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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如是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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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如是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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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我自期之至高希望:激活我的千年王国。在这个莫须有的王国里,大多数人黑忽忽地涌入胭脂漫漶的火山口,少数展翼高翔者光闪闪地殁于翠羽纷纷的梦幻中……王国的碎片浮光掠影地回归混沌……惟其如此,我永远是引领世界轮回的那一颗舞之星。
这就是我的灵魂密码。
彗星之殇(代序)
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人,非理性的狄俄倪索斯哲学之独创者。尼采出身教士世家。初与基督教格格不入,继之势不两立;并由此及彼海阔天空妄言“取消一切社会形式”。尼采先后就读于波恩大学及莱比锡大学。1869至1879十年间执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同期,莱比锡大学免试授其博士学位。1879年辞去教职后游历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一些城镇,信步山水,多有著述。1889年1月,尼采在意大利都灵卡罗·阿尔伯托广场,因目睹一匹马被鞭打受刺激而致疯癫。由此,或管窥其人性未泯终与“超人”失之千里;或洞见其“权力意志”热胀冷缩尚有回旋余地;或一目了然:所谓“万物永世轮回”自已趁风转圜:此生为狂疾羁縻牵绊,则异世未必重蹈覆辙又以“希波克拉底斯面容”入诗入画。
1900年8月25日,尼采咽下最后一口气:混沌状态所催生的这一颗舞之星却殒而未灭:他那血淋淋的一缕缕光芒——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尼采热漫卷全德国;二战前,则又是一番盛况:德、意两国从 元首到妇孺尽将尼采当作胜利之星顶礼膜拜。战后,牺牲了2400万人的苏联之哲学界,据尼采死的档案及活的行状等将其厘定为法西斯思想家的先驱。欧美诸国包括东西两德及我国思想界对此均不持异议。
1958年,尼采研究专家施莱希塔在《尼采事件》的序言中“凛然揭露”:“灾难性的尼采神话是建立在尼采遗稿上面的,确切地说,是以不负责任地汇编遗稿为基础的;尤其是以‘权力意志’为基础的。《权力意志》不是尼采的著作。”但,此公嗣后编辑出版的《尼采文集》之《权力意志》,却几乎依尼采之妹伊·福·尼采“伪造”的“神话版本”照单全收,仅略删5节。此人之前的“揭露”及其后的“作为”都证实了何事,则不言自明。
无论是泼天富贵还是浮浪名声,都值不得一个人觍颜去作伪证——若是信仰所致,或个性偏执,或生死关头,那全然又当别论。
1994年,伊·福·尼采汇编的《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一书按原样重新发行。微波细澜若有若无。伪造、编造、谎言的声音愈来愈低。
活生生的史实证明:无论是伊·福·尼采还是其他人,他们都绝无可能全部伪造《权力意志》或局部造假并使之与大部浑然一体而欺世惑众。德国唯有一个尼采。他是这样的独特,一言一行绝不混同于任何人。谁想要伪造尼采足以致人于死命的一线血色微芒,或不妨一试。
凡属紧要的史实无不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但胜于雄辩,更胜于诡辩及飘忽之辩,无辩之辩。判定《权力意志》之真伪,最具权威磅礴之力者,莫过于无从抹杀也无从篡改之铁证如山;有尼采的档案在,有他的行状在,有他的手稿在,有这样完整而不时蜂鸣的证据链在——事已至此,《权力意志》之或真或伪,应嘎然息讼而尘埃落定。
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曾几何时,英国哲人罗素说:“尼采仇视人类。”许多岁月匆匆流逝,却仍有法相庄严的论者偏执地无据推定:罗素展读来路不明的《权力意志》,道听途说已先入为主,一目十行乃皂白难分,竟至于对天骄天纵之峣峣哲人忘却敬畏而遽下刀斧之语——其获罪于天,又何所祷也?
罗素直面种种有百疏而无一密之以讹传讹蜚短流长,似一座雕像默默无语。难道以他这样毕生坚守逻各斯精神与原子事实而享誉世界的哲学大师,竟跟视尼采著作为天书的冯·施泰因之流一样愚不可及,看来看去,颠三倒四,总也无从参透《权力意志》毫无粉饰绝未屏蔽的本意或真意?尼采万语千言,无非是以有机界(无机界暂且不论)及幽暗丛林强食弱肉的血腥状况类比人类社会,并就此断言:无论人兽草木,皆因其利己、排他、扩张等天赋及薪火相传之习性,必相互杀戮劫掠蚕食鲸吞而永无休止。即以人类社会而言,血潮汹涌或君临天下,纵横捭阖必威权炙众,实乃强者(少数高等生命)之运祚所归华盖立至;弱者(大多数低等生命),则只能尸横遍野而徐缓降解渗透荒莽苍凉的土地。在流年战乱中粲然胜出的最强者(高等生命),必有大意识,大意志,大觉悟,必有大哲学家和大统帅之大方略,大运筹,大动作,必经由“从未有过的伟大政治”及“从未有过的大战”乃最终获得莫大权利而建立千年帝国统治全世界。权力意志即生命本身亦即帝国本身——期待吧,厚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们身上。
(非此即彼:或持之有据则为鞭辟入里之深度概括;或言之非理则属语多浮浪之深文周纳。)
掩卷既久,罗素又翻阅尼采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于是目光炯炯地看到尼采放荡不羁的直言不讳:
世界到处充满多余的人——他们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
他们甘心就死。我们悲喜交集地施以援手,只为他们甜蜜地美梦成真。
黄人和黑人,人们如此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惟愿这些人自我作一番须臾就死的蛊惑,让他们也消逝吧。
在罗素眼中,事事有数,物物有数,乃转而面对诸多蜂飞蝶舞的说词:此乃尼采独特的语言,即“翱翔在所有诗歌之上一千英里”这样的无形无影无色无味清冽透明的狄俄倪索斯之纵酒狂歌,其飘忽奥义都在黑魆魆文字后面的“云深不知处”。或许200年后的人能解其中味——其词甚游也。如是妙趣横生的“四两拨千斤”,罗素之“尼采仇视人类”的断语,片刻间或已化作阴冷凄测的空穴来风。一个伟大时代之“尼采是法西斯思想家的先驱”这样的辉煌定义,或就此也成了“无风三尺浪”的谬种流传。
年近百岁的和平老人罗素心事重重地信马由缰,明眸闪烁之间,对尼采的雾中行止看得真切:彼狄俄倪索斯哲学酒气氤氲,统治全世界如烹小鲜,则扫荡苍白的智慧木偶,乃其大纲必有之举。彼言简意赅:“我就是重估一切价值的天平本身!”这当然是一句诗。诗言其哲学真谛,亦言其志。尼采有大志久矣!或许,这恢宏之志亦即莫须有的千年王国——恃一己之力或稍嫌绵薄,而兴起浊浪排空的萨堤洛斯运动……如此这般的“大动作”,至今也只有过朦胧的影子……即便查拉图斯特拉踏着血潮而来,牺牲可谓大矣,待迷雾散去,也就风平浪静,了无遗痕。
1970年,享年98岁的跨世纪老人罗素长眠不醒。他留给世界的,除了丰沛的理性之川恒久灌溉着人类的心田,尚有敬畏生命,热爱生命,捍卫生命,宏扬生命的和平主义——尼采则口吐与此反向的离奇咒语:狄俄倪索斯哲学之精义:以个体化生命的毁灭为手段,返归作为世界本原的原始生命冲动,从而获得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被毁灭者:个体化生命。毁灭者:不断循序倒退的生命本身。所获得者:原始生命冲动=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然则“返归”的历程,也就是生命不断弱化,意识不断稀薄,权力意志不断分崩离析的衰败过程。即便:返归寒武纪三叶虫的生命冲动,因其毫无意识,遑论意志,也就无从获得所谓“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
引申:经由“绝对必要”的战争剥夺大多数人的生命权或自由权,返归蓄奴社会的艺术繁盛,从而获得高不可攀的审美愉悦和居高临下的生存意义。至于“非发动不可”的战争之大获全胜,是否与作为另一宇宙本原的权力意志相呼应,如同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是否弱不禁风,则大可忽略不计。
因之,罗素指称“尼采仇视人类”或可商榷:尼采仅仅敌视“无权自由生存的大多数人”而已。但更有执著的论者认定“大多数人”与人类为同义语——罗素之指称乃不失精准即成未可移易的定义。
纵然,尼采目空一切而内心无比强大,却也曾大显亢奋微露颓唐地自谓:“我的使命的恢宏与同时代人的渺小成鲜明对照,因此,人们既不相信我的活,也对我不屑一顾”。如此入诗入画的一句“恍惚之悟”,或许倒预示着日后查拉图斯特拉之鹰影影绰绰地铩羽而归?
天有不测风云,尼采殁后一百余年,忽有袍袖飘飘的论者语惊四座地宣布:“史学家考证,坐实了法西斯主义源于尼采乃无稽之谈”。世事无常,或许没头没脑的苍蝇竟也能飞入高树繁花的皇家园林、千紫百红的侯府花圃?倒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宿谁家”,又如何有些许着落?
在德国,长期担任尼采协会主席的维茨巴赫阁下,则早已根据魏玛文库管理的尼采遗稿组织编辑出版了《重估一切价值》(《权力意志》之副题或别名)。这别一种无删节版本似乎也旁敲侧击地佐证尼采为不可否认的纳粹先驱?
伪证与铁证泾渭分明。谎言与实话相映成趣。诸如“自我下令遵令”,“自我服从又自我克服”,“‘主人’就是‘人’自己”,“尼采最厌恶把人分等级”——如此甚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主人出众,奴隶出局;“群畜”则化为乌有。何来利己?何来排他?何来蚕食?何来鲸吞?何来权力意志?何来纳粹先驱?如此忤逆尼采之本意或真意,难道就不畏禅飘忽而至的尼采幽灵冷不丁在背上猛拍一掌?
据称,尼采殁后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黑格尔并列为西方哲学史上五位不朽的伟大哲人。此乃“公认”还是“内定”抑或一簇簇喧宾夺主的哲学票友之“窃窃私语”,则暂且不予推敲,就落槌拍定其绝非“编造的谎言”或“断章取义”,而乃迭经“史学家”考证业已坐实的灿烂圭臬吧。既然天宇有如此静穆尼采有如此伟岸,也难怪他自以为有权以地球与人类做实验,依维茨巴赫阁下的美意,尼采也尤其以自身做伟大实验的急先锋,说跳下胭脂漫患的火山口——就当真会有天垂铁网地漂血杵的玄幻奇景?然而,这已翩然逸出前主席先生别有洞天的宏论,即如蜿蜒而去的歌声,激越而凄怆,曼妙而悱恻……必有所获?终有所获?
然而,尼采之狂疾,究竟:从摇篮到墓穴,从超人到混沌,从彗星到轮回;并非突如其来的雪崩;或飞鹰之巅?或翔蛇之渊?
然而倒是自称最极端者的尼采有言在先:狄俄倪索斯激荡于血色液体之真理,就来自恐怖异常的隆隆作响的深渊。
但见:
尼采之俯瞰,昏暝中已为神迹。或狮形虎影,或鹫羽蛇蜕,或黑云中闪电,或骤雨下奔犬;其莽莽,其荒荒,其凛凛,其栗栗,虽则百野千野,又何能再造宇宙重塑时空自我图腾而悠悠无绝哉!夫尼采之逼视;阴森森而决堤,火燎燎而聚薪......
凶兆无结?凶终无解?
所有人:请警场非理性之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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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第一部 狄俄倪索斯
谁生见神灵活见鬼魅,他就是一滴永恒的泪珠。
卡俄斯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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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遗像环绕着一圈圈磷火,阴郁明灭,惨淡飘忽。铜锈色的眼瞳从左侧徐徐逸出眼角,又从右侧缓缓移入眼帘……须臾隐入暗处,雪花飘落无声。
世界之蛇盘作圆环久久冬眠,吸入高山之雾,呼出深海之腥……我的血为何愈来愈冷流速趋零咔咔冻结冰封千里?
啊, 世界之环,环中之环,它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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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认恐怖,自许恐怖,自觉恐怖。我相随心变;一双铜锈色眼睛在镜中和我四目对射——然则,我的脸嘴实在并不比传说中任何一个吸血鬼更能把人惊吓得灵魂出窍。听我说呀,真正远比洪水猛兽更为狰狞可怖的,倒是我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疯狂膨胀的自我意识:我是太阳,我侵凌天空,横跨人间与地狱,囊括过去、现在和未来……,实不相瞒,我其实就是原始天尊神卡俄斯的投影!
卡俄斯张着空空大口,我也张着空空大口;他是广阔无垠的空间,我也如是。卡俄斯是天地开辟前的混沌——我既是天地开辟前的混沌,又是游弋于混沌中的那一颗璀璨的舞之星。然则,在混沌之后天高地迥相对稳定的状态中,那一颗跳跃的旋转的舞之星又在何处?我断然拒绝融入灿烂星空——我又在何处?我既是行踪诡秘的舞之星——我当然自觉恐怖!自许恐怖!自认恐怖!
实不相瞒,我正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卡俄斯本尊。我为何永远张着空空大口?我决不是经过我的女儿大地女神该亚?再经由她的儿子天神乌拉诺斯!而是由我自己直接生下夜空繁星、高山和海洋……
然则,我所意识到的这一切事实,仅仅因其有益于我的生命,有益于上等人的生命,有益于查拉图斯特拉及其新朋友河西狮子的生命,因而立即成为无数珍珠缀就的极其光辉灿烂的唯一真理。然则,我究竟是卡俄斯还是太阳抑或是经由泥土徐缓演进的金发野兽,这并不重要,性命攸关重中之重的仅仅是:我按照自己的面貌一夜之间创造了琳琅满目的希腊诸神!强悍的、凶焰万丈的神祗,明白无误为我所一手创造!孱弱的、满脸皱纹的神祗,确定无疑为我所独自造就!于是,我创造的精壮神祗张开空空大口吞掉了我造就的孱弱神祇,随后呕吐出遍地皆是的文明群落,所以先天不足,阴影和凹陷随处可见,又为我所百般挑剔,一无是处……于是,我的热汗,我的泪水,我的鼻涕,我的浓痰和我的唾沫,渐渐堆砌起来,流动起来,奔腾起来,泛滥起来,白晃晃黑压压昏惨惨遮天匝地啸聚而为我的洪水,席卷了,吞没了我的一切呕吐物和排泄物……这就是我的独特的创世纪。
然则,我的铜锈色眼睛目睹仿佛从高天悬挂垂落的洪水,却并未惊慌失措——我是我自己的诺亚方舟。
然则,我只长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后脑勺朝上朝前,面孔朝后朝下,而一双铜锈色眼睛却绝对没有看到我的任何呕吐物和排泄物……不过,我深信不疑:因为相同者永世轮回,我迟早会吸入它们的气味,窥破它们的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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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我18岁,一袭皂衣,左手虚垂,右手插入前襟,微露手腕的一线,倒肘倚着几册书或笔记本,整个形象黑中有白,白亮于黑,距离皂白难分尚且无限遥远,所以此时此刻的黑白分明倒也难以猜度,或就坡下驴碌碌无为,或逆流而上不知其可。然则我眼里所激射出的分明是:坚毅的光芒和已经开始播下的遍地荆棘。
我从衣襟中抽出的右手绝对不会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然则有一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已经透出战栗的敬畏。
因为那时我已经写出《论历史的命运》,已然振聋发聩地切齿号叫:“取消一切社会形式!”与其说我是初生之犊,无宁说我是已经开始跳踉咆哮的虎崽。
那时,我皮鞋上枪刺般的闪光早已远远胜过草叶上平庸的光影——谁配给我脱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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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诞生地理所当然也是人类的发祥地:这里是洛肯镇的老宅。看哪!两个烟卤犹如萨堤洛斯的两支角,三处天窗则如三只狮目——恕我冒昧问一问:有谁经得起它们的威慑和逼视而不战栗着连连倒退?
环绕着老宅的树林郁郁葱葱,就像我一样永葆青春活力——谁也休想我一两百年就会匆匆老去,铩羽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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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母亲弗兰西斯卡·尼采。娘家姓奥勒尔。我就是从她身上脱颖而出的!她脸上隐约的笑意,分明是从她盈盈的双眼微微荡漾开来的;然则,从她的眼睛到我的眼睛,纵然仅仅相隔咫尺,却已刀砍斧截般斩断了她的粼粼的善意——谁若是哪怕从我的眼里领略过稍纵即逝的阿弥陀佛之类的笑影,我立即就把我的两粒眼珠剜出来馈赠于他!
啊,我的父亲卡尔·路德维希·尼采!他是一位由威廉皇帝亲自恩准的牧师。看哪,他的前额明亮光洁,目光亲切柔和,脸上也有些许笑意……他为何不合时宜地穿着神职人员的服饰?不,他是一回事,我是另一回事。在这里,温良恭俭让的遗传不敌酷嗜血腥奴役的变异。我有无子嗣?不,我宁愿危险的病毒留给自己,留给尸体,留给坟墓,留给泥土——不,我何必……我已经……每每想到泥土将被我的病毒所污染,我就情不自禁地抱憾终生……如此这般装腔作势,给谁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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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露面了。“我看不见三步以外的东西。”然则,我以我的未老先衰而自豪不已,而连纵三纵而连跳九跳而纵跳如飞!世界上决不会有太多的人未老先衰!决不会有……比我更恐怖的某种病毒蠢蠢蚕食我的内脏;但如果不是狂妄的毒蛇先来咬破它们的薄皮,尔后歇斯底里的大火将它们席卷一空,我绝对不会风驰电掣地老得即令用三条腿走路,四条腿爬行,或者也将泪眼朦胧地有所不能……
且慢!我的下巴略略抬高,眉头也皱得紧紧,炯炯目光斜射到远处——不,我看不见任何怪物的茫影!难道我在蹄听大群蝙蝠于茫茫夜空中飞扑的声响?难道这就是某种神秘的召唤?听我说呀,望眼欲穿的“时候”久盼不至。难道我所亲眼目睹的正是稀释的泡影分崩离析,就这样毫无怜悯之心地溅得我满身皆是?
我的很潇洒的发型及其瀑布般的闪光犹如一首精致的预言诗,是献给诺查丹玛斯呢,还是献给未老先衰的我自己,我尚未敲定最终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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瑙姆堡老城墙及城门一览无余。如今它已谈不上虚张声势或蓄意吓阻;但在冷兵器时代或许倒也演绎过并非白雪公主一类的活剧。
当时照耀着它的究竟是日光还是月光,我已不甚了然。不过,寂然不动的树影看上去比树木本身更要真实得多,而我的冷竣的笑声却流射出一丝丝一缕缕惨淡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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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乐美、保尔·瑞和我这一张合影摄于1882年。沙乐美坐于车上,象征性地手执马鞭,而保尔·瑞和我则成了徒具人形的“辕马”。
皮鞭为何从我的手中“旁落”沙乐美手里, 这一易手是否意味着我成了笑柄或意味着我背弃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然则——你们看哪!我下颏上抬,眉目模糊,个中况味尤其暧昧——我从不戏说模棱两可的温言软语,但对沙乐美姑且又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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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比锡大学语文学社的十位衮衮诸公,前左即为未来的萨堤洛斯阁下。多位傲然蓄髭者,我即其一。我右脚鞋邦上若壮阔大河般的闪闪光影离照相机最近,而我的下颔却高抬于九位同仁之上。
我是唯一戴眼镜者。
不论何时何处我都是唯一,不愿与任何人龙蛇混杂。
同仁?衮衮诸公?
我是如此独特而又如此杰出的——我不是人!我是恐怖的火药桶!
狄俄倪索斯或许会赏光莅临这语文学社小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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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去西尔斯的路。横看竖看,谁会把它当作伟大灵感永不甘涸的源泉啊?不,不不不,此地绝非高不可攀,也绝非高原上的蛮荒之地……山清水秀,只宜休养,不宜发狂——毫无疑义,凶暴的眼神如不喷火就会泼洒开来一场彩光灿灿的钻石雨,相形之下,任意飘浮的诸多美学因子必黯淡无光,晦气横斜,你以为把高脚杯举到唇边不想畅饮琼浆玉液都难么?不,金杯银盏盛满洗碗水就是赏赐给你们这类人痛饮豪饮,别,千万别一口喷得我闪亮的美发湿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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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上的我17岁:健康的!英俊的!向上的!难道我不像一个地道的罗马战士?头盔?说有就有!长矛?就在我手中蛇一样挣扎!仇敌?谁敢正视我的眼睛,他就是一条血淋淋的好汉!从死人堆里鱼跃而起,高高屹立在岩石般坚硬的血海尸山上,啊,高些,再高些,越接近不断喷火的太阳,我就越能成为光芒万丈的太阳——难道我已经是醉熏熏的太阳?
然则,太阳永远是鲜活的太阳!我不过是一具转瞬即逝的干瘪死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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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上,我身着戎装,手执战刀……谁在暗处目光犀利短髭怒翘竖起拇指大喝一声:好一个纠纠武夫!
然则,我当的究竟是看护兵还是野战兵抑或两样兵都当过,这并不关乎宏旨,而与此环环相扣的是:我身着戎装就渴望一步踏上战场,而手握战刀——谁敢睁着眼睛瞎说我并不渴求杀人越货!谁敢指控我挥舞战刀只想假冒战士或乔装英雄或练练把式壮一壮胆子?谁啊谁?决斗!决斗!决斗!
啊,为何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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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7年,我的稍嫌浮夸累赘的大胡髭就像挂在鼻孔下的一个沉重的铃铛,它何时铃声大作与我毫不相干,我也从来就毫不知情。然则,我从镜子里怯生生地瞥了它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我并不知道我为何要在悬崖边缘来回跳踉,否则我会应激爆发一步跳回洛肯家中的摇篮里去连连打滚!
然则,与我命运攸关的铃铛何时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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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我在都灵抱着马脖子哭闹的离奇事件发生之后,就风声鹤唳地堕落为一个败类或寄生虫或害人虫——怎么办?我自己已然无从掐死自己,谁来消灭我啊?
我落井了。
我落形了。
然则,我的大胡髭仍在我的鼻孔下气势汹汹而又狼狈不堪……不知谁在我的耳边吼声如雷:畜牲,你也有今天啊?我已不解其意,但不胜其扰——然则病室中除了慈祥的妈妈,再无旁人。
我眼中的凶焰熄灭了,虽然还大睁着眼,却早已无视他人,也早已无视自己。
疯狂之后,接踵而至的,除了我自己的铁蹄,再没有任何清晰的或模糊的脚印出现在我的背脊上、胸肋上、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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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希腊神话把所有的神祗凡人化,而我却把如此这般一个孤零零的血肉之躯极端神祗化……即使我向来以恶报善,而我在此岸所苦苦祈求的,却是以善报恶。
难道我真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对头?不!我好像曾经在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时宣称:总有一天,人们会把对可怕事物的回忆和我联系在一起……现在我的影子平静地补充说:“博斯普鲁斯海峡宽处2400米窄处708米,数百年来在梦中一步跳越该海峡的人何止万千,而千真万确疯狂一跳不成功则成仁黯然葬身鱼腹之流当不计其数……。因此之故,人们每当面对恐怖的事物总是巧秒地避开我所有的英雄壮举而回忆起我的自觉恐怖,自许恐怖,自命恐怖;并且,我的恐怖不仅仅变成了更加恐怖而是变成了纠缠不休的无尽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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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基 督
我曾从灵魂深处火辣辣地爆出一句话:“狄俄倪索斯正是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对头!”
如此这般或明或暗的一长串唾沫溅到了诸天、撒哈拉沙漠和漆黑的冥界。
然则,远处传来的回声却只剩下了“对头”——很好,这就足够了。
然则!真的对头,还是有何不妥之处啊?
我行我素!
我彻底服膺狄俄倪索斯酗酒的海量和魔法的神奇,实非三年两载,而是终我一生——如我金刚不坏,则我对狄俄倪索斯的崇拜也就随之而永垂不朽!
对头,狄俄倪索斯睚眦必报,以牙还眼! 以血还牙!国王彭透斯因为嫉妒而关押了狄俄倪索斯,遭到的报复竟是被自己的生母阿高厄所亲手误杀——狄俄倪索斯施出空前诡异的魔法,竟使亲人不能互辨而自相攻讦,自相摧残,自相虐杀!
与狄俄倪索斯的野蛮恐怖阴惨刻毒恰恰相反,基督在最后的晚宴上,他指着十二个门徒厉声说:“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谁?
他分明知道是犹大——那只紧握钱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使得袋子里的银币叮当作响,于是泄露了当时最大的最为恐怖的天机。
他为何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也不揭穿犹大叛教叛主的丑恶面目?
我看得很清楚,也很透彻:他是要以自己的伟大牺牲终结这类恐怖酷刑并揭示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强大者不断地摧残弱小者必腐朽没落而趋向灭亡!人类文明史一再重复地证实这个永恒的真理——难道我反而能证明这永恒真理的崇高价值就是无价值?
我行我素!
伟大的基督高悬于十字架上的严酷史实雄辩地证明,正是由于他和万千奴隶的光荣献身,使得钉十字架这种极端野蛮的刑罚由此绝迹——它绝对不会如我所愿普遍再现于阳光灿烂的人间!
伟大的基督永远活在人类的心中!
狄俄倪索斯,这位法力无边的酒神能否永远活在世上所有嗜饮者的心灵深处啊!至少,我这个诗人未把蜿蜒的酒香忘在仰面朝天的脑后!
我行我素!
我不是糊涂虫而是明白人。我深知,狄俄倪索斯仅仅是基督虚幻的对头,而我,充其量也是滑稽的对头而已。谁是基督不共戴天的对头啊?彼拉多?不是!彼拉多和我一样深知:基督绝无推翻罗马统治的政治纲领和革命构想。人山人海的信众聚集在他身边又迅疾如鸟兽散,个中原因,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了。当时罗马总督彼拉多心如明镜,他知道基督的全部活动仅限于传播上帝的福音和治病救人——至于抗交捐税也只是淡淡说说而已,并无实际行动,也就是说,并无抗交捐税的事实。然则大祭师该亚法已然指控基督亵渎上帝,并且犹太教工会亦已判处基督死刑——彼拉多不可能违拗地方宗教势力的枉法判决而执意豁免基督,否则会危及或至少动摇罗马统治的根基。所以,他把基督领到聚集的人群之前说:“看哪,这人!你们来决定他的命运。”总督府前情绪激动的人群几乎全是犹太教信众,结果可想而知。彼拉多在众人面前洗了手以洗脱自己的罪行,随后宣告基督将被钉在十字架上直至死亡。
有一句话即将冲口而出却被我和着唾沫吞了回去:基督不但自称上帝之子,而且自称犹太人的王!
然则——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一个人说的话,和他的行为,和他的目的,并不常常一致,有时甚至恰恰相反。但凡开明的统治者,绝对不会以言论罪——因为那样做不但会冤狂他人,而且也会扭曲自己!所以,凡是明智的君主,他绝对不会做危及自己的声誉而动摇统治根基的蠢事!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世界上最恐怖的行为,莫过于血淋淋的教派之争!语言既苍白又轻薄、浮浪, 而利益则和金子一样闪光并且沉重坠手。基督的所作所为触怒了犹太教经典(或者说是律法)之始作俑者法利赛人。他和犹太教工会发生的最后冲突是在耶路撒冷的神殿里,他象征性地把在那里的放债者驱赶了出去。此举不啻是和犹太当局摊牌——依当时当地的情势而论,基督的命运已然铁定而不可逆转。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基督虽然因其不打诳语不设骗局不下活套而疏离了人山人海的信众;然而使徒彼得、雅各和约翰却更坚定了跟从基督的信念,因为他们亲眼看见基督的面容瞬间发出像太阳般的光芒,他的衣服也闪耀着灿烂的白光。摩西和以利亚尤其坚定地守护在基督两边,因为他们听到基督每说一段真话,就看到空旷的山坡上很快长出一片密林。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基督推崇的是相对稳定的道德标准而绝对不是刻板地遵从宗教仪式。尽管他自称救世主弥赛亚,但他却以诚挚的理性、至善的品德、大美的行为来推动世界的改变,也就是所有的人自己救自己,把自己从虚幻的氛围、阴暗的沼泽、恶臭的浓雾中解救出来,从野蛮的兽性的迷狂中解脱出来而成为真正的人。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法利赛人为何把一个犯了通奸罪的妇女带到基督面前。彼拉多的立场我不得而知。但我一以贯之的态度则是渴望生命本能的自由发展(或许干脆挑明了说:“任性发洩”更为实诚,更为精准。)不过我倒要看看基督与法利赛人如何对答!基督对于人类的兽性残余和以非对非以非对是的愚昧无知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于是他平静地说:“谁认为自己从未犯过罪的,就可以向她扔第一块石头。”控诉者群体一片深沉的静默。基督对那满面泪水的妇女说:“我也不惩罚你,去吧。你要自省,忏悔,改过。”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在场的人中谁会在心中默祷犯禁的妇女不被雨点般石块砸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又是谁最为感激涕零基督对违禁者的大义凛然而又温情脉脉的人性体贴人文关怀及人道宽容?
当伟大的基督高悬在十字架上,我和彼拉多究竟都明白了何事?
当基督的悲号冲向诸天、响彻人寰、穿透世界,狄俄倪索斯尚在何处仰面接纳硕大酒罐倾下的瀑布般的琼浆玉液?他的得意随从萨堤洛斯尚在何处搂着长发遮面的仙女宿醉未醒?
当基督憔悴的面容渐无生气、奄奄一息,我是否已然大彻大悟,无论是狄俄倪索斯还是萨蹄尔和我——我们都全然不配作伟大基督的渺小对头!
彼拉多当众洗过的手仍然沾上了基督的血,——他终在基督殁后6年,即公元36年,因多次出格地虐待犹太人并大肆杀戮撒马利亚人的罪名,被放逐高卢遂羞愤交加而在今日的维也纳自焚身死……有人看见他的鬼魂在髑髅地徘徊不去,还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在基督蒙难处双膝脆下伏地痛哭……
我呢?我是否在基督蒙难像前垂下头颅,一手抚胸、双膝跪地……纵然我决不会像克罗迭斯那样虚伪地忏悔,但会不会铛锒一声坠下半颗混浊的鳄鱼之泪?
不,我行我素!
摩 西
摩西出生以前,居住在埃及的以色列人越来越多,无论城里乡下,谁要是匆匆一瞥,看见的多半是以色列人生气勃勃的面孔。当时的埃及王对以色列人曾经为埃及做过的重大贡献一无所知,或装作毫不知情。因此之故,他对以色列人怀有越来越深的敌意。他对埃及人说:“看哪,现在以色列人多得像蝗虫一样,他们会吃光地里的庄稼,使埃及遭遇从未有过的饥馑,即使情况并非如此,或者与此相反,我们也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以后万一发生战争,他们和我们所有的敌人暗暗串通起来,里应外合,我们就一定会亡国,所有的埃及人都会人头落地!即使那时候真实情况很可能是以色列人拼死将敌人逐出我们的国土,我们从最坏处着想也必得处处设防:“先紧紧卡住他们的七寸再说!”因此之故,埃及人就奴役以色列人,强迫他们服极重的苦役,逼使他们同时修建两座储货城:比东和南塞。
然则埃及人愈是奴役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倒反而愈益强壮愈益灵活愈益精明。埃及人驱使以色列人干更重的的活,更脏的活,更危险的活。但当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狮子般凶险阴毒的眼神也还没有落到妇女儿童的头上,也还没有转过恶念来“口中夺食”——如此这般,两条有益或者有害于生命的真理,亦即重担压肩的真理和饥饿难捱的真理,其上限和下限均未有效突破,所以,以色列人仍然愈益强壮愈益灵活愈益精明。
然则,当时的埃及王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最野蛮最恐怖最阴险最毒辣最万无一失的致命一招。有一天,埃及王把几个希伯来的接生婆传来,颁下严令:“你们为希伯来女人接生时,如果生下的是男婴,就把他一刀宰了!如果是女婴,那就任其自生自灭。”然则,那几个接生婆敬畏上帝,并未按埃及王的旨意“生杀予夺”,而是听任希伯来男婴也自生自灭。他们虚应故事地对埃及王回话:“因为希伯来女人和埃及女人不同,希伯来女人身体向来就很健壮,他们生产时比打一个呵欠更快,接生婆没到,新生儿就已被亲友抱着传看了。”
埃及王听了接生婆的回话,怒火把五脏六腑都烧得流油,从宝座上跳起来下达新的绝杀令:所有以色列人生的男婴,都要绝无例外立即扔下尼罗河,但女婴可免一死。
这就是要灭绝以色列男丁,迫使这个民族雌性化,慢慢蜕变为一个不长胡子不执长矛和利刃的扭扭捏捏的衰族!
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母亲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妈妈啊!她们失子之痛的泪水流成了比尼罗河更大的河流,——这看不见的河流浸润着埃及的土地:难道这里真是充满了眼泪和苦难的山谷?
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母亲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妈妈啊!她们一个个痛失乍出娘胎的亲子,能不痛彻心腑痛断肝肠痛不欲生?啊,在这个恐怖的血海汹涌澎湃的国度,谁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善其身?
然则,作为幸灾乐祸的病态狂,我两眼闪光乐不可支。居然手舞足蹈地呵呵大笑,直到笑出的泪珠砸得地皮轰响,笑掉了大牙,笑痛了肚子,笑得满地打滚,差一点就笑死了过去!待我终于平静下来,却在一旁眯缝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尔后悄没声息地退隐于飞沙走石的暗处。
那时,有个犹太男青年,娶了一个犹太姑娘为妻,生下一个儿子,产妇见他长得异常俊美,实在舍不得把他扔下尼罗河,偷偷在家里隐藏了3个月。后来忧虑纸包不住火,就把男孩放在一个蒲草箱里,又把草箱放在尼罗河畔的芦苇中,男孩的姐姐实在不忍离去,虽然站得远远的,却大睁着泪眼想看看会不会发生奇迹。
埃及王的一个女儿来到河边散步,看到了芦苇中的那个草箱。她让使女把草箱拿来,打开一看,竟是个刚刚睡醒美目流眄侠气迷离的男婴,歌唱般的哭声使她爱不释手,暗想这一定是个希伯来男孩。于是决定秘密收养他。后来又给他起名摩西。
我隐匿在暗处紧张思忖:嗜杀成性的埃及王为何竟有如此温良敦厚的公主?不过,我如此这般争论成性攻讦成性构陷成性,在我英年早逝的父亲身上何能寻到丝毫的影子?然则我的铁石心肠又为何一动再动?难道不正是我阴惨刻毒地诡称以色列人是一个教士化的阴毒的民族么?所谓“一动再动”,似动非动而已。
摩西将要出生之前,我就知道他将要出生,有这样真切的预感……那时我还是一片朦胧的幻影,无眼而视,无耳而听,无发肤血肉而流射谁也不曾见过的光芒,磁石般吸附一位圣者即将诞生的越来越密集的信息……我的过去未来常常通电般穿透我不是飘浮松散就是辐凑绵密的幻觉,预示着我在遥远的未来必受罕见的酷刑:瞬间粉碎,瞬间聚敛,影影绰绰,缥缥缈缈……
许多岁月匆匆消逝,为所欲为的埃及王终归寿终正寝。以色列人因惨遭埃及王的奴役、杀戮和恐怖至极的“断子绝孙”惩罚的祸害而悲叹不止,哀泣不止。他们的悲叹和哀泣传到了天上,传递到上帝的视听,使上帝仁慈的胸怀悲悯不已。于是上帝决定拯救他们。
这时,摩西已长大成人,并娶了米甸祭司的女儿西波拉为妻。有一天,摩西把羊群赶到野外放牧。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喊他:“摩西!摩西!不要往前走,快把你的鞋脱下来;因为你站的地方是圣地。我是你的上帝。”摩西听了这话,赶紧以手蒙脸,因为他不能直接面对上帝。
上帝说:“我的百姓在埃及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已经看见了。现在,我派遣你去会见埃及王,要求他同意你带着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到迦南那个充满希望充满奶和蜜的地方去。你将以色列人领出埃及,必在这山上敬拜上帝,我必授以信条,以此证明我就是派遣你去的上帝。”
上帝又对摩西说:“你把我赐你的杖伸向天空,使埃及天愁地惨刹那间到处漆黑,一点光线都没有。”
摩西当即向天空伸出神杖,埃及的天空就变得漆黑一片,整整三天,埃及人连自己的手指甲都看不见,谁都不敢离开自己的住所,但以色列人家中却有亮光。
然则埃及王只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不准带走牛群和羊群。
上帝又降了大灾难到埃及:所有埃及家族的长子以及头生的牲畜都被从天而降的飘忽黑影杀死。难道以色列人曾经遭受的恐怖灭绝的人祸现在又变成了恐怖灭绝的天灾落到了埃及人自己的头上?面对如此这般难以收拾的恐怖局面,埃及王不得已垂首妥协,让以色列人带着畜群离开埃及。
于是,在旋转的云柱和火柱的指引下,以色列人赶着牛群和羊群扶老携幼奔往迦南的漫漫旅途。埃及王竟然背信弃义食言而肥,亲自率领军队追击流亡奔命的犹太人,想把他们统统抓回来“格杀勿论”,为埃及那许多屈死的儿童和牲畜报仇雪恨。
我在暗处无声地切齿号叫:看来复仇者任何时候任何所在都有其刀光剑影——难道我自己就不想血洗莱茵河畔?不过,君子报仇,千年不晚!然则,我的仇敌是谁?天谴!天殛!我又何由报之?何能报之?何必报之?然则,难道埃及人和以色列人你死我活冤冤相报竟无了结之日?难道维护奴隶制和否定奴隶制都必须恐怖至极连下杀手?就不能握手言和,从此平起平坐,自由自在,而在飞黄腾达的机遇面前人人平等?听我说呀,看来民主毒素无影传播飞絮授花——彼此彼此!
当以色列人快到红海的时候,埃及王和他的军队看到了这些逃亡者逶迤的队伍。但是,一片浓雾飘来,遮没了他们的营地,截断了埃及王鹰鸷的视线。
第二天一大早,摩西神杖一挥,红海的水就分开了。于是犹太人12个部族顺利到达彼岸,一个人,一头牛,一只羊,都全然没有损失。
然后,浓雾散开了,埃及王看到犹太人正在攀登对岸的陡坡,埃及王灭绝犹太人的心太过急切,他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入只盖过脚踝的海水,将士们紧随其后蜂拥向前。不料海水就像早上突然分开一样,眨眼之间又突然合拢。一片滔天巨浪,埃及王和他的将军士卒悉数葬身海底。
上帝在山上呼唤摩西,摩西就攀到山顶去拜见上帝。
上帝说:“你告诉以色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如何惩罚埃及人,并且把你们从埃及领出来,我就像大鹰一样把你们放在翅膀上,负来归我。如今,你们若能听我的话,守我的约,你们就是我从万民中挑选出来属我的子民。因为全部土地都是我的,你们要归我云遮雾绕的国度,成为圣洁的国民。”
在山上拜别上帝之后,摩西带回两块上帝刻下“十诫”的石版,然而与此同时,以色列人却制造了一个金牛犊来作为他们膜拜的偶像。摩西勃然大怒,举起石板击碎了空空的金牛犊,石板也碎裂得惨不忍睹。后来,摩西又从山上带回上帝新刻的石板。石板上的铭文约略如次:
我是耶和华你们的上帝,曾将你们从埃及为奴之处领出来。因此你们要遵从我的律令:
除我之外,不可敬拜别的神。
不可制造任何偶像,比如象、牲畜、鸟和鱼的形象。你们不能以任何方式跪拜这些形象。因为我,是完全的,唯一的,你们不能在敬拜我的同时敬拜别的神。凡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第三代,第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
你们不可妄称耶和华你们上帝的名,否则就逃脱不了惩罚。
应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在一个星期中的六天,你们要努力作事,但第七天是向耶和华你们的上帝守的安息日。这一天不但你们不能做任何的事,就是你们的儿子、女儿、奴仆、牲畜以及住在你家里的宾客任何事也都不能做。 因为在六天之内,耶和华造天、地、海和万物,到第七天便休息了。所以这安息日是上帝赐予你们的,要守为圣日。
应当孝敬你们的母亲,才能使你们在上帝赐给你们的土地上长盛不衰。
不可杀人。
不可奸淫。
不可偷盗。
不可做假证陷害他人。
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奴仆、牲畜和一切他人所有的财产。
这就是上帝的十条诫命。
这就是伟大的基督所开创的基督教文明。
世上原本并无尽善尽美,惟有趋善趋美尚且曲折迂回——如果我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趋恶趋丑,并且一定要大恶大丑,极恶极丑……那就随我去吧?
然则,我在此岸聚敛和粉碎的无数个瞬间,仍在不停地偷窥血光闪烁、泪光闪烁和毫光闪烁的十条诫命,想说,想喊,但喉咙早已被自己的手所扼断,惟有一双眼睛在空中飘浮,啼笑皆非的眼神空自在诉说着何种衷肠,连我自己也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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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所 罗 门
谁在暗处乱发倒竖地窥视——这人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在风声鹤唳的暗处窥视何物?
听我说呀,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久已闻名于世,恰如迅雷不及掩耳,真不知惊破了几多缠绵的梦幻,使之再也无从倾听落叶飘零的衰亡之音?
所罗门无所不知无所不及的智慧,却惟有我一人伫立于乱云飞渡的风口,冷若冰霜不可通融不可逆转地矢口否认。
因为我绝对不承认已有的已知的未有的未知的或有的或知的一切!
然则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绝对除外。
相传在梨花灿烂的一天夜里,上帝在所罗门梦中显现,对他说:“你愿我赐你何物?”所罗门说:“你予仆人大卫王庭,他以诚挚的爱心和宽厚的仁政善待臣民,你又向他再施恩典,赐他一个儿子坐在他空出的王位上。我的上帝啊,如今你使仆人接续我父做王,但我是幼童,不知应当如何作为。仆人穿行于你所拣选的民中,他们多得不可胜数。所以求你赐我智慧,可以辨别你的民,能判断是非。不然,谁能分辨这众多的民啊?”
所罗门因渴求智慧,耶和华深感欣慰。上帝语重心长地说:“你不为求寿,求富,也不求灭绝你仇敌的性命,单求智慧,我就应允你所求的,赐你聪明智慧,甚至在你以前没有像你,在你以后也没有像你的。你所没有求的,我也赐给你,就是富足,尊荣,使你在世的日子,列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上帝赐给所罗门极大的智慧聪明,如同海沙不可测量。所罗门的智慧胜过一切人。他的名声传扬在远近的列国。他作箴言三千句,诗歌一千零五首。他议论草本,自黎巴嫩的香柏树直到墙上的牛膝草。天下列王钦慕所罗门的智慧,就都遣使来聆听他善待子民的治国之策。
一日,有两个妓女来到王宫,站在王面前。一个说:“我王啊,我和这妇人同住一处。半年前,我生下一个男孩。过了三日,这妇人也生了个男孩。我们是同住的,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屋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夜间,这妇人睡着的时候,翻身压死了她的孩子。她夜半起来发觉此事,趁我睡得很沉从我身边把我的孩子抱去,放在她的床上,再将她已死的孩子移到我的身边。天要亮的时候,我起来给孩子喂奶,这才察觉孩子死了。及至天亮,我细细察看,才发现这不是我生的孩子。”那另一个妇人却厉声争辩说:“不对,活孩子是我的!”两人争吵不休,就来找所罗门王,请他断案。
所罗门冷眼审视两个妇人的神色:一个大悲大恸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洒落一地,一个脸色惨白瑟瑟发抖急得满头大汗,便心中有数,略略沉吟片刻,果断地说:“你们两人都要这孩子,这好办。”他吩咐仆役:“拿刀来,将这活孩子劈作两半,两个妇人各得一半。”急得面无人色的那个妇人扑过来紧紧抓住仆役拿刀的手,哭喊着说:“求我王将这活孩子断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所罗门当即断定这妇人必是孩子的生母无疑,即刻把活孩子判给了她。对此,各国使者无不对所罗门王敬若神明,因为他有神的智慧。
然则!所罗门如同神秘星空的灿烂财富究竟出现在何时何处?所罗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辉煌宝藏究竟消失在何处何时?
或许我早已尽知熟知知之甚祥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应在何时何处必在何处何时,但我因偶染隐疾恶疾不治之疾,所以我期期艾艾难于名言,面红耳赤羞于明言,百感交集未予明言。
谁在暗处乱发倒竖地窥探何物?传说中的所罗门财富和现实中的所罗门宝藏,或许早已为强者独占而血光闪闪挥霍一空?又或许尚未被群盗分赃而大雾弥天不知去向?又或许早迟必为百虫蛀蚀而鸡零狗碎化为乌有?
忽然铛锒一声巨响惊吓得我匆忙隐入浮光掠影——啊,两粒亮晶晶的眼珠穿透谁摊开的巴掌将岩石砸了两个朦胧的大洞?
查拉图斯特拉
谁是超人?查拉图斯特拉谆谆教导斑牛镇的庸众怎样做超人的事实,无可辩驳地坐实他即是有史以来唯我独尊的超人之父。难道世间真有超人之父自己反倒不是超人的戏说?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有无教导他的诸多信众,如何做超人,则他自己从未提及此事,我也似乎无从发挥——难道诸位就不会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到哪里算哪里?哪里天黑得一塌糊涂就在哪里悄悄地自行了结?
看哪,查拉图斯特拉无论善诱恶诱或者出其不意地在背上猛击一掌,却始终不曾教出一个岂止凶神恶煞的超人来!几多大话都白说了,美言也无效,歌声也无益——只因超人是断乎教不出来的!
看哪,查拉图斯特拉面红耳赤:今有超人之父大驾在此,为何不见凶神恶煞的超人鱼贯出迎?
我隐匿在暗处倍感耳根发烫,便故作镇静慢慢踱到明处来,似笑非笑地摸摸胡髭,剔剔牙齿,当迎风而唾脸上有了痰迹之后,忽然高高挥舞着两手宣告:“我也不怕泄露天机:超人是天生的!”
曾几何时,我好像在同样的场合同样庄严地宣称过“超人是地生的!”——唔,肯定有这回事!然则,有天无地又如何有生有死?有地无天又如何有存有亡?有天有地即有生有存——每个人使自己契合整体性,即是天经地义,即为生存之道。如此这般,谁与整体性严丝合缝,谁就如歌德有最大的可能成为伟大的超人!
我忽然心中一动:所谓超人之说,难道仅仅是我的举世无双的杜撰或美轮美奂的生造啊?
我的查拉图斯特拉,难道不是按照我自己的面貌激情难抑地临摹的画中人?或匠心独运地塑造的石人铁人金人?或自洁面孔着礼服系领结的楕圆镜中的自己人?或漫步湖畔时常常形影互换的同路人——他绝非步履维艰的老骆驼!我绝非臭气熏人的骆驼夫!
我承认,我否认,查拉图斯特拉真也真得,假也假得——听我说呀,我承认我的否认,我否认我的承认!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上山,四十岁及其后的种种行状——听我说呀,我的鹰眼难望其项背却瞥见深渊一偶缓缓绽开的奇葩;我的蛇腹难步其后尘却滑向洞窟深处徐徐张开血口——随后我成了狮子美髯中一缕缕动荡的光影,倒也遂了心愿罗曼谛克地大慷不虚此生之慨。如此这般,我紧随查拉图斯特拉左右跳踉,也就名正言顺,气定神闲。听我说呀,这主奴博奕的把戏,谁说起来出神入化,我就对谁钦佩之至,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念念有词,亦步亦趋!
当我从暗处行色匆匆闯到明处来时,却已换了一付“大思想家”的阴冷面目:我言之凿凿地宣称:查拉图斯特拉早先认定世界是善与恶的战场;错!其后紧锣密鼓创立明暗分野清浊分流的道德;错上加错!其后点燃圣火——勿枝蔓!勿干扰!爱是受难,是找死,是自己往绳套里钻!因为查拉图斯特拉是犯该错误的第一人,又因其罕见的诚实,所以,他也必定是承认这个错误的第一人。看哪,这里既有因为,又有因,更有所以,形式上显然符合逻辑,无懈可击。谁以为我当真浪子回头拜倒在逻各斯的盛满牛草的提篮下,恕我直言(想必诸位难得见到我使用这个谦谦君子语吧),他不是瞪着牛眼的穷酸学究,便是摇着驴尾的冬烘先生!
谁在我耳旁窃窃私语:查拉图斯特拉就如此这般任由你摆布,你指控他有错,他就赶紧低头认罪?你诬称他有罪,他就乖乖地认罪服罪,引颈受戮或跳进猪圈去与猪猡作伴?难道堂堂正正的琐罗亚斯德,竟是你反仆为主要打就打要饿就饿要喝血就将他糟践成徒具空皮囊的死骆驼不成!
谁?
夜静更深,风露正浓,除了我独自一人大汗淋漓,目光炯炯,连鼬鼠都没有动一动。
究其实,没有人比我更透彻地了解查拉图斯特拉究竟错在何处。他错就错在不能从坟墓里翻身坐起!他错就错在不能挺身而出向我扑来扼住我的喉咙,并且大声疾呼所有人都来看着他如何把我这个凶神的帮凶活活的处以极刑!
我究竟为何执意要假造一个查拉图斯特拉来血淋淋脏兮兮臭哄哄诽谤那个活生生的大义凛然疾恶如仇怜贫恤老的查拉图斯特拉?
我究竟为何非要假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信口开河大打诳语不可:“为有超人之形又有超人之影,为有超人之无坚不摧的神奇法力,为有超人之无边无际的千年帝国,我们必须根除所有人性的,太人性的东西。”
如此这般根除人性亦即灭绝人性的庞然大物,早已自外于人类;因此之故,它可以有各种各样惊世骇俗的名目,但实在早已不配自称为(超)人。
假如查拉图斯特拉蓦然出现在我的五步之内,他两眼喷出的怒火刹那间即可将我焚尸扬灰,而我和我的影子将子虚乌有而万劫不复。
假如查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气数未尽……人世间又何曾有过不散的筵席!而我的千年帝国——难道就只有超人孤零零的影子与烈日下的雄狮合二而一?况且“超人尚未存在”,而狮子一生所吃之人及其他活物毕竟有限……这或许就是我的千年帝国有影无形并且这影子也即将分崩离析的征兆吧。
假如我因伪造查拉图斯特拉的斑斑劣迹而获罪于天,我将何以自辩而逍遥法外?我将何以继续为恶直到木棺之铁盖轰然落下将一切腌臜之物粉碎于无形……
假如,假如,假如不值半文,而我的高于人类一切事实之上的文章将无可争辩地——升华还是升值?有易一字者予千金?
倒也可以说一声孤零零的河西狮吼将响彻千年,假如我认可,我就是那一声狮吼!
闪电照亮我的形骸,霹雳又将其击得粉碎,假如我认可,我断然回绝扬弃那形骸之灭和粉尘之绝!
总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同那些恐怖事物密切联系在一起……假如我认可而我已然确认:我就是那许多恐怖事物的总和!
那一声响彻千年的狮吼血光闪闪……与此相呼应,冥冥中涌现出一条血的河流,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难道杀戮和劫掠命已铁定即是千年以前也是千年之中更是千年以后永远的真理?
然则,即令恨我入骨者,他也决不会断言我就是纯粹的冷血动物!
我是狮子而决不是蛇——或许狮子和蛇都另有其人吧。
我所伪造的或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他是否超人之父,或自有公论;而谁是超人之子,则我只能王顾左右而语焉不祥。
然则,即令恨我入骨者,他也决不能就此断定我就是顶级的造假大师——这,或许也另有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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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凯 r>
我言之凿凿地说过:罗马的尤利乌斯·凯撒,当基督的精神赋予他的时候,成为第一个超人。
然则,任何人都有“前言不搭后语”之时——我何能例外?我何须例外?我何必例外?我色厉声严地宣告:就我而言,不论“前言”对错,也不论“后语”是非,一律以“想当然”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查拉图斯特拉说(也就是我说):“超人尚未存在。无论最伟大的人或是最渺小的人,我看到他们都是赤身裸体——他们都太相似。确实,我发现,他们当中的最伟大的人还是太人性了。”
“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
谁在说话?
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一个人影。那就是我在自语——即以此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或许尚可补救:只须访得何处有一面能照出人的灵魂及其过去未来淋漓尽致的魔镜,那就要坑蒙拐骗鼠窃狗偷明火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总之务必立即据为已有!我们还到何处去寻超人啊?难道想得出并且做得出如此补救之法者不正是活生生的超人吗?难道在他身上还能觅到丝毫的人性吗?
假如仍是我在自语,则是否碍难以此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我在开篇所说:“基督的精神”即指亦仅指“救世的精神”——并非在口头上救世,而是在事实上救世!
尤利乌斯·凯撒纵然仅仅拯救了一个时代——但他事实上已经成为第一个超人。以此为由,应当特许他的言行残留若有若无的人性——往后的超人必须根除人性,否则决不能妄称超人!因此之故,所谓“超人尚未存在”即展翼于事实之前,亦翱翔于事实之上,不过偶尔也难免灰溜溜地屈居于事实之下。
所谓“凯撒得到代表罗马社会底层的人民党的支持”——他当然会对一群鸡撒儿把麦粒,否则他断然吃不到鸡蛋更休想吃到一块鸡肉喝到一口鸡汤!这不是情真意切的人性而分明是虚假透顶的伪人性!
凯撒出身贵族。早年和“骑士”民主派关系密切。为争权夺利,假意接近平民。他是一个杰出的官史,历任财务官、工务官、司法官、祭司长等要职。前61年39岁始任执政官。纵然任内施政有利骑士和平民——归根结底更有利于他自己的统治。“忆我民众邦国之基兮”,需要民众火中取栗或死保自己权位时, 如此顺口唱唱高调,倒也在情理之中而无可厚非。
凯撒执政官任满后,改任山南高卢总督。前58年起,征服高卢(法国),变高卢全境为罗马行省。前55-54年,发动对莱茵河东岸地区和不列颠两次远征,虏获巨大财富和无数奴隶。
连连大战大捷之后,凯撒之威望如日中天,他所指挥的军团业已成为绝对听从其个人号令的私家军。看来不但罗马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而且整个世界将在他的铁蹄下翻滚呻吟,似乎也毫无悬念。
强大威压之下,也总会有人不服。与其坐以待毙,莫如铤而走险。前49年初,元老院与庞培再度联合,悍然下令解除凯撒的军权。但军团早已绝对听从凯撒的指挥,在他的长鞭指处,兵贵神速,军团风驰电掣地越过卢比孔河,扑向罗马。庞培和元老院所能调集的军队有限,与凯撒的军团相比,实力悬殊,所以一触即溃,为保全性命,庞培等人只能选择逃出意大利的下策。凯撒垂手而得罗马政权。“受任”为狄奥推多(独裁者)。希腊一战,追庞培入埃及,踌躇满志地诛杀死敌庞培。支持埃及王后克利奥帕特拉争夺王位。出征叙利亚,小亚细亚和北非,剿灭庞培残余势力。前45年一统全部罗马属地,建立军事独裁,形成奴隶制大帝国。
然则,世上有谁会预先知晓前44年3月15日这一天会发生何种大事?过去未来根本就没有降生过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预言,包括我的注定要响彻千年的预言,其实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别有所图的谎言!
为何我脸上毫无愧色,心中也毫无愧疚,每每散步到湖边也从未想过要耸身一跃以结束这个毫无愧色毫无愧疚的时代?
天啊,连天方夜谭四十大盗之首对镜之时也能窥到些许玫瑰红的愧色,而清夜扪心也会痛感一丝丝针扎般的愧疚呵!
前44年3月15日这一天!
看啊,尤利乌斯·凯撒正在走向庞培剧院而石阶已经在望时,突然间冒出一大群刺客向他亮出刀丛般的匕首——多把利刃几乎同时戳入他的胸膛,他倒卧在与庞培塑像近在咫尺的地上,因失血过多,面容苍白如纸。破碎的月桂花冠散落一地,紫边长袍血迹斑斑。但他庞大浓黑的影子渐渐升高,渐渐模糊,当其高过庞培塑像之时,他那双酷似阿波罗的眼睛蓦然闪耀出雪亮的光芒,随即和他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天空……罗马的太阳过早地陨落了!
数十双亮煌煌的眼睛聚作一只血光闪闪的灯笼——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一帮颇有来历的刺客显然既是疯狂的叛乱者又是残忍的复仇者!因此,他们精心选择在庞培的望眼所及处制造这一起恐怖的惊天大血案!
庞培塑像前遍地是血。这给他在夜色中的朦胧身影增添了些许光彩呢,还是使他的沮丧的灵魂更加黯然失色?
凯撒杀了庞培,而暂时看不清面目的这帮叛乱者又杀了凯撒——莫非血腥的奴隶制正是不断生成毒辣阴谋和恐怖凶杀的鬼斧神工的血色温床?
布鲁图和卡西乌的名字既被空自锁定在罗马帝国灰飞烟灭的档案里,也在凯撒的传记中和血淋淋的多把匕首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倒是有无数盲眼蝙蝠呼呼逃蹿的黑影不知所终。
假如独裁者凯撒当初像根除人性一样根除共和派余党,假如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解散元老院并逮捕处死一切可疑分子亦即浮在水面的和潜入深水的反凯撒分子;假如他果断地下令推倒庞培塑像焚毁庞培剧院并给庞培贴上叛贼、反贼、罗马巨奸、国民公敌之类的标签;假如他地毯式地反复整肃凯撒集团内部;假如他让亲兵把自己牢不可破地箍在层层铁桶之中——假如他做了这一切,他所获得的巨大成就将更加光辉灿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假如他当机立断地“根除人性”,我必力排众议包括我自己的犹疑不决,将史上第一个超人的无可比拟的尊号馈赠于他,再经由万物永世轮回,他已是令我酷慕不已的永恒的超人!
假如真有所谓的“时空隧道”,我必抢在前44年3月15日之前现身罗马,必纵横捭阖上下其手内外布置迫使惊天动地的暗杀事件悄然破产……我并且不胜荣幸之至地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凯撒施洗——凯撒必欣然地怡然地跃然地接受我的洗礼!
然则,假如把世界上所有的“假如”加在一起,哪怕经历一千遍迷你轮回,除了仍然等于灰溜溜的假如,难道还会有天花乱坠的别样奇迹出现?
尤利乌斯•凯撒生于前100年7月12日,殁于前44年3月15日,活了不足56年。
我生于1844年10月15日,卒于1900年8月25日,也只活了不足56年。
看来聊可自慰的是,我毕竟比凯撒多活了几十天!然则我精神崩溃后的漫长的黑暗岁月,又怎能与凯撒的烽火连天的日日夜夜胡乱攀比?
