,脑子一阵晕眩,趴在了车把上。雪薇从车上跳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萧长河抬起头来说道:“以后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我心脏不好。”
雪薇傻乎乎地问道:“你有心脏病啊?”
那一刻,萧长河是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他看过不少外国小说,无数次看到关于爱神丘比特的种种描写,一直把它当做一种美好的传说。此刻,他真正体验到了爱的来临是一种什么滋味。过去,他只是喜欢雪薇,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此刻,他已缓过神来,挺起腰板说道:“谁有心脏病啊?坐稳了!”
萧长河重新蹬起自行车飞快地朝前跑去,边蹬边高声唱道:“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
到了家,雪薇把门一关,连手都没洗,搂着萧长河的脖子说道:“咱们恋爱吧?”
这会儿萧长河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掰开她的手说:“你看你看,连手都没洗,手上沾的那点煤灰全抹我身上了吧?”
雪薇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看萧长河的脖子,果然是五道黑印。她双手捧住萧长河的脸,使劲在他脸上又抹了两把,然后哈哈大笑。
萧长河拿起镜子照了照,说:“还笑呢,赶快给我打盆水来!”
萧长河洗着脸,雪薇拄着炉钩子在一旁问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还有点早吧?我总觉得你对这个问题还缺乏成熟的考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你小孩子心性,高兴了随口说说,过后一转脸就忘了。”
“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啊?我家里都这样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
这话让萧长河十分感动,可是他依然不敢相信雪薇的话:“我总觉得你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个冬妮娅,而我就是保尔。咱们俩恐怕走不到一起。”
“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的。”
“那我告诉你,我希望你成为保尔那样的英雄,可我绝不是冬妮娅!我会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哪怕你像保尔一样变成个残废,我也会陪伴在你身边。”
“真的?”
“真的!”
萧长河一把将雪薇抱在胸前,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交卷的铃声响了,监考老师喊道:“时间到!请大家起立,把试卷放在桌子上,离开教室。”
雪薇的思绪被打断了,她站起来,按照监考老师的要求离开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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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第三章 灰色童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潘大可12岁,上小学五年级。他学着那些中学生的样子,也在同学中组织了一个红小兵战斗队,跟在中学生屁股后面到处去“破四旧”。学校停课后,他又跟着那些中学生一起到北京串联,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了毛 的检阅。他很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谁知刚从北京回到河州,父亲潘维汉就被打倒了。一夜之间,潘大可从红五类变成了黑五类子女,他的立场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由坚决跟着毛 闹革命的造反派变成了保皇派。
潘维汉是河州铁路局的局长,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被打倒之后,造反派整天押着他到处游街批斗,每次批斗时,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铁路局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叛徒潘维汉。潘大可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是叛徒,每次造反派批斗他父亲,他都要跟着,看看是谁带头打了他父亲,只要被他盯上,不是让你自行车爆胎,就是把你家玻璃砸个粉碎。一天上午,造反派又押着父亲去游街,潘大可在游街队伍后面跟了一段,心里很不是滋味,决定到造反派的老巢去闹一闹,出出这口恶气。
造反派司令部就设在原铁路局机关的办公大楼里,潘大可十分熟悉,他找了棵大树作掩护,举起弹弓啪啪啪射碎了几块玻璃,里面一个造反派头头伸出头来喝道:“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不要命啦!”
潘大可正愁没目标,拉起弹弓朝他射去,正打在那人脸上,那家伙用手捂着半边脸冲楼下站岗的两个造反派喊道:“把那个臭小子给我抓住!”
潘大可撒腿就跑,几个造反派提着扎抢在后面追,边追边喊:“抓住他,抓住他!”
潘大可跑进一条胡同,刚好碰上蹬着平板车送煤的萧长河。萧长河刚卸完一车煤,车上摆着几个空煤筐,潘大可跳上车,钻进一个煤筐,拉起盖煤的防雨布,对萧长河说:“大哥,救救我!”说完,把头缩进筐里,拉上了防雨布。
胡同口几个带红袖章的造反派提着扎枪追了过来。
“诶?这个小兔崽子,跑哪去了?”
