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集

如题

保持社会距离
两只狸花猫跑到天井来。
疫情期间，我跟它们保持着社会距离。
我丢给它们鳞鱽鱼、鼓眼鱼、地瓜，远远地。猫儿逮到鱼，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我小时候舔冰棍儿。它们吃到得意时，还会喵呜喵呜的。
母亲说：“别引逗猫。”
于是，我便不引逗猫。在这疫情期间，我们应该保持社会距离，哪怕你像Hello Kitty那样可爱。

四声杜鹃
小时候在山林，在土坡上，经常听到“不够。不够”的叫声。幽雅得很。
后来才知道，是四声杜鹃的啼叫。杜鹃，即布谷鸟。“布谷。布谷”，听着也像。“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倘若心中存着陶渊明的志向，听着也像。
不过，我并不觉得鹃声悲凄。“杜鹃声里斜阳暮”，过去不知鹃声，以为悲凄极了。其实未必。不过是过去的悲伤人，自己悲伤，遂以为鹃声如此。于是，在诗词有了“望帝春心托杜鹃”。
其实，杜鹃是极自私的鸟，鸠占鹊巢的鸠。它绝非望帝的化身，反而像篡权的鳖灵。
不知道为何，总是会想起少年时聆听过的“不够。不够”声，想起春季那凉爽的风。

奶奶
前些年去工作，到大姑家和奶奶辞别。奶奶瘫痪在床很久了。奶奶郑重地叮嘱我，“快找个媳子吧。”我喉头一紧，撑起微笑着说：“好，你别操心啦了”。奶奶接着说：“找个带孩子的也行。”“中。”我很难过地说。
去年，奶奶去世了。她终究是没有看到我结婚。我急急忙忙坐飞机赶回家。谁知道碰上航空管制，飞机延迟飞行接近两个小时。我没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因为没有见到她去世的面容，所以经常会产生她还活着的幻觉。
奶奶是个招生魂者，常替人免费看虚病。病人看好之后，大方的，会给20块钱或两盒烟。小时候，她经常会为我招生魂。我一懒，她的反应就是会不会是魂掉了，然后就要替我把魂找回来。她说，老掉魂，魂会掉滑了。我当时偶尔想，如果奶奶老了以后，我掉了魂以后，应该怎么办？
奶奶和我爷爷埋到一起了。紧邻着我爸爸的坟。

Zippo火机
我一直想买一个Zippo煤油火机。但一直没买。因为我在等一个给我买的人。我害怕自己买了，那个愿意给我买Zippo煤油火机的女人就永远不会出现。
茶有茶道，酒有酒道，烟有烟道。抽烟是需要仪式感的，火机质量会影响抽烟的感觉。我对烟不是特别讲究，虽然我抽过大概上百种烟。每次听到打火机点火的清脆声响，便有顿悟禅机的愉悦感。
可能真的需要买一个Zippo打火机了。自己。

跟猫谈禅
猫又跑到天井里来了。它朝着我讨好似地，喵喵地叫着。也许是前些天，我喂它带鱼的缘故，它对我有些依赖。下雨天，它在窗户外喵喵地叫着。刮风天，它也在窗外喵喵地叫了着。它的叫声很忧伤，林黛玉的叹息一样。
然而我没有理它。你又不是纯粹地喜欢我，只是为了小鱼干儿而讨好我而已。我干嘛跟你建立亲切的感情？吃完鱼又会嫌我丑了，像个巫女一样出溜跑了。
佛家说，不要在一个树下休息三晚，因为那样的话就会产生感情。产生感情就会纠缠，就会痛苦。我虽然没有出家，但是心境却跟和尚差不多了。
它也停下来，停止叫唤，远远地看着我。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透明的空气，但却仿佛隔着铜墙铁壁。我点上一根烟，抽一口，叹息了几句：“远离我这个和尚吧。我不是大乘和尚，我是小乘和尚，只求做个自了汉，普度不了你。”感觉自己就跟《红楼梦》里的惜春一样。
“不给你鱼，当然不是不舍得鱼。我虽然吝啬，但也没这么小气。鱼是个象征，它有双层含义。别忘了，我语文可好了。”
它不理我，飞快地逃跑了。你果然是薄情猫啊。