凯撒说:凯撒之妻是不能怀疑的。此言掷地有声,响彻千年。然则凯撒之妻已然铁定不可怀疑,难道谁还可以反而莫名其妙怀疑伟大的凯 r>  曾几何时,我双手高举地断言凯撒铁板铆钉是史上第一个超人;后来又因故期期艾艾地改口说:“超人尚未存在”……如今为正视听,我再次嘶声力竭的宣告:无论“前说”对错,无论“后说”是非,一律以“冥想”和“思辨”为大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啊,普天之下,谁是超人?
亚历山大大帝
飒爽英姿的亚历山大大帝仅离我半步;我听得见他的欢悦的心跳和舒缓的呼吸,却不敢抬头瞻仰他那完胜者的面孔——不知是骄横的神色还是镇静的神采,只强烈地感到他一阵阵英气逼人,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又身不由已地膝行向前,埋下头窸窣有声地吻去他脚上的征尘……我,我何以如此下作?不,我的灵魂随风飘入波斯帝国大流士王朝末代一个惶恐万状的小贵族空空的躯壳……当其时也,他一声“阿胡拉·玛兹达”尚未喊出口,即被眼前亚历山大大帝摧毁者的汹汹气势惊吓得灵魂出窍,幸而我的随机应变的灵魂及时附体,这才使得另一声惊乍乍的“天爷”从他焦干紧缩的喉咙冲口而出——这一声中性的“天爷”,既非波斯国教的主神、善神、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亦非希腊的宙斯罗马的朱庇特犹太教的耶和华,倒也称得上标新立异、顺水推舟,或许稍减胜利之师腾腾的杀气略退血海之灾闪闪的光焰,庶几或免当场利剑穿胸……然则我原有的躯壳却轻飘飘如一片鸿毛坠入了深渊,惯于横眉藐视深渊者,深渊必以眼还眼,流射灼灼凶光十倍地回应……
仿佛当头棒喝,谁眼前金光乱舞?往日高不可攀贵不可言的波斯皇后如今长发遮面拜伏在亚历山大大帝的足下,她有无狂吻强咽大帝腿脚呛鼻的征尘,我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细看也不忍细看——难道我终究未能免俗而悲天悯人怜香惜玉已将铁石之坚化为绕指之柔?听我说呀,要做超人,要根除人性,又谈何容易!
然则,实不知这亡国之后可曾明里暗里上下其手问政干政?实不知她往日是否曾以血口馋言暴诛忠臣虐杀良将?实不知她往日有无联络外戚相与佞臣暗中酝酿弑君之谋篡位之举?听我说呀,实不知她为 其妇德能否服从?天降水旱灾变她有无赈济之言?飞煌遮天蔽日她有无应对之想?而对道路颓圯桥梁失修她有无关照之情或注目之意?而对鳏寡孤独流民乞丐她有无施药施衣施以薄粥之良善作为?而对宫墙之内触犯小小过失者,她有无网开一面或惩前毖后疗疾救人?
然则,实不知这垂首哽咽痛不欲生的波斯皇后妇容如何?莫非这波斯皇后姿容绝世,不输海伦;所以大海湾波诡云谲,而有波斯的特洛伊战争木马计旧戏重演,于是家国城池毁于一旦?历史戏剧化而戏剧也相应历史化已是潮流,谁都可以循着历史和戏剧之间的夹道鱼贯出入,自由发展,有何不妥!人们熟知的史实倒也紧锣密鼓,烽火连天;亚历山大大帝分别于前334年,前333年,前330年接连三次大败波斯军遂灭波斯帝国。这些必有运筹帷幄出神入化的远谋深算,而绝无举火即焚飞灰烟灭的木马之类美丽却蒙昧的神话!
谁人不知,我绝对视女人为无物,而面对所谓倾城倾国的海伦画像,仅报之一哂,未置一词。我本绝对男权!狂飙男权!血腥男权!我昂首向天断定女人惟有哭领鞭笞之权,笑允逼婚之权,默认初夜之权,坚忍蹂躏之权!
然则,我为何仍有一睹波斯皇后天香国色的强烈冲动?难道我从未根除人性或灭绝人性或除而未尽灭而未绝尚且残留一丝丝一缕缕忽隐忽显的——人性之谜?
听我说呀!
亚历山大大帝生于前356年,殁于前323年,只活了33岁。少时以亚里斯多德为师——这个苍白的智慧木偶居然教导出了亚历山大大帝!这既是逼迫我战战兢兢耳根发烫眼红眼绿的奇迹,又是一巴掌打得我转几个圈昏头昏脑生见神灵活见鬼魅!无论如何,这位传奇的大帝由是以哲学理性的敏锐目光祥观默察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业绩,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汰伪存真,常有恍惚迷离的困惑而必有豁然开朗的顿悟——为此后东征西讨攻城掠地准备了长长的阶梯……天才第一次忘记以多胜少立即变成庸才;第二次忘记以多胜少当即变成蠢才;第三次忘记以多胜少则火速变成死尸……大帝于前336年20岁即位后迅速平定国内叛乱,率马其顿军及希腊军越过达达尼尔海峡,于前334年首次击败波斯军。前333年,又第二次击败波斯军,并迅即南侵叙利亚,占领腓尼基。接着在332年侵占埃及,建举世闻名的亚历山大城,并兼任埃及法老。前331年,由埃及向东,抵“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前330年,经高加米拉会战,彻底摧毁波斯军,多蹶不振溃不成军。孱弱不堪的波斯帝国亡于一旦。
前324年,经十年征战,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亚历山大大帝已经建立起从巴尔干半岛东抵印度河、南到尼罗河横跨欧、亚、非三洲空前的大帝国。其赫赫武功为人类漫长历史所罕见。
在弗里吉亚城市戈尔达乌姆,有一辆战争上系着一个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据说无论是谁,只要能解开它,就能统治世界。
亚历山大大帝趋前默察,了然于胸;这个麦穗色的结是一个反复穿插错乱纠缠的死结,惟有快刀或利剑闪电般一挥,斩断即解开。
传说中的戈尔达乌姆结就是如此这般智者难解勇者难开而大帝乍到剑影才闪:三呎冰消九呎雪化,而虚幻的世界之花逼真地盛开在眼前!
亚历山大大帝不仅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大的帝国,留下了大约30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并且将希腊文化的种子从西方播撒到了东方。他如此伟大,如此崇高,如此光辉灿烂,并且早于凯撒大帝三百年,并且不曾被人谋刺身死凶终,我却为何偏不将他列在超人之首?或许我根本就未曾将他视作超人?难道我因嫉妒之火焚毁尽净最后残余的理智及廉耻而伪装疏忽假作糊涂刻意将亚历山大大帝一笔抹杀?不!亚历山大大帝未在超人之列,绝非他不够伟大,不够崇高,不够灿烂辉煌;恰恰相反,倒因为他太过于伟大和崇高,他非但未根除人性灭绝人性,而且他那人性的灿烂光辉已将我屏退于千里之外——他对一个叫提摩克雷的卑贱女人被马其顿忠勇士兵奸杀居然深表同情!此外,他还对国破家亡且被生俘的大流士三世莫名其妙地动了恻隐之心!更有甚者,他荒唐至极地用温情脉脉的口吻探询那个一败再败以至一败涂地的波斯国君:“你要我如何对待你?”听我说呀,真是天外奇谈,岂有此理!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何不挟完胜者的天威血洗波斯国都并且干净利落地从地图上抹去这个久负盛名的天方大都会?他为何不立即拴上密密粗绳驱动万千战马呼喇喇摧断波斯皇宫的所有圆柱使其火速坍塌成一片狼藉的废墟?然则,所谓“突发奇想”尚有百密一疏之虞:绳长则软弱无力,绳短则危及战马……倒不如举火而焚之——查拉图斯特拉?拜火教?我,我,我实不知他为何故作仁慈保留波斯的服饰和习俗——难道亚里斯多德这个昏庸老朽从未向他指点过历史深处死灰复燃的掌故?
亚历山大大帝固然是伟大的智者;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假如他建立的大帝国具有统一的平衡的社会经济结构亦即君权神授的天然合理的清一色的奴隶制,那就决不会在他意外殁后大帝国即迅速瓦解而昙花一现,流于无形……听我说呀,亚历山大大帝离我无限遥远:他在马其顿,他在希腊,他在土耳其,他在叙利亚,他在埃及,他在波斯,他在伊拉克,他在印度斯坦,……我在何处?他是一片静静的云彩,我是一粒飘忽的微尘……然则,尽管距离如此这般遥不可及,我仍听得见他欢悦的心跳和流畅的呼吸,仍感到他居高临下一阵阵英气逼人,我不由自主浑身发抖颓然散架,一粒碎裂的微尘无声地飘落大地……啊,超人即大地,大地即超人!纵然我不是超人——我不是超人谁是超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早不疯迟不疯……谁断言我就是恐怖的戈尔达乌姆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光影闪电般扑来——谁当即失去最后的稀薄的意识?
拿 破 仑
我断言,我断定,我无须多费唇舌即可给予拿破伦盖棺定论:他既是非人又是超人,亦即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何谓“非人”?可以肯定非人不是神。还可以肯定人一旦异化为诸如北风、冰雹、炸药之类的天然物或人造物,必残余若干灵性,北风袭击无助的穷汉,冰雹扑向无望的麦田,炸药轰响之后遍地无名的死尸……难道拿破仑·波拿巴就是如此这般恐怖的非人?
何谓“超人”?一要最伟大,二要最最根除人性和灭绝人性。如此这般,这超人就极其彻底地超越了人类,仅仅残余恍惚依稀的人的影子。然则,这不能用冥想和思辨来坐实,也不能用古灵精怪的刀丛般的诗句来演义,更不能用阴森森的冷兵器与火燎燎的热兵器来胁迫成交。听我说呀!要将基督的精神赋予他,要将狄俄倪索斯的神启赋予他,要将缔造千年帝国的神圣使命赋予他,并且要他想得起,说得通,做得到——即令不是恰到好处也必得金碧辉煌圆圆满满洋洋洒洒!
拿破仑·波拿巴就是如此这般的超人吗?莫斯科大火与滑铁卢陷阱,就像两根粗大的绞索,将这样的一团烈火生生地绞灭在圣赫勒拿岛迷蒙的雨雾里……因此之故,拿破仑即是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她虽是地道德国人,却又是拿破仑的热烈崇拜者。倒也可以说,我也是如此。1813年10月10日,即拿破仑和他的总参谋部进驻爱伦堡的那伟大战争岁月的一天,她产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我的父亲。31年后,母亲生下我……那时候拿破仑已经死去23个年头。从我的祖母到我,我们祖孙对拿破仑的热烈崇拜持续了一百年并且仍将持续下去!
伟大的法国皇帝拿破仑马不停蹄摧毁了神圣罗马帝国——即令摧枯拉朽也毫不含糊地使出翻倍的铁血手段!这跟“杀鸡必用牛刀”是同样的道理。否则拖泥带水,遗患无穷——妖魔作祟于林沼之间!鬼怪祸乱于日落之时!
拿破仑纵马扬鞭的前面是一个需要刀斧齐下严加镇压的欧罗巴洲!他既是一位千载难遇的英才,就应当而且必须将欧洲人打成奴隶,打成畜群,打成在不断挥舞的皮鞭下会说话的工具!
啊,何谓“水到渠成”?
然则,拿破仑这位诸多军事奇迹的创造者,本应屹立于史上永垂不朽者的最前列——他却太宽容!太善良!太人道!拿破仑啊拿破仑,你何来那许多荒谬绝伦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人性!你为何要尊重有毒的知识?你为何要爱惜人面蛇身的才子,为何要保护这些毒汁四溅的蛇蝎之徒啊?你为何不提出众望所归的欧洲统一的奴隶制反而提出统一的欧洲市场这个让群魔乱舞的荒唐设想啊?听我说呀!最令人义愤填膺的是:你居然多次表示“战争是个时代错误”!听我说呀,你数十年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所作所为难道不就是赤裸裸的“战争万能”!
然则,拿破仑一生中最荒诞不经的所作所为,尚且不是英镑、法郎、马克、卢布、第纳尔的错乱拼图,而是他纯属多此一举生造出所谓的《拿破仑法典》!
拿破仑任第一执政时直接领导《法国民法典》的编纂工作。在讨论法典草案的一百零二次会议中,他亲自主持的会议超过半数。起草人是特隆歇、比戈·德·普鲁亚梅纽、马克维尔和玻利培斯四人。法典以罗马法为基础,总结了大革命时期的民事立法,并利用了法国的习惯法,革命前颁布的某些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王室敕令,以及著名法学家的学术著作。法典共二千二百八十一条,总则外分三篇,第一篇:人(包括婚姻家庭关系);第二篇:财产及对于所有权的各种限制;第三篇:取得财产的各种方法。该法典以简明扼要并且极为精准的措词表达了民法的基本原则(如全体公民民事权利等等)以及私人财产无限制和契约自由的原则。该法典对现代国家的民事立法具有根本性的影响,几乎是所有国家在财产方面立法依据的唯一范本。该法典中的大部分内容至今在法国仍然适用,显示了法典顽固僵化的生命力。
我敏锐地注意到《拿破仑法典》中利用了革命前某些王室敕令——这又是黑格尔所谓“杨弃”那一套淆乱视听的碰瓷花活!
我早就一眼看透并且一针见血而且一把掐住这部法典的七寸:它抑强为罪助弱为恶因而罪大恶极的诸多事实!
不错,它有不断趋弱趋亡趋无的所谓生命力,若是我攫住它七寸的右手稍许用力,它立即就会处于非存在的状态!
然则,我这左右手自有它存在的各种形态;而我这眼睛、这耳朵——这《拿破仑法典》所缔造的,竟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现代国家的灿烂群落!
我的断言,我的断定,我给予拿破仑的所谓盖棺定论,或许又白白地打了水漂——看似蜻蜓点水,实则穷极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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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_十一画880 2018-09-15 17: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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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德
我与歌德无甚渊源,亦无瓜葛。他去世十二年后我才出生和受洗。所以,我们并无所谓“一面之交”。然则,我的曾祖母曾以“姆特根”之名载于青年歌德的日记。而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泰泽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古老而美丽的魏玛度过的,她同歌德的圈子或许若即若离——或许与狂飚运动差之毫厘而未赤未墨。
启蒙?我习于告诫他人却惯于放纵自己——这一回迎风而唾“因”月黑风高幸无他人窥破!
当我有了超人理想却无理想超人之际,我最先狂喜地看重“罗马的凯撒”——他倒是我当初确认的史上第一个超人。后来我又喜孜孜地对拿破仑刮目相看——但此人嗜法如命并且通体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故充其量只是个“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最接近我的理想超人看来非歌德莫属。这人受强大的激情所驱使,但是他超越了他自己。他追求整体性;反对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分裂。他使自己契合整体性。他创造了他自己。他是宽容的,但这不是出于虚弱,而是出于力量。他不是一个德国人,而是一个欧洲人。这样一个自由的灵魂,不是否定生命而是接受生命。这种对于自由和生命的信念具有最大的可能性。 我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他做了洗礼。
然则,然则!歌德1749年出生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富裕市民之家,是在垃圾与铜臭的层层围困中侥幸长大的!他早年学法律——也就是紧紧纠缠着自由灵魂的无数剧毒的蛇蝎!他又深受卢梭、莱辛和斯宾诺莎著作的影响,成为以“启蒙运动”为标志的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之一。听我说呀!我的老天呵!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呵!1775年应魏玛公爵邀请,他任魏玛公国枢密顾问,试图改革社会,所幸未果。其用世之心的急切,或可与我媲美。好啊,这位吸吮卢梭奶水长大的诗人,他会如何光影迷离地玩一把货真价实的“封建社会”,难道尚需煞费猜疑来破解这个莫须有的谜团!
歌德活了83岁,其邋遢衣冠散发出“老而不死”的异味,任谁都皱着眉头“敬而远之”,未可近身……他一生著作甚丰。代表作《浮士德》,取材于十六世纪的民间故事,长达一万二千余行。这部划时代的巨著描写浮士德一生探求真理的痛苦历程,反映进步的、科学的力量和反动的、神秘的势力之间的殊死博杀——我倒是真切地听到人道主义旗帜哗啦啦飘扬的回声,又以为白日见鬼而恶心不已!然则《浮士德》被公认为德国先进思想在艺术上的最高成就。我两眼冒火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浮士德》难道可以同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交相辉映或一争高低?可叹我的辉煌大作既没有靡非斯特也没有甘泪卿……听我说呀,甘泪唧!有人将其尊为自己最崇拜的英雄,他有调侃之意,我却为何心痛如绞?浮士德艰辛探求的真理是否普遍有益于生命?我所竭力鼓吹的真理或许绝对无益于我的命运?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将如获至宝的喜悦目光转向嗜血的狮子——我究竟为何再三再四地心痛欲裂呵!
歌德创造了浮士德,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既有天花乱坠的一面,又有雪落无声的一面;绝非一切都伟大,一切都崇高;花树遮蔽不了烟尘弥漫的荒天,芝兰的气息又怎能香透遍地白鳞的鱼市!
浮士德由“太初有文词”到“太初有创举”的嬗变,由苦思冥索、向魔鬼兜售灵魂的学究到垦殖海滨荒滩为自己也为人类造福的巨人——难道仅仅使他污秽的灵魂得以徐徐自洁?
歌德自己说《浮士德》是从某种昏暝情景中产生的。这种远甚于薄暮时分的昏暝状态是否必有不祥之物生成、膨胀、横行、为恶?
浮士德正是在这种昏暝状态中与魔鬼靡非斯特鬼祟交易而跌入罪网……浮士德以出卖灵魂而捞得几时快感;他眼馋嘴馋欲火焚身,一位尽可悲悯的乡间少女在他的无灵死肉一再重压之下并且始乱终弃残花无容败柳无语走投无路愤而自杀,这就完成了她的天真烂漫苦泪挥洒血尸横陈的英雄业绩——对不起,并非我远未悲从中来,只因我凶险一生蛮横一世由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滴鳄鱼之泪!听我说呀,浮士德任其生命本能疯狂发泄之后,既无灵犀相通,亦无月色溶溶,惟有蒙骗、欺辱、杀戮的三重罪恶感,像阿尔卑斯山倒下来一样把他压榨成若有若无的朦胧幻影——他岂能不变作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数十年后,浮士德和古希腊美女海伦后成婚,生下一子。他和海伦后的婚姻也终于破裂——北极星欲坠未坠,浪漫艺术与古典艺术既互相渗透又各行其道,两面旗帜的飘扬为人类增添了勃勃的生机。浮士德终于踱出书斋闯到海边去把荒滩开垦成良田。正当他倍感精神振奋之际,地狱吏要锁拿他曾经出卖过的灵魂,但天使们拯救了他,护送他去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心情舒畅的光明的所在。
《浮士德》表达了有罪和赎罪的观念:书生固守书斋难免倦怠浮想联翩,一念之差而灵魂毁灭(出卖灵魂即自毁灵魂);当他一旦跳出书斋,两眼向下并埋头苦干,开拓新天地,为人类造福,其灵魂也就获得拯救。
过去未来我究竟有无罪衍?
我当真会奋力赎罪而苦求拯救?
看哪,浮士德黑夜站在宫殿走廊里嗅到微风吹来的烟火味……
何处失火?与我何干?
歌德不是浮士德,浮士德不是我……我习于夫子自道而他人则未必酷似我自卖自夸!
浮士德到了老年,活到一百岁,并没有丧失得自遗传的那一两瓣光怪陆离的性格,即贪得无餍。尽管他差不多已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和他自己创立的王国,但他看到有两棵菩提树,一座钟和一间茅屋还不属于自己,竟感到浑身不舒服,他像以色列国王亚哈那样:除非拿伯的葡萄园也归他所有,否则,他就仿佛一无所有。
歌德说,浮士德得救的秘诀就在这几行诗里:
精神界这个生灵,
已从孽海中超生。
谁肯不倦地拓荒耕耘,
就一步步走向天堂之门。
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化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
听我说呀!
“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尚且还在算计——谁在耳语?谁在私语?谁在窃窃私议?
为何无人应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浮士德者,博古通今之学究也:他有小罪衍,却有大智慧,摒弃似是而非的灰色理论而种下笑语喧哗的常青之树,他探求真理的痛苦经历即是他终上天堂的必由之路。
歌德说,或许每个人在青年时代都认为自从有了他,世界才开始。一切都是专为他存在的。在东方,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每天清晨都把手下人召集到身边,说是在他吩咐太阳出来之前,不许他们去工作。不过他还是够机警的,不到太阳快要自动地升起那一刻,他决不下叫太阳出来的命令。
啊!
冥冥中,歌德的一根手指头直端端戮向我的鼻尖,他嘴不动,腹语却如洪钟:青年人自大狂,上帝要原谅!你摸摸你的大胡髭——你还年青气盛吗?太阳每天冉冉升起或滑落山脊,难道是你下的命令吗?他的指尖如剑尖,我的鼻尖连着我的肝胆——难道这满身异味老而不死的歌德竟要戮穿我的狭窄的心胸?
不!
1871年德国统一后,歌德成为奥林匹斯神。歌德曾是狂飙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的激情就像狂歌 德
我与歌德无甚渊源,亦无瓜葛。他去世十二年后我才出生和受洗。所以,我们并无所谓“一面之交”。然则,我的曾祖母曾以“姆特根”之名载于青年歌德的日记。而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泰泽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古老而美丽的魏玛度过的,她同歌德的圈子或许若即若离——或许与狂飚运动差之毫厘而未赤未墨。
启蒙?我习于告诫他人却惯于放纵自己——这一回迎风而唾“因”月黑风高幸无他人窥破!
当我有了超人理想却无理想超人之际,我最先狂喜地看重“罗马的凯撒”——他倒是我当初确认的史上第一个超人。后来我又喜孜孜地对拿破仑刮目相看——但此人嗜法如命并且通体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故充其量只是个“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最接近我的理想超人看来非歌德莫属。这人受强大的激情所驱使,但是他超越了他自己。他追求整体性;反对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分裂。他使自己契合整体性。他创造了他自己。他是宽容的,但这不是出于虚弱,而是出于力量。他不是一个德国人,而是一个欧洲人。这样一个自由的灵魂,不是否定生命而是接受生命。这种对于自由和生命的信念具有最大的可能性。 我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他做了洗礼。
然则,然则!歌德1749年出生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富裕市民之家,是在垃圾与铜臭的层层围困中侥幸长大的!他早年学法律——也就是紧紧纠缠着自由灵魂的无数剧毒的蛇蝎!他又深受卢梭、莱辛和斯宾诺莎著作的影响,成为以“启蒙运动”为标志的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之一。听我说呀!我的老天呵!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呵!1775年应魏玛公爵邀请,他任魏玛公国枢密顾问,试图改革社会,所幸未果。其用世之心的急切,或可与我媲美。好啊,这位吸吮卢梭奶水长大的诗人,他会如何光影迷离地玩一把货真价实的“封建社会”,难道尚需煞费猜疑来破解这个莫须有的谜团!
歌德活了83岁,其邋遢衣冠散发出“老而不死”的异味,任谁都皱着眉头“敬而远之”,未可近身……他一生著作甚丰。代表作《浮士德》,取材于十六世纪的民间故事,长达一万二千余行。这部划时代的巨著描写浮士德一生探求真理的痛苦历程,反映进步的、科学的力量和反动的、神秘的势力之间的殊死博杀——我倒是真切地听到人道主义旗帜哗啦啦飘扬的回声,又以为白日见鬼而恶心不已!然则《浮士德》被公认为德国先进思想在艺术上的最高成就。我两眼冒火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浮士德》难道可以同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交相辉映或一争高低?可叹我的辉煌大作既没有靡非斯特也没有甘泪卿……听我说呀,甘泪唧!有人将其尊为自己最崇拜的英雄,他有调侃之意,我却为何心痛如绞?浮士德艰辛探求的真理是否普遍有益于生命?我所竭力鼓吹的真理或许绝对无益于我的命运?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将如获至宝的喜悦目光转向嗜血的狮子——我究竟为何再三再四地心痛欲裂呵!
歌德创造了浮士德,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既有天花乱坠的一面,又有雪落无声的一面;绝非一切都伟大,一切都崇高;花树遮蔽不了烟尘弥漫的荒天,芝兰的气息又怎能香透遍地白鳞的鱼市!
浮士德由“太初有文词”到“太初有创举”的嬗变,由苦思冥索、向魔鬼兜售灵魂的学究到垦殖海滨荒滩为自己也为人类造福的巨人——难道仅仅使他污秽的灵魂得以徐徐自洁?
歌德自己说《浮士德》是从某种昏暝情景中产生的。这种远甚于薄暮时分的昏暝状态是否必有不祥之物生成、膨胀、横行、为恶?
浮士德正是在这种昏暝状态中与魔鬼靡非斯特鬼祟交易而跌入罪网……浮士德以出卖灵魂而捞得几时快感;他眼馋嘴馋欲火焚身,一位尽可悲悯的乡间少女在他的无灵死肉一再重压之下并且始乱终弃残花无容败柳无语走投无路愤而自杀,这就完成了她的天真烂漫苦泪挥洒血尸横陈的英雄业绩——对不起,并非我远未悲从中来,只因我凶险一生蛮横一世由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滴鳄鱼之泪!听我说呀,浮士德任其生命本能疯狂发泄之后,既无灵犀相通,亦无月色溶溶,惟有蒙骗、欺辱、杀戮的三重罪恶感,像阿尔卑斯山倒下来一样把他压榨成若有若无的朦胧幻影——他岂能不变作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数十年后,浮士德和古希腊美女海伦后成婚,生下一子。他和海伦后的婚姻也终于破裂——北极星欲坠未坠,浪漫艺术与古典艺术既互相渗透又各行其道,两面旗帜的飘扬为人类增添了勃勃的生机。浮士德终于踱出书斋闯到海边去把荒滩开垦成良田。正当他倍感精神振奋之际,地狱吏要锁拿他曾经出卖过的灵魂,但天使们拯救了他,护送他去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心情舒畅的光明的所在。
《浮士德》表达了有罪和赎罪的观念:书生固守书斋难免倦怠浮想联翩,一念之差而灵魂毁灭(出卖灵魂即自毁灵魂);当他一旦跳出书斋,两眼向下并埋头苦干,开拓新天地,为人类造福,其灵魂也就获得拯救。
过去未来我究竟有无罪衍?
我当真会奋力赎罪而苦求拯救?
看哪,浮士德黑夜站在宫殿走廊里嗅到微风吹来的烟火味……
何处失火?与我何干?
歌德不是浮士德,浮士德不是我……我习于夫子自道而他人则未必酷似我自卖自夸!
浮士德到了老年,活到一百岁,并没有丧失得自遗传的那一两瓣光怪陆离的性格,即贪得无餍。尽管他差不多已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和他自己创立的王国,但他看到有两棵菩提树,一座钟和一间茅屋还不属于自己,竟感到浑身不舒服,他像以色列国王亚哈那样:除非拿伯的葡萄园也归他所有,否则,他就仿佛一无所有。
歌德说,浮士德得救的秘诀就在这几行诗里:
精神界这个生灵,
已从孽海中超生。
谁肯不倦地拓荒耕耘,
就一步步走向天堂之门。
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化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
听我说呀!
“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尚且还在算计——谁在耳语?谁在私语?谁在窃窃私议?
为何无人应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浮士德者,博古通今之学究也:他有小罪衍,却有大智慧,摒弃似是而非的灰色理论而种下笑语喧哗的常青之树,他探求真理的痛苦经历即是他终上天堂的必由之路。
歌德说,或许每个人在青年时代都认为自从有了他,世界才开始。一切都是专为他存在的。在东方,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每天清晨都把手下人召集到身边,说是在他吩咐太阳出来之前,不许他们去工作。不过他还是够机警的,不到太阳快要自动地升起那一刻,他决不下叫太阳出来的命令。
啊!
冥冥中,歌德的一根手指头直端端戮向我的鼻尖,他嘴不动,腹语却如洪钟:青年人自大狂,上帝要原谅!你摸摸你的大胡髭——你还年青气盛吗?太阳每天冉冉升起或滑落山脊,难道是你下的命令吗?他的指尖如剑尖,我的鼻尖连着我的肝胆——难道这满身异味老而不死的歌德竟要戮穿我的狭窄的心胸?
不!
1871年德国统一后,歌德成为奥林匹斯神。歌德曾是狂飙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的激情就像狂飙一样强大磅礴——当然绝非无坚不摧。况且,狂飙也有进有退,有强有弱,有横扫一切之日也有销声匿迹之时。然则歌德却在浩瀚的星空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光痕。歌德追求整体性,契合整体性,但他绝未以森林的变色风暴席卷树木各自的翡翠生命。他宽容浮士德,浮士德也宽容他。但他们绝对未曾刻意掩饰各自所谓昭然若揭的渊薮般的缺陷。他是一个德国人,也是一个欧洲人,更是一个即令横着倒下也比我高出千百倍的宇宙人。他对生活说“是”。这是一个自由放达的伟大灵魂,他热爱自己的生命,更热爱人类的永不枯竭的生命——我是否可能说走了嘴啊!不,这种对自由和生命的火一样热烈的信念闪射出人性的、太人性的光芒!它所具有的最大的可能性,即是以上帝的名义给我施洗——我曾被动地接受过一次洗礼,有我父亲为我填写的出生和受洗的登记表为证。但谁要是以歌德的名义为我再次施洗——我!我!我!飙一样强大磅礴——当然绝非无坚不摧。况且,狂飙也有进有退,有强有弱,有横扫一切之日也有销声匿迹之时。然则歌德却在浩瀚的星空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光痕。歌德追求整体性,契合整体性,但他绝未以森林的变色风暴席卷树木各自的翡翠生命。他宽容浮士德,浮士德也宽容他。但他们绝对未曾刻意掩饰各自所谓昭然若揭的渊薮般的缺陷。他是一个德国人,也是一个欧洲人,更是一个即令横着倒下也比我高出千百倍的宇宙人。他对生活说“是”。这是一个自由放达的伟大灵魂,他热爱自己的生命,更热爱人类的永不枯竭的生命——我是否可能说走了嘴啊!不,这种对自由和生命的火一样热烈的信念闪射出人性的、太人性的光芒!它所具有的最大的可能性,即是以上帝的名义给我施洗——我曾被动地接受过一次洗礼,有我父亲为我填写的出生和受洗的登记表为证。但谁要是以歌德的名义为我再次施洗——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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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是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堂兄。他无限垂怜当时尚在筚路蓝缕茹毛饮血的人类……但朱庇特却只想榨干人类的血汗,竟要人类每天向他进贡一大车牛肉和一大车牛油……日复一日,人类即令杀光所有的牛仍远远满足不了朱庇特贪得无餍的胃口!人类面对朱庇特冷酷无情的压榨盘剥,渐渐捉襟见肘,陷于绝境。幸而普罗米修斯为他们想出一个好主意,先把牛肉和内脏搅和在一起,装满一大车牛肉;再把牛骨裹上牛油,装一大车“牛油”,如此这般,总算勉强凑够了朱庇特强定的每日贡赋。
朱庇特是一个凶险恶毒的统治者。他既敲骨吸髓地榨取人类,又拒绝向人类提供光明的火,温暖的火,智慧的火,能把生米煮成熟饭的火。
普罗米修斯则想人类之所想,急人类之所急,便杠来一根大茴香长茎,当太阳神的火焰车经过时,他将茴香长茎伸向蓬勃的火焰点燃后,便带着它来到人间。他的这一伟大英雄壮举不啻是给人类送来了第二个太阳!第一个太阳无私地馈赠给人类以生命、光明和温暖!第二个太阳则慷慨馈赠给人类以熟食、智慧和文明!
朱庇特看到人类有了火就有了智慧和希望,有朝一日甚至会将颠倒的史实再颠倒过来: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朱庇特心中怒火熊熊,两眼陷花飘飘,他下决心要重重地惩罚人类,更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报复普罗米修斯,尽管他是自己的堂兄。
朱庇特退居深宫关闭门窗绞尽脑汁……整整一百天,他终于构想出最不可为外人道的一系列无字奸计。他不动声色地令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火神赫发达斯雕刻一个冰雪冷艳的少女石像,令密泽瓦给予石像永久的生命,令维纳斯赋予她销魂断魄的魅力。她便是人类最大的灾星潘多拉!
当人类看到从天而降一位花枝招展笑容灿烂的仙女,便热烈鼓掌欢迎。这仙女款步走到人类的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跟前,向他献上朱庇特赠送的礼物。正当那老者双手捧着众神之主珍贵的礼品欲表谢意时,潘多拉伸手过来揭开了盒盖——只见盒内冒出一片恶臭的黑烟,犹如汹涌的乌云迅速遮蔽了天空……从此,战争、瘟疫、阴谋、癫狂、灾难、罪恶、妒嫉、奸淫、偷盗、杀戮、抢掠、贪婪……种种祸害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充斥于人间。盒子底部暗藏着希望,但它正要冒出盒口之际,潘多拉闪电般啪地一掌把盖子关死,于是人类的希望就此永远锁闭在潘多拉的魔盒里。
从此以后,空气中一股股火药味和血腥味侵害着人们的神经和肌体。饥荒和疾病无比猖獗而又悄然无声。只因朱庇特在天界对诸神谎称人类过得很好,无须救援和接济——他们天天送来一大车牛肉和一大车牛油就是铁证如山!然则高烧和浮肿犹如一大群狂犬日日侵袭人类,死尸枕藉,触目惊心……
然则,触谁之目?惊谁之心?人类过去未来的种种灾难和不幸,“不出山人手掌”,全在我的周密算计之中。我敲定人类早晚必出超人,不必非觊觎朱庇特的莫测天威不可,但逸出朱庇特的势力范围别树一帜,倒也尚可期许——况且这与我早年的耿耿自期欢天喜地一拍即合!啊,我疯了吗?听我说呀!我何德何能,居然慑于众神之王朱庇特的衰落淫威——一退再退——当心后面荒草棲棲异味刺鼻的茅坑!难道我只能藏匿在蛛网密布的阴暗角落里,既不被火烧,亦不为水淹,瞅准了嗖嗖放一把冷箭,趁势高调复出,或可分得一杯残羹冷炙——啊,暗处何来当头一棒?
正当我在有隙可乘和无计可施之间来回碰壁头破血流之际,朱庇特已将普罗米修斯一步步逼入绝境……他把这位昨天的盟兄今天的劲敌交给火神赫发达斯和一鹰一犬即克拉托斯和农亚,他们把普罗米修斯押解到中亚细亚高加索的荒山野岭,用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把普罗米修斯锁定在湿漉漉的峭壁上。赫发达斯了解真情并不愿意执行父亲朱庇特的严令,可是一鹰一犬却催命般胁迫他把自己的叔父普罗米修斯悬空吊了起来……可叹普罗米修斯直挺挺地在悬崖峭壁久久晃悠,困倦至极却根本无法入睡,甚至也不能将痛得欲断未断的膝盖稍稍弯曲一下。
普罗米修斯不断凄历地悲号,希望引起暴风、河流、山脉、海洋、大地以及洞察一切的太阳的注目,让他们见证朱庇特的暴虐和自己的苦难。
听我说呀!赫发达斯啊,你这个虎背熊腰的呆子!你居然不晓得亲情与善意一文不值!你为何不喝令走狗不由分说扑上去抓破普罗米修斯的利嘴,拔掉他油滑的长舌。撕裂他响亮的声带?你为何不促使飞鹰冲上来啄瞎他的双眼,让淋漓的鲜血糊满他那张衰颓了三千年的老脸,使任何人都不敢偷看他一眼而惊吓得自己魂飞魄散?
直到有一天,大英雄朱诺克勒斯路过高加索,当他看到那只御用的恶鹰在凶猛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时,便撂下手中的大棒和狮皮,果断地端弓搭箭把那只凶猛的飞鹰射落深渊。接着他又挥掌劈断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铁链,扶着他离开了曾度过漫长岁月的高加索山地。然后,朱诺克勒斯与朱庇特达成协议:让半人半马的喀戎留在高加索山地顶替普罗米修斯受刑。喀戎原是一位不死的神,他情愿放弃自己的永生,为解救普罗米修斯而自我牺牲。作为妥协的附加条件,普罗米修斯必须终生戴一只铁制的项圈,那项圈上镶着一枚高加索山地石子。如此这般,朱庇特便自鸣得意地声言普罗米修斯永远被锁定在高加索的崖壁上……然则,据说那里至今仍有不知镌刻于何年何月的巨幅浮雕:普罗米修斯深陷的两眼不断地流血、淌血、滴血……环绕着他的是一支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听我说呀!众神之王朱庇特何等地不智啊!依我之见,缚虎容易纵虎难!非把普罗米修斯重新缉拿归案不可!非把他再次悬吊在高加索峭壁上不可!看哪,这就是密谋亵渎我的权威颠覆我的王座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天下第一贼的可耻下场!并且,普罗米修斯归案后也不能轻易开释喀戎——这喀戎必是普罗米修斯的死党,否则他何能为解救他人而牺牲自己?朱诺克勒斯……则暂且不论。如果说到协议——则一纸协议轻于鹅毛,而王权比阿尔卑斯山更重万千百倍!
听我说呀!明眼人一看便知:朱庇特并非胜者而是失败者!尽管他无所不用其极,但始终未能撬开普罗米修斯之口拷问出所谓“一场新的普遍的暴行必将使朱庇特面临灭顶之灾”的预言究竟来自何处。况且,朱庇特既对人类敲骨吸髓地盘剥压榨,又对人类不断地施放凶狠的明枪和阴毒的暗箭,尤其是对普罗米修斯滥施种种闻所未闻的酷刑这一切难道还不能证明其恐怖暴行的空前性、普遍性和持续性?毫无疑义,朱庇特的灭亡已经迫在眉睫,任何一个深夜或凌晨都可能是他浑身插满利剑的时候!
然则,朱庇特的蒙骗大网和森林般的斧钺几乎同时垂天而降……
然则,我能否有所作为难道仅仅决定于我那世所仅见的智慧和勇气?
然则,万物永世轮回!朱庇特一世死了,还会有朱庇特X世,还会有朱庇特Y世……朱庇特是杀不完的,正如普罗米修斯是吊不死的一样!
然则,假如我将来因觊觎王权遭受与普罗米修斯相似的酷刑,谁会张弓搭箭来解救我啊?谁肯牺牲自己来顶替我受苦受难啊?
然则,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万物永世轮回,相同者一次受难,必百次受难!千次受难!永远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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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princehzb1985 2018-09-19 09:41:12
希望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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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会的。书稿早成,出版社说要先看网上的支持如何,支持高才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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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阿 波 罗
我在暗处偷窥太阳神阿波罗神勇俊逸的丰采,蓦地一阵心悸,耳烧面热,竟恶狠狠凶巴巴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剧痛难忍,血口难开……
太阳神阿波罗的降生和成长颇为曲折,颇多艰险,殊属不易。他的生母勒托与朱庇特相爱后有了身孕,却引起朱庇特之妻天后朱诺的妒恨。勒托即将临盆,但在朱诺严霜般目光的威逼下不得已离家出走。她艰难而又凄苦地走了九天九夜,却找不到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他只得变作一只柔弱的鹌鹑,飞到一个飘摇动荡的浮岛。朱庇特赶来用四根互相链接的金刚石柱子直插海底把浮岛固定在海面,阿波罗才得以平安降生在这个小岛上。这个后来被命名为“提洛岛”的小岛乃不毛之地,阒无人迹。勒托来岛之初,便真诚地向小岛之神祈祷:请允许我的儿子在这里栖身吧。时至今日,除我之外,还不曾有人来过这里并表示长住久居的心愿。这是一座干旱的石山,草木不生,不能放牧牛羊。如果让我的儿子在你的领地上出生,我将为它建立一座庙宇,来这里烧香拜神的人慢慢就会络绎不绝,并且给岛上带来树苗和草种,很快就能使它变成一片浓荫匝地芳草如茵的乐土。
如此这般,小岛之神极愿敞开胸怀接纳勒托和他的儿子,唯一的条件是即将降生的孩子必须永远在这里居住。
“我向你发誓保证!”勒托举行誓愿仪式后,一群雪白的天鹅就出现在她四周,给她唱起欢乐的歌。大海和天宇都变成富丽堂皇的紫金色,接着又变成香气四溢的麦穗色,伟大的阿波罗降生了,他发出万千道闪闪的金光。朱庇特随即从奥林匹斯山飞旋而下,亲自给新生儿送来了奇香扑鼻的仙酒和仙丹。光辉夺目的阿波罗刚啜完一杯仙酒,母亲给他的襁褓就再也裹不住他那拔节抽条的身体了!银色的腰带和金色的绑带都被啪啪地挣断,他竟至于立即高喊:“快给我一把弦声悦耳的竖琴和一只沉重的硬弓吧,我要用它们发出伟大的预言!”如此这般,他的名声很快传遍了地中海周边的城市和乡村。所以,他决定早早去闯荡世界,为自己到处建立庙宇。
阿波罗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有茂密的森林,还有一股股清泉从山顶流泻下来,在山腰处汇聚成宽达千呎的大瀑布,雪白耀眼,凉爽喜人,十分壮观。阿波罗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是住在泉边的女神却不乐意。她说:“每天都有许多人来饮这泉水,马和螺子也常从这里经过,这里太嘈杂,太肮脏,你的庙宇应建立在清净之地。”阿波罗明知这是美丽的托词,但也不好强人所难,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当他来到克列撒时,他又看中一块可以建立庙宇的净地,那是高山上突出的一块又宽又平的岩石,它俯瞰着克列撒通往海边的一条条灰色的路径。四周既有参天古树也有野花簇簇,更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岩石的缝隙珍珠般涓涓滴滴流淌出来——真是块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风水宝地啊。可是此处仍已为捷足先登者所占据,远近的草地也有被辗压过的痕迹,左边的树从里隐约有一个洞窟。阿波罗胆大心细,他攀上岩石,扑面而来一阵阵腥臊的气味,他循着气味很快发现:岩壁上有一条深深的裂缝,清澈的泉水正是从裂缝中涌流出来的,而腥臊的气味也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一条巨蛇在泉水边盘成一团,它在似睡非睡中半睁着眼睛,这时感觉到有人走近了,蓦地圆睁两眼,张嘴咝咝地叫着,似乎跳动着火苗的信子一伸一缩,喷出一阵阵令人昏晕的腥气,它骤然将身子甩开,悉悉索索地向来者蹿来。阿波罗是神,所以大蛇呼出的毒气不能伤害他。大蛇一看来者居然不为毒气所害,立即昂首挺身向阿波罗扑击,阿波罗往后一跳,端起弓箭向大蛇的七寸之处“当”的一箭射去,箭钉在它的七寸处晃了几晃,只见大蛇挣扎着扭动肥硕的躯体,头向上昂了又昂,便倒地死了。
阿波罗这精准的一箭射中大蛇的要害,我在暗处躲闪不及,这箭也穿透了我的胸窝——好啊,阿波罗,你居然一箭三雕,即射中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蛇,也射中了他,还射杀了我的一切!
然则,阿波罗在那片岩石上鬼斧神工地建起了他的庙宇,簇新的庙宇竣工了,但却找不到人来做祭司和侍者。因为大蛇吞食了这一带所有的牛羊,也糟践了所有的庄稼,耕耘者无以为生,只得各奔他乡另寻生计。
阿波罗潜入大海,化作一只海豚将一艘满载货物的航船吸引到神庙的附近水域,船上的人们看到这风景如画却荒无人烟的岛屿,惊叹之余,纷纷上岛踏斟,当即决定留下来开发垦殖,不久就使这个蛮荒岛屿恢复了勃勃的生机。
阿波罗射杀大蛇时,蛇血溅了他满身皆是。根据惯例,他必须清除污秽。为此,他决定自我流放到特萨利亚,为国王阿得墨脱服役九年。
我隐匿在暗处看在眼里,急火攻心!竟接连喷出几口鲜血。这阿波罗贵为朱庇特之子,居然自我流放!谁身上没有污秽!谁的心灵不是一团漆黑!这阿波罗究竟为何要“恪守”惯例?他究竟为何要射杀大蛇,射杀查拉图斯特拉,射杀我呵?他为何不与大蛇结为同盟,据岛为王,即以本岛为依托,既可劫掠往来商船,累积资财,啸聚兵马,亦可相机攻占近邻诸岛,待羽翼丰满,即效法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悍然侵凌欧亚大陆,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以其勇猛睿智,加之大蛇毒气无敌,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载,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千年帝国不是梦,万代铜床——要散就散,要落就落,所有人举目仰视,都还以为金星乱坠,洪福非浅!
阿波罗啊阿波罗,你射杀大蛇又自我流放,倒真如东土哲人所言: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阿波罗在冬天暴雪封山寒凝大地时节,每每到遥远神秘的国度去旅行。那里没有黑夜,金色的阳光总是殷殷眷顾勤劳善良的居民,使他们温暖舒适。他在那里和天鹅翩翩起舞,同幸福的和平的为他唱赞歌的住民们生活在一起。每到来年春天冰消雪化温煦的阳光撒满大地时,他又回到故土。金光耀眼的座车把他载到提洛岛的棕榈树下,当他出现在阿提喀岸边,弹起他那用黄金和象牙制作的竖琴预告当年的丰收喜讯时,夜莺、燕子和嗓音嘶哑的知了都为他纵情歌唱。
小爱神埃罗斯的箭袋中有两种箭:一种是纯金造的,一种是铅造的。金箭是爱情之箭,谁被他射中, 心中便会燃起爱情之火,而铅箭却是弃绝爱情之箭,谁中了箭,便会铁石心肠,无可通融。
听我说呀!想必我的海伦后有幸先是中了埃罗斯的金箭其后又不幸中了铅箭——不!我想象她恹恹欲绝、柔肠寸断?不!我倒真是望眼欲穿,铁石俱焚!谁有好牙?谁有好胃?谁就能将我消化得无影无踪!假如她并未婉拒我的求婚——婉拒还是坚拒?假如——假如——我或许不致人畜不分地抱着马脖子涕泗滂沱地悲号:“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
埃罗斯把金箭悄悄地射向阿波罗,却把铅箭射向达芙涅……但凡仲夏夜之梦,又或许不都是喜剧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两性间不共戴天的悲剧,抑或是我的海伦后回心转意向我款款走来?
几天后,阿波罗感到心中有了一种荡漾的情素,竟神魂不定,坐卧不安,两眼见无所见,两耳闻无所闻,一双手捏不拢又摊不开……
我缺的不是女人,而是爱情!笑口常开,无聊透顶?梦魂相与,难得缱绻?这爱情与生命本能息息相关还是毫无瓜葛?慕名而来的是女人而不是女神!假如我像公牛,像狎客,像堂璜?唉,不可告人啊,甚或也不可告已?
阿波罗心中总有一种渴望,有一团火焰,有一种难以条分缕析又难以抑止的要求;为此,他无心去进行计划中的要务急事,而是到处或匆匆或闲散地游荡,想要摆脱这种心慌意乱的欠佳状态,而又有所不能。有一天,他无意中看见了仙女达芙涅,仅仅恍惚一瞥,达芙涅的影子就在他的心中生了根。他每天都想见到她,所以每天都到佩内奥斯河边形影孑立地守候。
然则达芙涅被无形的铅箭射中之后,她的眼睛冷冷地射出与所有求婚者不共戴天的仇恨的光芒。她哀求父亲同意她永不出嫁,永远做父亲的乘乘女。当她看见英俊潇洒的阿波罗时,居然像看见癞蛤蟆一样恶心不已,尽管他有健美的体魄,俊朗的面容,闪亮的金发,高贵的仪态,但达芙涅却从心灵深处厌恶他,只想闪电般逃避到地上的裂缝里去,让他那双火一样炽烈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踪影。
“达芙涅啊,让我们互相注视彼此的心灵吧。我不是山民,也不是匆匆来去的过客,我是朱庇特的儿子阿波罗,你为何要躲避我啊?”
然则达芙涅听到阿波罗温柔纯洁的话语却像惊恐的小羊听到狼嗥一样转身拼命地逃逸。阿波罗跑起来比鹰飞得更快,眼看就要追上仙女了,他已一把揽住了她随风飘扬的发丝,闻到了她身上醉人的香气。正当他要伸手搂住达芙涅的一刹那,那仙女心一横,牙一咬,她的身腰就变成了一棵高高的树干,飘扬的发丝变成了翡翠般的针叶,舞动着的双手变成了旋涡状的树枝,只有她那美丽的脸庞在浓密的针叶间依稀闪耀。她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两眼发黑,迟疑片刻后,他抱住月桂树悲伤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不断地亲吻那青青的树干、树枝和树叶。
“最高尚最美丽最可爱的达芙涅啊,我要把你的树干和枝叶移植在我的心灵深处,”阿波罗战栗地哭诉:“我们虽然未能成为同衾同穴的夫妻,但我和你永远浑然一体:我要用你的树叶美饰我的金发,我的弓箭,我的衣袍和我的金车。“
我在暗处无声但狰狞地大笑不止,乐不可支。知我者就跟我一起欢笑吧,畅饮吧,杯子空了,又满了,又空了……你道为何!我就担忧奥林匹斯山没有蹊跷的灾祸!人间没有恐怖的战乱!
阿波罗主导音乐和竖琴,同时也主导舞蹈、诗歌和灵感。诗人和预言家眼巴巴渴望的电光石火——一旦得到他的启示,无不喜极而泣!他慷慨地给予诗人音乐家以闪烁的灵感,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创作出热情豪放的诗和歌曲;预言家则为芸芸众生揭示未来的秘密——但除开不可稍泄的天机,因为阿波罗是照亮世界之神,所以没有任何卑污的浊物能逃脱这个伟大的裁判者明察秋毫的眼睛。他那浩瀚而神奇的光芒足以照到天下任何阴暗的角落;有时还会照亮人们的心灵变愚昧为智慧,使一切事物都演变为可见的和现实的并且有一个健康向上的趋势——然则这岂不是卢梭和狄德罗的异味氤氲的启蒙主义吗?啊!
我在暗处偷窥阿波罗千古风流的奕奕神采,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在多年前抛出《悲剧的诞生》之后,或许是为狄俄倪索斯的恐怖魔法所困,或许是为康德的所谓“二律背反”所惑,或许是为自己心灵深处气势汹汹的浊流所挟持,我竟与这位真正伟大的太阳神就此永诀——然则我究竟为何要逃避他的生命之光、理性之光和智慧之光啊?这,我不可告人,甚至,也不可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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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朱 庇 特
我在暗处,他在明处。
我和宇宙之主、诸神之主、人类之主朱庇特久久对视……他有阴郁的面容、雄狮的目光、城墙般的胸脯、投枪似的权杖……我则有从内到外气势汹汹的神态、一双眼睛只见黑不见白犹如洞窟深不可测……然则,我的连绵宫墙尚在恍惚的梦幻之中,我的权杖——惯于在黑色蛇蝎般的字里行间出没无常!或许由飘飘渺渺的灿烂雨丝金雕玉砌而又锦绣形影!听我说呀,我往往青红皂白一拥而上痛击风车而自己反倒浑身酸痛头晕目眩!
朱庇特手中的权杖明幽不定,颇有来历,龙蛇其外霹雳其中,其一统天下指点众神辖治人类福禄归已的诸般功能一应俱全,绝无瑕疵。
细究起来,这朱庇特原是克洛诺斯的儿子。克洛诺斯的父母便是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该亚。听我说呀,华衮血统,门第非凡,其高不可攀贵不可言,自在情理之中。话虽如此,纵然克洛诺斯被称为创造力与破坏力相互牴牾的产物,他却生吞活吃自己的子女,肚腹越来越大,不知是营养过剩还是消化不良,抑或另有天机不可泄露。克洛诺斯的妻子端亚是一位执掌岁月流逝的女神。他生了许多子女,但每个新生儿刚一呱呱坠地即被其父一口吞吃……当她生下朱庇特时,竟揽入怀中受不释手。新生儿的小脸蛋白里透红,两颗灵妙的眼瞳光可鉴人,清晰如斯地映出她自己惊喜的笑靥!她决心保护这个小生命,不让他被克洛诺斯一口吃掉。她用粗布包裹着一块石头,谎称是新生的婴儿。克洛诺斯迫不及待连布带石头一口吞下,肚子仿佛又大了一圈。如此这般,朱庇特幸免于难,被秘密送往山中由克洛诺斯的姐姐宁芙女神抚养。待朱庇特长大成人,从姑姑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一心想要救出自己的同胞手足。他娶智慧女神墨提斯为妻,并采信其妙计,将催吐药掺在酒中诱使克洛诺斯放量豪饮。酩酊大醉的克洛诺斯只觉得肚腹中好似波涛汹涌,接着就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呕吐,也把他腹中的儿女一个接一个全吐了出来。他们是普鲁图、德黑忒尔、赫斯尼亚,尼普顿……为了感谢他们的好兄弟朱庇特,这些获救者一致同意把传家之宝闪电权杖馈赠于他。于是,只要朱庇特摆动权仗,立即就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因此,他的力量渐渐显山露水地壮大起来。
朱庇特对其父克洛诺斯的血腥暴政深恶痛绝,他联合觉悟的兄弟姐妹,与他们的父亲进行了一场历时十年的解放战争。朱庇特为了尽快推翻其父的暴虐统治,采信堂兄普罗米修斯“以毒攻毒”的策略,把百臂巨灵和独眼巨灵从地狱里放了出来,并鼓励他们戴罪立功。这两个罕见的怪物具有极为神奇的本领,想象摧毁敌方的力量便会获致比想象的更加十倍的威力。在他们的致命打击下,克洛诺斯节节败退乃至于一败涂地,最终被生擒并锁入地狱的最底层,在那里他尽有足够的时间想通自己为何没有及早打百臂巨灵和独眼巨灵的主意。
胜者为王,天经地义。朱庇特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胜者,都虎视眈眈手握剑柄互不相让。眼看他们饿虎相争,恶虎火并,天界又要狼烟四起血流飘杵,这时普罗米修斯又想出一条万全之策:“由抓阄来决定吧。”抓阄的结果,天佑朱庇特做了神界的王。朱庇特以奥林匹斯山为大本营,这可是希腊全境最为高不可攀的去处,山顶已在绝无人迹的虚无飘渺间。从此,朱庇特时代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地开始了。
朱庇特成为宇宙之王后,威势赫赫地坐镇奥林匹斯山,明媚亮丽的天空或暴风骤雨的天气都是朱庇特心有所动颐指气使的标志。朱庇特的权力意志和巨大力量既能驱散乌云,使蓝蓝的天空泼下一场又一场晶莹剔透的珍珠雨,又能使天边的海市蜃楼不断地滴落光彩夺目的宝石花,还能使海上的航船乘风破浪飞速而平安地到达目的地。然则朱庇特的本来面目却是无边的黑夜:他惯常把层层乌云堆积在天空,并切齿号叫地兴起大灾大难的风暴,海上涌出6000呎高的恶浪,陆上飞沙走石不见人影,闪电霍霍惊雷滚滚,接连泼下千日淫雨堤坝崩溃河川泛滥人为鱼鳖……所以,朱庇特又被称为雷电之神,淫雨之神,灾变之神,不测之神。
朱庇特为何始终高举噼啪作响的闪电权仗,这仅仅是为了劈去山巅或高高的屋顶,为了显示专制独裁辖治一切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而威慑众神和吓唬人类吗?
朱庇特既是众神之主又是人类之主,所以他惯常端坐于四足插入山顶无可憾动的宝座上,手中紧握的闪电权仗表现出驾驭万物轮回的力量,同时又以阴鸷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宣示控制过去未来的魅力。人类通常用自己舍不得享用的家畜和自己受之父母的血肉跪拜着向他献祭。
归根结蒂,朱庇特所作所为虽是神话,但与人话沾亲带故,血脉相通,所以人气蓬勃,生机无限。然则,我满口鬼话,受冥王普鲁图深囚久禁,日日烈火焚身,夜夜焦虑狂躁,既与阳界断了渊源,绝了通道,即有蠢蠢洞见,但在这终年天光不到之处,也是黑中透黑,一塌糊涂而已。
然则,我又想起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诚实,这就实话实说,我未受冥王深囚久禁,而乃自我禁闭于遥不可及的此岸,所受酷刑绝非烈火焚身,而是永无休止的瞬间聚敛与瞬间粉碎——焦虑与狂躁也已渐行渐远,所渴求者,惟有“解脱”而已。
普 鲁 图
众神之主朱庇特三分世界,即:天界、阳界、冥界。普鲁图统治冥界,号称冥王。冥界跟阳界一样广大无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普鲁图是恐怖的象征,所有的神或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即令躯体靠得很近,“呼吸之声相闻”,灵魂却远隔万水千山,“老死不相往来”。若是他走进阳界,必定是锁拿牺牲者的灵魂铁索锒铛押入冥府,或者严查是否有些微日光从天然的或人为的缝隙渗透进来。他有一件驰誉三界的神奇外套,一旦穿上即可把灵与肉裹得严严实实,任何神或人都休想窥探分毫的虚实。
普鲁图绝对主宰的黑暗王国也叫地狱,大门设在泰勒斯海角附近,任何鬼魂,一旦跨入这地狱门从此绝无可能重返阳间。冥王为防鬼魂偷渡,特意选派一只三头猛犬萨贝拉斯看守地狱门。
所有的地狱各层都没有任何光源和光线,除冥王外的神祗和狱卒全凭感觉执法和行动。
地狱的底层有很多河川波涛汹涌地奔流。其中有一条叫作科库特斯河,是由地狱中服苦役的鬼魂哭出的眼泪汇集而成的。所以四周常常发出恐怖的哀号,但执法如山的神祗和狱卒全都心如铁石,无动于衷。
普鲁图引一条只觉其炽热不见其影踪的火河把地狱各层、各段、各单元分割开来,便于严密辖治和铁腕执法。
在普鲁图的王座一侧,端坐着迈诺斯、拉达曼纽斯、艾库三位审判官,仅凭感觉专案审理新到灵魂的思想、言论和行为。然后将无字案卷转给正义女神特密斯,她以自己飘忽的猜度给每个灵魂称善恶,若是一个灵魂善重于恶,就交由审判官宣判该灵魂即上天堂前呼后拥靡费浩大快乐逍遥;反之,一个灵魂的恶重于善,就被判决下地狱遭受永久的苦难。
然则,普鲁图瞪大双限依稀可见由特密斯送往天堂的鬼魂居然屈指可数,并且任何人对他们的底细皆一无所知。恰恰相反,他所司空见惯的倒是宣告有罪的灵魂川流不息地被愤怒三女神阿圣勒特、奇西荷妮、美盖拉立即赶进全是烈火的地狱河,先锻炼烤炙几百年,再说后话。
冥冥中惟有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毫未声张,毫无动静,就穿透了分割阴阳两界的无边黑雾,将两界各色人等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忽然有一天,公而忘私勋劳卓著口碑甚佳的冥王普鲁图,竟想起他需要一个伴侣。莫非是他的生命本能如梦初醒、大放毫光、蠢蠢欲动?不论如何,他穿上隐身衣说走就走,待一溜烟出了阴界,却像个没头苍蝇团团乱转——然则命运女神却让他邂逅了未来的冥界王后戈莱……
我和普鲁图一样深知,任何一位高尚美貌的女性都决不会甘心情愿嫁到他那黑暗的宫殿里做一个终年摸黑的盲眼王后,春兰秋菊,何处花蕊点点?青葱芳华,何时醉心融骨?黑暗的宫殿!黑暗的心灵!然则普鲁图的心灵未必像他的宫殿一样黑暗。我的心灵也未必像我居住的华屋一样光明。爱人、情侣必须永远栖息在彼此的心灵中——一团漆黑的心灵与魔窟、蛇窟、盗窟毫无二致!哦,我明白了。
普鲁图藏匿在隐身衣里暗想,我要得到朱庇特的亲侄女戈莱,或有上、中、下三策可供选择,上策是遣媒说合,中策是坑蒙拐骗,下策是暴力抢夺。然则,这坑蒙拐骗难道不是伤天害理该下地狱的恶行吗?而暴力抢夺则分明是重罪、大罪、不赦之罪!难道我不自知我的力量能否同众神之主朱庇特抗衡?我敢抗上?我敢造反?我敢萌生异志问鼎天位?不!不不不不不!唉,遣媒说合好倒是好,但又分明是白日作梦,一厢情愿,朱庇特会将亲侄女下嫁永久黑暗的冥界?唉,我若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那正义女神特密斯又岂能猜度不出我的罪恶何等的沉重!听我说呀!统治冥界的普鲁图竟被打下了十八层地狱,三界的神、人、鬼,有谁会不怒目而视切齿痛恨不将西瓜皮破柿子臭鸡蛋扔我满头满脸?然则,这高尚美貌的戈莱,她眼睛里丝丝缕缕的柔情蜜意早已把我的灵魂裹缠套牢,我就是为她粉身碎骨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何况,我身为冥界之最高统治者,谁又敢于当真就把我绳之以法不成!难道谁也当真不怕我推翻法规,锁拿诸神,喝令狱卒将他们统统推下燃烧的地狱河——难道当真谁也不怕我变脸变心变幻手腕来个做尽做绝斩草除根!啊,我深信朱庇特必定会权衡轻重度量缓急……他未必就会为了亲侄女跟我翻脸无情遽尔摊牌?然则,他连父亲克洛诺斯都下得了手,何况我一个相对软弱的兄弟?唉,地狱最底层……不!只要我永远弃绝问鼎天位的狼子野心,他就绝对会和我握手言欢!