“明明看见他钻进这条胡同了,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跑不了他,往前追!”
几个造反派继续朝前跑去,萧长河没事人一样蹬起三轮车往前走。不一会儿,造反派跑远了,萧长河回过头来说道:“行了爷们儿,下车吧。他们走远了。”
潘大可掀开防雨布,露出脑袋说:“谁是爷们儿?占我便宜是不是?叫声哥们儿还差不多。”
“行,哥们儿,下车吧,我还得拉煤去呢。”
“再拉我一段,前面不远就到我家了。”
“没坐够是吧?不嫌脏你就在里边坐着吧。”萧长河蹬起车继续朝前走,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潘大可!你呢?”
萧长河不屑于回答,接着问道:“他们为什么追你?”
“我把他们司令部的玻璃cei(去声,左边一个卒,右边一个瓦字)了。”
“闲得没事你cei人家玻璃干嘛?”
“他们押着我爸去游街,我就把他们的玻璃给cei了。”
“你爸是干什么的?”
“走资派。等等,我要下车!”
还没等萧长河把车停稳,潘大可蹭地跳下了车。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只见一群造反派押着一个人从另一条路走了过来。那人头戴一顶高帽子,脸上用墨汁画成了三花脸,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边走边敲边喊:“我是大叛徒、铁路局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潘维汉!嘡!嘡!我是……”
潘大可跳下车,朝人群跑去。萧长河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怕潘大可再惹祸,把车停在路边追了过去。
潘大可走到十字路口,躲在一个墙角后面举起了弹弓,萧长河走到他身后,伸手把弹弓夺了过来:“你要干什么?”
“你知道他们斗的那人是谁?那是我爸爸!”
潘大可伸手来夺弹弓,萧长河不给:“这样能救你爸爸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真想出这口气,等你长大了再说。”
“行,哥们儿,听你的,今天老子先忍了,等以后再说。大哥,你真够意思,交个朋友吧?”
说着,潘大可伸出手来要和萧长河握手,萧长河没搭理他:“小屁孩,嘴儿倒挺甜。谁是你大哥!”
“瞧不起人是怎么着?你在铁路局这一带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潘大可!”
“喝,口气不小,我就不知道。”
“瞧不起咱就算了,我不跟你废话了。”
萧长河这才伸出手来说:“行,我认你这个哥们儿了,我叫萧长河。”
潘大可和萧长河握了握手,示意萧长河不要说话,他在听造反派说什么。造反派令潘维汉在十字路口停下来,尾随看热闹的群众立刻围成了一个大圈。只见一个造反派用皮带指着潘维汉说:“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向广大革命群众交待,你是不是走资派?”
“是。我是铁路局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是不是叛徒?”
“是!”
“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叛变革命的?”
潘大可又一阵冲动要往前冲,萧长河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只见两行泪珠从潘大可脸上淌了下来,于是问道:“刚才还那么英雄,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你别管我!”潘大可挣脱了萧长河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潘大可回到家里,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墙角一把椅子上。母亲见他脸上有泪痕,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潘大可一句也不回答。过了一会,突然反问道:“妈,你跟我说实话,我爸到底是不是叛徒?”
“谁告诉你他是叛徒?那些大字报上的话你也信?”
“这是他亲口说的。”
正说着,几个造反派押着潘维汉回来了,其中一个指着潘维汉吼道:“你要老老实实在家写交代材料,不准乱说乱动!”
“是,我一定老老实实写。”
“不准随便出去!”
“是,我不出去。”
“想出去要事先和我们请假。”
“是,我要出去一定向你们请假。”
“……”
造反派闹闹嚷嚷地走了。母亲打来一盆清水,让潘维汉洗洗脸。潘维汉脸上还流着血,母亲冲潘大可喊道:“快去拿酒精和棉签来!”
潘大可坐着没动。潘维汉道:“碰破点皮,不要紧的。”说完,拿起毛巾来洗脸。
潘大可气哼哼地问道:“爸,你到底是不是叛徒?”