7、坟
爷爷特别相信风水。记得有一年，在地里种花生种地。他指着阡陌的凹处，跟我说：“我死后就埋在这里吧。”后来跟家人说起，家人说，不要埋在地的旁边，否则每年种地的时候看着，多伤心。
后来父亲去世，爷爷带着我去选墓地。本来想找个风水师的，没找成。他在南林的公墓里选好一个地方，跟我说：你看这儿，朝着大海，看得宽阔。是个好地方。”挖掘墓地的时候，没有碰到石头，也没有出水。爷爷感慨道，真是个好地方。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上坟，爷爷经常不无得意地跟我说：“你老爷爷埋的地方好。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像象鼻子？后代一定会出大人物的。你给我选墓地的时候，要好好选。关不着我，关着你们，关着子孙后代。”
爷爷为我爸爸选好了坟地。我又为我爷爷选好了坟地。

8、御宅族
我是个超级御宅族。在杭州这么多年，西湖去过次数，寥寥可数。西溪湿地没去过。宋城也没去过。对旅游毫无兴趣。
旅游之于我，不过是去遥远的地方看些山，看些水，看些景。倘若一个人，它们也就是些山，也就是些水，也就是些景。没多大意思。只有和喜欢的人一起看，他们才是有意思的山，有意思的水，有意思的景。
海子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其实，在家中，除了空虚，也是一无所有。
西湖风景那么美。所以才不敢独自去看。知道吗？西湖那里有断桥残雪，有白娘子和许仙，还有苏小小。越看越伤感。

9、正在我辈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大部分时间却脱离你的生命。
你能怎么样呢？
你不能怎么样。
恨她？你不忍心恨。因为她给你带来前所未有的灿若星辰的美好。
爱她？你爱得很痛苦，爱得兵荒马乱，爱得狼狈不堪，爱得一无所有。
于是一生沉浸在纠结不安中。有时候想挥剑斩情丝，快刀斩乱麻。最终你明白，这只是在自欺。自欺是麻醉剂，是尼古丁，暂时让你忘掉痛。
佛能度你出情海孽缘吗？佛不能。人到伤心始学佛，人太伤心，学佛也无用。
王戎（就是小学课本上不摘路边李子的那位）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正在我辈。

10、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网友“酒醉扶墙走”，在论坛回复我：“说实话我写那个少年行的帖子，写着写着还挺想你的！你可能不能理解我看到你的那种高兴！就是那句：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没想到我会被“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感动。我以为自己已经是宋广平般铁石心肠的人。搜了一下才知道是刘长卿的诗，不愧是五律长城啊。
刘长卿的诗，读过一些，但大多印象不深。他的那首入选初中语文课本的七律，其实很一般。我脑海中永远记着他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许美静有首歌叫《都是夜归人》，大约是取灵感于此。 每听这首歌，便觉得自己穿着风衣，抽着烟，独自徘徊在灯红酒绿的都市的凄冷寒风中。远处的高楼是点点的温暖的橘黄色的家的灯光——我永远也无法靠近的理想的灯光。刘长卿, 也许是很孤独的人。至少我感觉如此。
我回复：“能理解。毕竟你说的那些东西，没什么人懂，我都懂，并且懂得极其深刻。其实，我写出来的思想，不过是冰山一角。太懒了，且心情抑郁颓废。诗有何用呢？诗只会让我痛苦。以前写诗谈诗，还能自娱，现在诗之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很煞风景，却是心里话。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我记住这句诗了，这句单摘出来光芒万丈，放在五律里却会暗淡许多的诗。五律已经够简练了，但有时也会词赘。诗有时候，只写两句就可以了，比日本的俳句字数还少。

因为写的时候，本来就很难过啊。

11、酒鬼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酒鬼。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憎恨酒厂，希望全世界的酒厂都垮台。
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会喝酒。他是村里编簸箕的能手。我爷爷奶奶怕他累着，便劝他喝点酒。喝着喝着，便喝成了酒鬼。
他一辈子也没喝过什么好酒，都是些劣质酒，甚至散装酒。我现在唯一能记住的他喝酒的品牌是始皇酒，一种60度以上的酒。
酒鬼喝醉以后，多半会找事儿。我父亲也不例外。父母打架，砸盘子摔碗，这样的事，不时会发生。“又灌尿汤子了！”“喝上点儿马尿，又不知道姓什么了！”这样的话，现在依然环绕在脑海里。有很长时间，我一直怀疑这世界上没有和谐温馨的家庭。
但是，酒鬼很多都富有感情。舅姥爷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薨了。舅姥娘向人说闲话：“他哭他狗娘，连哭带嚎了好多天。”左邻右舍都笑，但他依然不无悲伤。这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罪与法》笔下，为被凌辱的马哭泣的酒鬼是一致的。
后来，父亲去世。我托人买了瓶五粮液，作为他的随葬品。他从来没喝过这样的好酒。
可是，“一滴何曾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