我和普鲁图一样深信不疑,他即使在事实上以暴力绑架了戈莱并且胁迫成婚,绝对不会有谁为此当真就在太岁头上动土——灼热的地狱河腾起的焰花空间在向谁示威啊?
谁人不知,暴力抢婚乃当时习俗——即令普鲁图自作多情而乃一厢情愿,难道就无人上下其手巧言令色顺水推舟?“要”在“幸”与“不幸”和“值”与“不值”孰重孰轻?
假如我和普鲁图各自跳入天平两端的小盘,他以冥王之尊必立即失去重量,谁才是真正恐怖至极的罪魁祸首?
假如我接替普鲁图执掌冥界的权柄,跳踉上任伊始,我必和冥界诸神约法三章,我就是法律!我言出法随!我要谁立即死于默默含愁的黄昏,他就绝对活不到朦胧昏暝的薄暮时分!
假如我的心灵一片光明:啊,我的北极星呵,你肯不肯在这黑暗的宫殿里摸黑栖居而鼻息微微?
冥王普鲁图后来是否以暴力绑架了戈莱并且胁迫成婚?我远在此岸当然一无所知。然则我断定他必进三退一或进一退三煞费思量;这作奸犯科的勾当行得还是行不得?该鼾声大作的时候他偏不能合眼,而在王座上公干之时却昏昏欲睡,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不能挥,故不能“铁腕执法”或“执法如山”——难道他已是废物不成!
冥王后来如何如何,与我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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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狄俄倪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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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酒神狄俄倪索斯生在底比斯城,却蹊跷地在遥远的印度长大成人。他的父族?他的母族?他有无血仇或泪恩?这血仇或泪恩他是耿耿于怀还是“如烟往事俱忘却”?知他者皆讳莫如深,他自己也语焉不祥,所以暂付阙如。看啊,他告别了抚养自己的仙女妈妈们,浪游世界各地,向人们殷勤传授梦幻中向衣袂飘拂面目模糊者学得的种植葡萄的秘技,却又颐指气使地强求人们建立生祠来将他供奉。
当他颇有成就感地率领一大群狂热的信徒浩浩荡荡回到故乡,一本正经地向底比斯王彭透斯讲解他自己创造的神道,却遭到这位表弟放肆的羞辱和无情的嘲笑。
然则,所有底比斯人,无论男女老幼,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在喝下他慷慨馈赠的一种金色的怀中物后,都对他充满了狂热的崇敬和迷醉的爱戴。彭透斯看在眼里,恨在心理,愤怒的烈焰已经蹿出头顶而血光闪闪!
他挥舞着两只铜锤般的拳头切齿号叫:蛊惑!蛊惑!蛊惑!如此这般嚣嚣叫骂显然不足以挽回颓势——假如他有另一种琥珀色的杯中物供人畅饮,则早已注定的黑色结局很可能变幻不定。
然则,狄俄倪索斯却有一个随从——绝对不是萨堤洛斯!他有众多的随从,其中没有也不可能有我!弟子就是弟子,随从就是随从。我是敌基督者!我是反瓦格纳者!谁要是从故纸堆中考证出基督有第十三位门徒,而且那位高足即我,这类荒唐事难道还真有人顺手玉成……且说这位气度不俗的随从面对底比斯王燃烧的眼睛冷冰冰地自称阿克忒斯,家乡在梅俄尼恩。他又自称善观天候熟识风向并且了解何处有特产何处有良港的出色航海者。有一回,他们的船开往爱琴海提洛斯岛的途中,水手们掳掠了一个英俊的少年,这人好像唱醉了酒,眼神恍惚迷离,走路趔趔趄趄。船长和水手都是黑心肠坏透了的恶棍,密谋策划把这少年远卖异国他乡。不料这少年忽然现出原形,他正是家喻户晓的伟大酒神狄俄倪索斯,此刻安祥地站立在交相斜射的灿烂光辉中,前额束着葡萄叶织成的发带,手中紧握葡萄藤裹缠的权仗,身边伏着白虎、综熊和花斑豹。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他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依稀游离于或远或近的暗处,环绕着模糊不清的桶状物不疾不徐滴溜溜地旋转……这时,芳香清冽的葡萄酒仿佛闪闪红绸已在全船回旋缭绕,除了曾对酒神变作的少年略表同情的我,船长和水手们鼻子和嘴唇连在一起,变成了阔大的鱼咀,身上冒出了鱼鳞,脊背弯弯弓起,双臂缩成了鳍,两只脚并拢变成了尾巴,争先恐后地从船板上跳入大海……然则,是否太便宜了这帮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变了鱼固然难逃一死,不是被鲨鱼的锯齿嚼碎吞咽消化排泄,就是被抛入架在烈火上的煎锅,看谁跳得更高,更美,更香气四溢!然则!他们毕竟还有自由自在自生自灭侥幸善终的一线天光!
然则,倒了血霉的底比斯王远没有如此这般好宜可佳的运道,他先被狄俄倪索斯诱骗出城,又懵懵懂懂中了表兄的恐怖魔法,眼前出现的景物全是偶数的,两个大阳,两座底比斯城,每一道城门都比原来大两倍;随之两眼发黑,嘴张得再大也叫不出“咿呀”之声,耳竖得再高也听不见紧锣密鼓,末了,就在底比斯王刚刚恢复知觉的时候,竟被自己亲爱的妈妈阿高厄看作一头凶猛的野狮,不由分说一把扭断了右臂,又左旋右旋一声轰响掰脱了头颅,将这“野狮”的首级血淋淋的戮在杖尖上,尔后阿高厄眉飞色舞呵呵大笑地穿过基太隆的森林扬长而去。
底比斯王彭透斯的生母阿高厄熟睡时,她的侄子狄俄倪索斯潜入卧室在其双眼上诡秘地画了神符,使她次日莫辨真伪把自己的亲子看作“野狮”……或许在人类幼年就是如此这般毫无理性地自相残杀,不知亲情,不识爱憎,无论母子!父母!亲友!乡邻!
在我的朦胧昏暝的视野里,狄俄倪索斯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依稀游离于或远或近的暗处,环绕着模糊不清的桶状物不疾不徐地轮回旋转……因此之故,我深知、明知,绝非所谓含糊其词的“知之不祥”;诱使阿高厄肢解亲子,只不过是狄俄倪索斯一手制造的无数血案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然则,狄俄倪索斯歪打正着,我正是由此领略了狄氏魔法的无穷威力,从此执着地沉迷于借助这一伟大魔法缔造千年帝国的光荣梦想……我试图将伟大的神话破译为伟大的人话——只要有益于生命的飞黄腾达,它就是伟大的真理!
然则,我为何执意要唆使人类重返幼年的丛林之夜?因为!因为!因为!或许我也中了狄俄倪索斯的魔法?或许他乘我偶尔睡得迷迷糊糊在我眉宇间画了符咒?或许他乘我就餐前洗手时在我的菜肴上做了手脚?不!不不不不不!我还认得出我的妈妈——总有一天我将认不出她是我的妈妈?我还认得出我的妹妹——长此以往或许很难说啊?或许,只因我过去未来对酒神的狂热崇拜和如影随形,还有我的哀恸于心忧戚于表的惨然神色,还有,还有,还有我由衷唱给他的颂歌一丝丝血迹一缕缕泪痕,还有!还有他的手我的手同端一杯酒照出的魅影憧憧——终于诱导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使我得以幸免于刀光剑影地,母子相诛,兄妹相戳!
然则,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底比斯王座空空地虚位以待,国不可一日无王。
听我说呀,难道竟无人知晓狄俄倪索斯在何处驻跸?在何时起驾?
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们呵,我苍白的毫无一丝血色的灵魂呵,快快耸动鼻端,嗅一嗅何处有酒香蜿蜒,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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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熟知狄俄尼索斯的怪诞行状,如同深知自己的?巉险隐私。平心而论,我说的话,我笔端的文字,往往和事实相距甚远,上限何止一千千米,下限何止100万呎。这也是境遇使然。假如我为大言、空言和谎言所困,受其影响,况且依我之生性和激情,所迸溅出必为不可理喻不可靠近不可触及的狂言。然则,气球膨胀到了极限,到了临界点——所有人都明白终究会发生何事。然则!我话锋一转,这也可以说是无限的夸张或诗情画意的夸张,即令它的灼热光芒刺瞎万万千千的眼睛,刺痛万万千千的心灵……然则,这又与我何干?
我以狄俄倪索斯为至亲之人。他是执掌生命力或自然力的活力之神。我们血管里奔流的血,树木花草谷物蔬菜中活跃的汁液,都统统归他管卡拿捏。好比我们是蛇,他一只无形的手,就在我们的七寸上下左右飘忽不定,随时随地都可以制我们于死命,而他仅仅耗去吹灰之力,或心血来潮之力,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之力。
他既是伟大的活力之神,又是崇高的酗酒之神。他有海沙一样众多的善男信女,这些人又总是处于心醉神迷欣喜欲狂的状态(大多由畅饮金色的杯中物引起),尔后便滥杀野兽,大嚼生肉和啜饮热血,象征性地吞噬神祗的身体,从而使自己变为更加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神祗。
我?我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的弟子,宁愿作萨蹄尔,半马就半马,半羊就半羊,玩蛇就玩蛇,淫荡就淫荡。不过,就射杀野兽大嚼生肉啜饮热血吞噬神祗……然则,像水手一样豪饮烈酒,又有何不可!
我几番切齿号叫:“直理寓于酒!”听我说呀,狄俄倪索斯乃是神界和人间所有烈酒和醇酒的源泉,也是彼此两岸或显或隐的真理的河川……我曾以他的酒香浓烈酒气氤氲酒力挥洒的伟大名义为众望所归的未来超人歌德做了至神至圣的洗礼!
何物香透或明或暗的目力难及万一的宇宙?
万物皆变,唯有美酒滴滴不变涓涓不变!细流不变!喷涌不变!奔腾不变!
万物亦真亦幻,唯有醇酒滴滴纯真!涓涓纯真!千真万真!无时不真!无处不真!
万物皆因时过境迁而面目全非,唯有美酒粼粼照出的“雄姿英发”直挺挺故我依然!
我深知,明知,绝非含糊不清的所谓“知之不祥”;狄俄倪索斯自己也免不了常常心醉神迷欣喜欲狂地憧憬永恒,皈依永恒,化作永恒……听我说呀,我又何尝不是!
C
如果我是一只十字蜘蛛不动声色地编织风雨飘摇的破旧蛛网,传播着那种追随宇宙之楔而渗透地狱末梢的阴郁精神;
作为有形与无形的水波在天界与冥界之间恍惚游走,无视那些沉重的或轻浮的云块,以及一切痉孪的,无光无形无色无味的茫无头绪的怪影;
严密策划在冥界与浓绸的黑暗融为一体,散发尸布的气息,孕育蛇卵和枯枝,声息俱无地从蛛网筛下虚无的微光;
然则,如此这般的孕育者是难产了!谁有朝一日必扑灭未来的光明,他必作为似有若无的蛛网久久地盘桓于山间!
如果我的狂喜撑破了棺木,移走了墓碑,使坟茔破碎后所有的土块飞向天空;
如果我的颂歌曾飘荡着腐朽的词藻,而且我就像十字蜘蛛袭向铜镜中的自己,作为断魂裂魄的小夜曲缥缥缈缈——狄俄倪索斯死于何时?葬在何处?
如果我曾沮丧地瘫痪在诸神葬身之处,在古老的世界诽谤者身旁憎恶着世界;
如果只有高原上的独角兽阴鸷的目光射穿了地狱之底;如果满面黑斑的鳄鱼之尸和白骨堆砌的撒旦之墓犹为我所偏爱;我渴望以死神之衣和黑蛇之蜕纠缠在常春藤上作为恐怖的旗帜……
如果我曾嗅到一种气息,来自那深深的地底的气息,也来自那甚至要强迫或然性跳起蛇之舞的地狱的幻象;
如果我曾追随毁灭之闪电霍霍惨叫而呼天抢地,而滚滚的长雷劈开高山,但却大睁着黑漆漆的盲眼紧随这蛇形的闪电;
如果我曾在高山之巅的神桌上与诸神摊牌,使得天崩地裂,河川泛滥,人为鱼鳖;
因为所有人的天灵盖拼作一张神桌,由于疯狂的摊牌不能承受之重,而徐徐缓缓地分崩离析……
如果我曾在梦中吞下为雪白泡沫所屏蔽的万物,醒来后却不解为何臭呃连声,响屁连珠;如果我的手曾把遥不可及之酒倾注于纤毫毕露之杯,把精神的火花灌注于想象的纸筒,把冰花般的盐粒抛洒于血肉模糊的伤口,把从古至今聚起来的香喷喷的毒液点点滴滴于嗷嗷待哺的小嘴;
如果我自己就是那金色毒液中的原汁原味——我其实就是浓荫深处叮叮咚咚的毒泉,不由分说地倾泻于波涛滚滚的河流之中。
因为我的同类就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死得再多,而生得更多……
如果我将满山遍野的毒蛇绝妙地变作一条异香蜿蜒的河流,并且任由它波澜壮阔地向大海奔去;
如果我将海水苦涩的滋味——将它泪水的滋味、汗水的滋味、鲜血的滋味一一屏蔽;
如果我心醉神迷欣喜欲狂地欢呼:“海岸消失了……现在我落下了最后的锁链……无际的汪洋在我四周汹涌,时间和空间远远地向我发出光芒……好吧!来吧!未老先衰的心啊!老而未衰的心啊!蒲柳风姿或枯槁憔悴的心啊!北极星自在地闪烁,我却为何自为地蹈海而终?”
如果我的德性是一个饮者的德性,而且我常常两眼发绿一头栽下光影迷离的杯中物里载歌载舞或且沉且浮;
如果我的恶毒是一种大美的恶毒,翩翩起舞或引亢高歌地隐居于朦胧虹彩的幽幽深处或海市蜃楼的华屋前厅;
因为在芬芳中隐匿着所有的恶臭,却经由奇妙的幻术而得以深刻的圣化和浅薄的粉饰;
况且,如果我的天机在于;一切生者都要死去,一切死者都要成尘,一切身体都要变作舞者,鲜活的舞者,轻灵的舞者——它们迈着琥珀色的舞步向冥界逝去……
如果我曾在脚下开辟一片无声的炼狱,以恐怖之锤指谁砸谁直到砸上自己的脚尖;
如果我曾在依稀的光明之远方浪迹,而且我有彩纸做的双翼脚上又没有黑铁铸的锁链;
——然则智慧的飞鸟却如是说:“看哪,上即是下,下即是上;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你在上与下生与死之间自由回旋,你这无负担的轻盈者,除了闪光的羽毛,你还需要何物?”
——“我需要更多的言辞来谎称轻盈,来粉饰纸翼,来压塌自己!”
啊,我怎能不为异香蜿蜒,不为穿过那环中之环而冷血愈冷,——谁厉声喝问何来朦胧的蛇影吐信?
除了我弃绝的这个巫婆,我何曾邂逅过一位仙女,是我想要跟她生蛇卵和蛛网的;因为你已在我眼前出没,闪闪的凶兆啊!
因为我迎合你,闪闪的凶兆啊!
因为——难道轮回的凶兆万万不可捶胸顿脚地憎恶?难道逼近的凶兆万万不可凄厉号叫地迎头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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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持有心灵的最长梯子,他就能下到地狱之底,沿途呼朋引类劫掠杀戮,扬起火星飘飘的铁蹄,美其名曰“恣意驰骋”,凡踏碎的,必不留遗痕……
兼容其形,并蓄其影,待锁定之后,再续佳话。
滴在雪地上洇湿一片的,不是血,不是泪,或许也并非“阿弥陀佛”之类的佛家语……
最贫乏的心灵,由于心怀奢望而套上旋转的绞索,暗处的凶睛正盯着行刑的信号——他的心血来潮即是唯一的指令。
自由存在的我活得风生水起,片刻之间却变作僵硬的尸骸,谁在我身边吼声如雷,岂有此理!
挟持最大的满足相当于翻着白眼活活地撑死;相反,谁有满怀最强烈的渴慕之情则永在蠢蠢欲动,他为此必获得蓬勃的永生。
逃脱自身的心灵,在万顷涟漪上浮光掠影地追逐自己的锋芒,他必沉沦于蛮荒的海底。
看啊,最智慧的心灵,所有的愚者都向他倾诉自己过去未来蠢笨如牛的言辞和行径。
最自爱的心灵,金色的一线涌到喉咙口还在频频举杯,头顶喷出殷红的水柱,眼睛鼻孔耳朵竟相喷出鲜绿的水帘,地面消失了,汪洋在四周汹涌……他的茫影仍在频频举杯……谁在耳边絮絮低语:高些,再高些,似此节节攀升,必坠入来历不明的烟瘴之地!我是顺流,我是逆流,似此迎头相撞,必奉献多米诺骨牌疯狂倾倒的牺牲!
e
我的葡萄叶环和无袖长袍融入漫漫黑夜……你的大胡子与你的长尾和阳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自有归宿,你自有墓茔。
倾注燃烧的血,泼洒冰冷的泪:生命的兽性一片光明而喧嚣不已!
你有没有角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膻气——它必须蓬蓬勃勃胜过所谓的磁铁效应!
或者根除熙熙攘攘的人性!或者阉割刺破青天的阳具!
f
忽然冒出雪白胡须因而老迈干瘪,眼睛却酷似古往今来的混珠鱼目,酒杯里盛着黑色的火花——或许是白炽火焰隔山隔水的投影?永葆青春仅仅是一句血诗,仅仅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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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萨 蹄 尔
我是萨蹄尔。谁认可我是萨蹄尔,所有的事实都会挤作一团拳脚相向血淋淋地相互印证。
假如有人问及我为何宁愿作萨蹄尔也不愿作圣徒,那就听我言简意赅地从实道来:你们看哪,萨蹄尔醉生梦死地浸泡在酒桶里,而圣徒却两眼深陷地行走在干旱的沙漠中!
曾几何时,萨蹄尔长着马耳和马尾,后来马的影子倏忽不见,却又奇怪地长出了羊角,羊眼和尖尖的耳朵。诚然,萨蹄尔少了马的臊气,却又多了羊的膻气;至于两种气味孰优孰劣,则敬祈诸位先生公断为荷。
我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嫡传的弟子,萨蹄尔则是哲学家的往四处抛掷淫荡眼风的随从。
如此这般,难道我既是未来的哲人又是现实中醉熏熏的随从?
萨蹄尔久久沉溺于深夜宴饮宿醉不醒和春梦连连。他常常觍着厚脸皮向熟识的仙女和一切偶忽邂逅的凡间女子求欢,意欲纤毫毕露而又淋漓尽致地展示他那半羊半神的生命本能。他的欲望犹如野草难以遏止地疯长——谁能知晓他何时何处跌跌撞撞地越出了若有若无的樊篱?听我说呀,他那色迷迷的眼风究竟令人喷饭呢还是令人作呕啊!他往往宿醉不醒,即令醒了仍醉眼半睁浑身酥软地攀在驴背上,谁也无从精准地判断驴子的真切感受,因它似乎正苦苦思索着如何破解当代世界面临的诸多难题。倒是萨蹄尔恍惚的醉态赋予它不详的大智大勇和怪诞的先知先觉。一次,他被极欲分享其滑稽智慧的国王迈达斯在丛林中捕获,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向国王陛下泄露了一麟半爪过时的天机,作为一个人,最好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如果不幸生下来了,那就尽可能早些死去——上吊或许不失为保持尊严的最佳选择!当然,假如碰巧与国王陛下同日降生,那自然又当别论。他这类乖巧的说辞难道不是露骨的谄媚以求化险为夷?
然则,萨蹄尔又是一个好客而又好奇的三等神灵。在一个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寒夜,他邀请一位因故错过宿处的人类旅行者进屋暂避风雪。客人向自己的双手呵气,想让手暖和一些,接着又向桌上的热汤吹气,想让汤稍凉一些。萨蹄尔惊骇不已地看在眼里,就此在心中结下永恒的谜团。
待送走客人后,他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冥思苦想了许多年,却仍满脸困惑地不明其理,不解其意。
啊,萨蹄尔像陀螺一样团团乱转后是否终于闯出了困局呵?
看哪,疑云在天上飞旋,萨蹄尔久久注目于虚幻的疑云,竟让自己的两粒亮晶晶的眼珠箭一似追随疑云而去——所以这厮后来眼空无物。
然则,萨蹄尔瞎了两眼并不要紧,恰恰相反,他那只见白不见黑的神秘眼风较之先前越发迷人,为他神魂颠倒的仙女和凡间女子层层叠叠难以数计……然则!他脸上却因久违春光而毫无春色,倒是有两串浑浊的泪水潸潸而下……
啊,这倒出乎于我的精确到零的算计之外。
迈 达 斯
有一回,伟大的酒神狄俄倪索斯带着一干随从在特莫洛斯山麓庆祝节日。在天花乱坠酒香弥漫遍地狼藉的一片欢腾中,稍嫌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好友西勒诺思老人却未能如约莅临。原来他在路上被一望无际的葡萄气息熏蒸得如醉如痴,竟不能自持歪歪地倒在葡萄藤中睡着了,耽误了盛会。夫利基阿的农民唤醒这位酣睡不起的老人,给他戴上芳香的花环,把他簇拥到国王迈达斯的王宫。迈达斯听说老人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挚友,便摆设丰盛的酒席,热情洋溢地款待他十天十夜。到了第十一天清晨,迈达斯亲自把这位尊贵的客人送到吕狄亚的旷野,把他交给了伟大的酒神狄俄倪索斯。
酒神笑容满面亲切友好地让迈达斯向他要一份礼物,迈达斯迟疑良久耳烧面热却终于鼓起勇气说:“伟大的酒神啊,请你赏赐我如此这般的魔力,凡是我的手碰着的东西全都会变成千足万足的黄金。”酒神半晌沉吟无语,虽略有不快,仍面色凝重地满足了迈达斯的奢望。
迈达斯兴高采烈地拜别酒神回去了,路上,他忍不住接连试了又试酒神赋予他的神奇魔力,他刚从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那枝条立即变作金枝;他从地上随意拣起一块石头,那石块顿时金光四射,成了坠手的沉甸甸的金锭;他迎面从树上摘下苹果,然而一枚活生生的金苹果,不知怎会从赫斯珀里得斯的眼皮底下奇妙地落到他摊开的掌中。迈达斯大喜过望,兴奋没名。他一路连跑带蹿地赶回自己的王宫,跨进门槛后,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一根木质的圆柱,那木柱当即变成了黄灿灿的金柱。水也是如此这般经他一触,液体的水立即变成固体的金子。
迈达斯疑惑是梦,便咬牙在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却马上痛得跳了起来,连掉到手上的泪珠都变成了朵朵金花,哪里会是梦!又伸手在烛火上晃来晃去,手缩得慢了,倒燎起了几个泡:好!好!好!他这时才感到很有些饿了,便大呼小叫召来了一群仆役,命令给他准备一席丰盛的晚宴,他要大大庆祝一番。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上很快摆满了鱼蟹獐鹿,鲜香拼盘,时令果蔬,舶来名酒,总之,水陆杂陈,应有尽有。迈达斯伸手抓过一块考究的点心——那点心立即变作一块沉重的金锭!他把一勺蟹黄塞进嘴里,满嘴的金光险些绷断了他的门牙!他端起高脚酒杯,异香扑鼻的美酒变作金箔堵住了他的喉咙,几乎立即要了他的命。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浑身战栗地明白自己乞求到了一份恐怖的礼物。他瞪大两眼诅咒自己的贪婪,只因他已无法充饥解渴,结局只能是活活地饥渴而死。他绝望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额角——啊,天啊,他的脸竟立即变作一张赤金的面具!
他又连跑带蹿地奔回酒神跟前,卟通一声跑下,仰起冷汗淋淋的金脸,高举双手苦苦哀求“请饶恕我吧,伟大的神祗!请宽恕我的贪婪和愚昧,消除我自作自受的点金术吧!”
伟大的酒神看到迈达斯已经幡然悔悟,便点点头对他说:“你这就前往珀托洛斯河,在磊磊山石中找到它的源头,尔后,你把头脸和双手浸入冰冷的活水中去,这清澈的活水将洗涮你的黄金罪孽从而解开你与生俱来的这个死结。”
迈达斯遵循这一光辉的神启一一照办,恐怖的魔法当即消解于无形。
然则,迈达斯却从此走向另一个极端,从疯狂地聚敛金银到视财富为仇雠。他居然抛弃了象征强大权势和巨大财富的玉冠,远离金碧辉煌的宫殿,经年累月在原野和山地漫步浪游。他极为敬重和爱戴农神潘,东施效颦像潘一样蛰居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一偶,并对潘的衣饰举止仿效得维妙维肖,亦步亦趋。迈达斯彻底改变了生活起居,但他的头脑却比世上最蠢笨的人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农神潘长着羊腿羊蹄,脸上也是一付大公羊放浪形骸的滑稽神态。他酷嗜在特莫洛斯山上给女神们吹奏横笛,色迷迷的眼风若有所视地飘来荡去,远远地窥见一位女神飘拂的裙角,他自己先就心醉神迷,浑身的骨架都像被抽空了似的绵软无力,微风吹来便欲倒未倒……迈达斯不知为何也像农神步履蹒跚,走几步退几步,扭捏半天,却在原处软瘫如泥,就势躺倒,呼呼睡去……
有一回,农神潘居然当着几位美丽女神的面愣充大胆勇气百倍地向太阳神福玻斯挑战,要与他比试器乐才艺。老态龙钟却目光矍烁的山神特莫洛斯担任裁判。山神白发苍苍,头上戴着一圈栎树叶花环。周围坐满了神祗和凡人。从前的国王迈达斯也混杂外围的凡夫俗子中挤眉弄眼地凑凑热闹。
特莫洛斯挺胸收腹傲然坐在岩石上,端起一付正宗赛事裁判一丝不苟的庄重架子,倒也神乎其神满像那么一回事。他让两位神祗抓阄,结果农神在先,太阳神为后。他于是公正地请农神开始表演器乐手艺。农神把横笛举到唇边,阖眼有顷,即明快欢跃地吹奏出一首喜庆丰收的乐曲。笛音悠扬,起落有致,如闻笑语喧天,如见觥筹交错,倒也声情并茂,扣人心弦。迈达斯听得入了迷,以为农神的演奏已经达到了器乐才艺的顶点,无论是神还是人,尽皆望尘莫及。演奏终了,轮到福玻斯弹奏象牙七弦琴,那琴声委实是毫未掺假的天庭之乐,圣山之乐,扶摇直上九霄,迤逦飘落河川,微风习习柳絮飘飞,长空浩瀚汪洋无垠,情致殷殷笑洒珍珠泪,超凡脱俗灵犀自相通……莫非惟有天鹅剔羽自洁?莫非仅有雄鹰振翅高飞?所有听者无不动容,泪光闪闪。似乎为了响应那美与力的召唤,他们都慢慢挺直了腰背。
山神特莫洛斯庄严起立朗声宣告太阳神赢得比赛完胜。
所有在场的神祗和凡人除了迈达斯外全部起立并热烈鼓掌,既表示赞同特莫洛斯的裁判,又示意对福玻斯的七弦琴演奏由衷的赞美。这时,迈达斯却忍不住厉声呵斥起来。他疯狂地挥舞双手又跳又嚷:“潘的音乐天才举世无双!他才是这场比赛的大赢家!潘是大赢家!大赢家是潘!”藏匿在一棵大树后的农神毫无自知之明,他听了迈达斯歇斯底里的胡乱吹捧却面有喜色,但慑于太阳神的赫赫威势并且众怒难犯,只得夹紧尾巴溜回山洞去自怨自艾以酒浇愁尔后一梦了之。尚未退场的福玻斯几步冲过去揪住迈达斯两只耳朵往上轻轻一拉,听我说呀,迈达斯的耳朵尖尖地往上伸展,耳廓长出了一层灰暗的粗毛。难道太阳神竟容不得他这样的蠢物,枉生一付人的模样?从此,一对尖尖的驴耳装饰着迈达斯的憨憨面容,使他羞愧难言几番寻死觅活未果。后来,他不惜重金向顶尖裁缝定制了一顶大帽子,严严实实遮掩住自己的丑处和痛处。然则,纸包不住火;虽然纸糊的灯笼有条件地包得住火,它却能照亮黑暗角落里若干不可告人的秘密。
迈达斯实有一对丑陋的驴耳迟早会为世人所知,与其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反倒不如自己揭开并扔掉那顶大帽子,勇敢地站到大庭广众之前,来得痛快,来得阳光,来得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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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阿喀琉斯
古希腊英雄史诗中有一场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据说,众神之主宙斯、天后赫拉、太阳神福玻斯、智慧女神雅典娜、海神波塞冬等都先后涉足其间。但神祗之间似乎仅仅是意气之争,既无血仇,亦无瓜葛;不为藏宝之山亦不为膏膄之地,不为兵家关隘亦不为深水良港;不为古董珍宝黄金钻石象牙制品等“身外之物”,亦不为爱得死去活来憎得不共戴天等“灵魂熬煎”……单只为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无形无影,子虚乌有的所谓“意气”,说给置身事外的普鲁图,普鲁图再说给地狱中的鬼魂——冥王所说的有声有色的故事,谁敢不听?谁敢不信?谁敢不传?
然则 ,倒是真正卷入这场大血战的关键人物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别有争执:标的物是珍稀战利品和美貌女奴。
天降瘟疫于希腊联军之中。冥冥中似有一双手摇摇巨大的箭袋,又拉开浩茫的弓箭,把毒箭一支支密集地射入军营,先射马匹,后来也射士卒,凡中箭者必染上无药可治的瘟疫而迅速悲惨地死去。营地上火化尸体的柴火昼夜不熄。瘟疫持续了九天,第十天,阿喀琉斯因夜里在梦中受到神启忙召集会议,探询众人有无良策可以化解天怒人怨而消除军中的无妄之灾。
一位随军预言家卡尔卡斯起身说道:“并非我们背弃诺言拒绝献祭而使诸神发怒!太阳神怒不可遏降灾示惩,全是因为我们的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凌辱他的祭司并掠走祭司的女儿。如果我们即刻将祭司之女送还于他,太阳神自会停止敌视我们而终止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不过——”
阿伽门农不待预言家把话说完,他眼中闪出恐怖的怒火,瞬息间那嚣嚣凶陷已包围了卡尔卡斯似要将他烧成灰烬,卡尔卡斯禁不住联军统帅的凶横逼视不得已垂下头去,哑然失语。
联军统帅指点着卡尔卡斯的鼻子说:“你这个鼬鼠眼乌鸦嘴的预言家,从未说准过一句昭然应验的预言!你现在又来居心不良地蛊惑众人,编造太阳神给我们降下瘟疫灾变的谎言!我掳走了克吕塞斯的女儿么?我拒绝归还吗?然则,我酷爱那祭司的女儿,绝对不可以割舍一时片刻!然则!为使我军免受不测之灾,我乐意把他送还克吕塞斯!然则,必须有人给我相应的礼物,用以补偿我的重大损失!”
这时,阿喀琉斯沉稳地说:“阿伽门农,你已被无耻的贪婪所迷惑,竟要勒索我们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难道你已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把从被血洗的城市抢掠的财物即战利品全部交给了你;你收下了黄金珠宝,自己独占多数,仅把少量的财物给予我们,而我们已按战绩分光,现在要我把已经公平分配的彩头再要回来?难道你夜里睡得安稳吗?所以,请你送回祭司的女儿吧!如果神祗保佑我们攻破特洛伊城,到那时,我们愿三倍补偿于你!”
“阿喀琉斯,”阿伽门农接过话头以眼还眼低声咆哮:“谁敢威胁我,绝无好下场!你以为把自己的战利品用长矛围起来并且拍拍剑鞘,联军统帅就会对你屈尊俯就,白白地把战利品拱手交出么?不!希借人不立即给我补偿,我就立即从你们的战利品中夺取我之所需,立即弥补我的损失!不管那是属于你阿喀琉斯的还是其他人的!我不管你们如何暴跳如雷——走遍天下,我行我素!但这事暂且放下,留待将来再说。你们先去准备一条大船和祭品,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上船,并由你阿喀琉斯亲自押运,以保绝对安全,万无一失!”
阿喀琉斯也怒不可遏地低吼:“阿伽门农,你如此凶险自私,希腊人还有谁肯听从你的指挥调遣?特洛伊人从未开罪于我,但我自愿参加联军,跟随你、协助你,只为给你的兄弟墨涅拉俄斯报仇雪恨。现在你忘恩负义,竟要夺取我所有的战利品!这些战利品全是我经过一次次血战掠夺而来,是你按我的战绩分给我的不多的彩头!而我又全部交出来按我和我的将士们的战绩重新公正地分配!我之所作所为,见得天!见得神!而你呢?我们攻占了一座座城市,但我之所得极少,你之所得极多!难道你不曾亲眼目睹我每一次攻城都身先士卒杀开一条血路逾墙破门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在分战利品时,你却两眼放光两手最长独占最多最好最为罕见的珍品!好吧,我现在回夫茨阿去,没有我在这里,看你能聚敛多少财富!”
“请便!”阿伽门农毒眼毒刺毒恨地低吼:“我,请你把你的手离开剑柄!谋杀联军统帅决不会为你的英名再添丝毫的荣光!而且,况且,你走你的,恕不远送!我这里有的是英雄!有你在,我反倒事事不顺,祸端连连!我再一次请你把手离开剑柄!你要走,就要走得光明正大!我不愿让人议论我统帅的希腊联军发生内讧,否则——你给我听好:我虽然可以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还给他,但我一定要你把你营帐里的勃里撒厄斯给我送来。你要头脑清醒地看着我:我是统帅!而且,况且,我毕竟比你高贵,如果你要叛乱,先要想一想惨烈的后果!”
阿喀琉斯已被逼到墙角,他第三次手把剑柄,就要拔出剑来杀死这个据说是宙斯的后裔,不过他还是咬牙切齿强忍住了。特洛伊城九年未破已经严重毁伤他的英名;如果希腊联军这时发生内乱,赫克托尔必趁势大举反攻,则联军覆灭的惨剧就在眼前!
阿喀琉斯把出鞘的剑又啪地一声推了回去,悲愤莫名地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可曾想到过你必须在战场上同希腊最高贵的英雄们一起拼死血战?我以这根王仗对你发誓:正如这根权杖决不能再像树枝发芽抽叶一样,从现在起,你休想看到阿喀琉斯再上战场为你流一滴血!当凶狠的赫克托尔像割草一样屠杀希腊人时,你休想让我来救你了!你将来后悔不该冒犯我的尊严也毫无用处!”说完,阿喀琉斯把他的权仗扔到地上,铁青着一张脸坐到自己的行军凳上。正直的涅斯托尔劝说双方和解,但毫无结果。最后,阿喀琉斯冷冷地对联军统帅说:“无耻的君王,你想如何干就干吧,随你的便!你可以把我的勃里撒厄斯顺手牵去,但别触碰我船舶上的其他财产,否则我必立即诛杀你这个无耻之徒!”
然后,阿伽门农派奥德西斯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回家去以平息天谴,又喝令两个传令官去阿喀琉斯的营帐把勃里撒厄斯带来。然则勃里撒厄斯已经爱上仁慈善良并且言必信行必果的主人;虽然如此,但身为女奴,则难免被主人当作礼物馈赠朋友或作为筹码输与赢家甚至被当作财货争来夺去,即令被百般摧残蹂躏,也只能暗自饮泣,认命而已。假如天上出现十个月亮,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奴名叫勃里撒厄斯者,侥幸偶遇一片月光——那多半也是诗人或小说家的精巧构思而已。灰蒙蒙的浓雾倏然散尽,究竟会出现一帮吸血鬼还是孤零零的侠义柔肠的冉·阿让?
勃里撒厄斯去了,阿喀琉斯也很难过,含着热泪枯坐在海岸上,凝视着深蓝的温柔的海水,在心里呼喊着亲爱的妈妈忒提斯:妈妈哟,我还很年轻,哪怕苦难像大山一样向我压来,我也能咬紧牙关默默承受,但是这被自己人抢劫和剥夺的侮辱,我想,我唯有在战场上抛洒一腔热血,才能洗雪这灵魂深处沉重的污垢!
后来,阿喀琉斯把无耻君王阿伽门农的影子狠狠推到一边,他义无反顾地再次向妈妈立下血誓: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攻陷特洛伊城!于是,他在一场所谓“最后的战争”中,带兵凶猛如虎地扑向这座血迹斑斑的城池。特洛伊人从城垣后潮水般冲了出来,两军开始了血溅云霄的肉博撕杀。阿喀琉斯的长矛被特洛伊人的热血烫得冒烟,地上血肉淋漓,他几次滑倒在地都一跃而起,一直把特洛伊人逼退到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城门前。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超人逾神,正要举起亲兵传递过来的大铁锤砸断门柱,推倒城门,让希腊人海水般灌入普里阿摩斯统治的国度,血洗全城,将其变为茫茫白地,冷不防从暗处嗖地射来一箭,不偏不倚,恰恰射进阿喀琉斯致命的脚踵,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巨痛。好像一座巨塔轰隆隆地栽倒在血泊中,飞溅的血花甚至染红了飘飘的白云。然则,他又从地上高高跳起来,挥舞着长矛扑向特洛伊人。然则,他真切地感到肢体在迅速变冷。突然,他的躯体僵硬起来,缓缓地倒靠在尸体摞成的山岳一侧,而后滑倒在浓稠的血泊中,一双圆睁的虎眼狰狞地怒视着阴沉沉的天空……
看啊,亚历山大大帝在这位希腊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墓前垂首致哀并默默祷告……
我们无凭无据地空自猜想:亚历山大大帝的诚挚默祷或许牵涉如此内容:假如特洛伊城一贫如洗绝无富豪而乞丐充斥,即令它的王子帕洛斯不仅诱拐了据称为宙斯之女的海伦而且诱骗了天后赫拉并且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即令如此这般,恐怕它也不见得就会招致希腊联军不计工本不惜牺牲不吝光阴的十年征伐!
据称有人亲眼目睹我和查拉图斯特拉曾经私下四目对射地无端揣测:难道特洛伊城竟是一个放大了万千倍的天方夜谭四十大盗的深不可测的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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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海 伦
斯巴达公主海伦,据说是由她的继父延达瑞俄斯抚养成人。她的生父是谁?生母是谁?假如不识好歹地问来问去,最终会被指引到一团漆黑的云深不知处,不但谜团依旧,只怕连探索者自己也会莫名其妙沦为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碧落无形黄泉无影,更遑论墨写的征兆血写的端倪。
海伦是否人类文明史上第一美女,迄今为止,或有窃窃私议而未见煌煌公论。
我所初识的海伦之美,乃在于她的眼睛大海一样碧蓝而深邃,却从未有过黑漆漆的狂风暴雨,有过高不见顶的恶浪深不可测的渊薮,而惟有霞光染红的粼粼柔波,惟有月影依稀的幽幽暖流……啊,这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不知谁将有幸与她顾盼情深耳鬓厮磨心心相印?
我所深知的海伦之美,更在于她的灵魂之火与形影之光绝妙地声色和谐而载歌载舞。她的灵魂若有雪白的火焰徐徐向她的形影投射香气氤氲的柔光,使她永远有如白昼的雏菊夜间的新月。她灵魂的坚忍不拔与形影的刚柔相济所散发出的丝丝缕缕的力与美,就像冥冥中有一处隐隐约约的磁场,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层层叠叠的眼瞳随她而去,诱惑着川流不息的眼瞳紧追不舍,胁迫着难以胜数的眼瞳死不瞑目……啊,谁在心底没有喊出过“海伦”这个永葆青春芬芳不泯闪闪生光的名讳?我就不止一次呼唤过我的救星……啊,这无数久战沙场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不知谁将有幸受到她的频频注目领受她的涓涓爱意?
我所透视的海伦之美,在于她高尚灵魂的淡泊宁静,在于她花容月貌的芝兰气息——芬芳既久,连我这个自称傻瓜的冥想大师也贪婪地嗅到行吟诗人荷马口中翩翩涌出的绵延香气,她成了我亲眼目睹的第一颗异香蜿蜒的舞之星……啊,这一长列贵不可言的王侯将相大商巨贾,不知谁将有幸扶她坐稳马鞍牵着缰绳缓缓踱过时间和空间的凯旋门?
雅典国王忒修斯是海伦的第一批倾慕者和追求者中的佼佼之士。假如有人要问伟大的雅典国王为何要诱拐年幼的海伦,我的回答既直截了当又有的放矢:因为海伦还是个小女孩就已经美得令人心悸!她的眼睛千真万确就是浓缩大海的柔柔碧波!忒修斯扬言说他要在海伦长大后娶她为妻。假如果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希腊史少了一出悲剧反而多了一出喜剧!忒修斯本来就是雅典史上最睿智又最廉洁的国王。他向人民宣布:在雅典人人平等。他自愿放弃绝对的统治权,在组织民主政府的同时,又建立了一个议政厅,使人民能在此聚会和投票,有效地监督和限制国王的权力。因此之故,雅典成为世界上最民主最繁荣和最快乐的都市,是唯一人民自治人民自由人民幸福的乐土。当忒修斯成为攻打底比斯城的完胜者,却言出法随地严禁他的部下进城烧杀劫掠。这就像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令人惊诧莫名。现在他若是有了海伦这样不可争执不可让与不可怀疑不可怠慢不可疏忽的无比尊贵的王后,必当机立断从此结束冒险生涯,全心全意将雅典治理得雪中送炭而后锦上添花,假以时日,就是建成地上的天堂也绝非危机四伏的空想!然则,命运——即令宇宙的主宰宙斯本人铁定的命运又何能逆转!
伟大的忒修斯得而复失举世无双的海伦,他既未上吊轻生,亦未投海自尽,更未装疯卖癫尔后弄假成真为天下笑,而是软成一滩泥向命运低头屈膝同时如释重负任由宁折不弯的孤傲个性悄然逸去,他甚至不如悲壮的落日引起过去未来的旁观者无限的遐想和追思。
然则,当海伦公主在两位兄长的护卫下回到斯巴达王宫,她却并未将雅典国王忘在脑后……往事如烟,她在阿尔忒弥斯神庙被诱拐时的情景已然一片模糊,却仍感觉到忽远忽近的忒修斯英气逼人,而牵着她小手的大手的丝丝缕缕的暖意则渗透了她的血肉和灵魂……她其时情窦未开,却能愉快地乐享忒修斯父执辈洋洋洒洒的慈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斯巴达王国的海伦公主渐渐长高,长大,出落成了一个仿佛由灿烂的光线和玫瑰色的空气织成的仙女。凡是她偶尔路过之处,沉醉的微风所款款留下的虹彩般的倩影和芬芬馥郁的气息,或因渗透了四周的景物和气氛而久久不散,常常聚拢一群人,他们都偏着头屏息静气,仿佛在谛听她似远似近的足音。“时候到了!”好像有人在悄悄耳语;“还不到时候!”又仿佛有人轻轻叹息。
海伦的信息!海伦的密码!海伦的征兆和瑞倪?我好像知晓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
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海伦的一切,包括海伦自己。
斯巴达国王延达瑞俄斯担忧他最终只能为海伦选一位夫婿,从而开罪人山人海的求婚者,那又如何是好!他的朋友伊塔刻国王奥德修斯建议他要求所有的求婚者集体宣布誓言,将来必与有幸入选的新郎建立神圣同盟,共同讨伐因对将来的这场婚姻不满而企图加害斯巴达国王的求婚人。
延达瑞俄斯依计行事,要求所有的求婚人齐聚广场当众立下血誓。后来,他选中墨涅拉俄斯。这位幸运者是亚各斯的国王。他与海伦成婚后,又继承了岳父斯巴达的王权。
当延达瑞俄斯选婿之时,忒修斯尚在冥府饱受折磨与催残,无缘参与其事。忒修斯长时间远离雅典是否有失职之嫌,暂且不论。就其一再尝试抢亲或劫色的不当行为而言,或许可以说,粗鄙或凶悍之事既没有发生,也没有光怪陆离地演变成恐怖的诱拐,因为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有话生生的事实紧随其后,亲切的善待和严肃的保护以及高尚的教育和艺术的熏陶……。然则跨国抢亲即令不与当时的习俗相牴牾,但作为一个至尊的国王尤其是天尊般的雅典国王,若是他渴求姿容绝世的王后,倒不如悍然发动以大欺小以强凌辱而胜券在握的战争,当“敌国”城破之日任意为之尽兴为之甚或为所欲为就是,又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冒险犯难去践行为时人后人纠缠诟病的不堪之举?人们自己将希腊神话褪去灵异色彩当作奇人奇事,但万万不可误把远古的桃色游戏视为现今的作奸犯科。
无论是往昔还是如今,所有一切关于完胜、完美、完人的记载或表述,即令不是出于邪恶的动机,也仍会结下有毒的果实。
忒修斯金非足赤,海伦美玉有瑕。然则忒修斯仍是罕见的赤金!海伦仍为珍稀的美玉!然则,忒修斯毕竟是海伦心中的第一回活龙活现。所以,当她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这条真切的活龙与其轻轻缠绕她那颓败衰竭的形影,倒不如此心耿耿此意融融地守护她那永葆青春的灵魂……她真想要的或许并不是云里雾里的一麟半爪?
然则,海伦和墨涅拉俄斯婚后倒也度过了许多年的幸福时光……假如不是墨涅拉俄斯出国访问滞留不归;假如不是特洛伊王子恰恰在这个命运攸关的微妙时机出使斯巴达;假如不是海伦王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见见这位远道而来的亚洲王子;假如不是这一切蹊跷事端凑在一起同时发生——然则,听我说呀,偏偏所有的长矛盾牌都无一遗漏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海伦王后孤零零地住在王宫里,形单影只,天性活泼的她,不免感到寂寞难耐。当她听说一位异国王子即将率领强大的船队来到锡西拉岛,出于好奇,她也想见见这位陌生的王子,看看他的随从,欣赏他的仪仗。于是,她动身前往锡西拉岛,要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隆重地敬献祭品。适逢帕里斯王子结束祭礼正要离去,他忽然看到美丽的海伦王后走进庙门,惊讶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好似灵魂出窍而动弹不得。
帕里斯王子早就听说过海伦的美貌,然则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位天仙般的王后,竟使他不可抑止地浑身战栗起来。
海伦这时却静静地打量这位英武挺拔的异国王子。他一头浓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溢出盈盈的笑意,东方的服饰镶金嵌银,幽幽闪烁。一时之间,墨涅拉俄斯的形象始而模糊继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位青年王子的英俊面容,他完全占据了自己的心灵。
祭祀完毕,海伦回到斯巴达王宫。她忧郁地烦恼地甚至愤怒地从心中驱逐帕里斯的身影,渴望仍在皮洛斯羁留未归的丈夫快快回到自己的身边。不料帕洛斯王子打着特洛伊王国使者飘飘旌旗来到斯巴达,带着随从步入王宫大厅。海伦落落大方地接待了前来造访的王子。帕里斯眼睛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他福至心灵妙语迭出,加之又弹得一手堪称仙乐的里拉琴,更把海伦迷惑得如醉如痴。
帕里斯见海伦两颊飞起红云,眼睛流荡着虹霓般的异彩,便将自己此行迎还姑母的使命忘在脑后,心中除了鬼使神差的浪漫爱情,就是出征将军的粗野和凶残。他返回锡西拉岛立即命令军队开进斯巴达,把斯巴达王宫多年聚敛的奇珍异宝洗劫一空,同时劫走了遮面哀哭的海伦王后。
帕里斯和海伦就在海船上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时而被爱火焚毁,时而又复活重生——这就是所谓爱得死去活来而又非生非死的肌肤之快灵魂之乐?
他们一路顺风来到克拉纳岛,在岛前下锚登陆,陈旧的王子和新颖的王妃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种先斩后奏、生米熟粥、强加于人的天方寓言,谁给他们祝福呢?难道昔日的王后而今的王妃就此失去镀金的贞操自得其乐而毫无悔意吗?然则,我有非理性非逻辑的断言中的断言:天地间绝无与爱情相互渗透相互辉煌的所谓圣洁的贞操而惟有洪水猛兽般的生命本能——如此这般的洪水猛兽将席卷何事吞没何物,自与我毫不相干!然则,我是骨灰级男权至上者!同时又是焚尸扬灰级非道德论者!所以我有权断定海伦因其天香天色和不老青春并且将生命本能发挥到极致而绝对享有不被非议不被诅咒不被鞭笞不被处死的全部豁免权!而且,况且,海伦因其生命本能的绝对命令而先后弃绝三位国王或王子,因此之故,她必名震宇宙三界,必与灿烂辉煌的太阳共生共死共荣共存!
然则,特洛伊王子对斯巴达王室毫无名目的洗劫并纯属海盗行径的劫走海伦之举,却直接招致希腊联军的毁灭性的血腥讨伐。战争持续了十年,双方伤亡惨重,著名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和号称特洛伊守护神的赫克托尔先后阵亡。最后,特洛伊城莫名斯妙地中了极富灵异色彩的木马计,在内外夹攻中失去了抵抗力,终于陷落了!联军到处纵火,到处杀戮,到处抢掠——不管你是军人还是平民,不管你横眉怒目还是下跪求饶,不管你苍惶逃蹿还是引颈受戮,总之一句话:烧光!杀光!抢光!所谓“玉石俱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直端端朝王宫的走廊杀了进去,两眼血红,浑身战栗,内心电闪雷呜,狂风暴雨,手中的剑柄被三次捏断,随即三次从脚边血尸手中夺过血剑,喘着粗气寻觅海伦的房间,只要见到这个叛卖者荒淫者肇事者吃里扒外者十恶不赦者的影子,便要恶狼一般扑上去将她千剑万剑戮成肉泥!海伦也由于畏惧前夫眼中的闪闪凶焰而浑身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脸色煞白,手足冰凉,犹如鼬鼠弓起背脊躲在房间的昏暗角落里。但她明知早迟会被前夫发现,死里求生的侥幸心理迫使她从黑暗角落里跪着爬了出来,但她抬头瞥见前夫眼中深仇巨恨的凶光,却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冷静得像一尊鲜活的雕像,大海般碧蓝深邃的眼中荡漾着玫瑰色的柔情,这时,奇迹发生了:墨涅拉俄斯手中的血剑铛锒一声掉在地上断作两截。一刹那间,墨涅拉俄斯忘却了妻子的一切深重的罪孽,抒平了他积郁在胸间足以自戕千次的汹涌怒气。眼看他热泪盈眶就要拥抱心爱的妻子,突然,他又听到身后希腊人一片狂暴而嘶哑的喊杀声,不由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眼中的脉脉温情倏地不见,而代之以猛虎般的狰狞杀气,踉跄地几步退到门外弯腰拾起一把弃剑,朝前妻一步步紧逼过去,然则,他的手抖动得握不住鲜血淋漓的剑柄,剑刃闪闪烁烁滑落下去,尚未触地,他又闪电般勾腰把剑柄捞到手中, 挺身而起,跨前两步,就要向前妻的胸膛一剑戮去,这时,他的兄长阿伽门农奔来突然抬手拍在他的肩上,他手中的血剑就势铿锵地击到地上。阿伽门农大声说:“兄弟,你只能杀戮特洛伊人,而绝对不可杀害自己的王后!想想看,我们为了将海伦迎还斯巴达受尽了何等的苦难!作出了何等的牺牲!美丽的海伦不但是斯巴达的骄傲,而且是所有希腊人的荣光!兄弟,你牢牢地记住:明火执仗将斯巴达王宫宝库洗劫一空的无耻海盗,绝对不是海伦,而只能是普里阿摩斯和帕里斯父子俩!所以,海伦只有极小的微不足道的过失,而帕里斯罪恶滔天!他出使斯巴达,不是为了友谊,而是为了抢劫!他和他的王族,甚至他的民族和国家,都为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特洛伊将不会剩下一人一屋,将鸡犬不留,草木不生,彻底毁灭,万劫不复!”
墨涅拉俄斯当即像听从神喻似的听从了兄长的忠告。后来,他与海伦手牵手回到斯巴达,旧情接续,死灰复燃,灿烂辉煌的光焰照亮了他们自己,也照耀着所有观注海伦的人们。
当我的灵魂面对海伦眼中万顷碧波所激射出的无限柔光,我生平第一次缄默无语,就像我早已紧随忒修斯,墨涅拉俄斯,帕里斯,特伊福玻斯(帕里斯殁后海伦的第三任丈夫)之后恹恹欲绝——他们四位国王或王子乃是轰轰烈烈而死,我却是悄悄地不为人知地自戕而亡。
然则,惜乎惜乎,当海伦命悬一线,她也未能免俗而把谎言说得跟真话一样:帕里斯劫掠逼婚,而她在被迫前往特洛伊途中也曾多次寻死未果;她与帕里斯同床异梦却怀念旧人度日如年,等等,等等。
然则,倒是荷马这位高尚的行吟诗人却不善圆谎。他说,后来,墨涅拉俄斯死了而海伦健在,斯巴达人即心中有数地将她流放荒岛,她终归年老色衰——所谓“青春不老”终归神话而已。我却由此笃信荷马歌吟的英雄美女必实有其人其事,不过将灵异色彩渲染得恰到好处而已。如此这般,我是否已有笃信批判现实主义之嫌?谁说巴尔扎克是现实主义的胜利?
然则,我这个骨灰级男权至上者和焚尸扬灰级非道德论者真耶?假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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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诺恩三姐妹
北欧神话中有命运三女神,统名为诺恩。她们绝非诸神的隶属,也并非他们的上峰或同僚,而是言必由衷行必自主的充分独立的神祗。诺恩们的裁决是通天的顶级的唯一的裁决,无论是神还是人,都必须绝对服从,无可变更,无可通融,无可逆转。
命运女神决定诸神的命运,也决定人类的命运。然则,谁来决定她们的命运啊?假如让她们自我定夺,她们难道就不会因私忘公,先私后公,私而废公,或暗中抢先,或公开独占,或以密集的美丽言辞屏蔽优渥一已命运的事实,如此等等。诚然,所谓倾堤决坝,而洪水泛滥,尚需时间空间的阴差阳错,亦需远因近由的错乱堆砌……
诺恩们是姐妹三位,相传是巨人诺尔维的后裔,当诸神的黄金时代遽尔终结,罪行渐渐发生在宇宙之中,诺恩三姐妹就在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东侧出现,并且定居在乌尔达泉西侧——这也是诸神天天举行会议的幽秘所在。诺恩们的天职是以即将来临的祸福吉凶警示诸神,再就是告诫神祗们熟悉以往的全部历史从而倍加珍惜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现实:知足常乐。如不知足,则天堂与地狱,仅一步之差尺寸之别。
这三姐妹依次为乌尔德,贝璐丹迪,诗寇蒂,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除天职外的另一要职是修补命运之网,每天还要从乌尔达泉中吸水浇灌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在树足处培上新土,务必使这圣树永远青枝绿叶而生气勃勃。此外,她们的另一要务,则是盯紧密密挂在生命树枝头的青春果严防梁上君子窃为已有。
听我说呀,诺恩三姐妹有这许多天职,要职,要务,天天辛勤操作,未敢须臾松懈,她们岂不是要累断筋骨,早衰早亡么?