潘维汉抬起头来笑着反问道:“你相信爸爸是叛徒吗?”
“不是?那你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你是叛徒?”
潘维汉笑道:“怪不得说话没好气,原来是为这个。这是群众运动,咱们不能跟革命群众对着干是不是?”
“那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叛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呵呵,气儿还不小呢,等你大一点就明白了。”
父子俩说着话,母亲走进里屋抱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匣子来。她打开匣子,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原来是一堆军功章。潘大可数了数,一共是17枚,其中有一枚全国战斗英雄勋章,潘大可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爸,你是全国战斗英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潘维汉对妻子说道:“你把这些玩意拿出来干什么!”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正说着话,电话铃响了。潘维汉扔下毛巾拿起电话说:“什么?宝天段塌方?有伤亡没有?马上给我要车,什么?那是胡扯!我还没有被撤职呢,耽误了抢修,通不了车,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对,开到我家门口……”
看了那些军功章,潘大可羞愧难当,趁着父亲接电话的功夫,他溜出了家门。
不一会,车到了。潘维汉坐上车,刚出家属区不远,看见潘大可迎面跑了过来,后面一群造反派在追他。他知道潘大可又惹祸了,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潘大可正好跑到车跟前,潘维汉一把抓住他,把他拉上了车,然后命令司机:倒车!
在父亲的掩护下,潘大可躲过了一劫,否则一顿痛打不说,搞不好还会要了他的小命。父亲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带着他去了天水。
就在那次抢救塌方事故中,父亲牺牲了。
父亲的牺牲,并没有给他换来清白。铁路局的造反派为在抢修陇海线中牺牲的几位烈士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在烈士名单里没有潘维汉。造反派给他的结论是:因事故意外死亡。
母亲曾多次找过有关部门和造反派头头,要求给父亲平反正名,可是有关部门告诉她,潘维汉的问题牵扯到一个叛徒集团,谁也没法给他平反。
父亲一去世,家里的经济状况立刻变得拮据起来。母亲是个小学老师,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潘大可不得不帮助母亲挑起生活的重担。他和铁路上其他孩子一样,每天挎着一个旧油漆桶,到机车修理厂和锅炉房去捡煤渣。一夜之间,潘大可长大了。
一天,潘大可捡了满满一桶煤核,吃力地挎着桶往家走,迎面碰上了刚送完一车煤的萧长河。他兴奋地冲萧长河喊道:“萧大哥!”
萧长河跳下车来说道:“小老弟,是你呀!怎么干起这个来了?不去替你爸爸报仇啦?”
潘大可低着头说道:“我爸爸死了。”
“哦?是怎么回事?”
“他是抢救塌方时被山体滑坡卷走的。”
萧长河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别难过。”
潘大可突然激动起来:“我爸爸不是叛徒!”
“是的,我相信你爸爸不是叛徒。”
“可是他们给我爸爸按意外死亡处理,不算烈士。”
说到这里,潘大可哭了起来。萧长河安慰他说:“他是烈士。至少在我们大家心里是。”
“别的人都是按烈士对待的。”
“那太不公平了,我想以后迟早会有说理的地方。”说着,萧长河提起潘大可的煤桶放在了三轮车上,“走,我送你回家。”
“不顺路吧?”
“喝,你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上车。”
一路上,潘大可指挥着萧长河左拐右拐,不一会就到了家门口,潘大可跳下车对萧长河说道:“萧大哥,到我家待会吧。我妈上班了,这会家里没人。”
“不了,我还得再送一趟煤。”
“就待一小会,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书?”
“算你猜对了。”
萧长河跟着潘大可进了屋,家里果真没人。潘大可从床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世界名著。萧长河问道:“你家怎么有这么多名著?”
“我家的书早被抄光了,这是我从铁一中图书馆偷的。”
“啊?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不怕被人抓住?”
“也不是我一个人,他们都偷,我这还算偷得少的呢。”
萧长河一边翻看着那些书一边说:“以后可不许再偷了。让人抓住可了不得!”