不!命运三女神也常常给自己放假,约请私交甚笃的神祗代行不可疏忽的职守。她们变作优雅顾盼的天鹅徐徐飞到人间风景如画的湖泊中游泳嬉戏,不时以神奇灵异的方式将未来的吉凶祸福也给人类约略点到为止,但心有灵犀者,必早作算计以趋利避害或逢凶化吉。
诺恩们所织出的一望无际的命运之网,除开她们自己,谁也不知起于何时何处,当然更不知终于何处何时。 纵横密布的网线看上去很像羊毛却比刀刃锋利,既不可触及更无从逃避。她们隐隐约约更新网线忽闪投梭时,常在唱一支庄严的圣歌,似乎表明她们如此这般忘我劳作全是为了及时变现“万物主宰”的权力意志。三姐妹中的乌尔德和贝璐丹迪都是通情达理的好性情,唯独诗寇蒂刁蛮乘戾乍喜乍怒,常将快要修整如新的天网又狠狠撕破一角,尔后又悻悻地投梭重头再织。因为这三姐妹分别代表时间的三种状态,所以大姐乌尔德满头鹤发鸡皮黄脸,常常向后回顾,似在念念不忘如烟往事或依稀故人,二姐贝璐丹迪正值盛年,朝气蓬勃,深邃而又犀利的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至于小妹诗寇蒂,她常年戴着飘拂的面纱,从不示人以真貌真容,若有若无的暧昧眼风抛向烟雨迷蒙的远处,手里捧一本绝无只字的天书或一卷尚未用过的新纸,以此暗示未来风雨如诲神秘莫测。
每天都有神祗前来向三姐妹咨询起居出行或梦魇怪异之事,恳请她们微语要言,指点迷津。甚至奥丁也常降尊迂贵到乌尔达泉边来听取她们的谆谆忠告,并且以一副大彻大语的开朗神色与她们依依道别。总之,除了与诸神及奥丁命运攸关之事不可稍有泄露,诺恩们皆有问必答,执礼甚恭。
有一回,诺恩三姐妹到丹麦闲游,步履轻快,谈笑风生。当一处看似望族之家有产妇临盆,她们便直接走进了产妇的卧室。乌尔德预言新生儿日后将英俊而勇敢。贝璐丹迪则说这孩子将来必为当地巨富,并且既是大富翁又是大诗人。诗寇蒂尚在端坐凝神未及开言,不料这望族府第诸多邻人闻此千年奇事,一窝蜂争先恐后挤门而入,爆满一室,喧闹嘈杂中竟将她挤下座椅,冒犯了她的尊严。她羞愤交加怫然作色,竟一口咬定她两个姐姐预言有误,依她绝对精准的预卜,这新生儿的生命只和烛台上的小蜡烛一样长。
那支小蜡烛已燃烧过半,眼看烛光渐暗就要烛泪淌干燃成灰烬。母亲紧紧抱着婴儿将脸贴在他的小脸上,哀哀痛哭,心都碎了。乌尔德不愿小妹忤逆“万物主宰”至高无上的权力意志招来祸祟,而又不能迫使倔强的诗寇蒂收回骄横跋扈的妄言,乃从容取下小蜡烛吹灭,又递给婴儿的妈妈,嘱咐她仔细珍藏,等待将来有一天她的儿子活得厌倦了时,再取出来燃完,以此两相黯然终结。
为了刻骨铭心地永远感谢命运女神的善意和吉言,这个男孩就取名诺恩纳格斯特。孩子的妈妈一直谨遵神意万无一失地秘藏着那小半截蜡烛。诺恩纳格斯特长大成人,果然英俊潇洒,多谋善断,既能捕捉稍纵即逝的大好商机,又能把握电光石火的奇妙灵感,不仅大富大贵,而且诗作甚丰,——恰恰符合诺恩们多年前的煌煌吉言。待诺恩纳格斯特富甲一方并且诗名远扬之时,她的母亲即将关乎性命生死的残烛授于他并告之原委,改由他秘藏在自己心爱的竖琴中。
光阴荏冉,诺恩纳格斯特垂垂老矣,却并不厌倦生活,他的诗人之心永葆青春,多梦而且绚丽朦胧而又精彩。他活了三百多年,直到奥拉夫国王循循善导人民信奉基督教时,尚且丝毫没有烦腻常青的生活之树。
即令在看来永远不会结束的基督教时代,人们的命运仍像牵磨的驴子一样不停转圈而走不出神秘的磨道。然则,如果给驴子除去轭具并解开眼罩,它会往何处走去啊?
它饥肠辘辘实在无处可去。
它绝无点滴智慧——它连声怪叫原地错蹄即已坐实它的智商实在难以恭维。难道它会吹灭不祥的烛火?难道它能将熄灭的残烛秘藏于绝对不为人知的竖琴之中?
诺恩们有时也被称为伐拉,或称女预言家。在北欧人看来,不论是谁,但凡执有“预言”这种强大而神秘的能力,或者本身即是通天的神祗,或者至少是通灵的女巫。伐拉们的预言既能使你自感背生双翼鹏程万里,也能使你自觉大山压顶形同株儒……伐拉们的预言,或如彩云冉冉,或如闪电霍霍,任何人都只能低眉顺眼默默承受,而不能稍有疑惑更不能询其因由。相传一位极负盛名的大将曾遇到一位面如死灰却行走如风的伐拉,被告之以不可渡过莱茵河,大将军环顾左右而诡秘笑容中甚有讥诮之意,结果却未能祥察势如破竹之后敌军已在隐秘集结以至强求空自欢呼的“胜利万岁”反而铸成悄没声息的一败涂地。又有一个伐拉,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双目微睁,下颏高抬,居然有气无力地预言另一位连战连捷的大将军死期在即,他脸色铁青地拔出剑来又连声冷笑地把剑拍回剑鞘,只因碍于有失大将风度,他才没有将这位瘦骨嶙峋昂首向天的伐拉当场一剑刺死。然则,不久之后,大将军果然在风雨夜急行军中不幸连人带马坠崖身亡,与伐拉的预言相差无几,一拍即合。或许,兵凶战危,朝夕存亡,死期在即本为大概率事件,大将军风雨夜坠崖牺牲果真是天意如此,不可变更,不可通融,不可逆转,与有无征兆毫不相干。又或许,大将军运筹帷幄攻城略池,自将生死置之度外,鞭辟雾露,慷慨悲歌,又何俱一衰颓老妪之妄言耳。
所谓预卜也者,过去未来果然大体应验,充其量不过十之一二且系日常应景之事,其余八九,若关乎生死存亡非同小可之类,则难免流于妄言或戏言。
如有诺恩或伐拉所卜所述契合偶发或必出之重大事件,则“天人感应”之说或可有条件成立。
诸神的黄昏
北欧神话有一个珍宝般璀璨因而令人久久注目的特征:诸神总有一天也要面对黑色的死亡,像我一样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生死相依,祸福相随。就连云里雾里的诸神也不能自外于这生命的逻辑。在北欧神话中,诸神都是神祗和巨人的混血儿,亦即善与恶的混合体。如此这般,这茫茫宇宙中何处还有纯而又纯洁而又洁的事体啊?这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即便高高在上的神祗,竟也难免善恶杂沓——这便是北欧人的阳光思想和灿烂的世界观。
然则,就北欧诸神而言,趋善趋恶,各有际遇各有因由各有结果。趋善者必残余恶;趋恶者尚残余善。但在各种际遇因由花花绿绿的强力作用下,最终究竟会发生何种变异,则殊难逆料。
北欧诸神中的凶神容纳洛基象征着万恶的渊薮,诸神在他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言辞诱导下,一次又一次卷入苦难的旋涡,终至完全牺牲和绝对损害了他们大而无当的道义和岌岌可危的和平。最后,甚至眼睁睁看着容纳洛基扼杀了他们的光明神巴尔德,以至眼前一片黑暗,莫辨东西,鬼影憧憧,鸦雀无声。
事已至此,诸神终于省悟:继续容忍容纳洛基为所欲为无异于整体自杀!于是一致决定驱逐这恐怖的凶神到下界去疏浚河道,或许他能幡然悔改,弃旧图新。然则,容纳洛基在下界仍然作恶多端,而绝对不比诸神更聪明的人类在他危言耸听的蒙骗和唆使下,一天比一天好斗、凶恶、阴险和堕落。最后诸神不得不将容纳洛基禁锢于人迹罕至的高山洞窟中,让他面壁思过。
所有这些重大失误的叠加效应,使诸神意识到古老的预言即将应验。所谓“诸神的黄昏”已经像一团黑云不祥地笼罩着阿瑟加德。驾驭着太阳车的苏尔因看见恐怖的景像脸色惨白,冷汗淋淋。他战战兢兢地勉强将金车驱过天空,不断回头看那追上来要撕吃他的三匹恶狼:斯库尔、哈悌和玛纳加尔姆。这几匹恶狼已经近在咫尺,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咬到他的后颈和肩背……如此这般,地面也变得阴暗枯索和寒冷,可怕的无尽的冬季开始了!先是飞下茫茫大雪,继之从北极刮来能穿透肉体和灵魂的死亡之风,使低地的冰层厚达36呎。这个黑暗的寒冬像三次特洛伊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十年。一切真实的美好的可爱的事物都被死死地冻结。人类为生存所迫都在疯狂地自相撕咬,自相残杀,自相吞食。
在冥界的铁树林中,容纳洛基的前妻安格尔波达用杀人者和淫荡者的骨头喂养着芬利尔狼生下的一群狼崽子。因为杀人者和淫荡者日益增多,这一群狼崽日日饱餐,竟撑得像一座座山丘,它们发出凄厉的嗥叫,一旦被解开锁链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空前的浩劫迫在眉睫。大地震颤,河川倒流,房屋倒塌,烟尘滚滚。被囚禁的容纳洛基,芬利尔狼和冥界的恶犬加尔姆都精神亢奋,拼命挣扎,所束缚他们的粗大铁索摇晃得当啷啷响——他们极欲挣脱羁勒,冲出牢笼去吞吃对手,恢复以往血腥的秩序。世界之蛇尤蒙刚德已经咬穿了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密密纠缠的根柢,使这棵万年不朽的圣树所有的枝叶都痛苦得战栗不已。高棲于瓦尔哈拉宫顶的红雄鸡费雅勒高啼报警,立刻,米德加德大地上都回声应和。
虹桥的守望者海姆达尔听到了红雄鸡响彻四方的啼声,看到了所有频频发生的凶兆,立即抓起号角吹出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的凄切之音,随即全宇宙的生灵都听到了这不绝于耳的悲壮的召唤。号角声刚起,阿瑟加德的诸神和瓦尔哈拉宫中的恩赫里亚们,都立即全副武装,勇敢地冲出各自的神宫,跃上他们咴咴嘶鸣的座骑,如潮水般从虹桥上涌过,直奔维格利德旷野——此地即是命运女神早已预言的善与恶最后的决战之地。
与此同时,那条盘绕假寐的世界之神尤蒙刚德也已从咬穿生命之树根柢后死一般的疲累中恢复了精力,便摇头甩尾激起滚滚巨浪,一刹那浮出水面蹿上大陆,气势汹汹地赶往维格利德参战去了。这巨蛇刚才在海中掀起的前所未有的恶浪猛然冲断了拴住命运之船纳吉尔法的揽索,正好被挣断铁索的容纳洛基带着真火之国穆斯帕尔海姆的全体火巨人迎面撞见,他们狂喜地纷纷跳上这条大船,由容纳洛基掌舵,乘风破浪地开往维格利德非将诸神置之死地则决不罢休。
另一条大船从北方高速驶来,赫利姆把舵载着全体霜巨人,个个持刀执剑,横眉怒目,也飞快地赶往维格利德,决心在这场决战中大获全胜,捞到容纳洛基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好处。冥王赫耳也从地底驱车冲出,随身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地狱犬加尔姆,后面紧跟一支散发出尸臭的朦胧的队伍。
突然间,整个天空都变得血红,好像就要狂暴地泼下一场血雨似的。火焰巨人苏尔特尔高举火剑,带着他的众多儿子正骑着快马远远地呼啸驰来。他们踏上虹桥,想要直冲阿瑟加德,可是他们巨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马加在一起太沉重了,只听一声轰响,虹桥断成数截七零八落……听我说呀,这一帮燃烧的巨人和他们燃烧的战马轰隆隆跌落无底的深渊,莫非真就要应了那句老话:作恶多端,尸骨无存?不!他们及其战马纷纷飞腾起来,又呼啸着跃上了悬崖……
诸神知道他们的未日到了。他们因久久地姑息养奸而必须付出名誉和生命的高昂代价!何况他们毫无远见毫无筹措仓猝应战,这使他们的处境极为不利:奥丁仅有一只眼,提尔只剩一只手,弗雷没有剑——他的胜利之剑早已馈赠他人同时也把所有的胜利糊里糊涂赠与了他人。他现在只能拿一支鹿角作兵器权且抵挡一阵。虽则如此,诸神却都沉着镇定,神气之间毫无惧色。奥丁在战前到乌尔达圣泉边匆匆巡视,只见诺恩三姐妹枯坐在黄叶凋零的伊格德拉修树下,脸上戴着面纱,静悄悄毫无声息,她们脚下踩着破碎纷乱的天网。奥丁圆睁的独眼闪闪生光地在看守智慧之泉老巨人密弥尔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立即赶回维格利德的战场。
现在两军对垒,阵线鲜明。空气紧张得都快要爆炸了!奥丁这一边是勇敢坚定视死如归的亚萨诸神,伐纳诸神,还有恩赫里亚们,在容纳洛基那一边是乱哄哄闹嚷嚷的一大群乌合之众,火巨人苏尔特尔及其部下,狰狞的霜巨人们,赫尔的朦胧的鬼魂队伍,巨蛇尤蒙刚德、芬利尔狼……尤蒙刚德喷出的火烟和毒雾,弥漫了整个辽阔的战场。
千百年来的世仇宿恨此刻一并暴发,双方的参战者一开始就都死力相拼。奥丁的千均权杖封住了芬利尔狼的前爪,三只眼相互逼视谁也不甘示弱;雷神托尔的巨大独臂有力地架着尤蒙刚德的蛇头使它无从下口,提尔和地狱犬加尔姆纠缠恶斗未分胜负,弗雷和苏尔特尔、海姆达尔和容纳洛基肉博死缠难分难解,其余的神祗和恩赫里亚们与霜巨人好一场恶斗,你把我的眼珠剜出来掷到我的脸上,我把你的喉结咬碎在嘴里又吐到你的胸前……然则命运早已注定诸神必败,先是奥丁被芬利尔狼抓挠得遍体鳞伤,由这匹怪兽所代表的恶的潮流,即令是大智大勇的奥丁也抵挡不住,那怪兽愈战愈勇,身驱也愈益庞大,它的血口上撑着天,下抵着地,竟伸出舌头将奥丁活活卷进嘴里吞下咽喉!
没有一个神祗能抽身救奥丁。他们都被对手死死缠住,大多从开头的略占上风到出现疲态渐渐不支……弗雷虽然锐不可当,却被苏尔特尔一剑刺中要害,烈火焚身鲜血喷涌大约活不成了。海姆达尔身上多处负伤,当他高高跃起重重落下一剑刺死了元凶巨恶容纳洛基之后,自己也伤重而死。托尔和尤蒙刚德恶战多时,终于干净利落地一雷锤打死了这咬穿了生命之树根柢的世界蛇王,可是蛇王七寸处喷出的黑血也将托尔毒死。奥丁的儿子维达尔从战场上的另一角猛冲过来,要报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古老的预言又要血淋淋地应验了!维达尔天生的独脚像圆柱一样粗壮,虽只能跳跃前行或后退, 又常年穿着铁靴,却极其灵活,不但闪避腾挪快得像一阵风而且能一脚踢死猛虎,这回他冲过来就给了芬利尔狼致命的连环双击,一举踢瞎了它血红的眼睛,尔后将独脚狠狠踩住它吐出的舌头和下牙,双手紧紧抓住它的上颚,拼力一挣,就将这怪兽撕成了血淋淋的两爿……火巨人芬尔特尔见神勇无敌的维达尔交手仅一个回合就翦除了不可一世的苏利尔狼,此刻旋风般朝自己跳跃而来,竟有些怯阵,便旋转着舞动火剑,口中念念有词,天、地及冥界立即燃起毁灭性的大火,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也已化为惨白的灰烬。大火又燃烧至诸神的金宫。大地成为一片焦土。血浆似的海水沸腾蒸发。
然则,顶天立地的火巨人在毁灭世界的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能量,只剩下一个大而无当的空壳,瞬息之间,这摇摇欲坠的空壳发生了轰隆隆的连续爆炸,猛雨似的碎片洒落得遍地皆是,虹彩般闪亮而后渐暗,深暗,一团漆黑……然则,他留下的焦糊的恶臭,一万年之后,仍难以绝对消散……
这场空前绝后的大火,烧光了空、陆、冥三界的一切,善与恶同归于尽。大地焦黑残破,缓缓地往滚沸的海水中下沉,世界的末日到了,混沌的黑暗笼罩着空空洞洞的宇宙。
幸而,伟大的奥丁在战前巡视途中曾对看守智慧之泉的老巨人密弥尔匆匆耳语:嘱他立即将往日育成的伊格底拉修姐妹树的树苗秘密移栽海底!否则,遭此巨变地球上的生命必就此绝迹!
所以,尚有残余的人类在黑暗中浮游摸索,苟延残喘。
所以,黑暗中时间之蹄仍在得得前行,混沌中空间之肺仍有吐呐微微。普遍过火的大地渐渐冷却从海水里浮了起来,像洗了个漫长的海水浴似的清新无尘。苏尔的儿子继承父职又驾起新的太阳车在天空巡行。这第二个太阳没有第一个那样白炽炎炎,无须用天盾隔离以消减它的热度,这温煦祥和的阳光使地面披上一层翡翠般的绿衣,森林河川米麦菽粟蔬菜花果又再度郁郁郁葱葱而又生机无限。
人类,这个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物则早已闪亮登场……有了人类,宇宙才真正有了光明的未来。
一切演绎万物轮回的神祗都在那场空前的浩劫中死亡殆尽。然则伐利和维达尔,这两位象征物质不灭生命不灭的神祗却仍然健在,他们回到从前诸神的发祥地伊达瓦尔德平原。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玛格尼和摩迪,已逝的雷神托尔的两个儿子,“力量”与“勇敢”的化身。他们还保存着父亲打死世界蛇王尤蒙刚德的利器——宇宙中战无不胜的雷锤。
这几位浩劫中幸存的神祗踯躅于神宫的旧址,蓦然看见最高的神宫仍然崔巍无恙,它的金轮正迎着第二个太阳反射着斑斓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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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孔蒂拉雅
在离希腊雅典无限遥远的另一片辽阔的大陆,那里生活着红皮肤的印第安人。
他们也有美丽的神话,也有源于生命本能的印加文明;但这一文明和希腊文明一样,没有也不可能回归或终结于人类的生命本能。因为他们命已铁定地开始自我认识,已有原始的羞耻,已有朦胧的理性,已有约定俗成的道德萌芽,即是说,他们已然超越一般动物的生命本能:饥肠辘辘时已能选择较为可口的食物;性欲冲动时亦会奔向眉来眼去的异性……
印加文明认定太阳神孔蒂拉雅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这一认定超过我所有断言总和的一千倍还不止!而且,况且,这一辉煌的认定也是地地道道大大有益于生命的真理!以此观之,所有一切自觉近似或恶意假冒太阳的言行举止无一例外都是戕害生命的谬论?
唯一崇高的太阳创造了地球与人类,而人类又创造了孔蒂拉雅——究其实。他不过是一介有血有肉的大权势者而已。
然则,印第安人的太阳神有时也搞些恶作剧,给自己开心逗乐……听我说呀,我们的阿波罗弹指一挥间连连射杀尼俄柏十四个无辜的子女,那又究竟是恶作剧还是大惨剧?
孔蒂拉雅常常会乔装衣着褴褛邋里邋遢的乞丐模样,在村子里东游西荡,任由一帮闲汉团团围着,或欺凌;或作践;或耻笑;或打趣。
那时候,村子里有位美丽的姑娘考伊拉,连天上的神祗都常以暧昧的眼神注视着她,或者走过去很远还回头向她抛去热辣辣的眼风。可是考伊拉从未向任何人或神表示过自己的爱情。
一天,考伊拉坐在鲁克玛树下乘凉,太阳神变作一只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漂亮鸟儿,在这位漂亮姑娘乘凉的那棵树的桠枝上啁啁啾啾地跳来跳去。他使自己的精液变成一只鲜亮的熟透的椰子,滴溜溜地旋转着着落在考伊拉的跟前。考伊拉一时嘴馋便拾起来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尽管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有机会和她亲近,但从那时起,她就怀孕了。到九个月的时候,她产下一个男婴。她辛辛苦苦抚育这婴儿一年了,仍不知晓他的父亲是谁,也不明白当初是怎样怀上这小家伙的。等到孩子学会走路说话的时候,考伊拉祈求众神到来,看看有无神祗会认这孩子是他的骨肉。
众神都很乐意赴约,他们都刻意拾缀得气宇轩昂,仪表不俗。显然,所有神祗都希望以最优雅最鲜亮的仪态出现在美丽非凡的考伊拉面前,每一位神祗都满怀热望被她选中,有幸做她的丈夫和主人。
当众神来到安契克契荒原各自席地坐下之后,考伊拉明亮的眼睛却像阴沉的天空暗淡下来,她抿嘴忍泪又淡淡一笑,弯腰向静穆如一尊尊雕像的众神深鞠一躬,便矜持而又得体地娓娓诉说:“受人敬爱和祭祀的各位神祗,我邀请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了解我的苦衷。我的儿子已经满过周岁,可我现在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一无所知,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的身子是贞节的,我从未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这一点我想你们都很清楚。现在到了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我哀恳各位神祗坦陈相告,你们当中谁必须对我的孩子负责。我要知道,谁是我儿子的父亲!”众神被问得面面相觑,难于置答,都垂下头默默无语——谁都想得到考伊拉的青睐但谁都担当不起冒认妻儿的巨大风险。
这时孔蒂拉雅又乔装打扮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欲藏欲露地坐在众神后面的一块石头上。当考伊拉向众神申诉时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扫到他的脸上,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满脸污垢满身异味的叫化子正是她要找的那个唯一的神祗。考伊拉见众神都神色郁郁地缄默不语,不由得声泪俱下地摊牌说:“既然孩子的生父不肯相认,那就只好由小家伙自己去认他的父亲!”说罢,他气愤地把刚满周岁不久的孩子从怀里赌气地放到地上。不料那小家伙立即歪歪斜斜地向那破衣褴衫面有污垢的孔蒂拉雅走过去。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张开两臂抱住了孔蒂拉雅的大腿。考伊拉顿时满面通红,羞愧难当,痛哭不已。她扑到孔蒂拉雅身边,一把将孩子抱住,又高高举起,转过身去泣不成声地哭诉:“难道我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处女竟要自己的孩子去认如此褴褛邋遢的叫化子做父亲不成!天啊,你为何要我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要到何时才能把这满身的晦气洗涮干净呀!”说着,哭着,她抱着孩子闪电般地向遥远的海岸飞奔而去。
印第安人的太阳神见考伊拉如此悲痛欲绝地跑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一刹那变成身着灿烂服饰的天神,向考伊拉消失的方向追去。
“考伊拉,我心爱的!”他大喊大叫地呼唤着,“回头看我一眼吧,你看看我,真实的面目,是,何等的,英俊,潇洒!”
然则,骄傲的考伊拉已经伤透了心,对他的急切呼唤不屑一顾,头也不回地尖声嚷道:“难道你晓得我的孩子有这样一个肮脏邋遢的叫化子父亲还不够吗?难道一定要我当众羞死你才满意吗?”闹嚷着,哭喊着,她已消失在远方的雾霭里。
考伊拉猝然面对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乞丐“情人”,既羞愧难当,又悲愤莫名,内向的怒火驱迫她转身狂奔而去……然则,怀中的幼子与她血肉相连,似与身后的追逐者也心灵相通,即令她一路飞跑不回头,眼前也依稀闪过多情的凝视,耳边也隐约响起缥缈的仙乐,生命也偶或感悟灵魂的启示——或许奇耻大辱啸聚的汹汹毒雾裹胁了她的良知与机敏?或许她恍惚瞥见一只小鸟展翅盘旋徐缓升空遂箭一似射向浩渺的苍穹?或许她所亲所恃所娇所悦所梦所融所生所灭全化作满天缤纷的花朵?啊,一刹那,即0.013秒,她已两眼灿烂紧紧抱幼子坚毅而挺立……啊,难道灰姑娘的水晶鞋唯有明镜中的幻影而人世间空空地绝无实物?难道印加神话中的海湾奇葩竟高于欧洲传说中的巅峰异卉而独具永久的魅力?难道,在我黑漆漆的心灵深处,曾几何时,也当真有过光耀圣女一闪即逝?
孔蒂拉雅却一路紧追不舍,并不住呼唤:“停一停,考伊拉,哪怕就看我一眼!你发发慈悲,就看我一眼啊!你在哪里?我为何看不见你们母子俩的身影?”他急出了闪烁的眼泪,迷失了考伊拉向后飘扬的发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遇到了大鹰,便问它有没有看到考伊拉和她的孩子。大鹰锐利的目光若有所悟即口吐人言:“她就在前面不远处,赶紧攒把劲,你就会抢到头里去迎着她的。”
孔蒂拉雅听了大鹰的吉言,感激地对它说:“从现在起,你已和神祗一样不死。你可以或高或低地任意飞翔,也可以在高山之巅或山腰巉险处或山麓隐秘处随意筑巢,任谁也不会干预你的行踪或打扰你的清净。从现在起,只要是无主的禽兽,你都可以猎杀果腹;任何动物的尸体,你都可以将就充饥。如果有人胆敢射杀你,他必立遭雷殛!”
孔蒂拉雅继续往前追寻,遇到一只鼬鼠,问它是否见过考伊拉。
“你白跑了!”鼬鼠坦陈相告:“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们了!”
孔蒂拉雅立即怒气冲冲地诅咒它:“从此,无论在地下还是地面,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你只能在黑夜里摸索着蹿出你的洞穴;你浑身散发出臭气,动物们躲着你,人类憎恶你,只要见到,就会将你赶紧杀绝!”
孔蒂拉雅又继续往前赶了一程,遇到一头美洲狮,问他是否见过考伊拉。
美洲狮闭上又睁开眼睛说:“只要你心中有她们母子俩,我想你最终会追上她的。”
于是,孔蒂拉雅热切地投桃报李:“从现在起,所有的动物都敬重你!你是百兽的法官,可以裁决它们的是非。猎杀你的人将把你的毛皮从头到尾剥下来,以装饰自己去震慑别人。他们必定使你享有极高的荣誉,也必定会把你的利齿妥善保存,更决不会忘了在你的眼窝里嵌上一对红彤彤的宝石。如此这般,你可以虽死犹生。每逢重大节日,他们将披上你的狮皮,显耀自己的赫赫威势。”
孔蒂拉雅不停地奔走在茫茫大雾中,又遇到一只媚眼乱抛骚气乱放的狐狸。这狐狸娇滴滴地对他说:“他们母子俩走远了,你是伟大的神祗,即令朝秦暮楚,另觅新欢,谁又敢冒犯你吞吞吐吐道半个不字?”
太阳神脸色大变立即给它以诅咒:“让人们一看见你就厌恶你,追赶你,猎杀你,要你的命,剥你的皮,并且无人掩埋你死后臭不可闻的尸体!”
后来,他又遇到秃鹫,秃鹫与他四目对射便直言相告:"考伊拉"就在前面不远处。这回,孔蒂拉雅笑着说:“从现在起,每天清晨你都可以吃到用花蜜喂养的小鸟。白天你还可以任意挑选一只百灵鸟压压饥火。为了表示对你的敬畏,谁要是张弓搭箭射杀你,他必须先空手打死一匹美洲豹;否则他就会反而被美洲豹撕成碎片吃得干干净净。”
孔蒂拉雅继续穷追不舍,又遇到几只鹦鹉,它们叹息连连神色凝重地说:“考伊拉和她的孩子已经变成了石头,丧失了生命和灵魂。请你以天下苍生为重,节哀顺变!”
孔蒂拉雅毫不迟疑当即以鹦鹉为敌并给以诅咒:“从现在起,你们将永世不得安宁,人们会因为你们的乖巧学舌而买卖你们,幽禁你们,每当听到你们的伶牙俐齿维妙维肖地口吐人言而捧腹大笑,直到忘了自己的忧愁和烦恼!”
最后,太阳神孔蒂拉雅步履踉跄地来到大海边,看到考伊拉母子已经变成了浅水湾里耸峙的石像,这才相信诚实的鹦鹉所言不虚,绝无恶意。然则,他万万没想到痴情的追逐竟会得到如此悲怆的结果,不禁连连自责:“我究竟为何几次三番执意要乔装蓬头垢面令人恶心的乞丐啊?”
他有无在归途中以善对善向鹦鹉和鼬鼠释放新颖的善意消除陈旧的诅咒并给以适恰的祝福这已是模糊的后话,碍难预卜,何能逆抖?
听我说呀,圣洁者——人生天地间,有谁能独享此誉?
听我说呀,希腊的福玻斯与印加的孔蒂拉雅,他们的爱恨情仇竟如是大同小异,或许已然对我耳提面命:人类之爱,趋真,趋善,趋向大美;而人类之憎,则趋弱,趋淡,趋向空茫……
听我说呀,我在暗处注视着惨白的太阳落入黄昏的烟霭,谁也不曾留心我的喉结有力滚动了一下,只有我自己知晓艰难地咽下的究竟是肮脏的浓痰还是寡淡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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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尤凯依之梦
众神拜送创世主帕查卡玛克冉冉离去之后,便在山川灵秀、风景如画的尤凯依低地大兴土木,极尽奢华建立起巍峨壮丽的宫殿群,各居其宫,各在其位,各谋其政。有无尸位素餐、收受贿赂或不作为只享乐的腐败现象,姑且不论。当大局甫定之初,众神因畏惧创世主降罪惩罚,既不敢争权揽利相互倾轧,也不愿豪夺巧取太过招摇,倒也各守本份,相安无事。后来时间一长,偶尔一些过分荒唐之举却并未招致严厉训斥和相应惩戒,于是以往时时窥测天色变幻的胆怯眼神便慢慢变得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然则,防微杜渐的樊篱一旦倾圯,平日压抑在神性深处的兽性便蠢蠢欲动,猖獗地触犯天条疯狂地损公肥私的事端也就频频发生,层出不穷。
且不细说姑息养奸的重大罪责该由谁来担当,因为,这与神话的美学因子非但并不能融洽,而且相互牴牾,格格不入。
我们的先祖认定酒能乱性亦即因醉酒而骤然释放平日禁锢在堂皇礼法后面的禽兽行径,其对自己和他人的危害之烈决不可视若无睹,待酿成天大祸殃这才追悔莫及。所以,滥酒发酒疯胡作非为皆为人神所不齿。
世界诸大陆文化迥异,风俗不一。然则,美洲大陆这片广袤土地上倒曾经活龙活现因神祗疯狂酗酒而招致的一场空前的浩劫。
有一年,酒神欧米图·契特利藏匿在深山老林的隐秘处,耗去整整一个春天又整整一个夏天,绞尽脑汁,迭经失败,而终于酿制出一种比烈火更烈比迷香更香的美酒,尔后大摇大摆盛气凌人地回到尤凯依,满脸傲气地指点着占了小半间屋的大坛子对众神说:“这里面是我新近创制的绝对佳酿,绝对香醇,绝对暴烈,我给它起名叫“万年春”,教人听了这春情荡漾醉心融骨的名讳,就一步三摇,口无遮拦,忘了自己的姓氏,也不记得身在何处,总之,就像化作了一阵风,吹到天堂就是天堂,吹到地狱就是地狱!”
绝顶妖冶、绝顶美艳、绝顶风流的合欢女神图拉索图尔特不知何时已飘到酒神身边,撇了撇嘴,乜斜着一双睫毛颤颤的俏眼,秋波横溢地半倚在酒神身上,又装着娇慵无力连打呵欠,乳峰挺拔臀部高翘长腿弯曲地扭捏好一阵,这才嗲声说:“嘿,三哥哥,吹牛皮犯不了死罪,杀不了头!你的酒有我香吗?有我可口吗?还不就是那甜不甜酸不酸搅和了黄泥土的马尿吗?还‘三个绝对’呢!”。
酒神涎着脸,放肆地把手伸到他四妹的敏感处捏了一把,啧啧有声道:“只要喝上一小口,我保证比你那赤溜溜的酥胸更令人销魂百倍!”
“好啊!你这熊崽子多半年不见,原来偷着滥酒发酒疯去了!”煞神在一旁哇哇叫道:“若是这酒还是像以前那样让我倒胃口,休怪我老五的铁拳在你肉头上开花结果!”
“嘿,嘿,不信你就灌一桶!如果不能把你这美洲豹撂翻在地,我就让你打五百拳!”酒神朝煞神熊眼瞪豹眼,又顺手拍了拍图拉索图尔特极富弹性的硕大臀部,把一张喷着酒臭的阔嘴对着正扭过身来的合欢女神边呵气边说:“怎么样,小美人儿,尝一口我酿的美酒,回头再让我与你恶战三百个回合,如何?”
图拉索图尔特娇哼一声,眼波横斜地挑逗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谁先软成一滩泥,难道你心中无数?”
“好了,别肉麻了!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就见分晓!”风神、雨神姐妹俩叽叽喳喳飘过来,夺过酒神身边一只小酒桶,闪电般一把揭开桶盖。众神只觉得猛然间涌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酒香,不由得都张大嘴呼呼地吸进几口——风神和雨神竟然被浓浓的酒香熏得身形不稳,芳心骚乱,连连娇呼:“醉死了!醉死了”便天旋地转地倒卧在酒神旁边的木榻上,容颜绯红地晕了过去。
仁爱善良滴酒不沾的牧神波克夫和负有整治人神风纪的空气神丘兹库特起身走到大厅外的露台上,连连叹息,相对黯然。其余神祗一哄而上,把大酒坛跟前一长溜酒桶急抢着、哄笑着喝得精光,只只桶底朝天,一滴不剩。酒神趔趔趄趄迈着花哨的舞步,连声大叫:“倒也!倒也!”结果连他自己在内凡畅饮此酒者都头晕脑胀两眼发黑地倒了下去。
尤其可怕的是,众神之父伊科纳和众神之母契利比亚竟首先醉得一塌糊涂,当醉酒的众神头痛欲裂翻着白眼次第醒来,他们俩位至尊之神还深深地沉溺在醉乡之中。
喷着浓浓酒气的众神见没了家长管束,就如同脱缰的野马,纵横奔驰,把个大好人间践踏得山河破碎,荒草棲棲……
尤凯依一片混乱的宫殿里,众多神祗在烈酒的熊熊燃烧和图拉索图尔特大张艳帜挑逗诱惑的反复双击下,颠倒人伦,廉耻丧尽,狼奔豕突,污秽不堪……没日没夜地纵酒狂欢,不知谁撞翻了烛台引发大火,仅三日三夜即把满是易燃物的连绵十里宫殿群烧成一片惨不忍赌的废墟。
天象无语。宫阙无声。坠鸟无形。亡兽无影。
北山金竭,南岭玉尽。海岸石碎,河畔树倾。
醉乱犬马。扶摇烟云。虹霓一梦,血华飘零。
危乎锦绣。殆乎膏腴。祸殃频仍。吾土吾民。
因由执事女神醉乱荒疏而风雨失调,不遵节令,不循常规,忽而烈日难耐,忽而久雨不晴……
或许全世界到处都有如此这般的铿锵箴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突然间内乱四起,杀声震天,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众神之父伊科纳的长子牧神波克夫虽未参与众神酗酒,但他眼睁睁看到众神的理智和廉耻被酒精的熊熊烈焰烧得精光,其野蛮残忍荒诞乖戾较之鬼魅魍魉毒蛇猛兽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免心惊胆战赶着他的牲畜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从此不在尤凯依露面。
正大光明的丘兹库特为众神之父的次子,他一边忙于缉拿对火焚尤凯依宫殿群负有主要罪责的要犯并劝诫民风,疲于奔命地收拾残局,一边语重心长地警示业已清醒过来的风神、雨神幡然悔改,全力救灾,很快扭转了大旱大涝、饿殍遍野的险恶局面。
然则,尤凯依大火之后,第一罪嫌酒神欧米图•契特利却生不见形影死不见尸骸,难辨去向,难觅踪迹。莫非这尊神祗醉乱至极迷失心智为逞一时之勇畅一时之快而疯狂纵火?莫非嗣后他面对尤凯依宫倾玉碎遍地瓦砾的惨烈景象,自知罪孽深重,所以长啸跳海——然则他已是不死之身啊!
另一重大罪嫌煞神维特修普事发后怆惶逃蹿,流落穷乡僻壤,衣食无着,竟索性啸聚匪类,劫掠商旅……丘兹库特对他也实在鞭长莫及,只好由他去了。
合欢女神图拉索图尔特却不好对付,她千张面孔,百种身段,隐没在茫茫人海中和丘兹库特玩起声东击西南形北影的追逃游戏,既不当面作对敌我相称,也不回尤凯依山谷接受审判,而丘兹库特面对“百废待举”的局面也只能从长计议,暂且由她逍遥一时,留待将来再作了断。
风神、雨神本来天真烂漫童性未泯,但见其他神祗自由自在乐得其所,她俩却被严加管束,既要循规蹈矩,更要兢兢业业,不由得愤愤不平并且浑身不自在,便趁着丘兹库特忙于善后和重建而对她们的管束稍有放松,姐妹俩一拍即合,双双兴高彩烈去了人间,倒真想看看“换一种活法”又是何等光景。为了使丘兹库特永远找不到她们的“绿野仙踪”,她们居然赌气赌到底,忽喇喇抛却了神皮神胎神骨神血神肉,双双降生到偏僻的瓦卡拉山上一户姓丘尔卡的中年夫妇家中。
然则,尽管尤凯依的神祗家族分崩离析趋于瓦解,神祗的绝对统治却远未崩溃,有着永久魅力的印加神话并未在此嘎然终结,后面还有若干活龙活现的故事正等待着我们去阅读,去欣赏,去深思。仅就“尤凯伊之梦”而言,我何须而又必须当仁不让地断定:印加酒神和希腊酒神正是两颗此起彼落的舞之星,既色彩眩目地相映成趣,又平添或明或暗或有或无的舞台效果。然则,恕我直言,较之希腊酒神,印加酒神是否一身浓浓酒气太过刺鼻而又缺少了些许血腥?这倒要恭请过去未来的神祗多加斟酌啊。
介乎于伟大与不朽之间的丘兹库特号称正大光明,却为何仅仅把个女流之辈的图拉索图尔特追得团团打转,或如丧家之犬,或如漏网之鱼?而对天祸之根或浩劫之源的欧米图•契特特却网开一面,仅仅做了做“轻轻一笔带过”的表面文章,绝对不肯上下其手地假戏真唱,这里面莫非还另有深不可测的奥义或玄机?
然则,众神之父伊科纳和众神之母契利比亚因始而畅饮继而猛灌“万年春”而醉卧神宫,呼之不醒,推之不起,直到尤凯依大火熄灭之后一个多月才慢悠悠醒来,却已两眼无神,非但记不起酒神醉乱始末,并且似乎“如烟往事俱忘却”,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懵然不知……这追责,担责又从何谈起?
然则,丘兹库特职责所在而又在现场,——但众神之父众神之母也在现场,他又何能劝诫何能执纪?
如此这般,新的众神之父众神之母又会是谁啊?
伊 希 斯
我蓦然回首:北非神话中居然出现了史前法庭!该法庭由九位法官组成,宇宙之主兼任法庭庭长。然则,是否这九位法官都应被判重罪,一律处死,我尚且犹疑不定,难以权衡。谁人不知我一直以来习于武断惯于论定,现在要改弦更张期期艾艾胡诌什么变化多端的“视情而定”之类,倒好像嘴里衔着颗桃核吞不得吐不得……所以,我决定这回待尘埃落定再说几句旁敲侧击的风凉话,也就罢了。
整整八年前,埃及王后伊希斯曾向众神法庭血泪控诉:埃及国王也就是我的丈夫俄赛里斯被其胞弟塞特先后杀害两次;第一次,俄赛里斯因睦邻之需应邀赴宴,赛特得到密报,即暗中尾随跟踪。俄赛里斯返回埃及王宫途中,赛特趁他仰面喝水之机,猛扑上去将他一拳击昏,匆匆塞进一个大箱子投入尼罗河。我听到消息,立即派人去寻找箱子的下落,发现它已随着尼罗河的波涛流入大海,又被海浪冲到亚洲的腓尼基去了。在腓尼基海岸,一棵无花果树拦住了箱子,把他融入自己的树干,尔后长成十人合抱的参天大树,蔚为壮观。后来,这棵罕见的大树不幸又横遭砍伐,被运去建造新的腓尼基王宫。这样,俄赛里斯就被埋藏在那王宫里的一根大圆柱里,不得安息。我千里迢迢辗转到了腓尼基,在夜间混进王宫找到那根最大的圆柱,把它劈开,偷走了木箱。回到埃及后,我请来母亲之神哈特尔对俄赛里斯的尸体吹注生命的气息,一面给他洒下起死回生的仙露,他终于活了过来。然则,赛特并未死心,他乘俄赛里斯去下埃及视察民情之机,竟在路上凶残地掐死了俄赛里斯,并把他砍成了十四块,扔进尼罗河去喂鳄鱼。然而,鳄鱼知道他是善良的爱民如子的埃及国王,不愿吞食他的遗体,而是把它们一一推上岸来。俄赛里斯零碎的遗体就极其悲惨地散落在逶迤的河岸上。而我还蒙在鼓里,一直以为他在埃及的大地上策马奔驰!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去尼罗河沐浴。我凝视着尼罗河向大海滔滔奔去,心中计算着俄赛里斯的归期。忽然,岸边有什么东西令我心神不宁,身不由已地走过去一看:啊,那是埃及国王的头颅啊!我两眼发黑晕倒了,泼在我身上的河水又使我苏醒过来。我不能就此倒下去!为了我的儿子和埃及。我派人沿岸找回埃及国王遗体的碎块,洗净之后,亲手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可是,唯独缺少了人最重要的的心脏,他这回再也不能复活了!我决心把他的遗体装饰得一如生前那样气宇轩昂英气逼人,让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体面和快乐。我们的好友安毕努斯神赶来搭手襄助,使我如愿以偿。我们给埃及国王的遗体涂上香油,嵌上金银和宝石,又放在塔里风干。于是,他成为埃及史上第一个木乃伊,第一个死后仍然活着的国王。综上所述,我的第一项诉求:立即将两次杀人的凶犯赛特缉拿归案,并经由公正严明的审判将其迅即处死。我的第二项诉求:俄赛里斯和我的儿子何露斯尚未成年,应由我即任埃及国王,待何露斯长大成人,我将在法庭严格监督下向他移交全部王权。
然则,整整八年过去了,众神法庭不闻不问,该案既未审理,更未了结,相关案卷似被锁进四十大盗的洞窟中而又忘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然则,赛特不但逍遥法外,而且已经执掌了国王的实权,成为一呼百诺为所欲为的暴君,只是还没有正式封号而已。不久前,众神法庭又接到俄赛里斯已经成年的儿子何露斯的诉求,再不开庭审理,只怕会激起民怨沸腾,乃不得已而勉强虚应故事,决定在露天法庭公开审理此案。
现在,当何露斯昂首挺胸英气勃勃步入草台法庭,引发石头垒起的审判台后面也坐在石头上的各法官一片惊叹。他们看到俄赛里斯的儿子长得如此相貌堂堂,便以其王子的世袭身分和直观的美好印象,纷纷把手中用以表决的鲜花投向何露斯,判定他成为唯一合法的埃及王权继承人。站在另一边的被告人兼犯罪嫌疑人赛特见状,虎眼圆睁,来回跳踉,出言不逊,吼声如雷:“不!不不不!执掌王权要靠力量!第一靠力量!第二靠力量!第三仍要靠力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断乎不能执掌国柄!”
宇宙之主兼法庭庭长倒并不担忧野蛮成性残忍成性乖戾成性的赛特会蹿到审判台后来冒犯他的无上权威,但考虑到众神的海量祭品要由赛特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民间搜刮,便果断地敲响了法棰,威严地喊道:“肃静!肃静!”待整个法庭如同荒寂的乱葬岗掉根针都能听见巨响,这才冷冷地声言:“各位法官仅凭原告的特殊身份和好宜可佳的第一印象,尚未审案即轻率地投票表决——我宣布表决无效!”赛特扬扬得意地仰面朝天,法庭上和草灰线外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喉结蛛网密布——很可能就是最早的活生生的戈尔达乌姆死结!伊希斯见宇宙之主明显地偏袒赛特,她忙疾步上前去与赛特过招。她紧逼赛特的要害连连重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你两次杀害你兄长俄赛里斯!你第二次将你兄长砍成十四块的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残杀他的目标就为篡夺他的王权!”伊希斯凶猛地连连追击,逼迫赛特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终于仰面朝天一个倒栽葱摔下草台法庭外壁陡的三十九级台阶,早早守候在那里的众仆役赶紧把鼻青脸肿的他扶到马车上一溜烟逃回王宫去了。
宇宙之主兼法庭庭长见伊希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不禁恼羞成怒,从石头上跳起来失态地咆哮道:“伊希斯,你儿子何赛斯已经成年,你无权参与法庭辩论!”并断然宣布闭庭。尔后,他又专横地决定下次庭审将转移到一个僻远的小岛上举行。
这位至高无上的宇宙之主严厉警告摆渡之神安悌,非经他特别许可,绝对不允许摆渡伊希斯去那个神秘的海岛。当两位当事人和众神鱼贯登上一艘大船,宇宙之主即下令开船驶离岸边。摆渡之神恪守宇宙之主的严令,亲自把守渡口,睁大眼睛,时刻提防伊希斯长出翅膀飞越自己的头顶……伊希斯站在远处的悬崖上,眺望着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中的渺茫帆影,两眼含泪,心急如焚。
宇宙之主兼史前法庭或原始法庭庭长明显偏袒赛特这个杀人凶犯,伊希斯年少的儿子只身面对如此强悍又如此乖戾的对手,无疑毫无胜算,并且凶多吉少。大海波涛汹涌,一望无涯,即令她插上双翅也难飞越啊!怎么办?她急中生智,忽然变作一个骨瘦如柴弯腰曲背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一步步挪到安悌身边,老泪纵横地哀求摆渡神送她去女儿居住的海岛。她又抖抖索索摸出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当作酬谢。安悌看这老妇人可怜巴巴,又贪爱那只金光闪闪的戒指,便不顾禁令驾起一叶轻舟,送伊希斯上了海岛,还赶在了满载众神法庭一干人等的大船前头。下了船,伊希斯又变作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混入刚刚鱼贯上岸的众神行列。
伊希斯故意走在赛特身边,笑吟吟地向他传递暧昧的信息。赛特秉性残暴却又好色成僻,马上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少女迷住了,毫无戒心地与她攀谈起来,竭力奉承她的如花美貌和华贵的衣饰。伊希斯两眼红红地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外国公主,并无兄弟姐妹,父亲殁后,本应由她即位当女王,可是王权却被她的叔父阴谋篡夺去了。她经人指点来到众神法庭,想要请教法官,她是否有权夺回失去的王位。赛特痴痴地望着从美女鲜润的唇吻和洁白的玉牙之间幽幽吐出的这些惹人怜爱的话语,不禁心旌摇荡,完全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来,竟失态地高声叫道:“理所当然!直系子女的身分是继承王权的唯一凭据!”他的吼声胜过雷鸣,震得海上的礁石都崩裂了。伊西斯哈哈大笑,忙不迭将赛特的证言刻石在案。赛特也已听出伊希斯那尖利的笑声,知道上当入了套,不由得捶胸顿脚,懊悔不迭。他飞奔到法庭庭长跟前,暴跳如雷地咒骂伊希斯引诱他吐露了灵魂深处唯一善良的真话。然则,在大庭广众之前,他的真话业已无从再度变更为血淋淋的谎言。然则,他既不是登峰造极的语言学家,也不是炉火纯青的音乐诗人,所以,他绝无可能在瞬息间就把谎言演变为真话,而又把真话演变为谎言。假如由我独自操控,忽而满天彩霞,忽而乌云滚滚——试问几经颠三倒四,谁还能分辨出酷似谎言的真话和酷似真话的谎言?
当时,众神法庭的法官们和东海岸的天神们一致表决埃及的王位由何露斯继承,同时继承太阳神的崇高封号。赛特又怎能容忍何露斯从他手中夺回王权呢?何况这满脸杀气的侄子一朝权在手,必在其母操纵下进一步通过众神法庭向杀父仇人讨还血债!
“力量!力量!”赛特凶横地来回跳踉,切齿号叫:“我要与何露斯竞赛力量和本领,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唯有胜者才有资格戴上王冠,君临天下!”
在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的铁腕辖制下,众神法庭又一次离题万里地应允了赛特无理、非分、狂妄的强求,决定在比赛之后进行最终的裁决和举行新国王的就职仪式。
我很欣赏赛特的杀人之力,聚敛之力,藐视、践踏、蹂躏一切孱弱者的力外之力,所有这些强大的力量天衣无缝形成的合力必更加强大,无比强大,足以牢牢统治一个辽阔的国家,死死钳制一个伟大的时代。
我尤其钦佩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对复杂局面应付裕如的铁腕辖制力, 言出法随,令行禁止……我最想看到的奇葩活剧是:除开他自己,所有八位法官都被他一一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污其行状,秽其胆魄,株连远亲,祸及近邻,一律处死,片羽不留!
且说赛特又提出竞赛造船:两人各造一条大石船,并且驾着它在水面快速航行。何露斯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赛特是想骗他沉到水底,尔后再一刀见血地结果他的性命,他两粒黑眼珠滴溜溜转动,假意应承下来。
何露斯悄悄砍下大树,秘密造了一条木船,细心地刷上灰漆,伪装成线条粗硬满是疙瘩的石船,从芦苇丛中轻快地划了出来。赛特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造起一条大石船 “嗨哟嗨哟”拖到水边,待推入水中,人还没踏上去,石船早沉下水底,水面上只留下大片混浊的旋涡。“哈哈——”何露斯立在船头,笑得前仰后合,脚踩得木船左右摇晃。赛特恶狠狠地瞪了何露斯一眼,倏地钻入水里,变作一匹肥硕的河马,又顶又撞地掀翻了木船,何露斯一个筋斗翻落水中,接连呛了好几口浑黄的脏水。
赛特又变作一条穷凶极恶的鳄鱼,阴恻恻的疙瘩脸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张开锯齿形的血口,疯狂地直蹿过来,何露斯无从应战,浑身水淋淋地跳上岸,赶紧跳到母亲身边,赛特也只好暂且作罢。
在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的冷眼威逼下,众神法庭再一次离题万里而又滑稽可笑地作出枉法裁判,双方竞赛平局,未分胜负。
当众神法庭再次开庭审理本案前夕,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意外地收到俄赛里斯的一封天上来信,其时俄赛里斯业已荣任埃及的生长之神和死亡之神。他在信中愤怒地写道:“姑且不论赛特对我多次谋杀罪名是否成立,这宗要案留待将来再审不迟。然则,我死之后已经九年,我和我的王后伊希斯唯一的子嗣何露斯要求继位,众神法庭为何久拖不决,迟迟不授予他绝对的王权和相应的封号?你们要明白事理:如果何露斯天生的权力不被认可,我作为一个生长之神,必立即断绝埃及的谷物生产;而作为一个死亡之神,我必立即派遣不可抗拒的使者到下界来,既灭绝那些野心勃勃的匪盗之类,又消灭那些尸位素餐枉法裁判的伪神之流。”
反复数遍阅读俄赛里斯来信之后,所谓的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将如何作为,而法庭衮衮诸公又将如何根据习惯法或口头法或“自由裁量”审理本案,恭请诸位思想者务必双手支颐探究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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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苍白的智慧木偶
我的恢宏使命之一:坑杀或屏蔽苍白的智慧木偶。
我在绝对深黑的空间而渐渐似有模糊印象的古海中自由漂浮······暴风在何时?巨浪在何处?脚下的甲板在何处?眼前的白帆在何时?开阔而逼仄,舒畅而眩晕······
希腊!
大约公元前八、九世纪之交,城市人口急剧膨胀,自向毗邻地区殖民。贸易的发展促成了度量衡的标准化,并且肇始铸造钱币——万恶的通货!在产生一个腰缠万贯的债权人的同时必出现一千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原本宁静祥和的幸福人间忽然像海面颠簸动荡!市民拥戴一个强人攫取政权以破解经济危局,但这个强人却令所有人眼花缭乱地变成了暴君,他自私自利而又穷凶极恶地实施野蛮诡异的统治。及至公元前六世纪,市民们聚结在广场上喊出了时代最强音:法律!平等!
在当时的雅典,自由的含义即是人们在一个共同的法律框架下有序生存,平等生存,理性生存。
和谐与秩序,乃是希腊哲学中根本性的观念,从公元前五世纪隐隐约约出现第一批哲学家到最初的道德狂搅局之前,世界是晴朗的,有序的,和谐的。
我绕过晴朗和谐而生机勃勃的大岛,无视理性洋溢而安详宁静的港湾······
啊,我身在暴风雨中的海洋,忽而如长啸的大鹰飞蹿到天宇之上,忽而如哀号的帆船分崩离析散落在茫茫的烟雨之中······
然则我真切地嗅到了蜿蜒而来的芳香,思维的险峻脉络,智慧的崎岖曲径,似乎被朦胧的伶牙俐齿轻轻啮咬······温暖地眩晕,热烈地畅快······我的激情由此而来?我的焦灼往何而去?
泰勒斯
我暂且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希腊史亦即人类史上第一位知名哲学家,看看泰勒斯其人是否第一位苍白的智慧木偶。
人们对泰勒斯所知甚少。他的著作早已还原为宇宙中分散的纸张而迷不知所踪。因此之故,种种猜测种种重构就在各类传闻的四周或裂隙间活龙活现——倒还真有一麟半爪至今仍在睡梦中依稀可辨。
相传泰勒斯约在公元前七世纪或六世纪生活在希腊殖民地米利都。据说泰勒斯曾准确无误地预测到发生在公元前585年的日食。
泰勒斯曾经到过埃及,在一天当中他自己身高和影子等长之时,精准地测量出一座金字塔的高度,这与后来发生在中国的“曹冲称象”,不约而同显示了古人认识世界的智慧和创造世界的力量。亚里斯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说,泰勒斯声称万物的来源和归宿是水。水,这一地球液化的产物,既看得见又摸得着,并且与我们的生命演变息息相关。水是可以感知的,更是可以理解的。伟大的开创性即在于此: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就像水一样,都是可以为人类智慧所破解并转而为人类智慧开辟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这无疑是人类理智征服宇宙之旅第一串深深的足印。
然则泰勒斯尚未从神话王国突出重围,尚未冲破直接感觉印象荆棘缠绕的樊篱:他或许把水看作有生命的精灵,每一个浪头,每一片涟漪,每一圈漩涡,似乎都闪射着神祗的冷冰冰的目光······
然则,他听到了海妖的歌声吗?若是他听见了,他是不屑一顾呢还是缓缓回过头去······
啊,水决不是万物的本源!水、泥土、石头加在一起,甚或再加上太阳,静态之外再加上动态,却仍然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水、泥土、石头之类各各不过万物之一物而已。静态、动态,无物则无态。所谓“万物之本原”乃伪命题。万物无本原。如果非给万物一个本原,则,与其说是上帝,无宁说是卡俄斯!
啊,我倒真有一事不明:谁把石缸中平静的死水点化为高脚杯中滔天的风浪?
阿纳克西米尼
在我的视野里,泰勒斯左侧还活跃着另一位朝气蓬勃的哲学家阿纳克西米尼。正是此人认定不是水而是气才是万物的本原。我已经说过:万物无本原。然则,万物究竟有无像太阳喷薄闪出无尽光芒这样的本原,我疑惑,虚无,游走两端而终至默然无语。阿纳克西米尼却像我紧追不舍地一语道破:气通过冷却而转变为水,又通过进一步的冷却而转变为冰和土(此公或许会很轻松一步跳越博斯普鲁海峡而安然无恙?)听我说呀,宇宙中原始星云之气化、液化、固化,一刹那间全有了。在火红的太阳数十亿年不间断照耀下,有气有水有陆地轧轧旋转的地球诞生了!哲学和科学诞生了!理性诞生了,逻各斯诞生了!
生命······人类······我的同类就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如之奈何?
话说回来,如果必须为万物找到或设定一个囊括一切无所不包的本原,与其天真烂漫地指称本为一物的大气或太阳,倒不如——我除开早已吐露的真理,再无多余的话。
我这人,要复杂就混沌,要简单就归零。
赫拉克利特
我所久仰之至的赫拉克利特,其人或晚于泰勒斯,一生欲藏欲露,意欲展现真容又愤世嫉俗,往往拒斥世人幼稚的儿戏卑劣的起哄,则只得远离尘嚣自悲自喜自艾自怨自说自话······世人似聋似哑,“人在场又不在场”,所言之凿凿者是话又不是话,如同驴子撒欢奔向青青草料反观熠熠黄金为新鲜马粪,非驴之误,实人之讹。据说赫拉克利特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晦涩者?所谓诲涩也者乃对叫驴而言。即如高山之影瀑布之声美玉之光,自难入它愚不可及空茫虚无的视听!赫拉克利特弃绝科学,远避理性,无视逻辑,习用神话的珠光异彩传谕神祗之大宗宏旨,由来已久,——我们彼此的作为,相隔许多个渺茫的世纪,却正辉煌趋同。
所谓史上第一位哲学家的泰勒斯,他睁开双眼,便看见朴素的普通的随处可遇的水;而赫拉克利特正襟危坐紧闭双目,他却在茫茫梦境苦苦追逐火的闪闪光焰及其跃动的影子······谁也不能同时涉脚同一条河流,但是神祗却为何可以同时出现在万万千千寻常人的迷梦之中?
阿波罗神庙屹立在过去未来的众人之前,谁不仰视?谁不崇敬?谁不献祭?然则重力和腐朽终将使它一朝倒塌,而仅仅留下一片沮丧的黑影······若惯用诗的奇幻仙境和蛊惑语言到处布道,则非理性的洪流终将冲毁一切席卷一切吞没一切,包括布道者及其神火之道,战火之道,怒火之道······难道蒙昧的王国只能用蒙昧的力量来摧毁?
赫拉克利特似乎困惑不解,我却心不在焉地一笑置之。
“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赫拉克利特如此神秘箴言当作何解?或可求解于不同力量之间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终结之途;或可索解于战争主宰一切并且万能而无所不能。因此之故,也就最有充足理由高屋建瓴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地撒下战争之天网!演练战争之魔法!唤醒战争之蛇蝎!
我所久仰之至的赫拉克利特如此这般英雄了得,我又何能置身事外而不“等因奉此”?
德谟克利特
德谟克利特(约前460—370年),出身于色雷斯阿布德拉的富商家庭:华屋玉砌?美食飘香?服饰灿灿?车骑辚辚?因此之故,他肯定到过雅典,或许还去过埃及和巴比伦,极有可能与古代东方的神秘学识就此深切感应,从而成就了自己一飞冲天的生命之旅。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在远古的黑暗中摸索着创造出振聋发聩的原子论?
距今差不多两千五百年前,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让当时所有人眼前一亮:万物实有本原。然则,万物的本原既不是水和气,也不是土与火,而是不可视听、不可触及、不可感知却又可以充分想象尔后果断设定的原子。无限数量的极小物质粒子在虚空中往复运动。这就是原子,它在形态、大小、位置和排列方式上彼此不同。其他一些性质诸如声、色、味,则非原子所固有,因由机遇而有所得失。原子的机械碰撞或吸引冲撞而聚合成群,如是形成物体。原子分崩离析即使物体顷刻消减。
看哪,万物之兴亡生灭竟至于如此神出鬼没而又白璧无瑕!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看似荒莽粗疏,却血性洋溢,锐不可当。这位令人久久注目的伟大先哲绝非徒具人形却毫无生气的木偶——说到智慧,开创者的大智大勇绝对难能可贵并且绝对贵不可言,人类征服宇宙之旅最大最深最为清晰可辨的脚印,非德谟克利特莫属!
然则,德谟克利特又为何颓然拜倒在必然性的闪烁刀锋之下而迷失了自己高大的身影?他又为何无限神往地崇尚虚无缥缈的所谓“原因”,宣称只要找到冰释疑团的一个缘故,便胜过波斯王头顶闪闪的金冠?
然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抛出所谓认识的两种形式:感觉为暗昧的认识,理性为真理的认识。他说:“当暗昧的认识在最微小的领域不能视听嗅尝,而知识的探求又强要精准时,于是理性的认识就参与其间甚或喧宾夺主······”
啊,难道我自己不正是常常如此这般想入非非而一叶障目不知所以不得要领不着边际吗?
然则,德谟克利特不如此这般自实趋空而又自空趋实,他又何能创立看似空无一物的原子论,何能为后来者开辟构建宏伟精致的核物理学的必由之路?
然则,德谟克利特又为古代民主政治摇旗呐喊:“即令在民主世界做一个自由的贫困儿,也远远胜过在专制社会里做一个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趋零趋无的富翁!”显然,他是奴隶主贵族的死敌——如此这般,我是否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语焉不详,横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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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约前580-约前500年),小亚细亚萨摩斯岛人。或因曾到埃及见习“神灵的秘密”,乃自有莫测高深的神祗风度,飘忽而来,隐约而去。后定居南意大利的克罗顿,招收门徒,建立一个具有灵异色彩的政治宗教团体——毕达哥拉斯联盟。约前五世纪末,相传在一次神秘集会时,被闻风而来的结怨者团团围困并纵火烧死。
毕达哥拉斯深谙数术,久久沉迷其间,心与之融会,灵与之贯通,乃贡献极大,多有造就。他声称可用数学启开自然之门:天体多是排除了诸角的圆形或近似圆形,其运行轨迹也多以奇妙的几何线为常见。音乐的梯次音阶看似高低错落的浪涛,但与数学却有如诗如画的对应。然则,与其说以数学无声地开启自然之门,无宁说以“芝麻”这样微小而密集的物质轰隆隆地撞开了数学之门,实体产生抽象,河流产生水怪,葡萄酒产生狄俄倪索斯,而决不是光怪陆离的“恰恰相反”。
毕达哥拉斯看似莫测高深,却目光犀利而胸中有数:数学结构是所有事物的根基。天下金刚无不毁坏,惟数学概念永存。数学是自然中的恒久不变者,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一样。而且,数学定理经由逻各斯反复验证其为不可撼动的真理之柱。如此这般,毕达哥拉斯即是双重意义上的理性主义者。数学理性足以探明一切未明之物。数学理性可以长驱直入某物秘不示人的内核深处,而使该物之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则我们窥见宗教神秘主义者与理性神秘主义者藏头露尾地并肩遨游天堂与地府。
然则,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存在还是意识,阳光下横流的祸水还是暗夜里跳动的磷火,或许通通都可以用数目和数学公式来刺探?来测量?来算计?
如此这般,人世间还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不过,或许也可以错乱颠倒?或许也可以移花接木?
从天而降的敲门声像打雷一样,——谁?
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俗名悉达多·乔答摩(前565-前486年),为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王子。他29岁时痛感人世生老病死诸多纷乱纠结的苦恼,又无以面对当时婆罗门教的神权统治及种姓制度,乃舍弃王族富贵,出家修持,经六年苦行,终悟道成佛。
释氏新教之精义,或曰:悟空、修能、趋净,悠悠圆寂,清流恬谈。
然则,从生老病死的水深火热中遽尔了却,天地无声青烟袅袅地遁于无形,偏留下一丝透明的蝉蜕,或一掬永不再燃的白灰,意义又是为何?
然则,渡河登岸,瞻前顾后,顶筏负筏拖筏,则未必便捷,或弃之,或拆之,或隐之,是否皆为累赘而终归不悟,而与修能趋净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然则,烈日下荷重而复肚饥,崎岖间攀援而乃困乏,风狂雨暴而茅屋行将崩塌散架,大苦如琢,大难如磨,是否惟以涅槃为畅快解脱而为人生至乐?
然则,大真之日,大善之月,大美之星,在人生痛苦悄然断灭之路的尽头,是否也要纷纷陨落如雨?
孔子
我向遥远中国的孔子致以久久的注目礼。
孔子创造了无比精致的经书文化,使我浏览而忘忧,欣赏而无语。
所谓温良恭俭让的飘飘袍袖屏蔽了摩肩接踵的美貌妇人,却远远传来她们歌唱般的莺声燕语,绕梁不去,满堂馨香……色彩眩目的土耳其后宫或许自叹弗如?
啊,听我说呀,我的杀伐激情居然一去不返,而带血的铁锤亦已悄然化作木犁之精锐。
听我说呀,我尤其神往孔子所强烈皈依的等级制度。我曾经几番翱翔于中国金字塔之巅,而反复拭目探寻它的底层却一无所见。
孔子的高徒言之凿凿: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惟忠惟恕,所以数千年间,天不变,道亦不变。
在我的天平上,瓦格纳的全部神品与古老中国香烟缭绕的神秘编钟,孰重孰轻?
在我的迷梦中,神祗统治的罗马帝国与孔子治理的神圣天朝,孰优孰劣?
伟哉,孔子!
大哉,孔子!
老子
我合上中国老子的《道德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或许正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所以“独立而不改”,“固行而不殆”。
我是欧洲道 德的清算者、终结者和毁灭者,而遥远中国的所谓道德又与我何干!
然则此道非彼道,彼德非此德,彼所述道德之“魂魄”与“精粹”,看似与我有所牵连实则与我毫无瓜葛!
老子之道,作为万无之一有,既已号称万物之源起和复归,即是硧凿无疑压倒一切的无形无影的原始力量。愈是无中生有或无事生非,则愈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已然逼近的威慑力和摧毁力……如果谁以为又是照例的虚张声势,他必永远失去疑惑与猜度的时间和空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灭国之祸,灭门之祸,灭顶之祸,雅利安人南下之祸,罗马帝国三世纪之祸,鼠疫之祸,圣巴托罗缪之祸,犹太人……或祸殃连连?世界历史如此这般大祸接着惨祸,——时候到了,却太阳不升,钟鼓不鸣,飞沙走石,光怪陆离,谁来说说看,如此飞来横祸究竟所倚何福?
啊,听我说呀,世上妄作威福者所在多有,而他们的齐天洪福又所伏何祸?
如是观之,所谓辩证法,无论朴素还是豪奢,一概难免颓废之嫌;而且,又都自有边际——我的忠告是:凡事以不着边际不予设限不附加条件……至于辩征法之有无,则与我何干?
如果有人问及我对自己的言论是否要设置若干磷火飘忽的鬼祟边际,则我尚未殚精竭虑而后蜿蜒谋定。
苏格拉底
我为何惯常自我催眠,或因生性如此,或因“缺觉”而不得不如此,或因紧张的思维活动之迫切需要乃非如此不可……我又惯于蓄意为之……给世人以天真、直率、几无遮拦的密集印象……正面:趋零;负面:虚伪,凶险,丑恶。愈是嬉笑怒骂,则愈趋癫狂;自我毁灭仅仅或早或迟而已。
夏日炎炎,我倦眼难睁而又毫无睡意……苏格拉底的头像在我眼前颠扑浮浪,随即挤进我的眼眶,使我无视,无明,一片漆黑……冥冥中一面大而无当的圆镜映出苏格拉底广阔的波动的前额:是海水涌入他无边的大脑,还是他的脑汁涌入茫茫的大海,抑或是双向涌流,无休无止……难道他真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几个人中最为光耀夺目的一个?难道所有仰面沐浴他那温煦光辉的人士真有无尽的诸多福祉?无论怎样,我也只能萎缩在寒冷的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经由他的门徒柏拉图所作《对话录》,他已成为对人类精神产生最重大影响和最热情鼓舞的巨人之一……如此过誉,这还了得!然则,我对他的没来由的毁谤难道反而恰如其分?他早已横尸雅典,也只能毁誉由人……学生幼稚,路人粗鄙,自与知识无缘,遑论美德……难道一个硧知善恶者必终生趋善避恶?不见得啊。我的家庭,学校,师友,学生,谁个不善?谁又无良?然则我自己倒实有诸多不便提及之作为,不可声张之行径……或生性如此?或与家人邻人师长学友反其道而迷信:非阴惨刻毒而不能立身处世,非寡思薄义而势必受制于人……知善者未必行善;识恶者未必作恶……何谓普遍?若普遍知善则有望普及善意善行而达至普世美德?普遍之善绝非此在,而作为一个光耀的梦幻……苏格拉底获致知识,主要不是通过经典,而是通过分析、归纳、澄清、充实和确定一系列关乎人自身和社会已有的模糊概念,使之变得清晰明澈,并且使已有但尚不完整的残缺概念变得圆润丰盈,已有但尚未确定的或然概念变得确定无疑,或许还有杜撰的、无根的、飘浮的所谓滑稽概念,慈悲的上苍必任其滑稽,为给诚挚的辛劳者奉上一掬笑料……谁笑到最后,则我掩面而不忍与闻……如此这般,或许即可建树一个知识与美德体系的框架,也许仅仅是一个尚嫌粗疏的雏形……然则,苏格拉底对人类最重大最显著最为光辉灿烂的贡献,却在于他最早发现我们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极易犯错。并且,我们对很多事物由于种种局限都知之不多知之不深甚或一无所知。这一前所未有的真知灼见或许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道路。如此这般,他不仅成为谨慎纂定并且继续寻求普遍有效性的知识和美德的先驱,而且开启了一种虚怀若谷前景至美风光无限的哲学观,把哲学看作是展示我们的创造性和可错性以及开放的热烈议论和自我批评的圣地或乐园……在苏格拉底看来,人不但作为一个知善恶者而优秀,并且作为一个美德的践行者倡议者示范者而优秀……除此而外,即使身在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也毫无幸福可言……可感可触的幸福接近于清澈的良知,不为名利撼动的自尊,心灵的悠悠碧空似的平静……然则,我的知识和我的德性却背道而驰——我与美德隔海相望,已然毫不相干。难道这一确凿的史实竟足以证明早已成为世界谚语的“知识即美德”大谬无稽?不,我是呼啸过市的另类,虽非虫豸,却言语诡异,行为怪诞——假如成就我的一生并非如此“多姿多彩”,反倒令人迷惘惶惑而莫知所以为解。我自诩有知,大知,甚惑无所不知,接连不断抛掷给世人的环中之环霞光闪闪虹影翩翩,却为何总有一片不可理喻的黑云,徘徊相扰,挥之不去?我指天设誓断金裂玉暴跳如雷地弃绝苏格拉底的理性,无异自盲明眼自废聪耳自戕心灵……狂疾发作前我知之不多,待到天旋地转黑雾弥漫我已与任何良知绝缘,视听言论,一塌糊涂……苏格拉底却以无知而洞见有知,以经验与神启而洞见普遍的人我难免的可错性,从而叩开了知识和美德之门……从此,精当的酷评虽仍属灵魂的冒险,但即便死无葬身之地,也还留有风声、雨声、琅琅读书声……谁若自我酷评,即便被迫为之,曲意为之,偶或为之,游戏为之,倘真有神助从火山口随意出没,或许也能趸来呼啸的掌声嗟来奔腾的喝采……苏格拉底的道德力量、正义、俭仆、机智、幽默、直言不讳和光明磊落的行状,尤其是他以古稀之年从容赴死,使他为人类开凿了一条理性和智慧的长河……市侩嚣嚣圣哲遗风何在?长空寥寥荒碑乱石犹存……环中之环而冷血愈冷,苍白遗容而木屑纷纷……“道德狂!”我莫名其妙故作河西狮吼,随即无可挽回地把自己抛出去了……紧接着一阵天崩地裂的轰响,我翩然逸出彼岸……久困黑漆漆的混沌之中,为何尚默默自忖永无回归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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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柏拉图
在我的视野里,苏格拉底的高足柏拉图乃是苍白而又精致的偶像——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缘何故,其木质之黑斑竟被所逸出的浓浓香气烟霞萦绕地幻化为青铜之绿锈?
这还了得!
难道铁锤与铜像竟和大水龙王一样两不相扰而毫不相干?
我弯腰恶狠狠抓起一把绿豆石,扬扬手却未能气势汹汹地掷出去,倒像是面对着自己心中的千年铜像行了举手礼。
我冷眼冷笑咬牙切齿,心中却有一股激流荡漾——然则沉醉的春风又岂能奈何连绵不绝的冰川?
然则,世界真实而虚幻。真实世界及由其横斜的影子组成的可见世界,或有依稀的路径和仿佛的轨迹而通达往返?
然则,数学为万物之缘起因由,毕竟物物有数,事事有目,较之汪洋浩渺不着边际的“万物空心论”明眼人匆匆一瞥自会转身离去而不见踪影。
然则,何物借尸还魂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永世轮回——游魂一朝附体,永存与速朽便殊途同归,合二而一,名实相副。
然则,科学之形与迷信之影,未及跑完马拉松全程一半便双双倒毙途中,一地骨殖,碎影支离——或许不共戴天必玉石俱焚?
然则,我弃绝基督的教义而皈依狄俄倪索斯的神道!普遍的美德在我脚下一地鹅毛!摩西十诫必为腥膻之物,我把它随手扔给狮子的血口!
然则,鹰式洞察法倒与我不谋而合:查拉图斯特拉之鹰,箭一似扶摇直上,待穿透云空,而乃翱翔回眸俯察垂直千仞的深渊;洞见大江之源!洞见秋毫之末!洞见一已阴冷的凶睛、险恶的奚落,溺水的木偶,湿淋淋的智慧,试一试振翅高飞,看一看世界酷毙的真容!呸!
然则,所谓“对真善美的不断的渴望”,乃是一幅伪画,一件赝品。“真”?实有隐匿的假尾!“善”?实有隐约的虎须!“美”?实有扑粉的黑痣!所谓“渴求者”嘴边挂着长长的涎水——那是贪婪的铁证而非渴慕的象征!啊,我心血来潮,若有所悟:所谓“诞水”也者,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我为“幻视”所困而看走了眼,抑或这“三尺垂涎”竟是我来不及悄然吞咽而垂垂坠落尘埃?啊,此乃我之隐私,万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然则,世界非真非幻:除了影子世界,除了万物轮回,除了“从意志到意志”,岂容光怪陆离的理性和人道插脚其间!
然则,难道人们真的生活在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内在张力中,因而获得刺激,获得智慧,获得灵感,足以洞见理念之间的联系从而洞见理念的整体?或许真如柏拉图所说,我们对理念的洞见,一方面需要在现象下穿行,另一方面需要超越一些特定的理念朝向其他理念——因此之故理念的整体可望而不可即?
然则,谁风言冷语说利已者自以为把脚放在花盆里即可长成参天大树?难道这根本不可能吗?看哪,我不是把脚轻轻伸入花盆里而是深深踩入泥土中——难道我不是愈长愈高的大树,我的树梢不是在云霄之上阿娜多姿俨然神物吗?
然则,变革不是开天辟地,不是纵火烧出白地来如何如何,而是在理性批评的基础上次第改变已有秩序——多数传统价值经得起理性和逻辑的严酷检验,但是经不起谋反的大棒和造反的长矛摧毁性的打击;落花流水难道仅仅是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王侯将相?
然则,把君主制(专制独裁)和民主制(公众控制)结合起来——不仅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天花乱坠蜂飞蝶舞的童话,而且在后世仍然是一个萤光游移笑语喧哗的仲夏夜之梦。
然则,柏拉图虽然言之凿凿宣称他的理想国绝对不能容忍理性议论,更严厉禁止任何自由和批评性的反思······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断定其理想之偏其光明之暗其幸福之讹?啊,“偏”与“暗”实有;“讹”则自讹,“惑”则自惑。就其思想体系而言,当有一个核心——不但是可感知、可领会、可把握、可操作的诸多理念,而且是这诸多理念之间的相互联系及其庞杂的整体!影子也罢,摹本也罢,摹本的摹本也罢,总是推动人类向前迈出了相当可观的一步。
然则,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的哲学,因其理念之整体可望不可即,就在实际上造就了不断开创而永无终结的局面,并且也无可改变地形成了全方位开放而永不自我封闭的常态。柏拉图创办的学园也在事实上容纳包括酷评在内的各种批评,师生们也普遍乐意反求绪己。
然则,“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一句箴言中的箴言。天晓得,我是否虔诚笃信终生奉行?
然则,柏拉图像阿波罗一样许多个世纪以来都是诸多艺术家和诗人的灵感来源。我作为独树一帜的德意志待人是否浮光掠影地不在其中?
亚里斯多德
有一天午后,我照例在湖畔散步,却忽然心血来潮,激情汹汹,浑身战栗起来,不妨脚下一滑,幸亏右手往前划了半圈,左手往后划了半圈,这才没有摔一个有碍观瞻的嘴啃泥——点把点疼痛不要紧,根把根骨头断裂又何足挂齿,只是有失一位骑士团领军人物的风流倜傥,则万万不可。
当时我每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绰绰有余,——众多干瘪的木乃伊吊上千年谁又能发现一滴思想家之血?然则,这亚里斯多德忽远忽近,两道犀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前胸后背······我耗去几天时间通读了此人的全集,似有所得,似有所失······反刍!又是创世纪的一周······我在自转,又在围绕着其光辉如是丰盈的太阳转······反刍?我不是畜牲谁是畜牲?我只有一个而非四个胃。我的反刍与我的胃毫不相干。我根本就不吃;青草、干草一律不沾。我看进眼里的是文字,经由视觉神经传至大脑——假如文字蜂拥而来,我何能辨认?何能理解!又何能记忆?其所以反刍:浩浩荡荡几百万文字潮水般涌来,非经理解的上牙和记忆的下牙反复咀嚼······我看了岂不白看?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结果,是我熟识了这位既是柏拉图的高足也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思想家,其博学多才和叹为观止的远见卓识,其为奴隶制举纲张目之众望所归的作为,纵观古今,或许唯有我方能与之旗鼓相当而并驾齐驱!亲人啊,我的亲人!我以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的崇高的名义,不吝耗费不辞辛劳云里雾里辗转运来桶挤桶桶撞桶嗡嗡作响的上等葡萄酒,哗啦啦倾倒在你的墓园,惊天动地,以此致祭······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难道发生了从未有过的经济危机,葡萄酒百日难卖出一桶,白送也无人领情?哇塞,无数桶美酒疯狂地倾倒,亚里斯多德的墓地顿时成了白晃晃的水乡泽国······却又如何是好?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岂不背上万世的骂名?我冷眼一横屏退了这不祥之音,不智之音,不真之音,不善之音,不美之音,只匆匆一瞥全不把天光云影真当回事的湖水,又若有所思地沿着轻车熟路转起磨来······亚里斯多德不愧为史上最强大者最凶恶者最阴险者最野蛮残忍而又最口是心非者的煌煌思想家,又与我英雄所见略同: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比柏拉图站得更高,看的更远。我比叔本华——此人仅仅是一个言必谎人的老骗子而已。这时,那个不详之音又在耳旁絮絮叨叨:有其师必有其徒?何爱之空?何憎之溢?随即噗通一声隐入湖水——就要这个胆怯的饶舌汉立即淹死而万事大吉!
认真说来,我与亚里斯多德无甚渊源·····他认定感觉只能识别零星事物,仅是一类极卑微的常识;理性则是对一般概念的真切的把握并且足以推动其扶摇直上而升华到真理的高度!呸!他这分明是践踏感觉,践踏直接性,践踏诗歌、音乐和艺术,践踏云里雾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践踏我的伟大天才的名声和贵不可言的尊严,它的铁蹄就直接不由分说地踩在我的心上!暴虐!残酷!严······酷!“他人愈是痛不欲生,我看在眼里便愈是身轻如燕笑语激荡乐不可支”?岂有此理!“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通理?”仿佛随风飘来的不祥之音又在我耳边如是低语,使我滚烫的脸颊霎时清爽了许多。
亚里斯多德戴上了人类理性的桂冠(为何不是荆冠?)却仍不满意,竟又多此一举创造了天高地迥江海汹涌湖泊喧闹的逻辑学!这个亚里斯多德,他居然穷凶极恶地把客观逻辑融入主观逻辑,并且处处彰显客观逻辑的凛然不可侵犯!它更深文周纳地特别强调逻辑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蛮横无理地断定任何真理惟有经由逻辑证明才颠扑不破,逻各斯是一切科学的生命和灵魂。
事已至此,亚里斯多德竟然还不能打住,继续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这时不智之音又玩起了“一针见血”的卑劣把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些绝无理性和逻辑能力因而过着草莽生活的人或者那些在与他人相处中从未有过“灵光一闪”的人,他们都无从体现完美的人性,而只有那些在理性的社会共同体中和谐生活的人才有可能展示其尽善尽美的灵魂。
然则,亚里斯多德究竟有无理屈词穷之时?(冷不防不善之音终于按捺不住而恶狠狠破口大骂:极度贬低他人者必是流氓!极度拔高自己者必是痞子!极度诋毁几乎所有人而又极度美誉一己者必是恶棍中的恶棍,既十恶不赦,又无药可救!)
然则,亚里斯多德居然还是一个世所罕见的饶舌之人,它左顾右盼而又信口雌黄,竟胡掐什么国家必须依法治理,否则其官其民必愚昧无知,必腐化堕落,必弱不禁风,必屈从统治者的蛮横专断而为虾蟹鱼肉!一个又有法制又有民主又有规范又有自由的宪政社会,鼓励公民自由地发表各自的观点,——公众意见必脱颖而出、深思熟虑而又令人信服的洞见。这样的宪政国家既非富豪亦非穷人统治,而是由天性睿智的中等阶级治理。多数人为宪政国家提供广泛的民意基础。这一政体形态能在公众意见和明智管理之间达致最佳的平衡。
谢天谢地!亚里斯多德并未面面俱到地提及解放奴隶!他绝对没有提及统治者如何掩耳盗铃如何投桃报李如何点石成金······认真说来,奴隶仅仅是会说话的工具,较之无声或有声的工具,他们不过徒具人形而已!统治者就是狮子的统治——始于强者善,肇于弱者恶。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唯有强盗逻辑,强盗嘴脸,强盗行径,食弱而大!食弱而壮!食弱而强,乘以强则百倍强大千倍强横而强霸于世界!
看上去亚里斯多德似乎永无住嘴之时······难道他是永不熄灭的火炬?知识起源于感觉——为何不能终结于感觉?神是世界的唯一推动者?是唯一的永恒······原来这位似乎无所不知的伟大智者居然也毫不知情:狄俄倪索斯及其随从萨蹄尔与推动世界的命题绝无瓜葛而毫不相干!
世界是如何生动起来的,鲜活起来的?天然而已。
伊壁鸠兽
我一生做过无数梦,值得一提者极少,热烈的灵魂在一旁督促我翻作文字的,除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恶梦,就是这个与伊壁鸠鲁相会的或然之梦······
恍惚在暗夜,依稀在旷野,极高处若有两颗银星向我驰来,距离尚远,我己分辨出原来是苍苍须发簇拥着的一双眼睛,瞬息之间,我与伊壁鸠鲁的铜像四目相射,待飘忽地迎上前去,他竟倏忽不见,只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在吟咏古老而又年轻的诗篇:
天平在宇宙,在仙界,在人间,
物质在左边的圆盘,精神在右边的圆盘,
它扎扎倾斜,扎扎倾斜,
忽因系绳挣断沉没于雕塑的云海······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此地,
感性在左边的圆盘,理性在右边的圆盘,
它悠悠倾斜,悠悠倾斜,
忽然隐没于呼呼啸聚的浓雾之中······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夜里,
灵魂在左边的圆盘,躯壳在右边的圆盘,
它左右晃荡,左右晃荡,
正如硕大无朋的钟摆一样······
天平在宇宙,在夜里,在梦境,
快乐在左边的圆盘,痛苦在右边的圆盘,
它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如此这般浪漫地呈献在世人眼前······
待我从如歌的行板中醒来,身在阴暗和幽冥之间,飘动的窗帘向我源源不绝放射看不见的粒子,它们渗透我的感觉,弥漫我的感觉,冲撞我的感觉——我忽然悟到:正是这窗帘遮蔽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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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柏拉图
在我的视野里,苏格拉底的高足柏拉图乃是苍白而又精致的偶像——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缘何故,其木质之黑斑竟被所逸出的浓浓香气烟霞萦绕地幻化为青铜之绿锈?
这还了得!
难道铁锤与铜像竟和大水龙王一样两不相扰而毫不相干?
我弯腰恶狠狠抓起一把绿豆石,扬扬手却未能气势汹汹地掷出去,倒像是面对着自己心中的千年铜像行了举手礼。
我冷眼冷笑咬牙切齿,心中却有一股激流荡漾——然则沉醉的春风又岂能奈何连绵不绝的冰川?
然则,世界真实而虚幻。真实世界及由其横斜的影子组成的可见世界,或有依稀的路径和仿佛的轨迹而通达往返?
然则,数学为万物之缘起因由,毕竟物物有数,事事有目,较之汪洋浩渺不着边际的“万物空心论”明眼人匆匆一瞥自会转身离去而不见踪影。
然则,何物借尸还魂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永世轮回——游魂一朝附体,永存与速朽便殊途同归,合二而一,名实相副。
然则,科学之形与迷信之影,未及跑完马拉松全程一半便双双倒毙途中,一地骨殖,碎影支离——或许不共戴天必玉石俱焚?
然则,我弃绝基督的教义而皈依狄俄倪索斯的神道!普遍的美德在我脚下一地鹅毛!摩西十诫必为腥膻之物,我把它随手扔给狮子的血口!
然则,鹰式洞察法倒与我不谋而合:查拉图斯特拉之鹰,箭一似扶摇直上,待穿透云空,而乃翱翔回眸俯察垂直千仞的深渊;洞见大江之源!洞见秋毫之末!洞见一已阴冷的凶睛、险恶的奚落,溺水的木偶,湿淋淋的智慧,试一试振翅高飞,看一看世界酷毙的真容!呸!
然则,所谓“对真善美的不断的渴望”,乃是一幅伪画,一件赝品。“真”?实有隐匿的假尾!“善”?实有隐约的虎须!“美”?实有扑粉的黑痣!所谓“渴求者”嘴边挂着长长的涎水——那是贪婪的铁证而非渴慕的象征!啊,我心血来潮,若有所悟:所谓“诞水”也者,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我为“幻视”所困而看走了眼,抑或这“三尺垂涎”竟是我来不及悄然吞咽而垂垂坠落尘埃?啊,此乃我之隐私,万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然则,世界非真非幻:除了影子世界,除了万物轮回,除了“从意志到意志”,岂容光怪陆离的理性和人道插脚其间!
然则,难道人们真的生活在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内在张力中,因而获得刺激,获得智慧,获得灵感,足以洞见理念之间的联系从而洞见理念的整体?或许真如柏拉图所说,我们对理念的洞见,一方面需要在现象下穿行,另一方面需要超越一些特定的理念朝向其他理念——因此之故理念的整体可望而不可即?
然则,谁风言冷语说利已者自以为把脚放在花盆里即可长成参天大树?难道这根本不可能吗?看哪,我不是把脚轻轻伸入花盆里而是深深踩入泥土中——难道我不是愈长愈高的大树,我的树梢不是在云霄之上阿娜多姿俨然神物吗?
然则,变革不是开天辟地,不是纵火烧出白地来如何如何,而是在理性批评的基础上次第改变已有秩序——多数传统价值经得起理性和逻辑的严酷检验,但是经不起谋反的大棒和造反的长矛摧毁性的打击;落花流水难道仅仅是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王侯将相?
然则,把君主制(专制独裁)和民主制(公众控制)结合起来——不仅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天花乱坠蜂飞蝶舞的童话,而且在后世仍然是一个萤光游移笑语喧哗的仲夏夜之梦。
然则,柏拉图虽然言之凿凿宣称他的理想国绝对不能容忍理性议论,更严厉禁止任何自由和批评性的反思······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断定其理想之偏其光明之暗其幸福之讹?啊,“偏”与“暗”实有;“讹”则自讹,“惑”则自惑。就其思想体系而言,当有一个核心——不但是可感知、可领会、可把握、可操作的诸多理念,而且是这诸多理念之间的相互联系及其庞杂的整体!影子也罢,摹本也罢,摹本的摹本也罢,总是推动人类向前迈出了相当可观的一步。
然则,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的哲学,因其理念之整体可望不可即,就在实际上造就了不断开创而永无终结的局面,并且也无可改变地形成了全方位开放而永不自我封闭的常态。柏拉图创办的学园也在事实上容纳包括酷评在内的各种批评,师生们也普遍乐意反求绪己。
然则,“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一句箴言中的箴言。天晓得,我是否虔诚笃信终生奉行?
然则,柏拉图像阿波罗一样许多个世纪以来都是诸多艺术家和诗人的灵感来源。我作为独树一帜的德意志待人是否浮光掠影地不在其中?
亚里斯多德
有一天午后,我照例在湖畔散步,却忽然心血来潮,激情汹汹,浑身战栗起来,不妨脚下一滑,幸亏右手往前划了半圈,左手往后划了半圈,这才没有摔一个有碍观瞻的嘴啃泥——点把点疼痛不要紧,根把根骨头断裂又何足挂齿,只是有失一位骑士团领军人物的风流倜傥,则万万不可。
当时我每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绰绰有余,——众多干瘪的木乃伊吊上千年谁又能发现一滴思想家之血?然则,这亚里斯多德忽远忽近,两道犀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前胸后背······我耗去几天时间通读了此人的全集,似有所得,似有所失······反刍!又是创世纪的一周······我在自转,又在围绕着其光辉如是丰盈的太阳转······反刍?我不是畜牲谁是畜牲?我只有一个而非四个胃。我的反刍与我的胃毫不相干。我根本就不吃;青草、干草一律不沾。我看进眼里的是文字,经由视觉神经传至大脑——假如文字蜂拥而来,我何能辨认?何能理解!又何能记忆?其所以反刍:浩浩荡荡几百万文字潮水般涌来,非经理解的上牙和记忆的下牙反复咀嚼······我看了岂不白看?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结果,是我熟识了这位既是柏拉图的高足也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思想家,其博学多才和叹为观止的远见卓识,其为奴隶制举纲张目之众望所归的作为,纵观古今,或许唯有我方能与之旗鼓相当而并驾齐驱!亲人啊,我的亲人!我以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的崇高的名义,不吝耗费不辞辛劳云里雾里辗转运来桶挤桶桶撞桶嗡嗡作响的上等葡萄酒,哗啦啦倾倒在你的墓园,惊天动地,以此致祭······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难道发生了从未有过的经济危机,葡萄酒百日难卖出一桶,白送也无人领情?哇塞,无数桶美酒疯狂地倾倒,亚里斯多德的墓地顿时成了白晃晃的水乡泽国······却又如何是好?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岂不背上万世的骂名?我冷眼一横屏退了这不祥之音,不智之音,不真之音,不善之音,不美之音,只匆匆一瞥全不把天光云影真当回事的湖水,又若有所思地沿着轻车熟路转起磨来······亚里斯多德不愧为史上最强大者最凶恶者最阴险者最野蛮残忍而又最口是心非者的煌煌思想家,又与我英雄所见略同: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比柏拉图站得更高,看的更远。我比叔本华——此人仅仅是一个言必谎人的老骗子而已。这时,那个不详之音又在耳旁絮絮叨叨:有其师必有其徒?何爱之空?何憎之溢?随即噗通一声隐入湖水——就要这个胆怯的饶舌汉立即淹死而万事大吉!
认真说来,我与亚里斯多德无甚渊源·····他认定感觉只能识别零星事物,仅是一类极卑微的常识;理性则是对一般概念的真切的把握并且足以推动其扶摇直上而升华到真理的高度!呸!他这分明是践踏感觉,践踏直接性,践踏诗歌、音乐和艺术,践踏云里雾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践踏我的伟大天才的名声和贵不可言的尊严,它的铁蹄就直接不由分说地踩在我的心上!暴虐!残酷!严······酷!“他人愈是痛不欲生,我看在眼里便愈是身轻如燕笑语激荡乐不可支”?岂有此理!“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通理?”仿佛随风飘来的不祥之音又在我耳边如是低语,使我滚烫的脸颊霎时清爽了许多。
亚里斯多德戴上了人类理性的桂冠(为何不是荆冠?)却仍不满意,竟又多此一举创造了天高地迥江海汹涌湖泊喧闹的逻辑学!这个亚里斯多德,他居然穷凶极恶地把客观逻辑融入主观逻辑,并且处处彰显客观逻辑的凛然不可侵犯!它更深文周纳地特别强调逻辑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蛮横无理地断定任何真理惟有经由逻辑证明才颠扑不破,逻各斯是一切科学的生命和灵魂。
事已至此,亚里斯多德竟然还不能打住,继续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这时不智之音又玩起了“一针见血”的卑劣把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些绝无理性和逻辑能力因而过着草莽生活的人或者那些在与他人相处中从未有过“灵光一闪”的人,他们都无从体现完美的人性,而只有那些在理性的社会共同体中和谐生活的人才有可能展示其尽善尽美的灵魂。
然则,亚里斯多德究竟有无理屈词穷之时?(冷不防不善之音终于按捺不住而恶狠狠破口大骂:极度贬低他人者必是流氓!极度拔高自己者必是痞子!极度诋毁几乎所有人而又极度美誉一己者必是恶棍中的恶棍,既十恶不赦,又无药可救!)
然则,亚里斯多德居然还是一个世所罕见的饶舌之人,它左顾右盼而又信口雌黄,竟胡掐什么国家必须依法治理,否则其官其民必愚昧无知,必腐化堕落,必弱不禁风,必屈从统治者的蛮横专断而为虾蟹鱼肉!一个又有法制又有民主又有规范又有自由的宪政社会,鼓励公民自由地发表各自的观点,——公众意见必脱颖而出、深思熟虑而又令人信服的洞见。这样的宪政国家既非富豪亦非穷人统治,而是由天性睿智的中等阶级治理。多数人为宪政国家提供广泛的民意基础。这一政体形态能在公众意见和明智管理之间达致最佳的平衡。
谢天谢地!亚里斯多德并未面面俱到地提及解放奴隶!他绝对没有提及统治者如何掩耳盗铃如何投桃报李如何点石成金······认真说来,奴隶仅仅是会说话的工具,较之无声或有声的工具,他们不过徒具人形而已!统治者就是狮子的统治——始于强者善,肇于弱者恶。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唯有强盗逻辑,强盗嘴脸,强盗行径,食弱而大!食弱而壮!食弱而强,乘以强则百倍强大千倍强横而强霸于世界!
看上去亚里斯多德似乎永无住嘴之时······难道他是永不熄灭的火炬?知识起源于感觉——为何不能终结于感觉?神是世界的唯一推动者?是唯一的永恒······原来这位似乎无所不知的伟大智者居然也毫不知情:狄俄倪索斯及其随从萨蹄尔与推动世界的命题绝无瓜葛而毫不相干!
世界是如何生动起来的,鲜活起来的?天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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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伊壁鸠兽
我一生做过无数梦,值得一提者极少,热烈的灵魂在一旁督促我翻作文字的,除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恶梦,就是这个与伊壁鸠鲁相会的或然之梦······
恍惚在暗夜,依稀在旷野,极高处若有两颗银星向我驰来,距离尚远,我己分辨出原来是苍苍须发簇拥着的一双眼睛,瞬息之间,我与伊壁鸠鲁的铜像四目相射,待飘忽地迎上前去,他竟倏忽不见,只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在吟咏古老而又年轻的诗篇:
天平在宇宙,在仙界,在人间,
物质在左边的圆盘,精神在右边的圆盘,
它扎扎倾斜,扎扎倾斜,
忽因系绳挣断沉没于雕塑的云海······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此地,
感性在左边的圆盘,理性在右边的圆盘,
它悠悠倾斜,悠悠倾斜,
忽然隐没于呼呼啸聚的浓雾之中······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夜里,
灵魂在左边的圆盘,躯壳在右边的圆盘,
它左右晃荡,左右晃荡,
正如硕大无朋的钟摆一样······
天平在宇宙,在夜里,在梦境,
快乐在左边的圆盘,痛苦在右边的圆盘,
它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如此这般浪漫地呈献在世人眼前······
待我从如歌的行板中醒来,身在阴暗和幽冥之间,飘动的窗帘向我源源不绝放射看不见的粒子,它们渗透我的感觉,弥漫我的感觉,冲撞我的感觉——我忽然悟到:正是这窗帘遮蔽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狄欧根尼
清夜扪心,我连连自问:我究竟有无妒火中烧之时?然则自问不是追问,更不是拷问,我可以火速作答,也可以笑而不答,还可以自我扮一个暧昧的鬼脸而不了了之。
然则我又常在梦中演练十面埋伏团团围困万箭齐发的天启之阵,不使一匪漏网,一盗逃逸······
然则我在白天散步时也常有恶气憋闷在胸——只因有过激情汹涌而致马失前蹄的隔日经验,我自然放缓步履节奏,气定神闲地从浓荫走向浓荫······
然则即便是在寒热交替浑身暴抖行将散架之际,我也从未想要自己身着污衣、手持粗棍、驮着背囊意欲何为——行乞不如自戕!自戕不如劫掠,劫掠不如像亚里山大大帝那样兵临城下——尔等身家性命全部归我所有!
啊,犬儒主义的辉煌代表狄欧根尼不像查拉图斯特拉住在山洞里而是住在木桶里——山洞如宫殿,木桶如蚁穴:前者大可为王,后者只配扬尘!
啊,木桶,木桶,何以为用?水桶,酒桶,油桶,漆桶,酱桶,醋桶,X桶,Y桶,——火药桶!卧倒却是不必,说说而已。贴近?远避?避而不谈,谈而不深?啊,我自称炸药,区区一火药桶,何足道哉?何足惧哉?
啊。木桶,木桶,何以无主?漏桶!朽桶!废桶!弃桶!桶之不桶,不桶之桶!其裂隙之大,可窥星月!其蛀其蠹,木屑纷纷!其衰颓成尘,何知所踪!
啊,若是暴雨倾盆——那就暴雨倾桶吧!若是霹雳连连,那就人桶俱碎风卷其形雨没其影!
啊,何谓“偏不”?
啊,狄欧根尼以木桶为家,与蛇鼠作伴,居然从前404年活到前324年(一说前323年),苦苦熬过了72个或73个炎夏寒冬,蚊蚋扑面而来却并不撕裂他肢体吃尽他骨肉,单只吸血而已——难道他能有盆满钵满的鲜血可资嗡嗡营营的饕餮?风雪侵滛竟也奈何他不得;他把头紧紧夹在双腿之间,又高高弓起脊背,就像一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逼仄木桶岂有飞速回旋的余地?
啊,狄欧根尼倒非自娘胎坠地便自囚于木桶之中,他别有一番来历······
啊,狄欧根尼所代表的犬儒们号称小苏格拉底派,却并不崇尚理性,而乃念念不忘被剥夺的权益和体面但又无可奈何,便从社会中抽身而出,说是回归自然,实则趋向混沌······唯一可资圈点者,倒是其对污衣、饿虱、臭虫、背囊和粗棍以及嗟来之食泔水味的密切感触······但不知除了冷嘲热讽与玩世不恭尚且有无万物轮回之梦?
芝诺
谁人不知,斯多亚学派的创始人芝诺鬼斧神工地造就了一个千年王国,从前三世纪到六世纪逾越新纪元前后持续九百余年——我为何眼露凶光而又咬牙切齿?刀斧隐约撞击而杀机暗匿何处?所有这些就唯独我心中有数。
主人息怒主人息怒!
踽踽独行的影子连连惊呼,我却闭目有顷,才又觑了觑斜斜的影子,长长地倒吸一口粗气,自顾自踱入一片塔形的树丛······
好啊,芝诺的高足们踌躇满志地断言:一切知识都只能经由感觉的通道获得。在未获得坠落深渊的经验前心灵是一块白璧;此后这心灵碎裂成血点子随风飘逝,只留下一截惨不忍睹的蛇尾。这血肉模糊的蛇尾由思维进一步逻辑推理,从而形成“鹰首蛇尾”的概念及“坠渊必死”的判断。任何认识过程都在心灵中留下清晰的轨迹或深深的划痕——痛吗?既不是短促的剧痛,也不是漫长的深痛或痛定思痛······假如像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的所谓“虚无之痛”、“极端之痛”、“世纪末之痛”、“后现代之痛”,则最好不过!难道心灵果真是一种空气与火契合的物质?假如大气中百分之七十七的氧气浓缩在一隅之地并与飘飘飞过的火焰浑然一体,必将发生空前惨烈的大爆炸,首先被摧毁的就是心灵,次第被灭绝的则是心灵所感知所领悟所推测所判断的一切!烈火灭绝万物,此后世界就重新开始,一直持续到一团新的恐怖之火将它吞噬为止。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不断有新世界,不断有新火焰!
啊,听我说呀,这难道不正是万物永世轮回的维妙维肖的翻版?芝诺创立的斯多亚学派在先千年,我在后千年······假如万物能不断重复自己,那又如何改善这个世界?谁是皇帝,其相同者永远是皇帝;谁是奴隶,其相同者永远是奴隶。一万年以后还真的会有皇帝和奴隶?万物永世轮回,看似迷信,实则······它就是迷信?皇帝永远是皇帝,奴隶永远是奴隶——冰雹生成就为了轰击麦苗?我们对此虽有异议却无能为力;或者金碧辉煌珍馐美味地享受,或者风吹雨打饥肠辘辘地忍受即令忍无可忍也还得硬着头皮忍气吞声哪。别无蹊径,我们必须大哭大笑地扮演上天赐予的角色,不是高举斧钺,就是在斧钺之下身首异处。
如此这般,在逻各斯之光辉耀下,万物永世轮回说即令排除了抄袭之嫌疑,也还大有因袭之困惑,最后则难免陈陈相因之一塌糊涂。
啊,听我说呀,难道这就是天意,难道天意无处不在?芝诺创立的斯多亚学派强调政治责任和坚韧品格,笃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普适原则,由此演变为罗马帝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最初的禁欲主义、个人主义的逍遥遁世,如今只剩下徐徐溶于悠悠碧空的一抹淡淡的月痕。
啊,听我说呀,难道芝诺的千年王国乃是天意所造就?难道我梦中的千年王国就只是罗马帝国云里雾里回旋而来的海市蜃楼?
啊,听我说呀,一切都是天意假如我不是独往独来而是像芝诺那样呼朋引类——因为天意,年轻的威廉皇帝仍将对我的煌煌大作不屑一顾!假如我不是大言不惭未着边际一锅浆糊——因为天意,俾斯麦首相仍将对我的所谓汹汹敌意置之不理!假如我不是跳踉咆哮“取缔宗教”、“灭绝道德”、“终结一切社会形式”——因为天意,皇帝陛下和首相阁下仍将对我的有关建立空前大帝国的铁血条陈不闻不问!
啊,听我说呀,天意如此,何所祷也!
啊,芝诺,我听到你碎金裂帛的笑声——难道你自以为已然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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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普罗提诺
孤悬暗处的钟摆永恒地细数我的心跳,秘数我的心跳,追逐我的心跳,鞭笞我的心跳。······啊呦,听我说呀,谁在翻烤我的心灵,撕裂我的心智,诸塞我的心胆?是三世纪的埃及人普罗提诺黑色的眼神还是我自己白色的指甲?究竟是三世纪可怕还是十九世纪恐怖?
我的灵魂予以沉重的跳跃以演示它强硬尖锐的存在,而非存在的身体发肤则早已被漆黑的狂涛巨澜席卷而去······所谓“太一”不是太阳又是何方神圣?他是可感知可触及可驱使的“驴形”还是不可理喻不可言说不可告人之“马影”?“太一”将诸多鬼影般的灵魂徐徐投射到茫茫万有,像光源一样照亮周围,光线随着他的光源辐射出去逐渐减弱,直到消失在不由分说的黑暗之中······这究竟是黑漆漆的诗意还是白晃晃的真理?
假如真把灵魂从肉身中解放出来,则我便与世界灵魂亲密地和谐地融为一体······难怪!我手无缚鸡之力,而灵魂!却顶天立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呼风唤雨!拔山倒海!化作冰雹!轰毁麦田!
伟大灵魂已解脱而远盾,余下之渺小肉身,立即暴露!立即腐朽立即火焚!立即扬灰!立即明净!立即清爽?
然则,如此这般令天地颤栗之兜底激变,竟假谁之言!假谁之意!假谁之力?
然则,太一即是太阳,当它燃尽熄灭之时,我们身处的地球究竟是心力耗尽一头栽倒黑色的太阳上去,还是重为不可名状的星云,苦苦期待新的太阳新的光源新的热力?
然则,太阳不是太一,乃是非存在的庞大的僵死物体,而太一则是作为精神性最终基础的浩茫存在,即卡俄斯式的挟持万物的力量中心。
然则,太一之似光非光的光源及其闪闪流射的光线,又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如此这般,柏拉图的太阳之喻竟被忽悠成了太一之喻;而后者之新,难道就是激起了我的非驴非马的义愤?
卡尔内亚德
微风把一粒沙子吹进我的眼睛,刺痒难当,流泪不止。微风吹得进来,大风也吹不出去。只因我的眼睛太小,而沙子无疑嵌入眼皮的某处,无情的吸力远大于有义的推力,所以大风吹不出,泪水冲不出。
然则,我并无任何理由怀疑肇事之风此举乃刻意为之。
然则!世人却有充分理由怀疑我对古今哲人的横生枝节的诋毁;或因疑神疑鬼而诸多偏颇,或因烈火烹油而莫名狂躁,或因病入膏肓而险象环生······
然则,我头顶怀疑之盔身贯虚无之甲手执极端之盾,就这样仓促迎战世人的病理学之千呎长戟——鹿死谁手,或已见分晓。
如此这般,我为何不以早早摆脱信仰羁绊的宇宙寻求者而坦然自居?
混沌初开,怀疑论的创始人皮浪认定我们面对任何事物都只能盲人摸象;象是支柱!象是城墙!与其信口胡说,不如面壁沉思——即令两手空空,一无所得,却绝对不会收获满把蒺藜而鲜血淋漓!
如此这般,我为何不以上下求索的袖里探究者或学富五车的壶中无知者傲然自居?
危乎高哉,怀疑论的另一位仙风道骨的大师卡尔内亚德有所谓“或然主义”的创建——怎奈我对这璀璨的珍宝竟视而不见;谁都可以对一个命题陈述内容之或然性做出自己的哪怕是胡言乱语的评价!谁都可以对任何一个偶或碰到的模糊现象默默体察;如相互融洽的感觉印象仿佛和谐星空致密明幽浩瀚无言,则或然性就美不胜收而相安无事;反之,如相互冲突的感觉印象好像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则或然性就血口大张、泪眼朦胧······从这种强调或然性的温情脉脉的怀疑论出发,我们在黑暗中距离万千真理之曙光便越来越近;如若系统地收集新旧信息,并对诸多信息之间的和谐与冲突予以缜密分析,我们就会探囊取物般获得过去未来的惊天的秘密。
然则这类或然性绝对不可以预先设定!假如预先锁定火星四溅的或然性——它必化作高高举起对准我们天灵盖绝对不可承受的黑色重物!
然则!怀疑论的扫荡锋芒指向感觉经验,指向归纳和演绎的有效性;我们无从对外部事物的普遍原则(普遍主张或预设)具有确定的知识,以至于唯一站得住的主张是空位的无立场。怀疑论者满足于观察而不做出判断。
然则,我绝不是温情脉脉的怀疑论者!看哪,我的极端怀疑论始终洒落淋漓的鲜血!
啊,听我说呀,我会不会从极端怀疑论者发展到疑无可疑惑无可惑而接连几个趔趄与自我怀疑迎头相撞:权力意志有耶无耶?万物轮回真耶伪耶?超人之类实耶虚耶?
啊,听我说呀,乘风归去的或然性几等于零,而粉身碎骨的或然性就在疏离荡漾的危崖边缘,就在颤抖的脚下,所以,渴求真知无异于祈求速死……所以,或许我理应就这样永远站立浮浪的空中?
奥古斯丁
在霞光中缓缓回旋的勃朗峰为我作证;我有过头晕目眩的瞬间,却从未有过眼花缭乱的时刻!恰恰相反,我的犀利目光神矢般穿透过去未来所有人的灵魂颤抖的哀音愈来愈低,我的立足之地却愈益抬高……因此之故,一旦剥去所有人的层层伪装,即可看到一块贯通前胸后背的紫斑,若有人问及我的犀利的目光是否丘比特之箭,则我碍难作答,不屑作答,或淡淡一笑,而答非所问。
然则我的炯炯目光狂飙似地掠过奥古斯丁的头顶,待霍霍闪电几度耀亮他的鼻尖,我已将他一生的行状条分缕析梳理多遍……奥古斯丁生于354年,卒于430年,活了76岁,神学权威,基督教教义集大成者。他早年或有劣迹,后浪子回头——何以如此?纵然我支吾其词,亦必另有隐情······此人神往而迷恋新柏拉图主义所谓太一之光,而这一世上最伟大最核心最神秘最无稽最或然的迷你存在,则远离这位神气活现的布道者何止百千万里,所流射的莫须有光线,或早在他出生前许多年即已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啊,听我说呀,奥古斯丁歇斯底里地跳踉咆哮要弃绝异端分子,必为火光闪闪的宗教裁判所之父,必为圣巴托罗谬之夜大血案始作俑者,其罄竹难书之罪恶,尚待有识者细细的一一评说!
然则奥古斯丁竟然信口雌黄地胡说败坏罗马帝国者乃是异教徒而与基督徒无涉!
然则我为何在死死盯着奥古斯丁的隐约背影时,却心惊胆战地看到自己的灵魂与太一之光渐行渐远而徐徐迷失在黑暗中,竟至于无声无息?啊,我满身蚯蚓般的冷汗缘何而来?我会不会蓦然倒地猝死——会还是不会?
啊,听我说呀,奥古斯丁断言,世界历史,由神袛或超人预先设定——或许他就要惊乍乍冲口而出;世界历史就是万物永世轮回!
何谓上帝之城?何谓世人之都?何谓罪孽深重?何谓蒙昩主义?所有这些神袛和君主的呕吐物与我何干!
如此这般,我与这奥古斯丁之间莫名奇妙的深仇大恨痛痛快快地一笔勾销。
托马斯•阿奎那
窗外天蓝如梦,我呷了口水,又把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匆匆浏览一遍,不由得两眼喷火,胡髭乱翅,竟往书桌上猛击一拳,却痛苦得暴跳起来;右手的小指戴上了不详的指环,骨折了!
啊,竟不是为狄俄倪索斯的荣耀而拍断了指骨值得吗?
我与阿奎那不共戴天——他只活了49岁,并且在1274年就早已呜呼哀哉,倒是千真万确与我未共戴天呵。
圣者阿奎那称理性与信仰各有活动领域,但两者统一于神袛的绝对真理之中。
啊,听我说呀,这位空前绝后的反异教徒的圣者和神学泰斗,居然百密一疏,未曾大声疾呼地主张理性和信仰相互渗透,理性渗透信仰,使信仰有理有据乃不致颠三倒四地终成迷信,而信仰渗透理性,使理性有所皈依而不致悲怆凄惨地落花流水······
啊,圣者阿奎那,泰斗阿奎那!他绝顶聪明地因袭亚里斯多德有关第一因即第一推动力的高论,推导出上帝的沉稳而活跃的存在,并且认定世界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时间有开端,而有无终结尚不得而知;空间有头绪,而有无边际亦难以明瞭。
难道惟有或然之光及其投射的影影绰绰的灵魂命已铁定,无庸繁议?难道把世界描绘成递相依属的梯次结构,每一低级的存在都把较高级的存在看作祥光闪闪的航标,亦属命定而禁止哗然?难道上帝高踞于云端之上预定祸福灵光倾泻忽远忽近,而无限威仪内外,就没有凯觎者的凶睛在闪烁浮沉?啊,我好像记得……看哪,实有如此这般一个人,在薰风沉醉萤火游移的仲夏夜权借梦游人之口,竟向浮光掠影乞求永恒,索求永恒,哀求永恒!这人是谁?我似乎深知,但我是否决不会说出来?
啊,圣者阿奎那!泰斗阿奎那!我事先向你深鞠一躬:对不起,你所杜撰的天国之金边银梯及其向人世的延伸,科学已经证明——我何以竟口无遮拦地呼吁或援引科学?
啊,泰斗阿奎那,我倒要请教何谓决定事物属性的“隐秘的质”?或许只怕是躁动不安急欲扩张戏剧性膨胀而乃宏亮地脱颖逸出的一种有异味的气体吧?
啊,泰斗阿奎那,你毕竟说对了一半:“上帝规定了上等人统治下等人服从”——打造这一空前绝后之铁血法统者决不是上帝而只能是尚在孕育中的超人!
啊,泰斗阿奎那,你错下地狱已久所以仍不知情:上帝早已隐居幕后——此乃“上帝已经死了”之一种神秘主义的外交辞令。
路德
在我的书斋里,我举杯呷了一口——墙壁上颤抖的影子举杯啜饮而后仰面畅饮……
我所啜饮畅饮者,并非我所沽名钓誉的美酒,实为我所秘造的真理……所谓真理寓于酒,疑之者万万人,信之者仅一人。
然则,这“万万”与“一”,俄顷轮回,或神乎其神,或速乎其速,待一片废墟退为遥远的背景,“万万”已是“一”,“一”已是“零”。
十六世纪的马丁·路德,正是不畏劳苦既绞尽脑汁而又挥汗如雨酿造这类或然真理之一代宗师。
当拯救变成了救赎而救赎变成了叮当作响的金币,冠冕堂皇的圣礼也就异化为坑蒙拐骗的迷信和弯揽编旋的巫术:谁口惹悬河谁就是祭司?谁骑着扫帚谁不是巫婆?
然则信仰何能凌驾于理性之上!若是理性面目全非地坠落成为神学的婢女则理性又何能成其为理性!
如此这般,路德的沉重信仰变成了一地鹅毛,所有煮熟的肥鹅都被贪婪成性的非理性主义者吃了个精光!即令有人指控我有散落在饕餮现场的死活证据,我仍要义愤填膺地为路德鸣冤叫屈而愤愤不平!
然则路德不愧为满腹经纶的神学博士,他有理有据地以上帝的意志为万物的尺度:“他的意欲是对的,不是因为他现在或过去有义务这样意欲;而相反,因为他是这样意欲的,所发生的才必定是对的。”这与中世纪第一个经院哲学家安瑟伦关于上帝独立存在之“论证”当有异曲同工之妙:“完满之物的观念本身是完满的,而完满之物必定存在着;因为没有存在的完满之物不如具有的完满之物来得完满。”所有这些精典的废话如若不是,废话乘以废话,则必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某种气体……难道所有这些精典气体推砌起来的高台,就成了无拘无束绝对的最高权威上帝的立足之处?
攻其一点,全面开花,就此毁灭,无踪无影?
然则路德滴酒不沾,他咕噜咕噜畅饮的全是不洁之水,而且血盆大口喷溅而出的却是浇火之油:当国家舞剑之时,它也是在侍奉上帝!一个没有世俗政权的社会,必将暗无天日,乱作一团,人对人的战争必永无休止,人对人的地狱必司空见惯!人实际上是一头必须用锁链和绳索紧紧束缚的猛兽,否则他必吃光所有的同类而独自慢慢地冻饿而死!
然则,我尤为值得庆幸的是:路德提到消灭异端却可笑地大张迷信之艳帜:“异端是一件唯灵之事,你无法用铁将其击碎,用火将其焚毁,用水将其淹没。这里有效的唯有上帝之言——上帝之诅咒。”
然则路德对犹太人却斩钉截铁地六亲不认:“基督徒的责任就是烧毁犹太教会堂!拆掉犹太人的住宅!迫使犹太青年做苦工!”
啊,听我说呀,我绝对不是路德宗教义亦步亦趋的虔诚信徒,而是高踞于路德们头顶之上的所有非理性主义之集大成者,亦即面目模糊的点石成金者和贵不可言者。
无名氏
我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几下,便自我笑问:今天若有灾祸发生,会不会是一颗来历不明的石子擦破我的鼻尖而后不知去向?待垂下头来,书案上一本无名氏所著亦无书名的单薄读物赫然闪入我的眼帘,翻开的那一页蹦出一个醒目的问题:“一个生来就有两颗头的怪物,应该被作为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接受洗礼?”这样一个有趣的题目倒令我思绪纷飞浮想联翩……常态之所为常态,就因为有异常存在。若是常数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智慧果而化作内涵诡谲外延怪异的变数……看哪,这是何等伟大的进步呵!继承是常态,变异是对继承之棺的突破——向前突破向广处深处突破向光辉灿烂处金鼓齐鸣地突破乃是大概率事件!因此之故,变异是长着一对斗鸡眼的先锋!变异是天地翻覆的革命……难道我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未乱我先乱,天下已治我未治……所谓的怪物虽有双头,却只有孤独的一颗心脏;虽有两双眼睛,两对耳朵和四个鼻孔,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挺躯干——要之!这怪物的双头较之单头,如有三倍五倍甚或百倍千倍的饥渴难当,则我必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准其以两个人分别接受洗礼;如双头与单头对饥渴的感受大体相当,则我兴致不高地以萨蹄尔的名义嘱其以一个人受洗草草了结此事。
然则我抬头不经意一瞥,窗台上有一只黑炭似的鸟儿自顾自蹦蹦跳跳,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振翅飞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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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无名氏之二
有一日薄暮时分,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房间里为何黑影憧憧?啊,我晓得那是树影婆娑,那是窗帘飘逸,那是玻璃窗和镜子相向的奇特反光……然则寒战连连!难道我果真看见了成群的鬼魂蜂拥而来?难道他们要将我撕碎吃尽只剩下半只耳朵?不!决不!我倒要反过来将他们撕碎吃光并且不剩下一根脚趾!啊,不!决不!我决不能与他们半斤八两:人是人?鬼是鬼?啊,人在每一瞬间既是他自身又是——或风?或雨?或飞鹰?或猛兽?或苏白克?或吸血鬼?但决不能与他自身的本质相差太远!啊,我不是哈姆雷特,既不相信有天堂,也不相信有地狱,更不相信早晨露水带血天未黑尽尚有老鼠乱蹿就会有鬼魂出现……我平生是否做过亏心事暂且不谈——不,我想起来了:啊,我寒战连连仅仅是因为我在午后欣赏了又一位无名氏捧献的一朵奇葩!在博洛尼亚,有一些学生公会,校长和教授居然是由他们来选择和辞退!讲师若是讲课迟到,若是偏离教学大纲,若是跳过课文的困难段落,学生就可以对他罚款!若是学生拒绝上一位讲师的课,这位讲师就会像一个无赖或叫化子那样卷行李走人!这还了得!这些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就是谋反,就是造反!看哪,他们已经打造了堆满地下长廊的杀人利器!他们已经草拟了蛊惑人心的反叛宣言,拟定了杀人越货的血腥布告!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快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吊死,就像早年间吊死那一帮海盗一样!啊,绞架一字排开,一只只圈套在空中忽悠……
灯烛刷地亮了!我两眼一花,身不由已又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自知很有些失态,也很有些急不择言、语无伦次……作为语言学家,任何口误都无可宽恕?不,我决不能公开咒骂这些学生——假如我不想激起公愤,或许我只能阳则谄之以甘言,而阴陷之?不,我的老师李奇耳似无如此作为……博洛尼亚的那些学生已是古人,他们早已入土安息,千年过去,坟也塌了、平了,碑也倒了、碎了……或许在若干有心人胸中一直就有那么一柱如壁如削的高碑?