“怕什么,又不是偷别的。鲁迅不是说窃书不为偷吗?”
“那是孔乙己说的。”
潘大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这里边好多书我看不懂,你随便拿,挑剩下是我的。”
看见萧长河那爱不释手的样子,潘大可又道:“要不你都拿走,我想看了再找你借。”
萧长河挑了几本书拿在手里说:“看来你这个哥们儿没白认,够意思。行了,我先拿这几本看看,看完再找你换。记住,以后可不许再偷啦?”
很长一段时间,萧长河再没见到潘大可。一天晚上,萧长河和何雪薇从黄河边散步回来,远远地看见潘大可推着辆自行车站在自家门口,车后座上驮着那个书箱。萧长河走到跟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潘大可得意地说道:“河州还有我找不着的地方?快帮我把箱子拿下来。”
萧长河从后座上搬下书箱问:“你这是干什么?”
潘大可看了一眼何雪薇,似乎当着生人不好说,萧长河示意何雪薇先进屋去。何雪薇推门进去了,潘大可坏惺惺地问道:“她是你女朋友?长得可真漂亮。”
“小屁孩,你懂什么!”
“等我将来长大了,也要找一个像她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啰嗦什么,快说,找我有什么事?”
“铁一中图书馆的书都丢光了,公安上派人查来了,家里不敢放,这箱书就送给你吧。”
“行,我先替你保存着,等风声过去你再来取。”
“萧大哥,你还想不想要书?”
“怎么,你还有?”
“和我一起偷书的那些同学都把书藏起来了,我知道一个他们藏书的地方,你想不想要?我带你去找。”
“别人的东西怎么好随便拿?”
“哎呀,那些书保得住保不住还不知道呢,不如咱们先拿来看,以后风声过了再还给他们。”
“倒也是,走,带我去。”
两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黄河铁桥下,撬开堤坝上一块松动的石头,里面有几个塑料布包,用绳子捆着。萧长河如获至宝,一件一件地正往外掏,来了一群警察,边向他们靠近边喊:“站住!不许动!”
潘大可拉起萧长河便跑,萧长河道:“咱们跑不过他们,你跑吧,我来对付他们。”
“不行,我怎么能丢下哥们儿自己跑,要死一起死!”
“死什么死,快跑!你放心,我家庭出身好,让他们抓住也没事。”说罢,萧长河把潘大可猛地向前一推。潘大可跑了,萧长河被带到了派出所。
潘大可一口气跑回萧家,想去告诉何雪薇。何雪薇已经走了。潘大可问清了何雪薇的住址,又来找何雪薇。何雪薇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急得在屋里打转转,想了半天说:“要不你去找找我妈吧。”
“找你妈?那你去找不是更好吗?”
何雪薇吞吞吐吐地说:“我和我妈不说话。”
“啊?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赶快去找吧。”
何雪薇告诉了潘大可地址,潘大可又匆匆忙忙来到何本初家。曾韵秋听说之后,把潘大可打发回家,连夜赶到了派出所。值班的警察对她很不客气:“下班了,有事明天再来!”
曾韵秋好说歹说,希望哪怕先见萧长河一面,给他送点吃的,警察说什么也不肯通融:“什么萧长河、萧长江的,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跟你说了,明天再来!”
天已经很晚了,找人说情是来不及了,曾韵秋只好等到第二天早晨。她知道光凭自己一张嘴去说是没用的,上了班就赶紧找关系,找了一上午,才七拐八弯地找到一位朋友,给市公安局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来到派出所,已经快到中午了。曾韵秋不知道那位朋友托的是什么人,到了派出所,接待她的还是头天晚上值班的那个警察,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您是曾校长吧,快请坐,请坐。”
说完,警察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她面前说:“您先喝杯茶,我去叫所长。”
不一会,那位警察陪着所长过来了,所长满面笑容,热情地握着曾韵秋的手说:“误会,误会,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马上放人,不过您得先听我解释几句,我们并不是要抓您的儿子,而是抓那些偷书的人,昨天我们所里的同志问了小伙子几句,只要他说出是谁偷了铁一中图书馆的书,昨晚就把他放了,他就是不肯说,我们的同志粗暴了一点,就把他给扣下了,也没把他怎么样,还请您多多包涵。”
曾韵秋从话音里听出,朋友找的这个关系很硬,也就没有多解释,摆出一副校长的架势说:“你们有你们的职责,我可以理解,只要孩子在里边没受苦,怎么都好说。”
“那好,我马上带您去领人。”
曾韵秋和萧长河走出派出所,曾韵秋问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出偷书人的名字?”