灯烛又“噗”地灭了。擦火柴点燃,又“噗”地灭了……如是举动非我所为,非我所命,但我知之甚祥,了然于胸,因由我亲眼所见……我又寒战连连,好像就要把我震散架,震成一撮黑色的碎渣……
然则我睡着了,虽在梦中又几番寒战连连,却终于没有惊醒过来。
无名氏之三
这再一位无名氏倒酷似地府的差役,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哗啷啷抖开铁链,紧紧锁住我的脖子,拉了便走……幸而我心中有数,东窗事发,而铁索锒铛,早迟总有这一天……
啊,我的辩词在心中汹涌激荡……听我说呀,难道这就是天理: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直到斯多亚学派一脉相承;从理性到理性,除了理性再多此一举地加上逻各斯,到头来,拆穿了说,以势压人而毫无理性地驱逐无因之果无果之因无缘之灾无故之变无凭之说无稽之谈,义无反顾,毫不容情!听我说呀(绝无声泪俱下而或有声嘶力竭),难道这就是所谓真理之核,每个人无不从属于茫茫宇宙,无不是浩瀚尘世一粒细小的原子,个人理性在宇宙的普遍理性中自有大显身手而又从容回旋的时间与空间……难道所有异端邪说——我或许意识到又要血口喷人赶紧打住而改口说:难道所有这些无凭之说无稽之谈织就的网罗就不曾将我们自身囚禁在其中而迭遭毒刑而遍体鳞伤?听我说呀,既然每个人心中都闪亮着一掬“圣火”(理性之别名)的火花;既然我在自己的空间已然大显身手,我又为何不急流勇退,弃绝未钓之誉而死抠已沽之名?不!不不不!难道斯多亚学派筑就自己的千年王国,已臻于至善,止于完美,既无稀疏的黑子,亦无隐约的瑕疪?不!不啊,不!在这里,我必歇斯底里切齿号叫:所谓“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传闻,据信已被坐实为所有谎言中最卑鄙、最龌龊、最烂污、最下贱、最坑蒙拐骗、最臭名远扬、最毒气四溢、这样的,弥天大谎!况且,上帝已经死了!既有见证者,又有掘墓者,更有葬礼主持者参与者起哄者一摞摞血淋淋的卷宗铁证如山!既然上帝早已时过境迁,因此之故,我以披枷戴锁者的罪嫌身分气势汹汹地宣告:所谓“人人平等”的信条立即废止!所有坐实“上帝死亡”的证据是否具有永久魅力暂且不谈,我转而大义凛然地质问诸位黑漆漆的审官:在天界,在人间,在冥府,何时有平等,何处有平等?试问天平如不倾斜,人们又要它何用?难道!难道!难道每天频繁核爆炸光芒万丈的太阳和一团漆黑而又无声无息的月球可以平等吗?难道宙斯可以和萨蹄尔平等吗?难道维纳斯和目不识丁的村姑可以平等吗?难道大皇帝和小奴隶可以平等吗?难道虎视眈眈的独裁者和唯唯诺诺的大臣可以平等吗?难道高贵的雅利安人和制造鼠疫的犹太佬可以平等吗?难道挺胸突肚的饕餮者和只剩下影子的饿殍可以平等吗?难道肆虐的洪水和如蚁的灾民可以平等吗?难道天良丧尽的烤脚贼和招无可招的哀号者可以平等吗?难道赤膊的刽子手和待决的死囚可以平等吗?难道一跃而起的狮子和防不胜防的野牛可以平等吗?难道牧人和他那珍珠般撒在草原上的羊群可以平等吗?难道——我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活取你的肾就是在和你玩儿“平等”的游戏吗?不!不不不!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和未来,所谓“平等”不是有毒的谎言,就是空洞的戏言。但它或许又是茫茫黑夜中一座明亮的灯塔,命运和渴望之顺风吹送着我们乘坐的自由之船,在它的引导下或许可以避免触礁沉没,使我们不致死于凶险的海难。不!人们并不总是能够像喜剧情节那样逃脱灾难的网罗,恰恰相反,多数人总是在痛苦的泥潭中徒劳地挣扎……即令最坚忍的斯多亚主义者也并不总是能在遭遇无妄之灾或遭受致死疾病折磨之时会感到丝毫的幸福……以往和现今的种种人生哲学,几乎全部无法给予曾经许诺的满把珍宝……任何人一旦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充满眼泪和苦难的山谷皆立即,全无踪影……不,惟独我是个阴惨凄恻的幸运儿……不!当我从梦中满面冷汗地醒来——直到三天以后,我才发现曾几何时的如雷吼声早已震破了自己的耳膜,竖起的两耳巨痛难当!
伽利略
这一夜,窗外为何恍如白昼?我疾步蹿出书斋,跨越博斯普鲁斯海峡无果,却得以浮沉于莹莹的荒荒的香气横溢的月光之海,不亦大乐乎!不亦大利已悦已而不损他人毫发乎!啊,此时的月光迭宕幽远……棲棲花树尚存,柔柔芳草安在?
当年,伽利略举起望远镜看见月球上的山谷,他在颠覆天地有别的传统观念因而喜上眉梢之余,不知对空虚的月光假透了的柔美是否厌恶至极?
或许,伽利略自有深刻的理智而决不会像我这类诗人自认满腔义愤而轻易动怒、无事生非——或许自我感觉也多少很有些无聊吧?我是就此大彻大悟幡然悔改还是继续虚张声势地作下去啊?
伟大的伽里略作为科学家之最重要的哲学贡献,即是以一个开放的无限的宇宙屏蔽那种等级性的有限的宇宙,消融了“月下世界”与“月上世界”之间绵亘的冰川。
伽利略认定世界的客观性、无限性和物质的永恒性,在此基础上断定数学理性乃是打开真理之门的唯一钥匙。
我有海阔天空的数学知识。但我心中究竟有无磅礴的数学理性——我很清楚,在我,诗歌乃是一面大而无当的哈哈镜……我是否已经或者将要变作一头恐怖的狮子?
我有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图形叠加回旋的概念。但我毫无追逐这许多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畅游寥廓世界的柔美雅兴。
啊,伽利略,走下去吧!
然则,为何这话听上去倒像是别一种尖酸刻薄的热嘲冷讽?
啊,那时,伽利略心中吼声如雷:地球在转动……听我说呀,他守口如瓶的代价高昂:自我雷殛,又盲又聋,在惨烈的封杀中度过余生。
我?
谁乐意披枷戴锁就让他快意吧。
远景而非近景……寒战连连,早已恍若隔世。
拷打的威胁倒在其次,鲜花广场的火刑烈焰腾腾,受刑者的哀号穿越时空而来……谁不望而却步?谁不闻而倒退?谁不问而惊惧?谁不切而远遁?
然则,我主张将罪犯钉上十字架——谁是死囚?谁是看客?谁是行刑者?谁是……让他人把自己钉十字架的法官?冥冥中有一根模糊的手指点点我的鼻尖说:你改悔吧!
然则,真正恐怖的,既是惯犯,也是惯性……腐朽的世界观土崩瓦解,我不必打洞就造了个还算舒适的窝。
然则,广袤的阴柔的慷慨施予的月光人见人爱,且不管它真耶假耶。
马基雅维利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我的眉心挽了个戈尔达乌姆结,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啊,1527年死去的马基雅维利竟悄没声息地向我走来!他衣冠楚楚,神情阴郁,乍明乍暗,信步走来……这人来历不凡,好生了得!他出身贵胄,曾参加推翻美第奇家族专横统治的武装起义——丝毫不像我老是空喊“正午到了!”“午夜到了!”“时候到了!”却到头来连多少有点火药味的烟花都不曾放响一两筒!马基雅维利那才不愧是一条好汉!在正义和进步的旗帜下,他担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军事外交十人会议的秘书,风风火火地组织国民军,又分身外事,纵横捭阖,语惊回座,既成辞令,即为范例。美第奇家族卷土重来“光荣”复辟,他未及远走,不久被捕,迭受酷刑,后被判流放他乡——当然不是意大利的髑髅地……不知何故,罗马帝国的十字架倒下后就再也未能重新竖起来?倒是有绞刑架,但比起十字架……唉,天差地远哪。谁说我还好没有在光天化日下捶胸顿脚?他剜我一眼,我必剜他十眼!噢,此后马基雅维利埋头著述,不问世事——他当然不能与伽利略相提并论……或许他从佛罗伦萨起义的失败中悟到了神秘的天机——惟有君主的铁腕独裁和庸众的狂热拥护才是唯一的完胜之道。谁神往法律谁就是胡里胡涂自我画地为牢!谁迷信道德谁就是昏头昏脑地自作自戴枷锁!谁恪守条约信守承诺,谁就是汗血之马蹒跚之牛蒙眼之驴侍宰之猪!然则万物皆有变异万事皆可通融,如果君主隐身于法律之中,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而且本身即是法律和道德不可冒犯不可仰视的象征,那自然又当别论。理所当然,君主乃是法律和道德之唯一制定者!唯一裁决者!唯一执行者!君主不但审理臣民僵硬的低眉顺眼的肉体,而且审判臣民战栗的左顾右盼的灵魂!因此之故,可以断定:过去未来都绝对不存在任何用以约束君主行为的律令条例和道德规范!深宫之侧,禁苑之内,刀斧鲜明,剑拔弩张,岂容一双窥视的眼睛,一支贴墙的耳朵!以国家利益作为压倒一切臣民利益的阿尔卑斯山之重!以皇权为纲的权力系统作为嗾使法律和道德所向无敌的长鞭之噼啪作响!君主为达到乍阴乍阳的目的,大可采取血腥的、肮脏的、诡诈的、煽惑的、蒙骗的、翻云覆雨的、出其不意的、形影俱无的、不可告人的百千种手段!外交以国家实力为后盾,以大军云集为筹码:或笑里藏刀!或酒内下毒!或以快打慢!或以缓济急!签约之日即毁约之时!相握之情即扼喉之意!和谈之宴即开战之席!后退之钲即进攻之鼓!君主惟有一个道德核心:确保社会死水一潭,以便王城固若金汤!君主的权力意志就是法律和道德:此乃增强国力恣意扩张的唯一通道,亦系保护公民使他们免遭相互侵犯的唯一担途。然则拥护君主权威者和对君主权威稍有微词者之间发生冲突,君主必毫不迟疑地护佑前者而粉碎后者!然则!如果某一位大智大勇的臣僚篡夺了君主的权力,并且立即大赦罪囚,三年免税……谁有异议,必斧钺加身而为肉泥!我但有说项亦以不动声色隐忍为妙……马基雅维利来了又走了,他的背影正在消逝……我心头一紧:朦胧的超人,模糊的权力意志,又如何超越大山压顶的君权,苦无良策,苦无周全之策!何况万物永世轮回,一个周期,马基雅维利还将出现,那又如何是好?
然则,马基雅维利学说之精义,不过“集权”而已。如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矛刺穿了风车,而被卷了个人仰马翻,乃不得已而实施下策……沦为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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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洛克
夜间无眠,白天头痛,呵欠连连,酸涩的眼睛半睁半闭,无奈无由地左顾右盼,却空无一物,见无所见……忽然,我下意识地在纸上写了一行花哨的“狂草”;洛克是否苍白的智慧木偶?我在额上轻轻拍了拍,又在书案上重重击了一掌,这才清醒过来,眼睛眨了几眨,啊,当然不是!
平心而论,较之洛克,我更苍白,更像一个捕风捉影而无事生非或花枪在手乃不得不舞的巫师。较之于我,则洛克更像满怀热爱而行云播雨的神祗——不!洛克不是神祗而是一位不蓄须的清清爽爽的跨世纪的哲人。他生于1632年,到十八世纪初满过72岁才留恋地依依不舍地极不情愿地撒手人世。他认为没有感觉经验便没有任何知识。人乍一出生,心灵就像一张白纸,所谓观念乃是经验之笔一划一划书写上去的。他把感觉经验和心灵经验多少有些牵强地当作两个独立的源泉,任其各自在黑暗中白花花地涌流……难道它们也像我常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彼此毫不相干?
洛克啊,如果地平线、海平线是真实的广延性在人脑中的反映,那末,蓝天、鸽哨、鲜花这些真实地或静止或运动的色彩、声音、气味,在人的感官中及时或徐缓的反映,又如何不具备客观意义呢?前者和后者又如何有所谓第一性或第二性的区分呢?又如何不是主观之物渗透主观之心相互交融浑然一体呢?
洛克认定君主立宪制是最好最优最佳的国家形式;立法权是凌驾于国王之上的最高权力,属议会;在议会和公众雪亮眼睛逼视下,依法执政权和结盟权属国王——不是大权独揽恣意妄为引发祸端而是秉承公意兢兢业业有所作为。由是,议会执宪政国家之牛耳,视国王为国民之最大的公仆;不是议会向国王宣誓效忠,而是恰恰相反,国王必须恪守宪法而忠于国家和人民。
洛克所著《政府论两篇》,被誉为自由主义的圣经,既有启蒙的天意浩荡,又有平等的海啸汹涌……洛克意欲何为?请看数百年来风起云涌的大千世界!
苍白何在?一地木屑碎渣。唯有满天的智慧之珠如永恒的春雨,暗暗地润泽雾中的麦苗而悄无声息。
弗兰西斯·培根
在我的书斋,曾几何时,我一天从容而厌恶地对付过二百本哲学书……纷至沓来的黑色废话,却飞出了幻想的蝙蝠,爬行着偏见的蜘蛛……当白晃晃的哲人之石鲜花般怒放,间或倒真有金黄的光焰一闪即逝……打火石而已。看哪,大河两岸满是毫无生气的卵石,连一只寻常的贝壳都难觅踪影,遑论把人惊喜得一蹦三尺高的——眼疾手快变出来的金子!话说回来,二百本哲学书,摞起来足有一层楼房高,一旦倒塌,嗯,倒不仅仅砸死个把人……此话怎讲?啊,我说过的所有话都不可仅仅从字面去参悟!它应有尽有混沌的无序的无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喻,又有如同驱赶盲人摸象而又将所有盲人斩尽杀绝的凶险的寓意……时间一长,因为没有任何因果性可以直视旁观归纳分析演绎判断,我面对镜子中两眼凶光闪烁的人物竟认不出是谁的尊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和此人好像见过面,好像很有些渊源,很有些瓜葛……啊,我记起来了。
啊,听我说呀,我这就直截了当地宣称:所谓“一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打开所有的门窗说:即是对迄今为止所有哲人之大不敬亦即公然的蔑视——谁是苍白的智慧木偶?诸位就是!
然则面对弗兰西斯·培根的哲学著作,我赶紧换上一付笑容可掬的面孔……
种族的幻像!这类幻像盘根错节而牵绊着人类智慧的本性。因为人类的智慧就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它把自己的本性渗透在事物的本性中,所以反映的事物是歪曲的,畸形的,非驴非马的,非我非人的……难道我这是在颠倒地自我定评?
在这里——在哪里?一个名曰“因为”的乞丐和一位名曰“所以”的富翁紧紧捆绑在一起,不但乞丐富了,而且富翁更富!“因为”和“所以”都富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我这就要凄厉地切齿号叫:谁穷愁潦倒?谁满身异味?谁活成一个波光粼粼的千里湖泊?谁死成暴君脚下一长串或大或小惨淡的零?
在哪里?——在这里,好一个名曰“因果性”,却酷似查拉图斯特拉梦中的顽童,竟向我吐了吐舌头而又凶声恶气——却也倒像是我在自我咒骂:时时有你的形,处处有你的影,在我之前,在我之上,在我之后,追逐我的躯壳,缉拿我的灵魂!
洞穴的幻像!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养成的习惯,嗜好,其经历,其环境,其悠悠牵绊,其殷殷情致,不知不觉间变幻成了禁锢他的洞穴……从深深的洞穴往外窥探虚无缥缈的万事万物,则难免本末错位而缪误丛生!
逃出洞穴!远离洞穴!且将洞穴的阴冷、潮气、束缚和种种虐待所致肉体的精神的创伤……寄予洞穴之外灿烂的阳光!
市场的幻像!没有一个人心存侥幸不被喧嚣的毒汁四溅的市场血口所吞没,待排泄出来已是臭不可闻的污泥浊水……惟独我!只有我!明处是我!暗处也是我!
然则我正是天平本身。些许死相与无限生机熟重熟轻,我自有算计,必有权衡。
看哪,过去未来所发生的奇迹中的奇迹,小小泥丸重于巍巍阿尔卑斯山!
剧伤的幻像!我撕毁几乎所有的哲学书,并且将它们抛掷得漫天飞舞……我自分之,我必合之。这宇宙中分散的纸张,惟有我才能将它们合订为消散了腌臜之气而清清爽爽香飘永恒的一册!
然则,从苏格拉底到培根,这一帮伪善者传播了多如海沙的有毒的知识,他们犯下的罪恶是否已经足够下一千次地狱?
然则!我已经被冥府差役推到地狱门口,只得铁青着脸翘着大胡髭仿效佛的口气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啊,远远地传来轰响的回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休膜
我在湖边伫立良久,悬想身不由已从埃菲尔铁塔往下面珍珠海贪婪扑去的情景……且慢!如此出格的举动与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结果趋同:自裁!横死!凶终!
如此这般,良知伸手可触,缩手可及。我有良知,他人亦有。天下人人皆有良知,却为何不可知论既高且大而并不土崩瓦解?沧海桑田,自伐者如过江之鲫……我安之若素,渐成笑佛。
天良泯灭,良知或可独辟蹊径?
然则休膜却另有高见:谁要是从埃菲尔铁塔上一跃而下,却有望不会像从前一直发生的情景,急速下坠,落水而毙,死相安然……有望像一束香气氤氲的黑郁金香轻轻飘落在塞纳河彼岸,激起诸多红男绿女的鼓掌喝彩……世事难料,我们并不因为迄今为止人都摔死了,就深知、真知、确知,我们在未来如若仿效这种作为也将摔死……
休膜把如是美妙观念的所有要素都回溯到光怪陆离的内外印象,或许是在做一个空前绝后并且囊括人生的恶梦吧。
微风把一片耳语吹入我的心灵之帘:生与死或然的边界,就像花园中依稀可辨的小径任由出入,从塞纳河中打捞起来的尸体,还软塌塌的,似乎就要揉揉睡眼翻身坐起,却倏地化作玫瑰花的影子微微摇曳在花园的樊篱之外,从而截断重返如此缠绵却又生气勃勃的离奇梦幻——谁推波助澜地成全了那位自戕者及其纷乱印象黑漆漆的归宿?
我的心灵之帘高高卷起,迎入又一片天花乱坠的耳语,如果我的切肤之痛扼喉之苦已为他人刻骨铭心的经验,又一个灵魂的落水暴毙又何尝不是旁观者当头棒喝的教训!看哪,一簇簇从生到死的密集印象,一束束泪尽泣血的破碎知觉,全部供奉在黑色的花岗岩祭坛之上,可望可即,可取可舍——何事不可疑?何物不可知!
有一只手抚了抚我的眼皮,我温顺地合上涩涩的双眼……静悄悄的湖面似有一个飘忽的白色影子向我招手,一个飘浮的声音在我耳边柔声说:“往下跳吧,往湖水里跳吧,他人投水必死,但你万星高照,逢死必生!况且水下世界美不胜收,妙不可言:陆地有的水下应有尽有,陆地没有的水下也所在多有!况且,水下世界四通八达,湖必通海,海必达洋!你且看哪,这是幽暗的灵动的冰清玉洁的白莲台,她的花瓣含羞草似的忽卷忽舒,似睡还醒,醉意朦胧,风情无限!啊嗬啊哟,你且看哪,这是斑斓的彩鱼,那是闪烁的扇贝,远远的是只有童话里才有的映红了荡漾碧波的珊瑚林!你且看哪,这是一座透明的水晶宫殿,任何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子殿下走了进去,都不免在金镶玉砌玲珑剔透活色生香挂满名画的游廊中流连忘返!你且看哪,这是海的女儿,海的精灵,她那忧郁的目光渗透了你的灵魂……这是正欲一启歌喉的海神的朦胧背影……请吧,请吧!”
这时,我身不由已往前跨了一步,又后退半步;正欲扬手耸身作人生最后一跃——却蓦地睁开眼睛,紧握双拳,稳稳站定了脚跟。
啊,谁把我的脚跟火花纷飞地焊死在这湖畔的是非之地?
孟德斯鸠
孟德斯鸠男爵在1755年永别这个血泪横流的山谷整整一百年后,我才11岁。小小年纪,稚弱无知,尚无清晰而又强烈的自我意识,尚不成其为后来的我:睥睨之眼,诡异之风,蓬松而又沉重的大胡髭喧宾夺主满脸飘飞——它掩没了滔滔不绝的血口却将眼风之暴戾横逆渲染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云雾深处……谁也休想洞见其漫天大雪的征兆及千里冰封的端倪!
曾几何时,这位不蓄须的而满脸清爽的男爵猛烈地抨击天主教,就像指挥数百门大炮同时愤怒地轰鸣……然则男爵又垂首屏息承认上帝是宇宙中物质运动的最后根源!
1716年始任波尔多省大法官的孟德斯鸠男爵,他可悲而复可悯地只知过去而不识未来,无从知晓他死后89年出生的我,天已降所有大任于一身,从而自有灵光自有机遇自有手段担当万物永世轮回的启动者和天荒地老的控驭者!
显赫的男爵所创立的三权分立说,我看在他是贵族,只能礼貌周全地抚胸躬身而又暗中大摇其头以示不以为然。议会大厦几乎被一片喧嚣的“咿呀”之声震破屋顶,而济济一堂几乎全是蒙着黑眼罩的叫驴,他们如何行使得了即令虚应故事也还左右为难的立法权?法院里的所谓法官无一例外全是应该被缉拿归案科以重刑的凶犯,他们又如何执掌动辄致人于死地的司法权?君主统率行政权——那位最显贵者一旦嗅到边境烽火的烟熏味就惊吓得昏死过去,并且便溺失禁,他又如何启动国家机器应急程序并立即使之疯狂地运转起来?
然则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将三权分立说一再痛驳使之体无完肤之前,他居然如此这般太不识趣,竟尚有余勇又故作惊人之语:“如果同一个人或同一个机构垄断并滥用国家的所有权力,则一切都完了!”
啊,尊贵的男爵呵,幸勿多虑,稍安勿躁,无论是大法兰西之国事,还是大德意志之国事,绝非你声泪俱下地所想象的那样“一切都完了”,不!我可以肩负重责地宣告:一切才刚刚开始!一百年内外的光阴缓缓开启序幕——所有人都必惊诧莫名灵魂出窍就是!
我愤愤地拍了又拍又重重拍上《波斯人信札》,有意无意扯破了几页,也不理不睬,——“啪啪”和“嗤啦”声情并茂地钻进发黑的耳朵,又从深深的鼻孔里奔放出粗声粗气……谁胡髭翘翘余怒未息?嘿,为何又缺失了一颗牙?究竟是好牙咬碎了坏牙,还是坏牙腐蚀了好牙?一咬就碎,一碎就满口血腥!
啊,听我说呀,暂停向那群叫驴挥鞭不止——它们为何都往波斯一条路上熙熙攘攘,就一点都不担忧发生血肉模糊的踩踏事件?况且,伯利恒在云里雾里,麦加在沙海一偶,加德满都远隔重洋,而地狱之门——为何指路碑上血迹斑斑?
啊,尊贵的孟德斯鸠男爵尚有一句名言:“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诚哉斯言!信哉斯言!放之远翔万里,束之弥足珍稀……我……过目不忘。反过来说是否也会令他人触目惊心:“对所有人不公就是……对我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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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卢梭
焚毁《爱弥儿》的火光照亮了我发绿的脸,正像一道孤独的闪电,一刹那就熄灭了……啊,听我说呀,垃圾值得举火焚烧,《爱弥儿》却不值得如此小题大做。谁说我刻薄成性?说得对,千真万确,我就是赞美残忍性,讴歌残忍性,推波助澜地将残忍性抬举到亲近太阳的高度,蜂拥的璀璨的珍珠无声地纷纷溅落,鳞光闪烁,徐徐凝结为惨白的烛泪……我无从啮咬卢梭的咽喉,也无从缠绕他的胸腹,更无从甩出响尾击碎他那张英俊的脸庞……只因他早已身故多年!然则《爱弥儿》一书的读者群正是我迅雷不及掩耳闪击的一丛丛发光的目标!明人不作暗事偶或也做点不可告人之事:我可以信手拈来千把明枪万束暗箭;所有这些作弄人侮辱人折磨人伤人害人杀人的利器,在我的恐怖武库中应有尽有!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构陷清除密密麻麻不识相的蠢物,或赘物,或杂物……眉飞色舞地欣赏众多活物在泥潭中翻滚挣扎,我自会享受到酣畅淋漓的快感!
然则,《爱弥儿》究竟触动了谁的神经?刺伤了谁的心灵?暴露了谁的隐私?威胁了谁的生存?但凡这类公开的秘密,我必不动声色地避而远之,隔岸观火,必有所获。
卢梭的要害?不!焚书者的要害?不!我的要害?不!难道我没有要害?不!
啊!听我说呀,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绝对是幼稚园的儿戏!或许连幼稚园的儿戏都不如!卢梭较之一头仅会说话的畜牲,其智商略高一线而已。他对历史全然无知:从古到今何曾有一个国家竟是为“自由”的人民以“自由协定”所创造?美利坚合众国看似沾一点边,其实金元飞舞,黑幕重重,人欲横流,污秽不堪!拆穿了说,所谓人民,其实就是庸众,就是流氓痞子,就是“除之不尽的跳蚤”!如此这般的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一堆垃圾,难道他们和政治精英之间会有天花乱坠色彩缤纷的“自由协定”?卢梭居然异想天开信口胡诌:人们同意把自己的权力转让给国家,国家必须保护一切缔约者的自由、平等、生命和财产,体现全体人民的“公意”。如果这种契约遭到破坏,人民有权取消它,被暴力夺去的自由必须用暴力夺回来!看哪,卢梭这个流浪汉公然煽惑人民大逆不道,大谋其反,大造其反,把臭烘烘的一双双黑手伸向国家的权柄!看哪,卢梭这个恬不知耻的逆伦者竟敢以身试法,伪造子虚乌有的“国家公约”——快快大刑伺候!快快拷问他所谓“社会公约”究竟在何时何处!他的供认不讳只能是公约就皱巴巴捏在魔鬼手里,而那黑风簇拥的魔鬼早被白发苍苍的智者骗返瓶内,锁定瓶口,又扔到大海里去了!啊,难道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一定会比《天方夜谭》更妙趣横生更能启迪世人的心智?空穴来风的哲理和大千世界的诗情画意倒丰盈有余……诚然,谁都会怡然自得地欣赏渔夫之愚和智者之智……智慧奇葩?暂且不论。啊,难道魔鬼竟如此蠢苯:既然他乘此万年难遇稍纵即逝的良机一溜烟逃离细如发丝的瓶颈,又岂肯因智者的神秘蛊惑就不加思索,贸然飘入瓶口重蹈绝境!魔鬼错就错在忍饥捱饿,误就误在一念之差:瞬息间出入瓶口,那时连渔夫和智者通吃不迟。难道他吃渔夫的理由还不够充足吗?有他发下的字字泪句句血的毒誓为证!有他腹如空鼓肠如雷鸣垂涎三尺为证!反观老牛的证词通篇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有气无力何足为凭!再看果树的黑色的焦枯的烈焰飘飘的连死灰都早已被狂风刮走的一片白地,既空无一物,又绝无一事,何来由头?何以控辩?何成诉讼?啊,这智者倒是白发苍苍巧舌如簧,既长袖善舞以无证有或以有证无,又引经据典深文周纳团团围困……当初魔鬼一言不发张开血口便把他吃掉,岂不少了乱絮般的纠葛烦难一回接一回的头痛欲裂!如此这般,他就对了!他就胜了!他就可以横行无忌、任所欲为!啊,听我说呀,所谓胜利之道,全在于心毒眼毒手毒,张口就吃,吃了干净!毫不踌躇!毫不迟疑!毫不延宕!哈姆雷特为报国仇家恨急欲诛杀克罗迭斯,却左也踌躇,右也迟疑,几回延宕下来,虽最终把毒剑刺入孔雀国王的胸膛,又灌了嫡亲叔父满嘴毒酒迫其吞咽身死,却也贴上了自己天骄般的性命和世代相袭的王位,使人扼腕痛惜,垂泪致祭。在丹麦,在英国,在那时及其后的信史,所谓“国家公约”或“社会契约”绝非“自由”的人民的“自由协定”,而是一连串阴谋和赤祼祼暴力的花团锦簇的美饰或伪饰!阴谋乃暴力之翼,俾使暴力武装到骨髓和眼神而海陆通吃而随意挥鞭而颐指气使!两相比较,卢梭所谓的国家暴力或群氓暴力只不过是掠眼烟云而已。
啊,听我说呀,谁又知道卢梭何时走火入魔,不分皂白,不明事理,竟唆使人民即庸众向国之霸者索要自由、平等、生命和财产!世界上从来只有强大者毫不留情地压榨弱小者的生命之汁,以滋养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从而不可觊觎不可挑衅不可战胜。你们不是索要自由吗?那就赏赐你们哗啷啷的锁链!你们不是索要平等吗?那就恩准你们世代为奴:赤身露体血汗流尽,初一棒喝鞭笞,十五抽筋剥皮!你们不是索要生命和财产吗?那就搜出你们最后一个铜板再把你们推下深坑填土踩实——你们就在梦幻中把一字值千金的契约贴在胸膛上安息吧!如果人世间真有卢梭杜撰的国家公约或社会公约,例如宪法之类,白纸黑字,并且早已昭告天下,家喻户晓,贤愚皆知……那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权且不置可否撂下一线希望吸引众多迷惑的眼神……倒也是良策胜算?
颇为世人交口称誉的卢梭,既是启蒙思想家,又是自然神论者。撇开启蒙契约之类,我们倒也英雄所见略同。灵魂高于肉体;精神高于物质。只因灵魂生气勃勃而肉体死气沉沉。 游离于精神之外的物质,只不过是一堆又一堆臭烘烘的垃圾而已。卢梭也强调热情高于理智,信仰高于理性。我则气势汹汹地打开感觉的闸门,让直接性的洪流波澜壮阔地将信仰和理性席卷以去而不知所终。
素有浪漫主义殷殷情致的卢梭,似乎一直就未能从梦中清醒过片刻:他想入非非地为在原始社会的自然状态下,人们在森林中自由自在地任意漂泊,没有技艺,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实在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惟独恶斗恶战乃是丛林中普遍的随处可见的血淋淋的图景:腐尸斑斓,白骨皑皑。正如霍布斯所言:原始社会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输家由赢家生吃熟吃皆无异议。原因无他,乃在于交战双方既是虚假的人影又是真实的野兽。
卢梭暮年困顿凄凉以至衣食不济,倒是有传之万世而不朽的一句名言:在暴君跟前人人都等于零。注家多多,或有盲人摸象之嫌。我侧身其间而直观其意,旁若无人就坐语言暴君之大位,并且声若洪钟地垂询:你们有谁愿做亮晶晶的泪珠而坠于空无人迹的山谷?
伏尔泰
“消灭害人虫!”
人未到声先到并且声若雷鸣,震撼得我两耳嗡嗡作响……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粒似光非光的亮点飞驰而来,渐次扩展为光芒熠熠的一个人影……啊,扑粉的波浪假发,无须的清瘦面庞,两道深邃睿智的目光直端端射入我的心灵深处,我战栗了……这位两度被捕坐牢一度被逐出国并且被焚书扬灰的大思想家,我敬之若神明!畏之若严师!我愿终生敬之!畏之!仿之!效之!
啊,听我说呀,这位启蒙运动的大思想家,《百科全书》不可或缺的撰稿人,他既肯定物质世界可感,可触,可亲,可爱,可碰撞使之发出铿锵声响,可对之神秘地呢喃耳语——难道大千世界竟是如此这般可以征服可以驱策可以依赖可以共同轰轰烈烈从容赴死的汗血宝马?然则这位终生劳苦屡涉险境心力交瘁的思想斗士,他又断定上帝就在每个人心中——即使没有上帝,也要口是心非坑蒙拐骗上下其手伪造出一个上帝来!
啊,听我说呀,伏尔泰哟伏尔泰,我是否会改变初衷?毕竟我青年时代穿过的旧衣服,如今再穿既不合体,又嫌陈旧,寒怆,过时,有碍观瞻!况且,伏尔泰一提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就两眼放光,赞不绝口,既有乔装伪饰之诈,又有投桃报李之嫌,或许出生于公证人家庭,又受过教会学校的熏陶,有些许小家子气,自也在情理之中。
最令我难以首肯的是:伏尔泰义正辞严地揭露和批判法国的封建统治倒也罢了,但他竟然乘机宣扬自由平等的思想!自由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平等——何时有平等?何处有平等?何望有平等?何能有平等?
啊,伏尔泰呵!我是否会改变初衷——那你就等着看我的脸何时变作铜锈色吧。
伏尔泰思想中的闪光处,早已为世人所共知共誉,大义凛然对天主教会当头棒喝,又举着火把在闪闪的光焰中若有所思——既然全部教会史就是一连串倒行逆施,一连串坑蒙拐骗,一连串杀人越货……那就非没收教会土地不可!非废除神职人员的特权不可并立即取消宗教裁判所并对其所作所为予以公正的审查严厉的裁决。
然则伏尔泰自己低声说:“不!”
伏尔泰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远远近近,明处暗处,万万千千颗硕大的头颅都在含意不明他摇了又摇……
每每轮到我张口结舌,我就莫测高深地一言不发。
狄德罗
啊,狄德罗活了!
看哪,他的晶亮眼瞳徐徐娩出眼角,又徐徐潜入眼帘;如是往复不止。那眼白的瞬间雪亮,是否向我昭示新的机锋,我又何曾明白?然则旧的机运噗通噗通沉入浓浓的夜色,我又何尝糊涂?
高悬的钟摆就活跃在明白和糊涂之间。
午夜的钟鸣酷似鸦群的恬噪……闹腾得我越发心绪不宁,笨重地翻过身去,又沉重地辗过身来……啊,听我说呀,就让那轧轧的钟摆陡然断裂砸穿座底坠向茫茫夜色而不知所终吧!
然则晃悠的钟摆仍然活跃在观注和诅咒之间。
“狄德罗活着”,绝非诳语或戏言!此公之高见远在我之上,又何止霄壤之间!
早在上一个世纪中叶,狄德罗就已向世人回声隆隆地宣告:上帝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上帝创造世界是一种迷狂的妄想!
狄德罗此语一出,天空连连泼下毫无理性的冰雹!海面不断掀起颠覆航船的巨浪!
啊,谁敢面对黑压压天怒人怨而我行我素?
可叹我实难望狄德罗之模糊项背,不顾一切扑入漫天扬尘之中,连滚带爬,汗流浃背,就牙牙学语诌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假冒箴言:“上帝已经死了!”
然则上帝何曾活过一年一月一时一刻一瞬间一刹那:今已忘,昔必存;既未生,何谈死?
有浅薄者无聊者起哄者交口称誉我之“惊人发现”,匆匆一瞥之后,再慢慢细究起来……那时我绝非无耻之徒,自惭形秽之余,只得藏头露尾一段时日再说后话。
但凡人迹罕至之处,多半草木敷荣,清爽宁静。暑往寒来,芳春几度,我已长高一头,眼神郁郁,新髭翘翘……为何手持凶器而又战栗不已?我早就以酒当茶,理直气壮,这回鹿死谁手——啊,谁心里有数?
狄德罗果真伟大?果真不朽?究其实也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也自有短处,出身手工业者家庭,有其匠人之父,必有其雕虫之子。不错,他有反宗教的倾向,但无事生非地反封建就明显多此一举,难怪巴黎议会要下令焚其书——为何不捕其人,扼其喉,断其命,鞭其尸?
从来不知进退不识好歹的狄德罗,1749年发表《供明眼人参考而谈盲人的信》,此书阴阳怪气,无端刺痛教会和当局的敏感之处,随即被推推搡搡关进牢狱三个月——仅仅将他桎梏一个季节,岂能阻断这个冒险家炎炎烈日下凛凛冰雪间的跋涉之旅!
啊,难道灯红酒绿万众皆醉的城市上空就没有挟雷持电呼风唤雨纵横驰骋的浩大精神?难道一簇簇一丛丛臭烘烘的肉体之外就没有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自得其乐的杰出灵魂?难道明眼人就没有倦眼难睁之时而盲人就注定生在暗处葬在暗处或者死无葬身之处?难道任何人都绝对无权支配他人奴役他人蹂躏他人?难道强壮有力者生气勃勃者智勇过人者就不该大张血口吞食软弱无能者死气沉沉者蠢笨呆傻者而愈益肥壮愈益生猛愈益大智大勇愈益快乐逍遥酣畅淋漓愈益乍阴乍阳多管齐下翻江倒海使世界水深火热永不安宁?果然不出所料,狄德罗出狱后迅疾肇始编纂《百科全书》的行当,纠合一帮所谓进步思想家参与其事,不惮查禁,不怯恫吓,不惧迫害,不畏劳苦,辗转二十余年完篇成书,厥尽其功。至此,狄德罗遂为百科全书派众望所归的素色旗帜,正是在这面素旗上绣着人头般大的金字:把一切都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或者证明自己沾雨带露节节拔高的存在,或者放弃早已僵死徒留幻影的所谓存在!
啊,煌煌《百科全书》,庞然大物也,其形影略略挪移,便前仰后合,颤抖不已。难道它有深不可测的根基?难道它枝繁叶茂便可遮天蔽日?难道它是苏格拉底之流攀登危崖摔下深渊的呐喊并且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悲号相呼应?难道它是迄今为止人类战胜严酷自然和荒莾社会的一座高入云霄的丰碑?难道它的巍巍挺拔就为了反衬我的渺小与阴鸷?
啊,听我说呀,无论是大百科还是小百科,就像乞丐的破布袋倾倒一地,有机物也好,无机物也罢,以及附丽其上的感觉、思考和实验,其品相,色泽,气味,我遮目掩鼻脸嘴发绿实在不愿恭维——啊,这百科全书,我究竟明受其益还是暗受其损抑或格格不入而各行其道?然则,我又早早地远远地茫茫地不知去向……
然则,我心如明镜刹时又尘灰濛濛,一些几乎说不出口的“我的语言”便趁势冲口而出;狄德罗所有用墨洗下的谎言,拆穿了说,无非是为自己塑就显赫的铜像!其自撰的铭文曰:为了真理和正义而空前热忱地献出珍贵生命的无双烈士!难道我真不知道这不朽的铭文是狄德罗自撰还是出自何时何处何人之手?
啊,听我说呀,你们死活在这里等着吧,根据“万物永世轮回”这一早已泄露的天机,我还会傲然出现,还会手持凶器重返此地!我既已发誓要重估一切价值,就决不会放过所有沽名钓誉的邪恶木偶!更决不会放过毒汁四溅的《百科全书》!
我倒要擦亮眼睛仔细看看;究竟是“迟钝的感受性”向“活跃的感受性”过度,还是鱼目混珠的恰恰相反!
明镜倒悬。狄德罗之倒影徐徐娩出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倒影或因沉重似铁却从冥河之底迟滞地持续下沉……
我于何时何处逸出彼岸,或已无案可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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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康德
我与康德隔得很远,又离得很近。绝对命令忽闪于世界之朦胧的始原处;权力意志坠落于世界之漆黑的湮灭处;首尾相连,殊途同归。
然则上帝创造的人类繁衍稠密,何止亿兆;我所杜撰的异端飘忽零落,屈指可数。
然则,康德乃马鞍匠之子,既无雕虫小技,则只能创立非驴非马的所谓古典唯心主义!
然则!康德曾认定人的意识之外存在着实物,亦即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所谓“自在之物”的世界;但又断定“自在之物”不可认识,不可捉摸,不可把持。然则,康德又断言“自在之物”要转变为简单的思想符号亦即概念之类——质言之,“自在之物”这匹四蹄翻飞的野马终将套上不可摆脱的沉重轭具。啊,百年束缚,一朝解脱,我必乘风归去,又何止大乐至乐而乐极生悲——已有的概念之类零落成泥,光秃秃的世界……谁眼空无物?
我问康德:何为“黄白之物”的社会学定义?何为“铜臭满堂”之芬芳的前世香艳的今生?何为“行云流水”之水乳交融千回百转而蔚为大观?何为“概念”?何为“观念”?何为“内涵”?何为“外延”?何为“二律背反”?何为“以偏概全”?所有这些零落散乱的珍珠又如何串连起来成为“项链”得以旁若无人地炫耀珠光空气?啊,拆穿了说,我究竟是不入流的哲人还是鹤立鸡群的诗人?难道居高临下就有粗野乘戾的哲理?难道天花乱坠就有伪诈险恶的诗意?
我问康德:太阳系若有起源,则这“起源”的“起源”又在何时何处何种标新立异的旗号下闪烁晃悠?“自在之物”若是遵照某种既定的神定的所谓规律发展演变,它是否就温顺地成其为灵异之物或妖冶之物或嗟来之物?若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打开第一个缺口,当滔天洪水汹涌澎湃之际,上帝的诺亚方舟又在何时何处在一片救命声中纸鸢似的轻飘飘从天而降?
我问康德:如果人的认识能力经由感性、知性、悟性竟只能达到“现象”,而我拨开衰颓的皮相之雾所见到的“鬼胎”已具人形,它是否早迟会经由同一路径而窥破我的厉鬼心肠?
我问康德:如果理性真是一种最高的认知能力,它为何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的泥潭而不能自拔?难道它一旦盲人骑瞎马误入无边的沼泽,就只能缓缓没顶亦即完整地演示从最高处到最低处的抛物线运动?
我问康德:如果人的认知能力实在有限,而理性无理之极,悟性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战战兢兢一头雾水迷惑不解?是否有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在不辞辛苦地为人类扬其大善惩其大恶的同时也修其大缺补其大漏?
我问康德:如果你对法国革命深切同情实属真中之真,而对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而大悲大恸必系伪中之伪,而至于看似痛定思痛的“永世莫赎之罪”则究竟是真中之伪还是伪中之真?
我问康德:如果标榜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国千真万确是唯一“善之善者也”的国家形式,则,在这种镜花水月般的国家形态的力求实现和不能实现之间,究竟是一条不可摆渡的冥河还是一道彩纸扎就的桥梁?
我又扪心自问:如此这般连珠炮地追问逼问有无拷问之嫌?平心而论,如果把康德的绝对命令和我的权力意志放入天平的两个盘内,左侧毫无动静,右侧声息俱无,实无真伪之分,是非之分,高低之分,优劣之分。
或许,就哲理的精致而言,绝对命令似乎聊胜一筹?或许,就意象的朦胧而言,权力意志仿佛略高一线?
伟大的康德号称欧洲文化的高峰,既是欧洲的也是世界的文化巨人……如是众望所归的普遍尊崇岂无本末清晰的琤琤由来?我本应久久仰视叹为观止,却为何如此古怪刁钻地追问逼问拷问——或欲肥已壮已之心太过急切而乃出此不体面的下策?推人及己,他日必有异人如此这般拷问于我,面对从未见过的高招迭出奇招迭出损招迭出,我将何以自处?啊,他日之异人必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绝境而誓不罢休……啊,听我说呀,我在混沌的此岸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忍受头颅肢体的的碎裂和知觉意识的绞痛,忽然想到康德的所谓“永久和平”,不禁哑然失笑,大彻大悟:理应如此,却未必如此,不能如此,绝不如此!
我的铜锈色眼睛在碎裂和聚敛之间的一刹那,蓦地闪射出两道非人非兽的凶光——或使混沌的此岸破天荒有过些许亮痕?
黑格尔
黑格尔因霍乱致死是否天意暂且不论,我们只消横斜一瞥他那老态毕露颓势彰显的困顿面色,便对他的未来凶多吉少,既可以从容指点,也可以连声冷笑。
啊,我这是在阴损黑格尔还是在打起灯笼自我诅咒?我两手一摊,收敛了灼灼凶焰的一双铜锈色眼睛忽隐忽现,便自我解嘲地讪笑着退出公众的视域……
如果有人问及我为何视黑格尔的辩证法为颓废之最,我将定定地眼观鼻尖喃喃自语:康德的绝对命令画地为牢自生自灭已开颓废之风,而黑格尔烧开一壶水,收获万粒麦,打造护敌之盾伤已之矛,却已蓄意屏蔽大普鲁士的狮虎之形勇猛之影,是以沮丧之至,消沉之至,倦鸟将亡,其音也哀!
然则我又从黑格尔获益甚多,岂能不知黑格尔这座高入云霄的奇峰,不但睥睨渺小如蚁的休膜、康德,即令回眸遥远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那张谜一似的脸上似也挂着古怪的笑意……至于我这类恶名昭著的洪水猛兽、枭蛇鬼怪,他未必肯屈尊俯视而敷衍一番吧。
或许在自然界和人类出现的很久以前就产生了无影无踪的绝对精神或绝对观念,那又如何?或许在幼年的人类大脑中,只能有见过的景物和原始拜物教的观念,那又怎样?
如果绝对观念是无数相对观念的总和,发展就无所谓孰先孰后?如果绝对观念的活动只能在思维中、在认识中在自我搏击中或与劲敌的论战中有所表现,它是否就和人类的大脑一起产生一起运转一起加速或减速?如果相对观念在内部是矛盾的,它运动着,变化着,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着······所有这些动态都绝对不可消停片刻更不可消弥于无形,但是否可以时疾时徐时明时暗?在这里永恒的疑团是:如果物质相对的静态永远趋向绝对的动态,则相反的趋势又何能形成?整个对立统一规律的宏伟大厦又何以苦苦支撑?
如果绝对观念的逻辑体系一开始就已全部就绪而非渐丰渐盈,这与人脑思维活动是否严丝合缝密切一致?
如果自然界仅仅是“绝对观念”的异在而不能在空间任意发展,——没有时间的自然界是否茫无头绪天也恍兮地也惚兮色彩迷离人皆游魂的梦境?
如果人们面对现实情景或既成事态大脑中往往闪现出“似乎曾经有过”的朦胧意识——时间难道会超出人类产生以前?空间难道会逾越自古以来的见识范围?
如果绝对观念物极必反地发展为人类的发散思维,或辐射思维、求异思维,它是否既不能否定庞然大物的逻辑体系,也不能否定海洋汹涌地大物博的必有、真有、实有?
如果把人类意识和自然界穿插分割开来,把这种意识变成疏离自然界的独立的主体,它是否还能以不变应万变:不变的是我在思考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万变的是天地悠悠的大千世界?
如果先验预设是可变的,我们经由批判性的反思,或深或浅地介入一个辩证的扬弃过程,尔后朝着更趋真实的先验预设前进—— 这是黑格尔的本意还是我们妄揣圣意?
如果我久久注目于黑格尔所谓的“扬弃”过程并且紧张思考、苦苦反思——
扬弃!如此这般,重估一切价值何至于演变成无视一切价值摒弃一切价值颠倒一切价值毁灭一切价值!我该当将手中的铁锤对准自己的天灵盖——不,我的生命恰如蝼蚁之命,一把小小的榔头都显得多余,只消伸手一抹或提脚一踏就是一点点龌龊的碎渣······有谁注目?有谁叹息?有谁洒泪?
扬弃?它对公认的成果极具价值的局部要保存!要珍爱!要颂扬!而对这类成果有缺陷的局部,要分析,要剥离,要扬弃,——啊,难道我修改文稿不就近乎如是作为?
扬弃?它对略有价值的成果,或毫无价值的果实,或在该果实产生之时尚有价值却因时过境迁而价值趋零或逆为负值,似乎也应遵照人类理性的绝对命令而予以善待?
扬弃?如此这般,我必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看透我的前世今生······或许决不会匆匆定格为一张收敛了灼灼凶焰的苦瓜脸?
扬弃康德的绝对命令可弃可取并且实有升华空间;而我的权力意志既粗野诡诈又弃绝一切因果关系终至不伦不类而摊成了一堆恶臭的垃圾·······所以既与创造无涉更与升华绝缘?
扬弃?我的主奴观白纸黑字变成了臭烘烘的顽石,主人的狰狞形象化作扮尘随风飘散,奴隶的血汗形象也如此这般无影无踪·······我最好还是抄一把赤金的榔头在手,体面地自我了断罢了?
然则,人类用最好的白金将黑格尔的主奴观镌刻在每一大弯的指路碑上。
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的主人,也没有永远的奴隶。主人把自己定义为优越的,高贵者把奴隶定义为低下的卑贱者。主人迫使或诱使奴隶接受这个主与奴的定义。他们哄骗说:“奴隶的地位是天生的”,使奴隶相信自己天性低下,终生为奴世代为奴理所当然。全然不知这仅仅是具有社会性质的“权力游戏中的毒招”。奴隶已经或正在觉悟这是一种社会定义而绝非天性如此。奴隶已经或正在重新定义他们的地位和主人的地位——团结起来,必须迫使主人接受这个人类普遍平等的崭新的永恒定义!
我心中明白却故作不解:这就是奴隶的解放?人类的解放?囚禁人类的牢笼在理论上已经土崩瓦解······然则,我的天性决不能强使我长久隐忍不发,我终于暴跳如雷地切齿号叫:把囚禁奴隶的牢笼重新修建起来,并且钢浇铁铸,使之永不倒塌!
黑格尔却把法国革命看做是一个解放人类的新纪元。失去锁链的人类对他的回报是:将伟大的黑格尔视为人类解放的一个至关紧要的里程碑······革命前,主人是醉生梦死顾影自怜毫无建树的贵族阶级;奴隶则是颇有作为呕心沥血但政治上捆住手脚的公民阶级。革命期间,先前的云雾缭绕的社会游戏被奴隶在阳光下重新定义了。革命后,陈旧的野蛮压迫并未被翻造为新颖的文明压迫:压迫不文明,文明不压迫!在法国,取代封建压迫的大体平等或基本平等或趋向平等的公民社会——自由、平等和博爱。公民社会的普遍平等实现了启蒙运动的开天辟地的理想······黑格尔作为19世纪的思想巨人绝对没有也不能远远地置身事外。
黑格尔主张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相互妥协。这就是主张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化和资产阶级贵族化。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化,需要智慧,需要勇气,需要承担风云变换的市场风险这样的战士和烈士的品格。如果承袭封建恶霸无法无天、跑马圈地、仗势欺人和巧取豪夺的黑色衣钵,那就只能“化”来“化”去最终“化”成一簇污秽的垃圾。资产阶级贵族化并非就是恶意杜撰。如因所谓绝对平等亦即原始平等必然导致穷凶极恶的奴役一样,如若资产阶级纯粹贵族化,那就是反动的君主制度全面复辟,封建压迫卷土重来,社会进步和人民所得一夜间鸡飞蛋打!资产阶级贵族化所需要的无非是黑格尔的“扬弃”而已。资产阶级作为一个其主要方面是人性的、知性的、开放的、自我酷评和负责任的——所有这些优秀的品格—— 一言以蔽之,即在法制条件下不断反思而趋向文明。所谓资产阶级贵族化,只能是而且仅仅是人性化、慈善化、绅士化。
黑格尔毅然把实行君主立宪的普鲁士制度宣布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后的最高级的阶段。他的这一载入史册的“宣告”所承担的风险大无可大——然则他所承担的风险愈大,他的战士和烈士的品格,就愈让人由衷地钦佩!
伟大的崇高的不朽的黑格尔的意外辞世对于人类和世界究竟是悲剧拉开了无边的帷幕还是滑稽剧擂响了开台的大鼓······我仅仅啼笑皆非地一目了然;黑格尔这个哲学的上帝已不在人世,我的游戏之作——万物永世轮回——或将在欧洲畅行无阻一些忽明忽暗的日子。
谢天谢地,黑格尔这个哲学的暴君已然呜呼哀哉!但我至死不解,至今不解:他所创立的系统的辩证法和逻辑体系为何一如既往地遮天匝地,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黑格尔,你这个哲学的上帝,哲学的暴君,哲学王国的永恒的统治者,我,咬碎七颗牙齿······吐出半盆血······我诅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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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马克思
我与马克思素未谋面,但一目十行地浏览过他的主要著作例如《资本论》之类。我享有“牛虻”的尊号,实有“牛虻”的作为:既饥渴难当地暴饮植物的生命汁液,又凶相毕露地狂吸牛马骡驴赖以维生的宝贵血液······我尤其酷嗜把蠢驴吸干成空空的皮囊,又在长长的驴脸上涂涂抹抹,描绘一张柳眉杏眼的漂亮面具,就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吧!听我说呀,我实在未曾猛烈狂野地逢人就叮,见畜就刺,就皂白不分的扑上去大张血口······如此这般岂不成了传说中狰狞可怖的吸血鬼吗?因此之故,我对马克思的煌煌大作竟识相地未置一词。
然则我明里暗里也曾有过不便公诸于众的精细算计······冷眼窥视······旁敲侧击······终未小动干戈而侧身隐退。
啊,听我说呀,我对社会主义思潮多有微词而无敬语。所谓“哲学的异化”也属微词?啊,微词而已,倒也相安无事。
圣西门戴着伯爵的荆冠,只因痛不欲生而弃头衔如废物。他渴望建立一个普遍平等人人幸福的新社会,最终却死在入不敷出的贫困浊尘中。他反对暴力革命,主张保留私有制,幻想通过宣传、教育以及科学急速的进步,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他的空想社会主义没有丝毫血腥的气息也没有呛人肺腑的烟尘······人类尽可胼手胝脚,茹毛饮血,而在空中楼阁里却无法生存。然则,他为何主张社会改造的责任由企业主、银行家和商人来担当?
傅立叶认定人类有十二种欲望:味、触、视、听、嗅、友谊、名利心、爱情、父爱、“阴谋”欲、追求多样性、聚伙拉帮。他同圣西门一样反对暴力革命,但他的鼻孔却不可能没有嗅到远远近近的血腥的气味。它创立的生产组织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因资金匮乏而举步维艰,遂请求富人出钱——不是慈善举动而是投资行为!所有的投资者定会获得法郞吉所获利润三分之一的回报——如果法郞吉真有盈余的话。这当然不是与虎谋皮或为虎作伥的阴谋勾当而是光明正大的融资行为。然则法郞吉成员可以经常随意变换工种——如此这般的生产企业会有利可图?
欧文幻想一种新的社会和谐制度。这种制度基层组织是大小适中的公社。如果公社内外皆无所谓罪恶的竞争;如果科学研究和创造发明没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看不见厂房的影子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如果到处是盲区到处是荆棘到处是老马与破车……它就是一潭发臭的死水!如果没有改革生产经营的智慧,没有翻新陈旧工艺的勇气,没有突破条条框框的动力,所有这些企业运转的ABC皆无从谈起,公社能维持多久呢?难道延续了无数个世纪的原始公社制度不是自行崩溃了吗?然则欧文的公社与原始公社有何干系,与散落诸多国度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有何瓜葛,与我的万物永世轮回有何牵连,我实在一头雾水,毫不知情。
莫尔自由自在地穿越十五、十六两个生机勃勃的世纪,却惜乎只活了57岁,并且未得善终。他为何反对英王离婚重娶和担任国教最高首领,我仍是一头雾水,毫不知情。但他乃由此迭遭恶报,直到公然谋反而身首异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莫明奇妙,百思不解,遂一笑了之。
啊,听我说呀,莫尔荣任多年大法官,竟居然断言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是一切社会祸害的总根源,只有完全废除私有制,财富才可以平均公正的分配,人类才有福祉可言。生产财富与分配财富孰重孰轻?这位大法官未必有兴趣一竿子插到底而后苦等水落石出······于是,他在有生之年凭空杜撰了一个乌托邦岛国。这个孤独而又孤僻成性的欠发达社会,实行彻底的公有制,基本经济单位是家庭,尽皆从事手工业。每人轮流参加农业劳动。如此这般,百行无危机,百业无竟争,根本无从逼出创造的智慧和发明的勇气,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科学和自由的艺术。也就没有另辟蹊径的改革和光辉灿烂的发展。如果没有威胁性的挑战,所有的机会都会稍纵即逝,或者甚至未见天光就胎死腹中。尽管过去了许多个世纪,这个莫须有的岛国上天然、必然、仍然惟有笑容可掬而盲目塞聪的愚者和庸人。
啊,听我说呀,在数百年的飞沙走石中,他们都是一些来来往往模糊不清的影子······
然则,马克思的剩余时间、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三位一体,继往开来,却有另一番柳暗花明的景象,令人耳目一新,肃然起敬。金币的瀑布哗哗哗卷入工业家的腰包,又经由大大小小的破洞纷纷坠落红尘,却被三条庞大的黑影刹那间哄抢一空······这三条颤抖不已的黑影是;市场风险;扩大生产;新技术新设备新工艺的竟相采用。资本的逐利性流动性成长性与生俱来,与生俱在,与生俱进。资本逐水草而生死,随江河而浮沉······它在螺旋形地下降中又螺旋形地上升,轰隆隆地拒斥持续的老迈弃绝永恒的死亡·······资本的生命迹象:竞争趋向垄断,垄断趋向竞争······在经济危机惨烈的破坏和空前大战毁灭性的生死关头,既没有发生峰回路转的奇迹,亦与万物轮回毫无牵连·······啊,只要自由竞争的太阳还在天空运行,就会有惨烈破坏后重起炉灶的建设,就会有劈头盖脸的毁灭后各路精英的复活重生······冥冥中自有定数:每产生一个洛克菲勒或克虏伯之流,同时就有一百颗头颅被斩落尘埃,更有一千株颈项被紧紧套上绞索,并且散播漫山遍野的垃圾和成千上万的拾荒者······或者落落寡合的我正是其间一粒肮脏的芝麻······哈姆雷特王子反复自问:生存还是毁灭?他最终寻到答案没有无关生死,要命的是答案自会与他迎头相撞:因为世界是冷酷的,所以善与恶并未同归于尽······新旧生死对手层出不穷,是一起从人间蒸发,还是电光石火灵感骤至:我活你也活?
马克思这位天才中的天才倒是创造了名言中的名言:资本一生下地来就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诚哉斯言!信哉斯言!假如有人面对这名言中的名言尚能将杯中的鲜血一饮而尽,——我手中舞动的锁链实在不是束缚自己的!
啊,听我说呀,莫名其妙,马克思或恩格斯为何对某种甚嚣尘上的黑色现象既未正视,亦未侧目,似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或许他们看我颠倒错乱语无伦次竟把谁都说不出口的“史前语言”吐得遍地污秽不堪不像个正经人而懒得搭理?或许他们看我纵横跳踉似乎演的独角戏看客寥寥算定我难成气候而未置一词?或许他们看我眼珠暴跳凶光射人便把我当作疯人院脱逃者自有一干医生护士簇拥回院严加看管而不屑一顾?
然则,谁人不知: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况且,我就是天平,天平就是我。天才与疯子孰轻孰重?难道不是唯有我知之甚详?
1883年3月14日马克思逝世后,据说他的墓前燃烧着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究系何人点燃?何人续薪?何人关顾?理所当然,这是一种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永恒······
公道自在人心。在德国,在欧洲,在全世界,无产者多得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却为何非要除去他们不可?没有无产者,何来有产者?除去无产者的同时也就除去了有产者······我惯于咒骂无产者全是两脚畜生,只因为我是······在都灵街头,我抱着马脖子哭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呵!”这部独幕剧证明或者没有证明:马克思发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宏愿:解放全人类,就中也包括我这个视人为畜牲又视畜牲为人的独幕剧的主角······全世界无产者不需要圣人,而需要导师、领袖、钟爱他们的也永远活在他们心中的亲人马克思!
啊,听我说呀,我是一个有产者,谁疼爱我啊?善良的母亲?她去世后我还有亲爱的妹妹!妹妹离开人世,我已是孤魂野鬼·····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究竟是他们面色苍白还是我的血愈来愈冷·····全人类解放?首要的是否全人类的和解?
不!听我说呀,我拒斥解放,弃绝和解······我的隐疾和我的隐衷究竟有何瓜葛?
查拉图斯特拉造就了他的千年王国。不言而喻,马克思治理的版图已向茫茫宇宙延伸,其辽阔的疆域,上下左右无边无涯,古往今来无始无终,即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从罗马到君士坦丁堡的两个老大帝国自不可与之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茫茫宇宙唯有一个火炬般永不熄灭的关键词:你道是封闭还是开放?
马克思以如缘之笔描绘出一幅深邃的画面,在人类谋求彻底解放的慢慢征途上横亘着亚细亚生产方式及建立其上的灿烂的琉璃瓦建筑群······这又与我何干?
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鹰与蛇充其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然则谁是出得起如此漫天要价的不对称的交易者?我两眼瞪得比恐龙之眼更大更恐怖更毫无光亮!比漆黑夜色中似乎随时都会爆炸的煤气灯更亮更璀璨更一无所见!我待价而沽!聚众而沽!奏乐而沽!呐喊而沽!击槌而沽!如果始终无人应声,我就,从此,一言不发。
克尔凯戈尔
无论我有何等伟大,何等的气宇轩昂才华横溢,何等的在狄俄倪索斯庇护下悍然横扫苍白的智慧木偶,但在1855年,我大睁着11岁的眼睛也看不见克尔凯戈尔的死讯。
如果睁大21岁的眼睛,睁大31岁的眼睛,睁大41岁的眼睛,我将看到克尔凯戈尔的前世今生及其未来恍然大悟之后自禁自囚的神秘风貌。
不幸得很,克尔凯戈尔与沉重的尖锐的无可逃避的精神痛苦相伴终生。“人过五十而死,不为夭折。”这是典型的东土观念。自与相距万里的欧洲多有隔膜难以通达。然则克尔凯戈尔的盛年之死倒也是一种伟大的刀斩斧截的极为痛快淋漓而又嫣然一笑的解脱——豁然开朗即是锦上添花,一片漆黑则就此长眠。况且他死于对梅尼斯特主教大人至为紧张和过于热烈的攻讦前进中,死得极其壮烈,极有个性,极富远古特洛伊之战的多姿多彩的戏剧性。
1813年相距1855年,也就42个年头,是否太过于短促,仿佛一颗流星从出现到消失,——它究竟从何而来往何而去,或许简直就无人肯去认真思索吧?谋朝篡位的丹麦王克罗迭斯,倒是有人记起,有人议论、有人鄙夷、有人摇头······他跟麦克白都是杀人凶手,但对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做出的反应却大相径庭,一个面色惨白,一个漫不经心······凶杀血淋淋?毒杀静悄悄?或与夜色相融的一面大网似有似无······克尔凯戈尔是否丹麦之子?
啊,听我说呀,克尔凯戈尔这位战场上的惨烈牺牲者原为富商之子,死亡和不幸事件频频降临其家庭——最后一道球状闪电则将其本人化为灰烬。他生前酷似一片不详的险恶的阴影,飘忽不定,有时运离人群似已销声匿迹;有时又突如其来发出阴森森的冷言冷语,劈头盖脸闪击假冒基督教圣徒的著名教士······他因无端解除和瑞金娜·奥尔森的婚约使自己名誉受损;又因凶猛攻讦父亲的密友梅尼斯特而背上六亲不认的骂名······他内心剑拔弩张杀声四起:蛛网般纠缠着罪恶、痛苦而又牵绊和牢牢束缚自身的纷乱的思绪,与追求灵魂自由、自作主宰的执着意志之间一场又一场虎啸狼嗥的恶斗,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两眼通红······如此这般,倒不如这就以头触柱、血溅看客、死而后已!他与红衣主教梅尼斯特生死之战,结局如是阴惨酷烈,应在情理之中。
然则,天已降大任于克尔凯戈尔!他在《总结性的非科学的煞后语》一书中,首先提出“存在”的概念,即:有限和无限、短暂和永恒的汇合,波诡云谲,蔚为大观。不约而同,克尔凯戈尔的人生哲学提纲挈领,我的“自我扩张”侧身其间,胡塞尔的现象研究雕梁画栋,风云际会,纵横交织,如此这般,“存在主义”这一片沉重似铁的乌云得似徐徐升空博得散处世界各地的漂泊者及其影子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喝彩。
存在主义认定人是存在的唯一的主体,视个人的孤零零的实体存在为庞然大物,而森林和大地和海洋则迷失于人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之中。“普通人”的存在了无遗痕。如同克尔凯戈尔这类如火如荼的实体存在,其自我意识闪电般强烈耀目,炽热激情狂涛般汹涌激荡,自可在规定和选择意识时享有绝对的自由,既不受任何约束,也不计任何后果,其天造地设的结局早已有目共睹,兹不赘言。
然则令我大惑不解:这类无法无天的庞然大物何以会恐惧飘然而至的死亡?难道他们竟无从知晓——他们必须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无征兆无端倪无来由迅雷不及掩耳的疯狂?他们何须恐惧自己瞪着枯眼顽固地拒绝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必须恐惧自己成为死而不灭破棺而出到处哀嚎隐疾隐痛的恐怖至极的幽灵!我是疯子?我有疯狂的发言权!我虐待死亡!我拷打死亡!我驱逐死亡!我是已疯多年的疯子!我将死亡驱向未疯的人群!我是疯子中的疯子!我是死亡的主宰!我要谁死于夜静更深,谁就休想活到天将破晓!因此之故,他们不必恐惧远在天边的死亡,而要恐惧近在眼前的疯癫才是。
哈姆雷特装疯卖傻倒瞒过了克罗迭斯,我想装疯卖傻却弄假成真博得所有人雷鸣般的掌声······装疯真疯,卖傻博彩——难道当真超过了我预期的算计?
在存在主义者中自然也有另类;他们煞有介事地提倡英雄的悲观主义。他们冷眼鄙视的所谓“视死如归”已不足以莅临大雅之堂。他们故作泄露天机的神秘姿态,暗中用眼神、耳语和腹语诡异相传、私相授受;死亡就是解放,而且是雪白莲花出于污泯而不染的美丽纯洁的解放!谁一只眼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自寻死路,谁就赢得灵魂迸散而子虚乌有的自由!
存在主义者既有另类则必有异类;人生毫无意义,上场是离奇的悲剧,下场是一脚踏空的污秽泼面,憋闷窒息,弥留意识依稀恍惚却久缠咽喉——他人即地狱亦即所有人的出发点和最终的久久受难之处。
阴森森的存在主义在人间遍布各自封闭的地狱······我有如此倾向如是体验如法炮制如出一辙的种种作为,却与克尔凯戈尔内心凶残自虐的风暴恰恰相反:飞沙走石的场景尽在咫尺,眼见得所有人被风暴摧残得遍地打滚,面孔焦黑,手断脚残,竟没有一滴泪一滴血溅上我的指尖,自身心花怒放,笑容灿烂······然则,到头来,终究,殊途同归——我更是极言世界混沌而堕入此岸眼见为实······谁自我诅咒万劫不复以免旁人有隙置喙而兴高采烈都把帽子往空中抛?啊,记不起来也无伤大雅······
啊,恍惚义愤依稀私怨纠缠郁结的存在主义也自有豁然开朗美轮美奂的所在:诗歌和小说中气宇轩昂的人物必然心血来潮,浮想联翩······一位阿尔及利亚的工程师,他在甲板上忧郁地眺望海景,手腕上的表带无声地断裂,一只表茫影似的飘然坠海······此时此刻,他悟到何事?他的妻子是一位美貌温柔的法国女郎,已在阿尔及利亚一所中学执教多年,不幸死于骚乱中的街头流弹······妻子的凄美之死和腕表的凄然坠海,使他像路易·阿拉员那样听到了断肠的声音愈来愈低,也悟到了——你猜猜看?
存在主义者面对死亡乃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念叨生死大限面色忧惧而惶惶不可终日;有人绝口不提“辞世”并且战战兢兢为生命大唱离谱的赞歌;有人频死则早已被自己的幽灵活活吓死;有人却在活得锦衣玉食或风生水起时振臂高呼:死亡就是解放!毁灭就是自由!
或许有人要问克尔凯戈尔的在天之灵究竟是意气风发的解放者还是凄凄惶惶的被囚禁者?
然则我要反问:曾几何时,他的贡献在祭坛上有了异味——他的在天之灵果真大彻大悟而迸散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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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马尔萨斯
马尔萨斯神父生于1766年,较之1813年出生的克尔凯弋尔几乎早了半个世纪。
然则,终我一生(精神崩溃后的11年不计在内),我好像从未提到过马尔萨斯神父的尊姓大名,其因由(这该死的因果关系几乎纠缠了我整整一生),我为何一直以来期期艾艾难以一语道破?认真说来,家父也是一位神父,一位教士,一位上帝不离口、《圣经》不离手的虔信派神职人员,他以已之浸透了骨髓和灵魂的崇高而又深沉的信仰感染得众多教友身不由已地匍匐在上帝或基督脚下永远抬不起头……纵然我与基督教文明不共戴天誓不两立,况且手执凶器而又凶相毕露,父亲毕竟是父亲……他36岁就害脑软化症死了;他文弱可亲而多病,就像一个注定短寿的人——与其说他是生命的征兆,不如说是生命的端倪:愈是老迈衰颓的回忆,则愈令人心生厌恶而满身起鸡皮疙瘩咬破嘴唇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对父亲的忤逆之言即将冲口而出,也还是嘴上加锁给硬生生堵了回去,闷在心里,烂在心里——然则,我所独创的诸多箴言是否永远不会流作污秽不堪的澜言,私心自有铁底,倒也无妨。因此之故,我在心灵深处早已引马尔萨斯神父为同道、同党、同盟,表面文章却装作毫无瓜葛而各唱各调,各行其是。
马尔萨斯神父自有一套精致的理论,浑然天成,玲珑剔透,仿佛珠玉,实乃珍宝。
啊,看哪,我至亲至爱的神父如何布道一样气势如虹铿锵有力地宣告:生活资料按算术级数循序增加,而人口则按几何级数跳跃激增。所以,生活资料的略增和人口的大增形成愈益扩大的缺口……长此以往,一旦决堤溃坝,势必导致社会动荡甚至遽尔崩溃(或许就像我的精神崩溃一塌糊涂,一地碎渣?)因此之故,假如没有任何奇迹从天而降,人口数量和生活资料产量的脱节就会形成一个自然的永恒的规律……生产方式的嬗变,科学技术的进展,凶猛饥馑的倒逼,或许会使这一规律有所改观?不,即使生活资料的增加和人口的增加暂时恢复平衡,为长久计,也只能不择手段地迫使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或死于非命或终生独身,非如此不能消减这个规律可能产生劈头盖脑的毁灭性。
啊,我几时承认过世界上存在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这个规律那个规律呵?难道我要改弦更张射鹰射蛇射查拉图斯特拉射穿自己的咽喉?
不!听我说呀,我是集怀疑主义、虚无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于一身的超人与怪兽的混合体,权力意志是我百无一用的满口坏牙,万物轮回是我重重地响亮地踏出的环形磨道……
不!听我说呀,何谓哲学的异化?啊,我已经用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哲学做了洗礼;从此哲学不但有了伟大的神性,而且有了森林般的葡萄酒桶所灌注的摧枯拉朽的生猛活力……啊,谁说醉熏熏的活力不是埋葬所有苍白木偶的强大活力?
啊,听我说呀,因由亲爱的神父身着教士黑袍,颈项上挂着银贸十字架,我审视良久,终碍难扬其名,立其号,引其经,据其典,啸聚明党,遐迩呼应,而乃精心熔铸随意发挥洋洋洒洒或成汹涌潮流……扼腕之余,只得从容算计:啊,何况支撑我的思想体系的既不是规律,也不是法则,更不是逻各斯之类的蝙蝠之鸣或毒蛛之网,而是,而是……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啊,这享誉世界的斯芬克斯是狮是人是男是女是否常爆粗口,我知之不祥或有所不知,但我习于虚张声势惯于切齿号叫,倒是不胫而走,人所共知。“虚张声势”暂且不论,这“切齿号叫”又有何不妥?要有辐射力,要有穿透力,要有战斗力,要有杀伤力——所有这些莫须有的力量之迭加效应,是否足以纵横扫荡而毁灭一切?
非发动战争不可?非传播瘟疫不可!所有的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他们不在熊熊战火中横死,必在鼠疫侵袭下暴亡!
然则,在战争中首先阵亡的和后续万万千千为国捐躯的将士,他们倒不是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而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精华,人民的英雄,世界的未来!
啊,倒也是兵凶战危,我在1871年当过看护兵,竟也在瓢泼的弹雨下险些丧生,后因腹泻而侥幸退伍始得保全……
且慢!好像有人说过传播世界性黑死病的罪魁祸首就是犹太人?
好像还有人说犹太人既在全世界到处流浪,他们就很便捷在暗中打开潘多拉的又一个盒子?
诸位自是不信,反正我信。
达尔文
每当我听到查尔斯·达尔文这个名字,一股股恶气就会从我身上各处喷涌而出……我颤抖了,这些散发出焦糊味的恶气也颤抖不已……哲学家狄俄倪索斯是这样,他的嫡传弟子萨蹄尔也是这样。
然则,达尔文并非蓄意拐卖狄俄倪索斯化身的恶棍船长,我也没有恐怖魔法使他变作煎锅里死去活来的跳鱼……啊,这狄俄倪索斯的离奇魔法,纵然我无限神往……倒是非理性主义的海妖之歌激越而又婉转,仿佛就在耳际黏乎乎萦绕——回头无岸,倒是一张亲吻咽喉的血口——这就是最后的印象?假死?作死之后,真死说来就来了?在作死和真死之间,我惊骇不已:燃烧般热烈而又断肠般凄清的海妖之歌为何从我的喉间光润甜柔地款款涌出?啊,磁场盛大,磁性丰沛……啊,触及回头者咽喉的为何竟是我的愈益冰凉的血口?啊,谁的利齿戮破粗糙的皮肤探及……脆滑的喉结?何谓伤及无辜?天地间何来有辜无辜之分?何来惑人受惑之别?
啊,听我说呀,我和达尔文称得上同时代人,他先我35年出生,亦先我18年去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领略过我书中灼人的气焰——或跳离书案,待惊魂甫定,这才将我的烫手的破书赶紧抛入壁炉,火与火血拼总是毫无悬念地同归于尽……
十九世纪中叶,曾有一场电闪雷鸣的争论。若于“论者”似乎居心不良,却也谈不上真刀真枪、杀气腾腾……在这些“论者”的刀笔下,达尔文的缜密理论变成了渎神的腐臭的歪瓜裂枣……不知何时,滑稽可笑的猴子忽然变成了道貌岸然的人类始祖?《圣经》有创世纪在……嗣后达成妥协,上帝通过进化创造了人类。妥协似乎成了立即生效的济世良药,神学有限地认可进化论;达尔文则感恩戴德拜倒在上帝权威的脚下;然则浑身是胆而又机智应变的科学却在迂回曲折地开拓前进。
我由此悟到:既然《圣经》不能仅从字面理解其浩瀚深意,我的神性浓郁的哲学也是如此。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从“超人”看到新人类的影子(没有这样的影子就创造出这样的影子);从“权力意志”看到伟大的千年帝国(没有这样的帝国就想象出这样的帝国);从“万物轮回”看到海市蜃楼中奴隶变作垫脚石托着主人飞身上马……
然则,难道我会与科学结盟而一举摧毁神学的深沟高垒铜墙铁壁?姑且不论科学和我的微薄之力能否摧毁教会和神学,有一个现实的难题倒是令我在私下尴尬不已:我的高论既非科学亦非神学,忽而上天,忽而入地,非驴非马,不伦不类,究竟算是何方神圣?哪路鬼怪?科学会羞于与我为伍,神学会朝我翻白眼?
啊,听我说呀,拿破仑在危难之际惊呼:波拿巴,快来救拿破仑呵!假如我仿效拿破仑叔侄第三次急不择言:狄俄倪索斯,快来救萨蹄尔呵!即令如此这般,我也决不会成为十九世纪的笑柄——因为,因为……我碍难奉告?何须奉告?何必奉告?
啊,听我说呀,平心而论,达尔文本人从未冒犯于我,但是他的理论却挡了权力意志的道,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卖艺者挡了小丑的道一样。所谓自然选择,即已粗暴地无可挽回地弃绝了意识、意志和目的……达尔文就差一点像我大爆粗口:超人、权力意志、万物轮回所有这些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从哪里滚过来,就往哪里滚回去!然则,达尔文名如其人,文弱、病弱,埋头科学研究而与世无争……凡是他几乎说不出口的话,就永远不说出口,闷在心里,烂在肚里……我揣测他对上帝必有微词,对教会必有大不敬语,若是倒转几个世纪,拷问之下,必满地找牙……他的骨头决不会比伽里略更硬……他一个弱者,谁不可欺?谁不必欺?谁不将其逼到墙角,逼到博斯普鲁斯海峡……
然则,——
达尔文如是说,所有生物都有一个倾向,即繁殖后代的数量多于环境的承受力。
如此这般,从无机界到有机界再到人类社会,从达尔文主义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者皆喧哗地生存,弱者皆无声地毁灭。
达尔文如是说,物种必变,通过适应环境而进化。
如此这般,强者恒强,越变越强,不是他永远被环境幽囚禁锢,而是任由他立即打破环境的牢笼杀开一条血路,活生生创造出与其两相恰适的环境。啊,难道我混淆了人类与普通生物长蛇一样逶迤活跃的界限吗?难道人类的意识不是从来就有的宇宙奇葩?难道普通生物哪怕是强横到极点的生物都通通没有也不可能有意识、意志和目的?
达尔文如是说,所有通过自然选择而形成的有机体无一例外都是受自私的基因支配,这里所谓的支配仅仅是本能及其派生的作用,而非意识的有目的的驱使,意志的自觉努力所欲达致的煌煌目标。
如此这般,我暂且失语。
或曰:名副其实的科学家自有谦逊得体的品格。他们自言科学理论难免出错,无从自改,即须他人斧正。不过,既然号称科学理论,则必有较为充分的较为经得起检验的物据、论据、实据;否则即非错漏而为造假——自与严谨的科学假说毫不搭界。任何颠扑不破的科学真理决不会从一个正题或合题中轻易获致——它是我们对各种相关的视角和不同的立场始终给予疑信参半的分析归纳,并历经演绎和印证,或许才能最后获致较有根据较为可靠的成果。
要言不烦;人世间无知者或知之不多者非我一人;即令在科学的崎岖山路上历尽坎坷茹苦含辛的达尔文竟也有所不知:1)动植物的性状如何遗传?2)新的遗传性状如何产生?但他的同时代人约翰·格雷戈尔·孟德尔(1822-1884)创立的遗传理论却透彻地揭示了遗传的机制。
所谓“万事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可能“说有就有”。即令某种非人的自然知识社会知识之集大成者从天而降,开辟未来的恢宏使命仍将赋予前赴后继的科学英杰。
或许,在苏格拉底这个哲学太阳的照耀下,我们谁也不必自视过高而目中无人?
海德格尔
当我脑海中永远的暴风雨终归停歇,当沸腾的开锅变作声息俱无的冷锅,当炼铁炉原材料和燃料一并告罄……我阴恻恻地看到海德格尔1942年在弗莱堡大学有关我的讲座嘎然中断,亦即对我沉没在塞纳河中遗体的打捞遽尔终止……如此这般,1936年阿道夫执政3年,1942年,阿道夫离死3年,在我和海德格尔看来,这两相对称的3年,实无玄机,巧合而已。海德格尔酷嗜诗性哲学,对种族主义并不敏感,所以他决不是纳粹思想家!不过善窥方向略知进退而已。不辨潮流,不合时宜,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唯我一人忧戚于心困顿于形,大暗似明,大愚若智——难道横要横到头,蠢要蠢到底?啊,海德格尔只余下朦胧的背影,笃定还会有渔人惊喜地捕获我这庞然大物,足够他穷吃一生,他却不敷我略略压一压饥火……权力意志何能“不断生成不断创造”——它岂不成了德膜克利特不断生成缭绕的黑烟而毫发无损于漫长暗夜的虚无之火?
我明察秋毫:海德格尔乃是一位存在主义的浪漫大师,他像斯芬克斯一样向路人抛出所谓“在者之在”的哑谜,破谜者生,惑谜者尚可幸免一死准其逃之夭夭……毕竟今非昔比:十字架倒塌了就再也没有重新竖起来,区区两千年,弹指一挥间?根据万物轮回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滚成空壳,滚成圆环,滚成天际金色一线……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时候终于到了吗?
在海德格尔看来,我是史上所谓“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a、激进的致命的形而上学批判者;d、建立最后一个形而上学体系,即“权力意志的形而上学”,亦即极端的和完成了的主体性的终结性的形而上学。如是表述,或稍嫌累赘,或稍欠通达:孤零零一屋一柱;静悄悄一江一浪;闪电般一麟一爪……惟独一棵老朽斑驳的衰树,何谈极端?何谈主体?何谈终结?既有形而上,必有形而下,更有形而外——外则寥廓无垠……自我肇始,自我终结,我又何恨?若自我了断,遵休膜所示,从埃菲尔铁塔耸身一跃,入水欠安,所以亲友故旧必央人打捞或贵或贱或先贵后贱或先贱后贵或非贵非贱之遗体,尔后入土长眠……
然则海德格尔不打自招:他绝非与我的文字锋芒周旋嬉戏,而是在与游离于我的著作烈焰之外的所谓“实事”本身激烈争辩。但这类所谓“供认不讳”全不可信啊,你不翻烤他的脚心,他嘴里绝无象牙可吐!此岸混沌谁相问?海德格尔独可亲?他的心和我的心遥遥相通毫无芥蒂?形而上学集大成者,或非我莫属?以往的形而上学家尚且理性丰沛,多有建树——谁敢否认洛克和培根是哲学史上的两座巍巍的丰碑?但谁又经得起泼皮式挑衅无赖式缠斗,或重殴其形,或污秽其影,所以全军覆没,一地木屑。非我勇也?非我智也?非我王也?非我霸也?鸦雀有声,而我闭目塞听,以为损我皮毛而丧我魂魄,则拒斥理性,弃绝逻辑,置一切“实事”或任何“事实”于不顾——如此这般以“形”为大,以“形”为广,以“形”为深,以“形”为厚,尔后将这“大广深厚”渲染开来,膨胀起来,即以雷霆之威倒海之势囊括宇宙而一片混沌……这既不是诗歌也不是哲学,而是怒涛汹涌纵横泛滥的“实事”。
然则,海德格尔自命不凡,他摆出一付上帝的仁慈姿态,这我倒要……身在恍惚迷离的此岸而不自知自问:你头上有灵光圈吗?你是基督之父吗?你有沉甸甸的《圣经》在手吗?你有成群的白袍天使可供差谴吗?你有亿兆信众日日夜夜对你顶礼膜拜吗?你有“欲使我灭亡必先令我疯狂”的神圣诅咒吗?你救得了他人救得了自己吗?当洪水涌到你的胸臆,你能对遥远的诺亚方舟召之即来吗?你懂不懂“颠倒乾坤”会不会“洗劫一空”?
啊,海德格尔自认对我的慷慨馈赠既接纳(仁慈地理解并且悲悯地容纳异己),又拒绝(坚守本己坚定本己如金如石如木如泥)。然则连我都替他扼腕叹息:他为何自以为这种骑墙的荡妇姿态接近黑格尔的“扬弃”?
啊,谢天谢地,“实事”或“事实”业已雄辩地证明(上帝知道我非到万不得已决不会使用“证明”这个邪恶的字眼):海德格尔对我的思想成果业已照单全收,既有美轮美奂的绝妙发挥,却无“有所扬弃”这类女流之辈的忸怩作态。
看哪,海德格尔对我的形而上学的本质结构一往情深地娓娓道来:本质观,实存观,真理观,历史观,人类观,五观俱全,五味俱在,五色迷离,五马齐驱……何为本质观?权力意志而已,而已,而已!世界上究竟有无权力意志这类臃肿累赘繁复沉重撑得开收不拢的心理状态?则不必证明,何须证明,何必证明。何为实存观?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而已。谁没见过年年暑往寒来岁岁春种秋收?谁没见过人人生老病死个个盛极而衰?谁没见过诗歌抑扬顿挫文章起承转合?谁没见过王朝周期更替庸众世代为奴?谁没见过三十年河东河西三十年河西河东?谁没见过农夫走的几何路牛马走的路几何?谁没见过梦中的骑士醒来的富翁黄昏的饿殍寒夜的冻尸……何谓真理?惟有一个标准:有益于生命亦即有益于强者的生命。此乃权力意志发扬光大之真理的本质。历史即虚无主义的历史,亦即在权力意志辐射的范围内获得规定的强大的存在者之真理的历史。超人即超越了人类的或有新意的“人类”,为权力意志和相同者永恒轮回所要求的那个莫须有的“人类”。所谓“超人”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抑或是未来拒绝轮回的“新新人类”,我并无或绝无任何形而上学的定义。假如人们如同海德格尔最大限度发挥观察力想象力塑造力,则我深以为然。
啊,海德格尔文采飞扬地描述:我竖起的高高指路碑为何仿佛黑色的十字架……倒也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
如此这般,海德格尔的“创造之形”与我的“生成之影”整体契合,蔚然成风……非议者虽多——我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位?然则,海德格尔对我的权力意志等等通通接纳已为“实事”,无一拒绝或无一遗漏则已成“事实”。
啊,听我说呀,海德格尔,请终生羞谈所谓接近黑格尔的“扬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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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之歌
a
谁向我展示这夜世界的一个侧面:碧空悠远,清凉深沉,那一轮盈盈的圆月和雪花般倾泻的瀑布就像舞台上的美术景片——较之喧闹人生的背景音乐,谁更鲜活亮丽更富诗情画意更淡化了腐物腐叶腐尸的衰败气息?我在生理上未老先衰,而在心理上却是一头生气勃勃骨骼如钢血肉如铁眼神如电咆哮如雷的雄狮……难道我嗜血如命?在这恬静幽邃的月夜,流动的月光悄然渗入我的发肤灵窍,使我与皎皎的月魂遥遥相望而徐徐融为一体……而美髯飘佛的雄狮及其家族又在何处酣睡或夜游?诗人在月下漫步,在《月光曲》的轻盈浪花中起伏浮沉……狮子在梦中嚼碎的是兽形还是人影?鱼与熊掌在我的餐桌上或可兼得,而狮子却只能毛发与血肉错杂并啖……
我的一个朋友在我的耳边娓娓絮语:“在府上作客,所见所闻所思所得所啖所饮所纳所出……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餍足,感到不虚此生,而且三生有幸!三生有福!我见证了琳琅满目之物,好似小儿女过节,兴高采烈之余,不由得目光四射……我的贪婪永无餍足之时……贪欲横流,欲壑难填……“这就是——生存吗?”我要义无反顾朝毁灭走去……“那好吧!来一次死,就会接着来一次生!”
看哪!无限地伸延你的视野看吧!流水般盛宴接着盛宴!宇宙从此肇始不散的筵席……
我有两个秘诀,不论馈赠于谁,他都会像我这位最丑陋的朋友一样永远受用不尽而感激涕零,既在沉醉中清醒,又在清醒中沉醉,直到灵魂迸散,尸骨羽化……
然则他至死笃信我的轮回之说,以为在这里或然消失,在那里又必然出现……
然则!我蓦然自问:我自己创立的万物轮回说,我自己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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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为何会像一个醉汉:意识朦胧,两眼通红,东倒西歪,浑身绵软啊?有谁的鼠目寸光竟能窥测到我心中正在延伸的闪烁机锋?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我的精神看似萎靡不振,落荒而逃,待到不见踪影,又突兀地闪现在两岸之间高不可攀的巅峰上并且岿然不动。
我好似沉甸甸的乌云横亘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只要我心血来潮,一夜之间即可闪击过去而摧毁未来,便于轮回之旗舰环绕我作为永恒的嬉戏之旅。每当我的朋友们张开双臂欲拥抱我时,他们却只能互相抱成一团,便于我以他们抱团不轨的口实,以无形无影的超人之脚极轻易地将他们踢下大海……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眼看着他们在大海的怒涛中无望地挣扎,我感到更加欢乐而几近乐不可支——啊,物极必反?然则我似乎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隆隆之音,便举手到耳边权作喇叭,随即喃喃自语:“来了!”
四周蓦然变作坟墓的拱壁,如在瓮里,如在瓶中,黑漆漆无声无息,惟有汹汹潮气缠绕咽喉手足……当隐秘幽深处传来悠缓的钟声,我赶紧歌唱般地喊道:“来了!来了!狼没有来,午夜来了!”——我的歌声变得沙哑,破碎,一地狼藉,但我鹄立原位,僵直不动,于是周围豁然开朗,月光涌入眼帘,瀑布泻入灵窍,一切都在洗耳恭听,我森然张开的洞穴,皎皎孤月和冰雪瀑布及其飞溅的散珠碎玉……而我歪歪斜斜无精打采漫不经心地自说自话:
“来了!来了!就像波涛滚滚向前又惶惶后退——啊,你这奸邪作祟的月亮!”
我仰面与月亮久久对视……然则,我不能不眨眼,不能不低头,不能不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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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所不知:既深知月光的来历,更祥知钟声的去向……
天荒地老,看似恒久的月亮也终将黯淡无光……我不见它之时,它未必会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多此一举吧?至于钟声——没有那座古老的铜钟作祟又何来寓意险恶的钟声?
——如此迷蒙,如此诡异,如此汹涌,就像那座年代悠久的铜钟所暗示的,它曾经掀起的壮阔波澜足以千百次击灭万物于无形。
——它早已如阖眼佛陀细数我祖祖辈辈痛苦挣扎的心跳;苦啊!苦啊!那密如铁网困人惑人撩人的午夜,它是怎样在嘤嘤哀泣!它是怎样在凛凛冷笑!
然则却无人听到或看到我心中的激烈战鼓和十面埋伏……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血雨的征兆不会出声,腥风的端倪不会闪现……在清凉的夜气中,好梦白做,恶梦凶险——谁敢猖獗地一笑置之?
——谁听到它怎样黑漆漆阴森森气势汹汹对你言说,那密如铁网困人惑人撩人缠人的午夜?
啊,人类,你们中十之八九必死于非命万劫不复!
d
我惜时如金——时光在我帷幄之中。我瞥见无数人照单入瓮,不由得心花怒放,像狄俄倪索斯那样猛灌烈酒,红光满面,踌躇满志。
世界鼻息微微——
啊!啊!烤脚贼忙得满头大汗,与我何干?我宁愿横死,宁愿凶终,也决不能对你们泄露半点口风:我午夜的心灵正在筹划何事、苦恋何物。
然则我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毒蛇啊,我深吸你的气味,敏感你的窸窣,熟知你在侧近蠢蠢欲动意欲何为:你要血我只能给你冷血!你要肉我只能给你腐肉!然则我的毛发骨骼你必须咬断嚼碎尔后一口吞没,万勿留下蛛丝马迹!切记!切记!
谁能主宰变数充斥的尘世?谁面对繁复的不确定性而能有条不紊地应付裕如?我问的是竖起的耳朵,问的是你的耳朵——幽深的午夜是否在窃窃私议同一个话题?
e
我被带向冥界,我的灵魂惊惧地萎缩成一粒融融的芝麻……每日的折磨!每日的摧残!我怒而想要翻烤这世界——它有美丽的敏感的不忍毁伤而又畏痒畏痛的脚掌吗?
啊!啊!你们为何飞得像蝙蝠一样高?你们在飞翔,可是你们的盲眼又怎能看见闪光的金子呢?
你们这些黑暗的动物,如今泪水都已流尽,血已变作冰渣,所有的蹼翼也都已断裂,——连连冷笑的墓穴却要待价而沽!
啊,你们总算飞得比鸡更高些!墓穴四壁叽叽喳喳:“埋葬死者吧!享受死者吧!它们的尸体就是它们出的天价!黑暗的勾当只能在黑暗处施展!月亮有眼无珠它看不见自己的鼻尖!”
你们这些憧憧黑影呵,挥汗如雨,挥土如雨,实在太累,就擦擦汗,定定神,稳一稳摇晃的脚跟,万不可一头栽下去与死尸作伴,啊,毒蛇在你们脚边窸窣地滑过——它在警示你们,午夜消逝,黎明在即!
啊,时钟沧浪作响!你们挥汗如雨,挥土如雨,毒蛇皮囊的花纹已经印在你们的脚上。啊!啊!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说:“世界是冷酷的!”
f
痉挛的竖琴!断弦的纷扰!谁爱你拼死挣扎的花腔?谁憎你孤魂野鬼的怪调?断弦纷乱,断枝横斜,你的痉挛因何而起?你的自戕所为何来?这与远古的墓茔何干?又与未来的混沌何涉?
你这痉挛的竖琴!你这断弦的竖琴!每一回凌迟碎剐你都硬挺过来,飞灰烟灭尔后又孤傲现身,层层叠叠的苦难早已无奈,你的铿锵话语满天飞舞……
——飘落金色的田野,有如耕耘者和收获者同一颗心……现在你说:今年的轮回如期而至,每一粒葡萄里都有狄俄倪索斯的心跳,
——现在它想要寿终正寝,因光荣和骄傲而分崩离析……谁没有嗅到永恒的芬芳在暗处四溢,它就已经死不瞑目……世界是痉挛的,而且在夜间断弦与断弦缠绕,游魂与游魂撞击!
g
让我沸腾吧!让我沸腾吧!对你来说,我太过安静了。不要脱离我!我的形影世界不是才开出第一片星星点点的雏菊吗?
或许对你的白手来说,我的皮肤太过深黑了。让我沸腾吧,你这沉闷的阒无声息的白昼!难道午夜不是钟声悠扬断弦缠绕断枝横斜而不可开交吗?
然则最肮脏者必攀援而上最终成为尘世的主宰:这些最为人所熟知的垃圾,最为蛮横无理飞扬跋扈的渣滓,这些午夜时分一哄而起的憧憧魅影,他们即将在明亮的白昼现出身形而狼奔豕突!
啊,耀眼的白昼,你在窥探我吗?你要蹂躝我的不幸吗?在你看来,我是赤贫的、喧闹的、一个废弃的粮库、一处只剩下淤泥的池塘吗?
啊,世界,你想要我这就死吗?难道在你看来,我倒真是拜火教的信徒吗?难道在你看来,我已经疯魔缠身精神错乱这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吗?难道在你看来,我还有丝毫人性还能眷恋人世还能在生与死之间毫不迟疑地抉择生而弃绝死吗?然则世界与白昼,你们都还太轻盈太轻信太过于看重子虚乌有的表面文章……
——真有实有分明有无形的双手,紧紧扼住幸福的喉咙,放肆招徕恐怖的灾难,不顾一切屏蔽上帝的形影,而旁若无人地自往脸上镶银贴金……
——我的幸福无根,我的不幸蔓延,你这明月朗朗瀑布灿灿膻气重重酒气泛泛的午夜啊,让我沉沦到你黑漆漆的深处,又飘浮到你白濛濛的浅处:难道我的深沉的锐利的直达心灵的痛苦,尚不足以迫使或诱使你厌世、弃世、自绝于世?
——来自萨蹄尔奔泻物的生命气息,它泪纷纷而又血淋淋地吟唱道:世界是痉孪的,而且断弦缠绕,断枝横斜……世界是痉孪的,意识是痉孪的,思想是痉孪的,语言是痉孪的,行为举止是无缘无故无因无由荒诞不经恐怖怪异断弦万箭齐发断枝当头棒喝……否则,新的萨蹄尔又何能满面血污地脱颖而出?
h
上帝何痛之有?何苦之有?啊,你这玲珑剔透而又隔膜重重的纷纭世界呵!上帝自无痛定思痛的隐疾,却为何一定要抓住并且撕裂我的痛苦?我不过是一把断弦如蛛网的竖琴!一座崩溃如烟尘的铜钟!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的去向……但我却不可理喻转而对聋哑者温柔地言说——或因我早已无弦可奏,无声可鸣?虚度的郁郁年华!空耗的炎炎正午!啊,转瞬夕阳须臾黄昏忽然薄暮直奔午夜,——连老鼠都没有动一动:
——难道风声就是一头待宰的壮猪?它在哀嚎,挣扎,断气。呵!呵!午夜怎样哀泣,怎样呜咽,又怎样忍住大半个笑声,怎样鼾声四起,怎样奔驰翻滚和喘息咻咻!
然则这海妖变作的长发歌星啊,她千回百转富有磁性的歌声吸住谁就是谁!或许她吞下一个高大威猛的水手就撑破了躯壳和灵魂……但她的歌声余音袅袅……天哪,教我如何承受得起这飘忽的轻盈!
——我在反思自己缘何柔肠百结,海妖却在反刍她的猎物……在这腥膻飘忽酒香飘荡的午夜,皓月当空水银泻地,海妖的歌声为何仍在余音袅袅?她反刍自己的猎物,更在反刍随之萦绕不去的甜蜜的快乐?看见她乐在心里喜上眉梢,我更加快乐,而且我的快乐是痛苦的源泉……我的心痛比我的快乐更深沉。
i
啊,你这生意盎然的葡萄藤呵!你缠绕着一棵无形的树,将它缠倒了,一环又一环,活生生将它缠作乌有之物——遍地血迹干涸了,驳落了……究竟是它的血还是你的血?存在的应当消灭,消灭的应当生成,生成的应当轮回……轮回与我的创造何干?凡是存在的就是轮回的,凡是轮回的就是存在的。然则轮回与创造孰真孰伪?轮回若真,创造必伪?创造若真,轮回必伪?
“圆满者趋向缺蚀,缺蚀者趋向圆满——它们倒是在滴溜溜旋转,就像陀螺一样。若是月亮之外的活物,其转速过快过慢与轮回有涉无涉?”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已经出名!我已经成熟!我已经太清醒了,所以我要走向反面:我要太疯狂了!”
然则,我为何宁愿像一只老鼠臭烘烘地消减,也不愿像葡萄藤被一刀剪断;流泪不流血!消减不消灭——到头来还得无可奈何地消灭、生成、熟透、消灭:过几十年又是一个醉眼朦胧的萨蹄尔!
“我成熟了,来吧,你这葡萄农的剪刀,我赞美你笑容可掬的恶毒凶险!我颂扬你“咔嚓咔嚓”的丰收之歌!
——我渴望更高、更远、更亮的太阳!我不要子嗣!我要轮回——于是就活龙活现有了嘎嘎作响的轮回!啊!啊!我渴望永恒——于是我就成了光芒万丈的太阳:拒不参与轮回的永恒的太阳!”
苦啊!苦啊!我老迈的心灵所盼何事?消逝吧!消逝吧!当你再一回闪亮登场时,你仍是一个不停地抛出各种暧昧眼风的萨蹄尔!
j
海伦渴望变丑——她要妆奁而椽木求鱼?她要环佩而南辕北辙?她要明镜而自我折磨?天使渴望吸血——她要白袍伪饰?她要双翼造假?她要笑靥蒙骗?所罗门渴望愚昧——他必抛弃王位!他必抛弃臣民!他必抛弃宝藏!
啊,快乐说服快乐变成痛苦——相同者变作相异者?尔后,天堂与地狱颠倒,神袛与鬼魅混淆……白云在地下任人践踏,江河在天上泛滥成灾……权力意志因神经错乱而颓废,万物轮回因程序失控而终止……“颠倒”的咒语失灵,剩下的“狄俄倪索斯魔法”,或许就在底比斯城下昙花再现吧,也算是上帝对我的临终关怀……
啊,我终究会无地自容?
k
现在所有人都学会我的歌了吗?啊,权力意志历经快乐与痛苦顺时针和逆时针的迷你轮回,我们就都兴高采烈地唱起来吧!
啊,超人!留神脚下的冰川!
幽深的午夜在笑诉何事哀诉何物?
“我醒来了!我醒来了——
我与翩翩蝴蝶又一梦朦胧……
世界薄如蝉翼,
而且眼花缭乱地薄如风声,
它的快乐薄如纸鸢——
心痛——比快乐更易破碎?
快乐说:飞升吧!
而超人的影子却想要沉沦
——想要朝发夕至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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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Y之歌
a
我是在者?
我的躯壳有活的灵魂,
我的灵魂有活的躯壳:
我从来就有光有彩有声有色
有花哨的翩跹的舞步,
仿佛晴蜓点水,
魅影迷离……
狄俄倪索斯之形萨蹄尔之影:
大醉?
沉醉?
烂醉如泥?
花瓣回旋地舒展,
哲学家及其弟子骨肉融融?
千日不醒!
鼾声如雷!
暗处盘旋着一个雪亮的问讯:
热血奔流趋缓趋冷:
无缘?
无故?
无因?
无由?
缘故之外何来缘故?
因由之外何来因由?
权力意志春困秋乏倦眼难睁,
把酒浇梦一片朦胧……
我的躯壳与灵魂在与不在,
为何我并不知情?
雪亮的刀锋
为何劈断我开阔的视野?
听觉寂寥无声,
知觉落地碎裂,
腥膻缠绕眉眼口鼻项背胸肋,
竟至于杂沓错蹄!
在者何在?
斯芬克斯阴鸷的眼神
默默相告:
未知?
不可知?
谜底变幻莫测一地烟尘,
我一头闪烁的雾珠
何由知之?
b
夜居然是回旋咆哮的谜?
难道它过去纯粹光明未来纯粹黑暗?
倒不如月色憔悴瀑布暗淡,
哪怕海妖脚跟脚就在身后!
我誓不回头……
信风微薰疑影飘摇,
啊,难道我长长的影子
早已渗透海妖断魂的歌声?
谁说我焦躁激烈疯癫狂野惊世骇俗?
啊,无论如何,
我宁愿献身海妖博取她嫣然一笑,
也决不会自啮躯体自啖魂魄!
这即将熄灭的目光,
左右顾盼闪闪烁烁寻寻觅觅:
斯芬克斯只剩下破碎的眼神
和我凄然地相向泣血!
c
夜幕卷起一角,
曙光的锋芒呼啸而至!
是持柬之佳宾?
是不束之狎客?
黑影憧憧:
隐情虚无缥缈,
激情若有若无,
险情……
猛禽的凶睛一闪即逝,
旋即祼露:
一翼紧束如刀之羽!
爪!
牙!
是否藏匿在流荡的青涛之间?
爱?憎?贪欲?
它有爱何以表白?
它有憎何能声张?
它有贪欲——
居然这就在肃杀的夜气中
和盘托出
千年血潮翻腾激荡:
塑造
主宰之爪:
要!
能!
已经!
颠倒天地血洗河山!
爪是真中之珍……
主宰却是假中之沫……
祸水扑向祸水
意欲何为?
谁宁愿盲摸
呼吸相闻声气相通的大象?
谁俯身拾起
这块棱角锋利伤人伤已的石头?
d
我是急剧膨胀的大岛!
我是无限扩张的墓茔!
荒荒蔓延的沉寂有如阴恻恻的天空,
从乌云犬牙交错的缝隙
蓦然闪射出黑漆漆的
死光;
啊,你们这些蜂拥而来的苍白木偶,
万勿窥探我的黑色容颜!
怨目与黑洞对视,
招致过去未来万箭齐发,
穿透惨淡飘忽的一只只盲瞳
深深插入我湿漉漉的岩壁……
啊,寥廓的墓茔在心痛中翻滚挣扎!
十字架投影
沉重地催生恐怖的崩溃?
泥沙似雾,
乱石如雨,
一层又一层:
深埋黑色腐朽的垃圾!
深埋苍白木偶复活重生的迷梦!
我在梦中嗅到蜂蜜的气息
乱纷纷迎面扑来——
你们飘浮的海水般的咸腥,
在岩壁上来回碰撞,
溅出火花,
闪烁地
寂灭……
化作丝丝缕缕的甜柔,
纷纷回眸
似有若无的壁画:
又虎视眈眈涂毒的箭镞,
盛水的竹篮……
我永远是最富有者!
我吸纳、容留
无数、无尽、源源不绝:
老朽!
鲜嫩!
已死!
垂死!
将死!
暴风雨卷来!
啊,撞击撞击撞击撞击这墓茔?
啊,撞击撞击撞击撞击这洞穴?
啊,柴扉开处
扑入一片雪浪翻滚的天光!
我和你们一起:
现在!
斑牛镇上稠密的绞索之林
在夜气中颤动、回旋:
我常常在响亮的钟声叩击下
遍体鳞伤,
死去活来……
天籁缥缈的轻纱与纷乱的蛛网
何能编织
疏朗的经纬?
竖琴灿烂的流泉与漆黑的哑语
何能互通
明幽的心曲?
掀开的墓顶颓圮的墓壁狼藉的墓底
就像春天嫩绿的草地
豁然开朗!
一望无涯!
笑语喧哗哭声震天的轮回之梦:
嘎嘎作响!
黑影憧憧!
风驰电掣!
朝我的梦境伸延……
颠倒之剑!
劫掠之刃!
为何在混沌中忽隐忽现?
天机之锋!
杀机之芒!
为何在黑暗中纠缠不休?
狄俄倪索斯之形!
萨蹄尔之影!
为何在鸡鸣声中倏忽远遁?
海妖和美人鱼,
隐约在礁石上挽肩搭背,
为何天明后只剩下隐约的美丽?
我的胸怀飞沙走石,
血雨飘飞,
滴!
滴!
泪!
不能承受之轻,
压塌幽暗的森林……
海妖的歌声与断肠的声音
趋缓,
趋冷,
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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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第三部 查拉图斯特拉
真伪查拉图斯特拉之生死博
奕:生何由己?死何由人?
1
我藏匿在查拉图斯特拉石像的影子里。谁也看不见我。谁也想不到我。谁也记不起我。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石像的影子似有异动,似有异样——当众多瞻仰者将视域聚焦石像异动的影子,我却早已绝无声息地闪入石像衣饰的皱折里去了。
有一位身着阿拉柏长袍的青年绅士拉起了小提琴——他的黑色卷发、满脸书卷气和自由奔放的深蓝色长袍,偕渐行渐远的琴声在正午时分波光粼粼、昂扬奋发地溯流而上,趋向查拉图斯特拉生活和战斗过的悠远年代,尔后,又激流缓退,逶迤曲折,稍弱,渐弱,渐慢,回旋,恬静,温婉,柔情缕缕,徐徐融入辽阔深邃的大海……
查拉图斯特拉原本须发流畅袍袖飘拂,而坚毅安详的目光透出丝丝缕缕无限的善意,却在不经意间暗暗有所变异,有所改观——原本在眉梢眼角簇聚的皱纹已然倏忽不见!原本略带笑意的眼睛蓦地圆睁而且野火熊熊!原本雪白的胡须刹那间变作气势汹汹的黑髭!
石像为何变脸作色?众多瞻仰者连连惊呼,竟有多位高尚美貌的女性当场晕倒,更有几个天真烂漫的稚童惊吓得大哭不止……
我死死咬着嘴唇轻轻顿了顿脚,捶了捶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凄厉地唿哨一声闪出查拉图斯特拉石像,迅疾隐身而去。
查拉图斯特拉石像仍然须发流畅袍袖飘拂,坚毅安详的目光仍然透出丝丝缕缕无限的善意,高尚美貌的女性仍然雍容娴雅,频频向石像鞠躬敬礼,天真烂漫的儿童仍然欢呼雀跃,笑语喧哗……
天地静穆,高树相依,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丝毫没有即将发生灾变的诡异征兆。
然则有一位不远万里而来的瞻仰者心细如发,他围着石像目光犀利地转了一圈,意外地发现石像背后的阴影里有一滩鲜血,红影闪烁,腥气氤氲,既像是从眼中喷出的,又像是从嘴里呕出的——分明是从伤得极重的心灵溢出的不祥之物。
2
我是查拉图斯特拉么?
谁心中有数?
狮子形影之凶猛,视野之开阔,诸念之奸邪,身段之矫健,神色之多变,爪牙之血腥,行踪之莫测,既为走兽所敬畏,亦为飞禽所侧目。
我虽与狮子亲善,但绝非与之合而为一,而人面狮身,而食人饮血,而昂首顾盼,而踌躇满志,而神采飞扬!
然则,我俯身在地穴边,右侧的膝盖高耸于胸肋之上,深深探下一条手臂,随即,死死攫住只剩下骨头的一只手,浑身冒汗地往上拖,却似有我看不见的手把他往下拉……拖呀!拉呀!嚄,竟势均力敌,我拖他不上来,那看不见的手也拉他不下去。如此这般,就硬生生僵持着,久而久之,遂演变为一幅画,而我和沉沦者,或幽囚者,或急欲获救的鬼魂,却早已悄没声息地脱身而去……
在地穴口,有乳白色气流萦绕,有阴暗潮湿的网状飘拂物,有展翼而寂然不动的蝙蝠,我赤身露体,须发横飘,青筋暴突,两眼滴血,一条手臂深深下探,只剩下骨头的那双手和我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地穴边缘有我的脚蹬出的凹凼,有我的血汗注入溢出而斑驳漫漶……啊,膝盖的线条倒极像一张人脸——谁?
查拉图斯特拉为何搭救一个弱者?那双看不见的手莫非是人面狮身的我——伸手容易缩手难?
这幅画及其画中画名曰:真伪查拉图斯特拉之生死博弈。
3
有人与我久久对视,又问我是否有一双火眼金睛?我是否常像一个舞者走路?我两手一摊,快活地哈哈大笑,尔后左眼眨眨,右眼眨眨,便自顾离开穿衣镜走我的路——我总有我的目的地啊。
然则,我的雷鸣般的声音追随着问话的那人:“我只晓得,舞者走路略有舞蹈的风声,而跳舞也略有走路的气味。舞者走路不会走到月亮上去,跳舞也不会跳下冥河去。舞者如是,我也如是。”
然则!接着还有一段低语被我独自截留享用:“啊,我就是要跳下冥河去!就是要窥探冥河的秘密!我有无狄俄倪索斯窥破天机之巨眼?我只晓得,我的眼眶里有两团火球在滴溜溜阴燃,两撇沉重而又蓬松的大胡髭也常常刺猬般倒竖起来,所以,似乎每走一步就迅雷不及掩耳——尚未吓着旁人,先把自己唬出了狂噪病!”
然则!谁在自语?夜间若有小儿哭闹不休,只消吓唬一句:“大胡髭来了!”小儿瞬间即安静入睡,鼻息微微。我一手抚胸两眼向天:惟愿我有如此狄俄倪索斯之神奇魅力!
4
我总算又做了一件普遍性形式的善事。我喃喃自语:上帝已经死了。上帝一死,所有一切理性、德性、公正、同情、怜悯等等污浊的东西,就都像彩色的肥皂泡破灭,无踪无影。好倒是好,我却痛感在人群中危机四伏,而在兽群中则如鱼得水。但遽尔以兽性代替人性,或多有不妥,倒不如把种种变异的兽性和人性的种种异化统统推下河去,再把河水搅浑,凡是血色的、飘忽的、流荡的渣滓,恍惚之间,已然直冲冲升华而奇光灼灼!凡是惨白的、枯黄的、漆黑的茫影,仓猝之问,只配乱纷纷沉沦而黯然泯灭!
我顾影自语:上帝生死,我何由知之?我何能知之?我当然知之甚详:渴望加臆测,诅咒即判断!上帝已死,永恒沉默;祸水横流,鬼魅攒行。
曾几何时,我稳稳地屹立在血河之中,看不见奔腾的血浪,嗅不到弥漫的腥气,既不能喃喃自语,亦不能自我耳语,万物皆变我未变,而血河日夜奔流一一我早已灰飞烟灭袅袅婷婷逸出彼岸……狂疾昭昭!劣迹斑斑!
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热爱那些蔑视我们的人,为的是享受加倍的藐视。”
如果仔细比较经典的“还眼还牙”, 查拉图斯特拉的未来箴言,或稍逊一筹。看哪,我的“还眼”还得颇有风度,“ 还牙”亦还得极有胆识。所谓“君子慷慨”,如是而已。查拉图斯特拉则迥然不同,不但“加倍”,而且“享受”,而且阴阳怪气,而且虚张声势,而且透出讹诈的强烈色彩,以致引发哄堂大笑,这就“过”了,过犹不及。况且,伪饰“热爱”,亵渎“热爱”,作践“热爱”,则多系大奸之徒巧言令色的惯技。以此观之,所谓“热爱”云云,恐非查拉图斯特拉的肺腑之言,而乃随风变幻形态之千年惯技。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伊始,便和一位行色匆匆的大胡髭路人迎头相撞,额上隆起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便骑着驴子绕地球转了一圈,待回到起点和终点交汇处,只因那驴子叫了一声反讽的“咿呀”,竟极度亢奋又极度颓唐,他的影子抱着一块蹊跷的顽石投了河,“噗通”一声,顽石下沉,影子却飘上河岸,哭笑不得。
查拉图斯拉又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智者,只因笃信“苦海无边乐海无涯”的天启而拜倒在缪斯的紫袍下绝不抬头,直到地面隆隆沉降,埋没其身,隐秘其事。
查拉图斯拉于是连连发问:为何濒死之人竟要坚拒临终关怀?为何看不开的轻生者跃入寒冷而肮脏的死水中竟谎称窒息而死才算得上死得其所?为何天之骄子竟与盲人聋哑人结成死党并且下决心从此闭目塞听断舌不言?为何当听到凄厉的呼救声我们的手伸出去立即变作黑色的枯枝?为何小孩大的蝴蝶滞留在土墙上竟酷似阴森森的岩画?为何我的影子执意享受顽石而又肆意蒙骗而又矫饰“独善其身”?
查拉图斯特拉惊奇地侧耳谛听梦中传来的车辚辚马萧萧……
6
在我周围鼾声四起,绝无稍停的征兆,或有终止的端倪?我尚且明白:雷鸣般的鼾声仅仅是我失眠的次因。修道?修行?十次克制,必有一次爆发。十次调和,必有两次成功。十次真理,必有一千次谬误。十次呵呵大笑,必有无数次痛哭流涕。既有清醒的形式,必有糊涂的内容。清醒应当是彻底的醍醐灌顶的清醒,糊涂才会是一片漆黑一落千丈的糊涂……他决不是要出卖我——那就让他把我给活埋了吧。如此这般,为何还算便宜了我?我尚且明白:事到如今,无论死活,已然由不得我,那就听天由命吧。所以,我继续不出声地念念有词:谁若是为嫉妒之火所烤炙,他最终就会像蝎子一样,以其毒刺还蛰自身,但却感受不到使自己一蹦三尺高的剧痛,不是那毒刺擦身而过,而是蛰偏了,正打歪着,深深扎入旁人的要害之处,那人一声不响就已呜呼哀哉。我尚且明白,谁大白天谦躬有礼而深夜里必绝顶野蛮;黎明前笑容可掬薄暮时分必站到高台上手脚僵硬有台阶下不来!我尚且明白: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敬的可爱的日日负重的驴子。然则你不是!你从驴首到驴蹄装饰的全是名贵的鲜花,异香扑鼻有之,负重不堪则从何谈起?我尚且明白:其实我难道会忍心糊涂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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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悲愤莫名,痛心疾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他以沉痛沙哑的腹语慷慨陈词: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如果人人都学会读书,长此以往,必毁灭作家,毁灭精神,毁灭思想。然则没有野火烧出来大片白地何来崭新的炉灶?看哪,那许多簇新的识文断字者在空中啸聚,愈益深黑,愈益密实,愈益厚重……天空已经出现一片马蹄形乌云!超人之脚!它随时都可能重重地踏下来!我的兄弟们啊,你们是否已经准备好成为未老先衰的作家?老而未衰的精神?老而即衰的思想?
查拉图斯特拉忽然开口说,我的兄弟啊,有一团紫色的烟雾飘移到你的眼前,它比你更美更壮更不可理喻,为何不把你的血汗骨肉慷慨馈赠于他?你为何反而害怕得浑身发抖,转身逃向你的邻人?
查拉图斯特拉蓦地变了脸厉声说:谁受得了我的作品我的毒刺我的鞭子,便和我合得来!谁愿意把他鲜嫩的血肉和盘托出奉献于我,好啊,我就有一口好牙,就有一个坚强的胃,就当面鼓乐齐鸣狼吞虎咽给他赤裸的灵魂看个够!好啊,谁受得了我的战鼓咚咚马蹄得得风驰电掣的节奏?好啊,我不是撒旦谁是撒旦?然则活生生的撒旦,难道他也有我这样的横逆之眼暴戾之风?