“人家好心好意借给我书看,我怎么能出卖人家呢?”
“你做得对,这是做人的起码良知。”
正说着,潘大可迎面跑了过来,伸手翘起大拇指说:“萧大哥,好样的!”
曾韵秋问道:“这孩子是谁呀?”
萧长河道:“他就是那个偷书的人。”
“好啊,萧大哥,你出卖我!”
曾韵秋道:“他要是出卖你呀,在派出所就出卖了,不会等到现在的。”
这一劫潘大可算是躲过去了,等待他的还有一劫。1968年秋,全国中小学复课,潘大可升到了初中。刚一复课就赶上清理阶级队伍。本来学校清队的重点是教师,可是教师们经过历次政治运动,都学聪明了,一个个把自己保护得都很好,工宣队在大会小会上动员,号召广大师生站出来揭发检举,就是揭发不出像样的问题。相反,学生中的问题倒揭出不少,那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不算,光是政治问题就一抓一大把:写反动标语的,说反动话的,把印有毛 像的报纸坐到屁股底下的,替黑五类父母翻案的,借运动进行阶级报复的……名类繁多,不计其数,工宣队采取筛沙子的办法,对有问题的人逐个筛查,由本人做出检讨,班上同学集体帮助,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最后过不了关的,拉到全校批斗。
潘大可是铁一中清队的头号重点人物,现行反革命。他的罪状是站在叛徒走资派父亲的立场上,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替大叛徒潘维汉翻案,袭击造反派司令部,扎轮胎、砸玻璃、用弹弓打革命造反派……件件都有证据,而且拒不认罪,因此,一次次被押上审判台,接受全校师生的批斗。经历过两年文革教育的学生们,对各种斗争方法掌握得十分齐全,尽管工宣队一再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每次批判会结束,潘大可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连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不安全,说不定走到那个墙角,就会冲出一群孩子,上来就拳打脚踢,边打边喊:打呀,打死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潘大可才14岁,打他的那些同学和他年龄差不多,这些孩子本是纯真无邪的,可是一旦被魔鬼所驱使,他们也是十分残忍的。潘大可活不下去了,他要逃跑。
临走之前,他来找萧长河告别。萧长河送了一天煤,天黑才到家。走到家门口,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是条狗,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个孩子,“谁?是大可吗?”
蹲在门口的潘大可站起来说:“大哥,是我。”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想出去躲躲,在这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萧长河吃了一惊:“怎么了?有话进屋说。”
“不了,我还得赶晚上去西安的火车呢。”
“赶火车?你要上哪去?”
潘大可把近来的遭遇简单和萧长河说了说,最后说道:“我走了,怕我妈着急,想请你到我家去一趟,告诉我妈一声,让她别惦记我,我一定活着回来见她。”
14岁的潘大可考虑问题已经完全是大人了,是生活把他逼到了这一步。萧长河听了,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幸好天黑,潘大可看不见。
“你放心,你妈那我会照顾好的。几点的火车?我去送你。”
“不用,我人小目标小,好走,你去了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你放心,铁路上我熟,没事的。”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点东西。”
萧长河转身进屋去了,不一会,拎着一件大棉袄出来了,“把这个带上,马上就入冬了,路上用得着。还有这十块钱,你拿上,家里只有这么多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潘大可接过钱和棉袄,一瘸一拐地走了。萧长河冲着他的背影说道:“路上注意安全,外面待不下去就回来。”
“放心吧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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