查拉图斯特拉又以恶毒凶险的腹语说:我的兄弟们呀,如果人类没有目标岂不是还没有人类自身么?这就是明晃千抢暗射万箭!超人早早就有了目标,就是:文明之花结出野蛮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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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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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宣扬平等者即是塔兰图拉毒蛛。跳蚤吸人血。牛虻吸畜血。塔兰图拉毒蛛又吸人血又吸兽血,甚至也吸跳蚤的血和牛虻的血,甚而至于也吸吸血鬼的血!看哪,它藏入一幅画的线条,上蹿下跳,穿梭般拔动大线条小线条粗线条细线条,使画面响起了和谐的悦耳的琴瑟之音!看哪,它躲进一首歌的音阶,把从油画里剽窃的大小粗细线条漫天挥洒,使歌声闪现出朦胧的晶莹的彩虹之桥!看哪,它又像蜜蜂闪闪烁烁融化在郁金香花丛氤氲的香气里,使花的光晕如画,使画的芬芳如歌……看哪,它神秘莫测地跃入一双阴森森的凶睛,瞬息之间,阿尔卑斯毒蛇就首尾自击!卷作一团!翻滚蹦达!尔后软塌塌离开这个充满眼泪和苦难的山谷!悲惨!悲惨!悲惨!整个过程,阿尔卑斯毒蛇从活物到死尸,绝不超过三秒,它简直都来不及“咝咝”地叫出一声!看哪,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塔兰图拉毒蛛就是如此这般极轻易地断送了阿尔卑斯毒蛇的性命!因此之故,塔兰图拉毒蛛的毒牙、毒液、毒气,天上地下,无所不在,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因此之故!宣扬平等者就比毒蛛更毒!
9
查拉图斯特拉从未说过:上帝要谁疯狂,必先迫其常为歇斯底里所苦……这位诚实的先知从未狂热地挥舞双手向民众咆哮:你们的种族和出身何等的低劣!你们浑身上下不断溢出刽子手和警犬的恶臭!我恨呀,恨呀,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撕成碎片,把你们的恶臭深埋到地穴里去!真挚的先知或许有所不知:哈姆雷特王子是装疯,而元首阿道夫是将疯未疯、直到服毒自杀焚尸灭迹之前,他都不是病理学上或临床意义的疯子!波斯先知却全然不知我是横逆暴戾的神经错乱者,也全然不知我的赫赫声名将注定响彻千年!
伟大的波斯先知从未领略过我睥睨一切的眼风(与萨啼尔暖味淫荡的眼风截然不同),也从未听说过我暴跳如雷地宣称:人类过去未来都绝对是不平等的!他们富贵贫贱不同!家族血统不同!主奴身份不同!黑白肤色不同!高矮胖瘦不同!强壮虚弱不同!贤明愚昧不同!因此之故,他们必走上千百种桥,匆匆涌向未来,而且在他们中间会有越来越多的争斗和不平;以他们的敌意,他们会成为各种幻象和幽灵的发明者并且在彼此间进行一场天崩地裂的战争!
难道我对超人的酷爱深爱大爱促令我如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然则后来发生的不是一场至高至烈至为残酷的战争,而是两场持续多年血流成河废墟连绵的世界大战!大战的发生和结束,与任何幻象和幽灵绝无瓜葛、毫不相干!当然,如果“幻象”是所罗门宝藏,“幽灵”为彼此心照不宣,那就又当别论。然则!我对超人的酷爱深爱大爱竟莫名其妙变成了阴森可怖的绞刑架!在那粗大的横杠下晃悠的不是幽灵而是死尸!谁是面目狰狞切齿号叫的复仇者?正是我大爱厚爱泼之以爱的泪雨犹恐不能表达爱意于万一的横逆暴戾的黑色木偶。
不!人类决不会把我牢牢钉在满是蛀孔的十字架上,只因我也会像斯巴达克属下的六千健儿一样风干、风化而随风飘散,连钻入血肉之躯并且入木三分的长钉也会远遁而去……不!斯巴达克和他所有的喽啰全是该死的奴隶,岂可与我相提并论!不?乖戾的命运已将我的灵魂抛到混沌的此岸,让我在粉碎中清醒而又在聚敛中糊涂,永远孤悬暗处,万劫不复。
10
我以著名的智者为挪一步算一步的笨驴,而自以为是翱翔九天睥睨深渊的秃鹰。
我淡淡笑了笑说:精神就是自行阉割的生命;生命则因自己的深创巨痛而知识丰盈而毫光闪闪。
然则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丝毫无有自行阉割的巨痛、长痛、不可名状之痛;恰恰相反,洪水般涌来的官能快感,飘浮浪荡的喜形于色,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啊,听我说呀,著名的智者听力趋弱,目力归零,一步一顿首,肋骨一条条,竟全然不知精神为何物,阉割为何事,深创巨痛因何而起缘何而落!
我习惯性眨了眨眼说:我的手从未停止过馈赠。不!我言重了。我略略有一点走神。剑走偏锋却连人带马陷入了敌人灵魂的重围。我本想说:我的手从未停止过挥舞鞭子。但话从口出,也就罢了。然则我的鞭策也是赠予,而且是最高最贵最难得的赠予。
稍顷,我又把伶牙俐齿的锋芒转向一个豪奴:嗬,你这凶相毕露的不祥之物,你执意向世人展示遍体鳞伤意欲何为?你这豪奴又是猛奴,三蹿两跳杀得了花斑豹,而花斑豹动不了你半根汗毛!你站起来,挺直腰!何等英武何等铁实何等不可一世的豪奴呵!我甚至可以即席挥毫书赠于你:“豪奴之最”!恭喜你上红榜了,并且一跃而荣登榜首!
如此这般,我便在无数的断言之后再续上短促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断言:著名的智者等于著名的笨驴!著名的豪奴等于无法无天放肆欺主的恶奴!著名的智者加著名的豪奴等于三世纪危机的重演!
11
我仰面向天,雨点铅弹般狂击我的黑色容颜,只因精神粗野而狂暴,铅弹般的雨点或雨点般的铅弹也无从击穿我的钢铁面具——我由此而勇不可及而又智不可及!
啊,你们这些民众的奴仆,你们这些著名的智者啊,又怎能与巍巍高山比肩,即令遽尔矮剉下去,我早已不见踪影,你们又怎能连滚带爬地步我之后尘!
然则高悬在我头上的漠漠苍穹,有闪电的巨眼乍开乍阖,它窥见了何物?又窥见了何事?
然则!我自己就是发光者。我的心中怒火熊熊,眼睛里自有焰花闪闪。所以,我是无边黑暗中的闪光者。看哪,我的手已在寒冰上烧焦!那是我的错觉。我在冰上抓出焦黑的散发恶臭的指痕,若是抓在人脸上,那就会立即见到白花花的骨头!我毫不隐讳我是伤人者。所以,我是赤裸裸的野兽。
我实言相告:我身上有一种不可直视、不可靠近、不可触及、不可理喻、不可损伤、不可掩埋的物质,一种能炸毁重重大山的物质,那就是我主宰一切的权力意志。它默默穿越岁月的狼烟,依然故我,丝毫不曾歪斜或扭曲。
然则!在短促的三十年间,所谓我的意志,其内涵和外延,因与权力或强力激烈碰撞,至少略略改变了N次。
崩溃!像大海的怒涛卷去了我的意志,强行给它贴上符箓,威逼它沉入海底。
疯癫!东西两面同时进行的战争一败涂地,迫使阿道夫恸哭着滚向地狱之门,忽被一棵树死死绊住,紧接着咔擦一声,他便一头栽下滚沸的鼎镬……
绝望!疯狂的战争招致劈头盖脑的毁灭,逼迫一个民族无限扩张的狂暴意志转而弯弯曲曲地生长,不由自主更改了扩张的方向,亦即内生内聚之大智慧大爆炸大突破的方向……火焰般的绿色树枝纷纷触及云霄,却并未遮蔽或压缩整个森林郁郁葱葱的生存空间。
伟大的德意志民族经历毁灭的洗礼仍然伟大:所有的基因都可能毁灭或耗尽,惟独不断生成不断创造的基因,既不会毁于贪婪的战火,也不会在无端的折腾中耗尽……看哪,它已长成宁静安详的参天大树!
然则我仍在歇斯底里地切齿号叫:让一切破碎吧,能够在我们的真理上破碎的一切!
我扪心自问:所谓“我们的真理”是否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如果仅仅是黑漆漆的蛇蝎心肠那就不可避免反过来在“一切”上断裂而破碎而落花流水!
谁人不知这个语焉不详的“一切”实在来之不易哪。人类在蒙昧和迷茫中苦苦挣扎数且万年哪。人类!人类!茹毛饮血!胼手胝脚!逢山开路!遇水造桥!叉鱼猎豹而继之以精耕细作!铁锤翻飞而续之以机器轰鸣!又千辛万苦修造宫殿教堂广厦茅屋……天火!兵火!匪火!烛火!修了又烧,烧了又修……几多泪珠!几多血汗?几多牺牲?几多苦难?刨子在何处?钉子在哪里?灰砖灰瓦正灰溜溜地码在窑子里等待举火呢。大街小巷。鳞次栉比。雕梁画栋。劳燕往还 。上帝、基督、摩西、阿波罗、普罗米修斯、雅典娜、维纳斯、狄俄倪索斯、阿瑞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凯撒、尼禄、罗慕洛、亨利八世、路易十六、威廉皇帝……所有这一切是否当真已在“我们的真理”上破裂而粉碎而落花流水?狄俄倪索斯、阿瑞斯,酒神与战神,他们在——我就在?我在——他们就在?当年我母亲在倒脏水时为何不曾连我一起倒往阴沟里去?
我拒斥人性,弃绝理性,颠倒乾坤,讴歌杀戮,宣扬劫掠……或许这就是所谓“我们的真理”?
我早年即与理性一刀两断,又何以厚颜议及真理依附真理隐形于真理的外壳之内?难道我要在暗中窥测方向伺机从里到外撑破真理使其粉碎而落花流水?
不!我的存在合理!如不合理,我何能存在?我弃绝理性,理性却不可以反过来将我像一口浓痰唾在道旁,既有碍观瞻又危及旁人……况且我有言在先:切勿迎风而唾!
千真万确!我切齿号叫冲口而出的所谓“真理”毒汁四溅,第一个被活活毒死的就是我自己!粉壁上高悬我的遗像,那“横逆暴戾”的眼风正在悄悄变幻“恶念丛生”的眼色……我不愁无人心领神会,略略踌躇便隐身而去。
12
你们当代人啊,面孔和肢体被涂上一千种颜料,周围还有一千面镜子,迎合和传播着你们散发异味的色彩游戏!
当代人呵,你们已经戴上一付比你们的面孔更虚假的面具!
写满了过去时代的符号,这些符号上面又涂上新的符号,这样你们就裹着黑色丧服远遁而去,让所有的偷窥者除了堆砌的符号,见无所见,闻无所闻。
我倒宁愿在阴界与过去的幽灵一起……因为阴界的鬼魂比你们更肥硕更丰富更迷人……或许我将顺手把已经颠倒多次的阴阳两界再颠倒一次?
当代人啊,我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赤裸,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戴……而我在此岸既非赤裸亦非穿戴,无论我聚敛或粉碎,只因你们的鼠目寸光无从穿透混沌的重重黑帷,所以你们永远见无所见,闻无所闻。
我指天设誓:只要一种色彩!只要一面镜子!其余的999种色彩和999面镜子,都将在我们的真理上破裂而破碎而落花流水!
我又顺手一指:当代人呵,掘墓者就守候在你们的目光所不及的暗处,他的恢宏使命也就是我的恢宏使命:毁灭你们的身家性命!埋葬你们的过去未来!
13
所谓“呼啸的意志”,其实不过是奴役者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然则它已经外化为张牙舞爪的狱卒内化为灿烂良心的镣铐。
但那个要给解放者戴上锁链的黑影,已经预先给狱卒颈项上拴了皮带扣……这臃肿的黑影究竟是谁啊?
我若不是汗血马,他就不是风流倜傥的驭者。
有朝一日,铺天盖地的黑云将挟雷持电造访所有的寒舍……
前头是混沌世界的重重黑帷,庞然大物进得来却出不去;大巫为巨巫所噬,无论是樵夫还是渔父,他们都见惯不惊,习以为常。
智者所说的预言未必总会应验……就像那些发天誓者赌雷咒者嗣后也并不担忧真的会有灭顶之灾。
愚者不想预言,不能预言,不必预言。
愚者常说:该来的,就来吧。死猪不怕开水烫:鲜血早已盛满了龌龊的大盆小盆。
这也不是预言而是对活猪的调侃:日日打圈不如昼夜酣睡,口角流诞不如长眠不醒——充其量骂一句“瘟猪”,还得深埋,还得消毒,还得警惕所有的猪……啊,谁见过一群公猪嗷嗷欢叫蹿上屋脊,尔后相视而笑,尔后气定神闲地眺望忽然斑斓的雪峰之巅?
严寒的刀锋逼近俾斯麦的铜像……他何能目不斜视地巍然不动?
14
你们这些智者和知识者呵,为何你们目瞪口呆我也会张口结舌?你们会远避智慧的炽热阳光,而超人就在其中赤身沐浴。但是何以你们拉下帽檐我也会举手遮眼?
不!我举手遮蔽我对你们的怀疑和我隐秘的笑。我偷窥你们的城府:你们必将把我的超人指为恶魔!
然则我命令自己从这些最高等和最优秀的人头顶上潇洒离去,直抵那超人,与其合二而一!
然则!我拔不动脚,脚跟与大地早已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我们都是绝口不谈饮食男女的阉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超人,又是拥有层层叠叠权力意志因而臃肿不堪的阔人,再就是永远轮回在鬼打墙内睡眼惺忪跌跌撞撞的愚人。
不!只要能蛊惑千千万万的末人!超人之所以成其为超人,就在于他有此种当仁不让的权力意志。威胁?利诱?杀戮?只要这海沙一样多的末人能为我火中取栗!
顾盼之间,我心血来潮羞得面红耳赤,垂首低眉,目光游移不定。啊,我还做不到用狮子的声音去发布命令。
于是我又顾影自语,最寂静的语言最能激起风暴,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
啊,这是我在象牙塔里做的诗,而不是荷马在风尘中唱的歌……如果我断定斯巴达公主海伦真有其人其事,则我的“鸽脚思想”骗得了我一时却骗不了我一世!
我自始至终苦思冥想亿万斯年,仍难以理解为何渺小的人类就是海沙或鸡毛蒜皮?尔后我又终于无隙自通:不曾见识渺小的沙粒,何以知浩大者之浩大,深邃者之深邃!
谁又在我耳边絮絮细语:你的果实已然成熟,但对于你的果实,你是否还稍欠火候?
我蓦然大彻大悟:任何时候我可以忘了自己尊姓大名,却万万不能忘了狄俄倪索斯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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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15
我是一只雄鸡,母鸡们向我啄来,但我礼貌地对待她们,恭谨如仪。因为我熟知,跟母鸡们争锋相对,那是刺猬的智慧。
然则我偏着头瞪圆两眼寻思良久,隐约觉得母鸡们挑衅的举动似乎另有深意;但这云里雾里的所谓深意,我却无从知晓。
咦,原来如此!
如果我不能“举一反三”或“触类旁通”,并进而有所发现,继而大有所获,又岂敢混迹于头顶挂冠的大师群中,又岂不是胸无点墨假充斯文而滥竽充数!
弗里德里希大帝何出此言:“君主是国家的第一仆人和第一大臣”?这分明是隐者的孤独的智慧……一根孤零零的竹竿而已?
啊!立竿见影!
然则我未能免俗,竟藏匿到浓黑的阴影里窃窃私语:统治者的伪善:命令者佯装出服役者的德性……且慢!伪善?难道所谓“善”就是或者引申是——最强者的君主即最弱者的仆役?咦,谁下的套?“伪善”和“真善”紧紧夹住我的头……这是要谁的命?
或许德性就是使人谦卑和驯服的不可抗拒的压力,因此使狼变成狗,使人类本身变成人类最好的家畜。
然则,所谓“人类本身变成人类最好的家畜”,似略略欠通,或略略费解。如果人类变成了家畜,难道家畜反而变成了人类?即令“从意志到意志”的桥梁禁止通行任何因果关系,如此这般变化多端毕竟稍有儿戏之嫌……如果我的大作像《圣经》一样不能从字面上看出征兆与端倪,难道我距光怪陆离的诡辩尚且无限遥远?看哪,人类灵魂变成了人类躯壳最好的家畜?颠倒?躯壳变成了畜牲?人类变成了超人最好的家畜即奴隶!曲径通幽:盛景如斯!鸿蒙初开数且万年,人类中的强者恃强凌弱长袖善舞豪夺巧取演变为奴隶主,而弱者屡战屡败逆来顺受每况愈下沦落为与家畜不相上下的奴隶……这与各自的德性有所牵涉而又若即若离。
啊,刺猬的伎俩与狐狸的惯技实不足道,惟大隐者之大智慧又岂止开源节流富国强兵——这又如何是好?
雄鸡昂首一啼,所唤醒的不过是满面愁容的农妇,恭候她的难道真是猪猡的命运?
16
我心中的怒火在升腾,眼里就要蹿出一簇簇玫瑰红的烈焰来!
我经由查拉图斯特拉的喉舌切齿号叫:我的时辰到了!而且民众的时辰也到了!不久他们将变得更渺小,更贫穷,更无成果——可悲的杂草!可怜的土地!
啊,这荒芜的杂草很快必倒伏在我脚下,有如干枯的草地和草原,而且他们将更多地渴望火,甚于对水的渴望!有朝一日,我还要把他们变成流火,以及带着火舌的宣布者:它来了,它临近了,那伟大的正午!
然则民众何以渴望火而甚于对水的渴望?
然则我经由查拉图斯特拉的喉舌终于要用狮子的声音发布命令了:把你们所到之处都变成一片火海!
查拉图斯特拉已然化作超人烈焰汹涌的火海……民众能够真切感知他的灵魂烧焦的气味,能够惊悸地感触不时洒下的一滴滴滚烫的油,却眼前漆黑看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我的怒火在熄灭,黑色的焦炭在碎裂,眼里抛洒一簇簇玫瑰红的血泪……
啊,电流般的快感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黑色的木乃伊。
17
若是我千年不死,是否就能把最隐蔽的大鱼钓了出来?
然则我用的是明晃晃的直钩,又如何能把无中生有的大鱼钓离波光粼粼的水面?
啊,我用的钓饵香飘远近香透四季,何愁大无可大的鱼族不向我汹涌不向我奔腾!
然则那些光明者、诚实者、透明者,在我看来就是最防不胜防的静默者,他们的根柢是何等的深邃,以至于连最清澈的活水也不能把他们的些微信息透露在我的帷幄之中,何况这一潭死水早已浑浊不堪,何况我的千年老眼早已只剩下茫然的眼白!
若是我千年不死,那倒也好,我就只能紧缩成一粒微不足道的芝麻。然则我早已死去千年:铜棺无踪,铁碑无影,紫袍渺渺,遗骨融融……而今犹在人们眼前出没的仅仅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幻影。
然则!何以那星罗棋布的直钩仍在回光返照?何以密集的大鱼仍被钓离 烟波浩淼的水面?
看哪,这一条大鱼咬住直钩后,就像上吊似的晃悠着让直钩斜斜穿透咽喉,随即含恨垂泪,并且让泪珠结成冰花悬在眼眶,乃几番觳觫而不致坠落于无形……
看哪,那一片模糊的幻影又迅速聚集成清晰的人形,正风驰电掣向我们隆隆漂移而来……
18
我的鹰呵,我的蛇呵!我是贵族我是灵异之物我难道会有过未悔有偏未纠?我是先知我有随从我或者昨是而今非……难道会如此这般非到极处而无可救药无可自处?像一堵墙横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既非灵猴亦非蠢猪,而仅仅是一个傻子——你以为他是傻子或者你猜个正着,或者——好哪!我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傻子都看得透……
啊,听我说呀,我本路过此地,原就没有深入进去体察一番的意思;但这傻子,或者他傻就傻在太过饶舌而喋喋不休吧。他诱导我绕城而去。不,若是他精于诱导,又何傻之有?
然则,他曾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人生天地间何曾有过像他这样:红发如焰,目光诡异,一眼就能看透高墙之内静室之间杯弓蛇影浊泪滂沱……连傻子都看得透?只能是公厕的秘密?
咦,他居然眼神灵动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地娓娓道来,并且似乎针针见血……
查拉图斯特拉,这就是大城市:你在这里羁留多日,必一无所获!不见得吧。我失去一切?不是两手空空就是满载而归:凡事皆有可能。
为何你要在这泥泞里跋涉呢?倒是怜惜一下你的双脚吧!宁可唾弃这阴暗的城门,并且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我在泥泞里跋涉已久,何曾稍许怜惜一下我这双脚!我唾弃何物?我唾弃何事?我曾声色俱厉地告诫他人:勿迎风而唾!
这是隐士孤凄思想之地狱;在这里,任何伟大的或闪光的思想都被活活煎熬,被续水煮成猪所想往的美食。
我之思想的波涛正在地狱里汹涌;飞溅的星辰刹那间密布天宇,朦胧的光芒飘落似流非流的冥河,钢浇铁铸的涟漪寂然不动……
在这里,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将衰草般腐朽;这里惟有瘦骨嶙峋的阴郁情愫方能格格作响!
若是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将星流云散,正好由此产生溢出每个人心胸的磅礴真情……
你不是已经嗅到精神的屠夫和厨子满身散发的气味了吗?这个城市不是蒸腾着被屠戮思想的血腥气吗?你没有看到灵魂们就像肮脏而晦气的破布挂在那儿权当风信旗吗?而且,黑色灵魂们还从这些破布中翻造出白色的报纸!你没有看到精神怎样变成文字游戏,又怎样呕出可憎的文字脏水!而且,灵魂们还从这类文字脏水中源源不绝出版杂志和书籍!灵魂们相互追逐,而懵懵懂懂不知道何去何从!灵魂们相互激励,而绝然不知排除了任何前因后果的权力意志!他们把自己的臭皮囊敲打得沸反盈天而又吠形吠声!他们尚且厚颜把自己出卖灵魂所得的金圆弄得叮当作响,招来如烟似雾的毒蛇与餐蚊!他们寒冷要从烧烫的水中打捞暖意;他们发热要从冰冻的精神中挤出清凉;他们全都病恹恹而对公众意见上了瘾……啊嗬,染病于公众意见如同染病于妓女;而且这恰恰是灵魂们最秘不示人的隐疾隐衷隐痛……
啊嗬,我之隐疾隐衷隐痛不可告人,不必告人,实在说,又何必告人啊?
然则,若是染病于我之私见亦如同染病于妓女,那又如何是好?
此地有精神的大屠宰场吗?或许其终日弥漫历久不散的血腥世人皆知,而我……倒真是孤陋寡闻有所不知。
我是否开设过或入股过如此这般的精神大屠宰场?然则其血腥并不为世人尽知。我之类似举止仅有刀斧之皮相,或略有锐器撞击之音响;因此之故,绝无鲜血淋漓之腥气弥漫!我之游戏文字仅有泪花怒放,亦即大笑之泪,开怀之泪,捧腹之泪或喷饭之泪,而且晶莹泪珠何能秘存?何能固存?何能永存?啊,激情之峰的明珠呵,不知你闪闪烁烁坠落于何处?
啊,听我说呀,人们为何不把报纸、杂志和书籍堆砌而成传说中的通天塔,嗾使一群又一群蝙蝠绕之三匝,尔后兴高采烈举火而焚之?倒是如此这般将这许多世间的蠢物、俗物、浊物,统统推下排泄物的汇集之所,待沤烂之后发酵之后彼此相溶,广施于田,浇泼于土……较之我化作冰雹轰毁麦田,这类行径究竟是善举之最还是恶行之首?
啊,听我说呀,公众意见又怎会成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真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过去、现在和未来,必有人指桑骂槐,必有人含沙射影,必有人指着我遗像上的铜锈色鼻尖痛斥我既是妄想狂又是迫害狂……走旁人的路,让自己胡诌吧 。
这时,乔装傻子的隐者即往日的静默者今日的饶舌者仍然一心要拯救查拉图斯特拉:你赶紧逃亡吧!月亮依旧环绕着一切尘世之物转悠;王侯依旧大摇大摆出没于浮雕似的金色帷幄——而这就是商贩们望眼欲穿的黄金窟。军队之神坐着满载黄白之物的香车一阵风不知飘往何处……小商贩们相互追逐彼此锈迹斑斑的铜臭。查拉图斯特拉,你赶紧逃命吧。小商贩们后面还会有大商贾,还会有……他们要剥皮更要抽筋!赶紧!赶紧!
查拉图斯特拉愁眉紧锁,双眼微睁,所有切肤之痛,所有难言之隐……
啊嗬!我痛苦而愤怒地呻吟了。“你这大城市啊!我已经看到你的心脏搏动处冲天的火柱!不,我就是焚烧你成为灰烬的巨大柴堆!”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自己也惊诧莫名: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究竟从何而来?数百年来许多大城市拔地而起,原有的大城市又越来越大,即令像巴比伦那样被战火焚毁,却在转瞬间又奇迹般平地崛起,就像从地下陡然冒出一座座大山!
我反对记仇、怀仇、复仇……然则鸿蒙开辟之后,人烟稠密之后……千真万确,我既有切肤之痛,更有难言之隐---说不清、道不明,不吐不快,而又万万不能……泄露半点口风。
我的鹰呵,我的蛇呵,我婉拒明眸皓齿的皎皎倩影,而首肯于,垂青于,厚爱于……鹰隐于花丛,蛇翔于高天,乃我垂暮之年亲眼所见,绝非寒鸦掠过之时的幻觉。
啊,究竟谁是傻子?
19
我要有信众!我不要飘忽零落而各有眉目各有隐衷各有算计的同道之人。我要有信众,如青青芳草的信众,从眼皮底下直到天涯海角,连绵繁衍,生生不息。
然则,我是孤独者。然则!我是孤独求胜。据说遥远东土曾有独孤求败者,他是求败得败,我是求胜落败,南辕北辙,殊途同归。阿拉伯世界的大诗人纪伯仑称信仰如沙漠之绿洲,思想的驼队永信之,永仰之,却永离三箭之地,不能接近,不能到达,亦断不可割舍,断不可抛在脑后。即令我求胜落败,我也永不言败,因为既言败即不可再战,从此一蹶不振,覆水难收。信仰涂地之后,即为昨是今非之迷信,落叶犹可消逝而不留遗痕,信仰则白纸黑字,入木三分,飞短流长,遂为奇葩。
我要有如青青芳草的信众,从眼皮底下直到天涯海角,连绵繁衍,生生不息!我要锁定他们的灵魂!我要用永不生锈永不断裂永远柔软的灿灿金丝将他们的灵魂穿透绞缠在一起……造一个光辉灿烂的“万手观音”而美不胜收!
啊,听我说呀,总有一天,我有如青青芳草的信众将把《圣经》藏之名山或束之高阁,---而爱不释手地捧读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啊,知我者称梦想为明日之翼……有隔膜者只说是:灵蛇翱翔九天伟美壮观之日,即其坠落渊薮碎尸万段之时!
20
查拉图斯特拉终于额手庆幸:我的鼻孔到底摆脱了一切人类的气息!
啊,且慢!我真的已经摆脱了自己的不知其声不知其味不知其何往何来平时微微急时咻咻的人类之气息吗?我或许已为铁线蛇一般纠结绞缠明撕暗咬的气氛所笼罩?莫非我千年之前即已嗅到千年之后为无数蛇蝎纠缠的图案些微腥膻的气息?
啊,我的鹰与蛇日日随侍,它们的气息与我的气息早已难解难分,我贪婪地吸入它们的气息,久而久之,我便有了鹰形蛇影,而它们亦然?
21
啊,钓鱼就钓鱼,勿遐想!勿枝蔓!勿走神!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在这无河无岸无风无浪无雨无雪无冰无霜滴水俱无处垂钓,不但钓到了鱼,而且所获甚丰……我为何一不耕耘,二不下种,却能获致天香国色的奇葩!只因我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大催眠师,始则念念有词,继则自我暗示,待溶入深眠状态即豁然开朗,旋即深谙鱼性,鱼群必因磷光之诱而不断啸聚……我只消摇摇鱼竿,挪挪座椅,一钓再钓,一抛再抛,一桶才满,一桶又盈,人或以为奇,不过少见多怪而已。
我不想开怀大笑又难以遏止!我不想开怀畅饮——我为何不痛饮豪饮尔后掷杯在地定睛细看它缓缓成尘?
我的杯中波澜,无弯弓之形,无大雕之影,无龙吟乍起乍落之音,无虎啸乍断乍续之弦——我将其秘藏于连狄俄倪索斯也有所不知的乌有之所,独自享受这一举世无双的天机。
22
查拉图斯特拉曾语重心长地吐露肺腑之言:权欲:最铁石心肠者的灼热鞭子;为最最残暴者本人储备着的残暴的折磨:活生生的火刑堆上昏暗的火焰。
啊,如是字字珠玑而又机锋隐约的箴言,何不刻石?何不浮雕?何不永存?然则我深知恶念丛生的原野上空一念之差稍纵即逝……最铁石心肠者的炽热鞭子明晃晃地就执在我自己手中。为最残暴者储备的折磨阴差阳错直端端落在最柔弱者身上。活生生的火刑堆上昏暗的火焰熄灭了,余下的死灰有姓有名,被供奉在过去未来高高的祭坛上。
诗意人生:玫瑰色的天空,玫瑰色的大地,玫瑰色的逍遥湖里,一面赤金的帆,一个赤金的舵,有这玫瑰色的涟漪,这赤金的小船还开得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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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23
查拉图斯特拉又说:在一切生命中全是偷盗和杀戮。把“不应偷盗”、“不应杀戮”这种语录称为“神圣”,这就是杀死了真理本身。
然则若是生命等于偷盗和杀戮,何以侯府仍有闪光的珍宝和华丽的家具,而侯爷及其家人仍然笑容满面、乐不可支---尽管我的笑容稍嫌古怪,我的快乐稍嫌离奇。
若是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午后,正午时分略略靠后,即开始笼罩圣巴托罗缪的恐怖气氛,天哪,谁还有勇气活到令人窒息的薄暮时分呵?
若是有人今天杀戮一千万同类,明天再接再励续杀一千万同类,那又何愁同类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那又何愁杀来杀去不杀到自己头上:咔嚓,血光闪闪!难道我还能满嘴胡说八道,越说越远离文明的曙光道德的樊篱……不过,因此之故,尚有呼吸之声约略可闻……
啊,倒是听我说呀,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鸿蒙开辟以来,和平的白昼远多于杀戮的黑夜……窃贼或许稍多于守夜者,但守夜者身佩号角,而窃贼的尖刀却早早扔到了河里……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自己就是窃贼!我几乎骂遍浩如烟海的典籍,但我伸入其间的手脚无论如何力气使尽也拔不出来,嘿呀!嘿嘿嘿呀!忽然哎哟一声---是衣袖拖断了半截?还是黑手断在了烟雾中?我惊惊乍乍,惊魂未定,仓猝之间,或不能当机立断,而汗珠流进眼里,是睁眼还是闭眼抑或眨眼,倒也煞费思量……
啊,铸剑为犁——这真理的真理如何拯救茫茫的世界?
24
查拉图斯特拉面具又一次坠落尘埃,于是我不顾一切大声惊呼:需要有一种新贵族!需要簇新的高贵者和改头换面的高贵者!哪怕有假冒的近似的形似神不似的伪高贵者混迹其间---待我们有了簇新的金字塔尖再说后话!
然则,人世间何曾有过像一件新衣一尘不染的所谓新贵族!
然则待售的新衣都有标签都有密码并且绝无异味,而久候登场的“新贵族”却早已陈旧得霉味熏人——熏死几多人也不负嗟之不来的鸿毛之责!
然则!我已然不顾一切地和盘托出:我早在谋反!已在谋反!正在谋反!
啊,听我说呀,我并非有眼不识巨大的斧头早已高高举起——任何时代都会毫不迟疑绝不手软干净利落地轰然砍下反叛者的头颅!
世界上星罗棋布的国家都绝无例外必砍下反叛者的头颅。看哪,这个珍珠般撒在海洋上的岛链之国,它的刑场上就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须发怒张死死咬着几根衰草,在尘土中翻来滚去,到时候也就罢了,滚不动了,随后,腐掉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颈项,还好,身首分离尚且轮不到我-----或许有意想不到的酷刑在前头恭候我去慢慢享用吧。
25
我心有灵犀而两眼雪亮,所以,诺查丹玛斯看不透柳暗花明后面的山重水复,我却尽收眼底,了然于胸。
每当我心中狂飙突至,巨浪迭起,我总是更显沉着,更趋冷静。因此之故,我以毫光闪闪的语调宣示我的重大预言:
从现在起,不在千年之后,就在旬日之内,一个伟大的暴力主宰必如期而至,这一个精明透顶的庞然大物,他以恩宠和夺宠的长长链条,团团围困,以索取一切过去和现在之物,直到这一切都变成他的桥梁、变成先兆、宣告者和鸡鸣声。
如果有人问及这是空前的灾难还是绝后的机遇,我的回复则只能旁敲侧击从不可泄露半点口风到天机尚可珠廉半卷……
啊,听我说呀,灾难和机遇必将殊途同归:哪里一片漆黑,冷兵器和热兵器撞击的声音就在哪里嘎然终结,而成为绝响。
一切过去之物和现在之物就这样被委弃成泥:因为早迟会有一天,群氓必变成主宰,并且把所有时代都淹死在浅水里……我由此忽然悟到:我自己不正是如此这般虚张声势而力不从心地胡言乱语并且胡作非为吗?
然则变成主宰的群氓究竟身在何时心在何处?这一主宰是否真伪难辨或者一不小心弄假成真?啊,如果没有超人伟大而崇高的普遍暴力则何来群氓人头攒动气势汹涌的铁壁合围?啊,既然实有超人山岳般庞大臃肿的黑影,是否会轮到无法无天而又一盘散沙的群氓充当幕前主宰?我围着超人鞍前马后上跳下蹿窥测动向,只因一片混沌,纵然心有灵犀两眼血红,却也不曾看透重峦叠嶂后面的蹊跷所在。
26
最高的灵魂来自何时?去往何处?他一旦生动起来,运作起来,轮回起来,便永远是最高的灵魂,来自远古,去往此岸……但以最高的大智大勇!大忠大恕!大是大非!大张挞伐!死死垄断奥林匹斯山最高的蹊跷所在……它与最高的统治、最高的杀戮和最高的腐朽,绝然毫无瓜葛,毫无牵连,毫不相干!
所谓“最高灵魂”,是否伪作众望所归、伪托众神所授……从此居高不下而成骑虎之势?
啊,谁见过最高的灵魂?谁明知不可仰视却执意犯禁而直视那虚无缥缈的所在,竟连堂皇的冠冕坠落深渊也在所不惜?
如果实有最高贵的灵魂,则必有最自爱的灵魂:任凭万物自寒自暖,自开自谢,自强自弱……
啊,人生天地间竟有如是胸怀万象涵养众生的灵魂,不但最自爱!而且最神圣!最美丽!最自由!
有生有死。无死无生。老上帝已经死了,新上帝也已然诞生---想必新上帝的灵魂即是最自爱的灵魂亦即最严厉最仁慈最和平最自由最爱万物的空前伟大而崇高的灵魂!
27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呵:最优秀者应当主宰世界!最优秀者极欲主宰世界!最优秀者强行主宰世界!而且,凡有与此不同风向的地方,那里就缺乏最优秀者,就像缺少太阳、空气和水一样!
然则谁是最优秀者?民众海沙般的走的是黑暗的荆棘丛生藤蔓纠缠蛇蝎出没的羊肠小道,上空再也没有一点希望的微光闪烁!商贩们则只会从每一堆垃圾中拾取蝇头小利!智者和知识者戴着一千度眼镜仍然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见!君主么早已过时了。他们身上的霉味熏得人连连倒退,并且连头天吃下的东西也全部吐出来……
若问谁是最优秀者,我的兄弟们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就睁开眼睛仔细看吧!
谁最会替自己精打细算而算计他人则招招凶狠地戳到痛处?谁最具独夫心肠铁石心肠蛇蝎心肠而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和软弱?谁杀人不眨眼纵火不发抖眼见得血雨倾盆泪雨泛滥尚且能冷笑狞笑轻松道一句:决不能有愚妇之仁蠢猪之义!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低语:我的兄弟们为何蜂拥而来?啊,有如麦粒和沙粒的民众举着火把从遥远的天边蜂拥而过!
他们朝我这边投来匆匆一瞥,所见所闻无非是闲云野鹤或衰败草木之类,大约无甚兴趣,就又朝着电闪雷鸣的方向蜂拥而去……
谁像个石人呆头呆脑地戳在原地……谁?
28
数千年来,查拉图斯特拉这样一位阿拉伯世界古文明古道德的创造者,他的历史地位,世所公认,无从篡改,无可非议。
然则,我伪作有权!颠倒有术!如此这般,道德创造者变成了道德蹂躏者!人性丰沛者变成灭绝人性者!就像变戏法一样,查拉图斯特拉变成了古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死敌!
我倒要看看:谁还会跟我一样不可理喻?
29
或许只有飞鸟超然于人类之上?而且,即使人类学会了飞翔——不幸呵!他的劫掠之欲会飞到飞鸟已经到达的高度之上!
然则无数飞鸟难填之人类欲望竟会垂直降落:自己活,让他人也活?
看见吗?或者眼里就有了沙子。
奇怪吗?就提开了那壶就有开水喝。
然则!人类社会既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开水救得了命!
人类社会却是一种试验,一种长久的寻求;但他苦苦寻求;但他苦苦求到的就是如此这般弃绝文明的一个命令者!
我所谓的“命令者”绝不是一个只拿飞鸟和游鱼佐酒的领袖,而是一个虐人杀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铁血主宰!
他可以刀斧齐下地屠戳血肉之躯吗?
我正告你们,不是小女儿般娇滴滴的“可以”,而是杀气腾腾斩钉截铁的“必须”!
他是否也必须杀声不绝地屠戳思想和精神?
我的兄弟们呵,这个必须基于超人的意志,基于必然的轮回,基于千年之前的命中注定,基于不可逆转的奔腾的血潮!
我的兄弟们呵,启蒙之门必须关死!契约之光必须扑灭!博爱之城必须夷为平地!
啊,飞鸟落入人类之口,正是狄俄倪索斯魔法征服天下的绝佳时机,也是萨蹄尔暧昧眼风辗转漂移的神秘信号。
30
谁仇视创造者?谁是创造者?谁创造了何事何物?
为我粉碎吧,粉碎仇恨创造者的善人和正义者!
当仁不让,我就是创造者。若问我创造了何物何事,你们就睁大眼睛看吧。若是你们眼空无物心中无事,那就闭上眼睛关上心窗在黑暗中摸索吧。一切人类之未来的最大危险,纵横驰骋,有棱有角,你们该摸索到彼此有黏液渗出的眉目了吧?
然则昨天的危险和今天的危险究竟是不是危险?所有这些或大或小的危险中究竟有无乌有之山压顶或金字塔崩溃抑或诺亚方舟倾覆的危险?
看哪,文字游戏也是游戏!杀人游戏也是游戏!或许是最大危险聚作最大风暴——倒是在纯粹光明中或有征兆可寻或有端倪可察,而在纯碎黑暗中侥幸摸到了象脚!还以为摸到了纹丝不动的擎天柱!于是欢天喜地:啊!啊!如此这般,所谓“大厦将倾”不过是杞人忧天,或戏言一句!
谁审判创造者?谁是审判者?
啊嗬,一地兽毛隐约有所动静!而在惨白的死灰中依稀有正义者和善良人们的影子缓缓站立起来!
31
查拉图斯特拉不吃不喝倒床多日。除了鹰飞出去掠取食物,他的动物们昼夜都守着他。而且鹰掠来的食物,它都放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床上:黄色和红色的浆果、葡萄、苹果、香草和松果。而在查拉图斯特拉床边还有两只颈项撕裂乌血结痂的羔羊,不消说正是那只鹰冒险从牧人眼皮底下飞掠而来的。
啊嗬,难道查拉图斯特拉全靠他的鹰劫掠维生?
天启?谎言?或各各参半?
鹰与蛇和动物们或先或后口吐人言……越是无所不为的劫掠行径越是有益于劫掠者生成大智大勇,所以劫掠行径越是无所不用其极则越是无可厚非。杀戮亦然。这既是丛林真理也是社会真理而且更是无可争辩无可非议无可质疑的绝对真理。我们的生存以你们的灭失为凭据。我们的强大以你们的弱小为转移。
查拉图斯特拉似乎向我投来疑惑的、温存的、探询的一瞥;我报之以诡异的、狂野的、凶险的乌有之山压顶……查拉图斯特拉瞬间被压作朦胧的虹彩;我因猛扑重扼力竭身死而飘作隐约的狼烟;如此这般重重困厄的转机……或许我命已铁定万劫不复而根本没有任何转机!
超人的巨手将末人的细手紧握成白骨,延伸到传说中的髑髅地想象中的大血潮——查拉图斯特拉及其信众缥缈的转机即陷落于此。
32
看哪,我的灵魂,现在我尽其所有都给了你,包括我最后的若有所思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我的双手因你而空空荡荡,脑子也因你而一片空白……你看见我的影子车满袋满,满载而归,满街喝彩,金玉满堂,那是你听到风声就以为暴雨将至,就惊骇莫名,所以就看走了眼!啊,眼耳鼻舌身种种粗疏感觉跑冒漏滴,加上第六感空穴来风,其实都是错觉,都是感觉的奇异变形,犹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信之则俯拾皆是,疑之则了无痕迹。
我的影子如我、似我,假冒我两手空空,只不过长袍臃肿两袖沉沉而已。
啊嗬,瞧!我根本就没有影子,不记得有过影子,毫无所谓“影子”的印象,如你实有把柄,则这影子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它为何云游天下四海为家,生不见长发后飘,死不见雪泥鸿爪?
我叫你歌唱;我吩咐你歌唱;我命令你歌唱!看哪,这就是我荒诞的所有。
我喝令你歌唱!你歌唱也得死!你静默也得死!你燕语莺声也得死!你投怀送抱也得死!你如茶花女恹恹欲绝也得死!你先死一刹那,我随后脚跟脚跟你死活在一起!
我叫你歌唱;而换个缠绵悱恻的语调是:歌唱,为我歌唱吧。啊,尚且有欲死欲仙妙不可言的高调是:歌唱,为超人歌唱吧。为超人这个万世轮回万变不离其宗的高无可高大无可大的巨无霸唱起香飘永恒的颂歌吧。
我胁迫你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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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33
鞭子非鹰非蛇又有何妙用?
鞭子非鹰却胜过鹰何止万千百倍!宇宙混沌,暗无天日,鞭子想要落到谁的脊梁一刹那就啮咬谁的灵魂!哪怕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天体!
看哪,黑漆漆岩石上血淋淋齿痕又何其鲜艳夺目!
鞭子非蛇却能乍起乍落乍钩乍挑,随心所欲雕塑而成蛇窟蛇穴蛇魂蛇魄,宇宙混沌,一片漆黑,何时稍显安宁---鞭子就闪电般出现在何时!何处略显安静---鞭子就霹雳般炸响在何处!
看哪,一道道雪亮闪电下蹿出洞口的决不是隐隐约约的杯弓蛇影!
所以,鞭子万能、全能、无所不能!
然则,寻觅芳踪击碎倩影的鞭子也有盛衰周期,其盛也勃焉,其衰也忽焉。即令鞭子的呼啸蓦然异化为半夜的鸡啼,而睡眼惺忪的老主人沉缅于梨花梦里,虽头痛欲裂,却不肯就此暴毙。
所以,执鞭的黑影绝非老主人老态龙踵的倒影……波光粼粼也绝非鞭影缠身满地打滚?啊,执鞭者与鞭尸的野蛮行径竟绝然毫不相干?
所以,鞭子的妙用无可奈何也在衰退之中,从无所不能急遂蜕变为有所不能,略有颓废的病态,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若问鞭子何时何处才能蜕变为一无所能,则我羞愤交加地回避“舞台道具”的猥琐形影而谢绝访谈。
34
假如,有朝一日,我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果真如我所愿,忽然被世人(超人和末人)当作《圣经》来跪拜着阅读,我必负全部责任慨当以慷地宣告:世界末日已然来临!
无休无止的暴雨!无休无止的地震!天空一片漆黑,大地烟尘弥漫,暴雨泼到地面立即变成泥泞,变成沼泽!到处是趁火打劫!到处是杀人泄愤!到处是翻腾的血腥!到处是震荡的尸臭!人类文明和作为文明之魂的道德风尚倏忽不见,毫无踪影!所有幸存者庸众和末人既不能作工也不能务农,或坐以待毙,或卧以待毙,或如鬼魂游走待毙,或干脆投海触柱悬梁自刎以寻求苦难的永久解脱!
这时,谁也不曾见过的超人究竟身在何处?他或许在阴暗处期待轮回?他或许忧心如焚地即将轮回?他或许大喜过望地正在轮回?
这时,我打开所有的门窗切齿号叫:这谁也不曾见过的超人究竟“超”在何时何处?难道就“超”在人间蒸发而无影无踪?难道就“超”在投毒于口举火于身一死了之?
这时,我又负全部责任地宣告:超人永远是超人!末人永远是末人!
我爱永恒,永恒亦必爱我!我沉入深深的已然深意无限因而婉拒轮回的永恒……我冒出浅浅的即将干涸露底因而为轮回所坚拒的所谓“永恒”……
然则地球因活力衰竭一头栽倒尚有余火阴燃的黑忽忽的太阳上——啊,还会出现新的太阳和新的地球吗?
啊,听我说呀,我未负全部责任研究、推敲、猜测……然则,我非婉拒轮回实为轮回所坚拒----啊嗬,我的老天,是否真的有轮回,我是否真的会再一次出现在世人头顶上挥鞭不已?跳踉不已?咆哮不已?
35
智者而不在木桶里苦思冥想,他的灵魂必虚无缥缈地出窍出轨。
疯人而不在医院里端详药瓶,他的病态必纤毫毕现地入诗入画。
谁说我是左道旁门?谁说我将非理性论者、非道德论者、怀疑论者、最极端者、最虚无者和最恐怖者集于一身而凸显凶险和狰狞,诡异和滑稽,破坏和戏谑,妄想和痴迷,冒险和执着,胸有成竹而又疑窦丛生,极欲笑到最后反而啼笑皆非……谁说我貌似大智大勇却因永不自嘲!永不自洁!而对真实的、高端的、有利于人有益于己的智慧与勇气的源泉熟视无睹而与之今世绝缘?谁说我的超人、权力意志和万物永世轮回,可充作茶余酒后消停或消遣之戏言笑谈,实不宜借重神袛乔装随从而擅闯大雅之堂?啊,似乎,隐约,难道我已然指到羞处而不知羞?戳到痛处而不知痛?啊,隐忍必发!坚忍必发!待到忍无可忍,我就变成北风横扫过去,变成冰雹轰毁未来……
然则我的诸多门下走卒却用喜极欲狂的炽热目光审视我似非而非的流言蜚语,结果我倒成了他们既无理又缺德的浮肿圣人,不但有了变造的灵光圈,而且有了臆造的亚当和亚娃,甚至有了不伦不类的“圣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一生从不曾在木桶里静坐片刻,静卧片刻,静思片刻。我必得随意漫步方能天马行空云里雾里地苦苦思索---好像我只能、只配干讼掍或刀笔吏的活:深文周纳?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我或许是从珍珠海里拣选的一掬空前绝后的璀璨珍宝!啊,我万分钟爱的这一掬奇异珍宝:完整而又零落;唯美而又诡异;高远而又深邃;入世而又浮嚣;奇葩而又隐秘;显耀而又纯净;天籁而又凄清;浓郁而又永恒……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啊嗬,即令将它撕作碎片把,而每一块碎片又都有一张狰狞的面孔——狮子的面孔!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强求索要的自由就是狮子独霸天下的自由!就其威猛与俊朗而言,就其伟美壮观的活生生的存在而言,就其空前的嗜血性与绝后的残忍性而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永远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啊嗬,我为何躺在疯人院病床上两眼凶光灼灼地紧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这,我并不知情。
狮子为何蹲笼子里?我们久久地四目对射——或许狮子早已明白它蹲笼子的前因后果。
除我之外,是否还有人主张打开笼子给狮子张牙舞爪的自由?
36
威势赫赫的三个罗马帝国即西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千年内外,竟鬼使神差地相继湮灭,就像被维苏威火山所毁的庞贝城一样不见踪影。然则,太阳神阿波罗永存!爱神维纳斯永存!罗马的创造者伊里亚斯永存!不知何时,历经不可名状的静默轮回,地球上才会出现一个歌声迷人却不可回眸细看的庞大帝国!改头换面也好,如法炮制也罢,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变本加厉的普遍奴隶制……一眼望不到边的旌旗招展,难以细数祥记的连年征战!战争歇斯底里的主题歌就孤零零两个字:铁!血!
我中年羅患恶疾凶终至今已逾百年,或因毁谤上帝十恶不赦而在此岸受用殛刑——如一朝侥幸获赦终得轮回,我必禁口禁声,而仅以婀娜舞步进退有致的迷你思想家的面目混迹江湖。
所谓“禁口”也者,并非不吃不喝或委婉谢绝色香味俱佳的“口福”之类,而是自禁口出恶言伤人或径直以刀笔屠戮素无口舌之争的无辜者。
所谓“禁声”也者,直截了当说,就是不出恶声、不出邪声、不出异声、不出杀伐之声、不出汹汹之声、嚣嚣之声、隆隆之声。
查拉图斯特拉白发染血已是两千多年前惨烈的牺牲,历经风驰电掣的轮回——连我这个天马行空的诗人竟也大张其口惊骇莫名:他不过借尸还魂,居然从慈眉善目的道德家变成了以翩翩舞步穿越城乡的穷凶极恶的渎神者!
然则,我与查拉图斯特拉似曾相识,苦于一时想不起来,好在绞尽脑汁之后,终于回忆起历历往事……天哪,作孽呵!我何以无理至此!我何以缺德至此!我何以凶残至此!狡诈至此!野蛮至此!诡异至此!
然则,我从不自省从不自责宁可眼睁睁倒打一耙也绝不洒几滴痛悔的鳄鱼之泪,何以蓦然露出一张大彻大悟沉痛至极的面孔而自我讨伐自我诛戮自奔绝境自投罗网陷落于……万劫不复之渊薮?
37
俄国文学大师陀斯妥耶夫斯基短暂的同路人别林斯基说:科学著作诉诸读者的理智,文学作品诉诸读者的想象。
如是观之,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则既是科学巨著,又是文学大作。
我诉诸读者的理智,若是他有理智,则必定深深刺痛他的灵魂,甚或迫使他狂怒不已,暴跳如雷哗哗地撕碎书页并焚书扬灰……我又诉诸者的想象而不着边际,则必定驱使他的灵魂狼奔豕突,笑迎炎炎烈日而泪洒凛凛寒冰……
然则,如同惟有冷笑深不可测,当出现直接性的洪水淹没所有人的良辰美景,我早已悄然逸出彼岸……何谓洞若观火?狂笑使人晕厥,惟有冷笑令人不解……难道冰雕就是冰雕?
所谓直接性,无非是威猛如山辽阔似海的原始感觉、原始语言和原始作为及其现代版。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这无数纷乱的原始情状不断地被遗忘,被磨灭,不断地从感觉层面上升到可以理解并更深刻感觉而由此通达畅行的层面——这就是和狄俄倪索斯所处的原始之晨相对应的文明之夜!或许还可以倒过来说——这倒大可不必。如此这般颠来倒去……啊,我认识原始?啊,所谓“不认识,毋宁死!”亦即此意:不认识粗野之大美蛮荒之至美,就是徒具人形的玩偶,就生不如死!
俄国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加思索即可意会我的判断:意识感觉理解论断的链条究竟套在谁的脖子上并且愈益趋紧密不透风……啊,别林斯基是谁?我是……谁?
啊,陀斯妥耶夫斯基,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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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38
我是否哲学家中的神秘主义者?我是否经常环绕着海沙一样不可通达或不可表述的模糊经验兀自打转?我是否经常闭目塞听地围绕着一种根本的心醉神迷原地空转?我是否经常喜极欲狂仰天大哭浑身颤抖一地水珠?
我的疯癫虽系突然发作,但究竟有无花团锦簇或黑云压城的诸多前因后果——然则权力意志早已绝对排除凿在石壁或飘浮水面的任何因果报应!
乔而乔▪科利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所有人生来都能够达至狄俄倪索斯的直接性,所有人身上都会出现这种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都会有对这个原始基础的直接反映。但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直接性及其表达能力总是被遗忘、被磨灭,沦丧于派生的和抽象的表达形式的潮流中。
啊,这位亲爱的先生,这位狄俄倪索斯的耿耿知己,这位声泪俱下的亲人,极遗憾揪心极痛楚地有所不知:直接性洪水一旦泛滥成灾,世界将流于普遍的水乡泽国,人类文明及其对立面就中也包括狄俄倪索斯和你我的高见都将荡然无存……其实,你所冲口而出的诸如“所有人”、“正在萌芽”、“表达形式”、“原始基础”之类都是基于理解的“抽象”或“概括”……
啊,何谓“不可通达”?我必强行通达!并随之为所有一切不可通达的憧憧黑影开辟乍明乍暗的通途——即令通达地狱之门也已经斩断了身后的桥梁!
然则,我的著作之权威诠释者的“惜乎”之情溢于言表,使我在此岸受刑中的思绪之花骤然间剧烈异动好多个“一刹那”!
啊,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除了粗放的、诡异的、欲藏欲露的、不可理喻的、不可通达的海量污物,尚有难以尽述的无数珍宝——若是它们蓦地闪耀起来,旋舞起来……我一再自我追问:我的疯癫虽系骤然发作,但究竟有无诸多花团锦簇或黑云压城的前因后果?
然则,青出于蓝而青面獠牙的权力意志早已将任何前因后果淹死在脚下的浅水中!
39
若是把我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我决不会声色俱厉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决不会面有愧色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放弃自己的存在。
谁敢戴着黑漆漆的面具起诉我?
我是一个强大、狂躁、天崩地裂而水深火热、日月无光而丧心病狂、这样的活生生的存在!何以证明?何须证明?何必证明?啊,我是迭经确诊的疯人。我负何种责任?我领何种刑罚?我咆哮公堂!我藐视法官!我毁谤文明!我唾弃理性!我甚或认定:凡是法官都应判罪!凡是罪犯都该当庭开释!我是否不可理喻不可审理不可判决的疯子?控辩双方无不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心里有数。
谁敢摘下白晃晃的面具审判我?
审判长绝不会重重落下法棰悍然宣判:“着!即!将凶犯弗里德里希▪尼采当庭乱棒打杀!”
陪审团必有恻隐之心,他们必异口同声敦促审判长当机立断:“请旁听席上德里弗里希之亲友将其带离法庭稳妥护送回家。请法医和法警给予必要的协助。”
这?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人道主义对疯人尤其着意的庇护?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善良的人们对毫无责任能力者的毫无水分的人文关怀?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人性的、太人性的法制和人性的、太人性的执法者恪守——我一次又一次欲与兽性勃发的兄弟们奋力粉碎的煌煌契约?
啊,你们胆怯的虚伪者、柔弱无骨的假惺惺者呵!你们谁敢撕下我的层层面具正视我的真容?
40
在全部的人类命运中,最严酷的不幸莫过于大地上的强大者并非同时也是头等人。在此情势下,一切都变得扭曲和阴森可怕。
所以,我要重估价值。
所以,我要清扫牛圈。
所以,我要天地翻覆。
所以,我要造就超人。
大地上的强大者必须同时也是头等人,必须同时也是疯狂的暴君和嗜血的狮子----待他吃饱了肉喝足了血,两眼血光闪闪,一切就又重新变得真实、正义和光明磊落!
然则我仅仅是语言的暴君。我惟有不着边际的论断。我惟有血光闪闪的判断。我惟有劈头盖脑的武断。我惟有愈烧愈旺的直接性——就以地狱火的万千道黑色的光焰,照射一切,穿透一切,催生一切,焚毁一切。
然则,我梦中已有无数凶猛即可爱的野兽出没;我自己则早有狮子的凶心而又口吐弥足珍贵的象牙——留神!当心!谁把黑洞洞枪口瞄准我的要害,枪口必调转方向连续射击……狄俄倪索斯魔法之秘诀,惟我自知,任何人也休想与闻!
所以,我不仅空有狮子之凶心,空有地狱之风助火势,尚且实有弥足珍贵的象牙可吐:将一切重新变得真实、正义和一片光明,舍我其谁!
41
国王的驴子口吐人言,而且是诗,而且通篇善意汹涌,芳香流溢:
(略去开篇连连的“咿呀”之声)
沉沦!沉沦!沉沦!沉沦!
这辽阔世界居然倏忽不见踪影!
罗马论为海底的妓院:
长发遮面的妓女不知是谁?
灯火沉浮,一缕缕飘向暗处;
金穗起落,一绺绺荡入朦胧;
鼓声咚咚,敲醒眉间宫闱之梦;
翠羽闪闪,扑灭眼底影影绰绰……
啊,罗马的太阳沦为笨驴,
脸拉得再长也说不出半句惊人语。
鞭影下单只会原地错蹄!
鞭声里单只会泪珠滚滚!
一朝蒙上眼罩不辨东西南北,
单只会忍辱负重原地转圈肠如雷鸣!
啊,沉沦的罗马!
啊,罗马的太阳沉落在海底!
啊,不知是谁长发遮面?
啊,不知是谁声声“咿呀”?
然则,我为何诌出如此这般顺口溜来——罪过!罪过!罗马的太阳何以沦落为笨驴之流?即令是国王的笨驴之流!但经天旋地转不过瞬息之间的轮回,罗马的太阳必将出现在何时?必将出现在何处?
宇宙的太阳每天清早徐徐升起,每天傍晚徐徐沉落……而罗马的太阳却为何每天都不见踪影?查拉图斯特拉和我四目对射相互探询,尔后又扪心自问:眼见得洪水肆虐把大地变成汪洋泽国,我们便随心所欲创建了诺亚方舟!眼见得大火把人类的家园烧成白地,我们又心领神会创造了火神黑发达斯!我们已经创造了一长溜神袛----狄俄倪索斯啊,你究竟能否创造滴溜溜旋转的奇迹?
42
我善于期待。
我的剑锋久久含恨而渴望饮血;但我仍在按剑期待。
我苦于期待。
我的火舌久久阴燃而渴望熊熊;但我仍在冷冷期待。
我隐忍期待。
谁把巨幅天蓝色锦缎绣出象征和平的美丽白鸽以遮蔽冒出火苗溅出火星这战争的柴堆,而让那战争之蟒饥肠辘辘,焦渴难当?
啊,听我说呀,我苦苦期待神圣的正午时分!
我们祖先的血又在我们的身体里毒蛇一样奔突乱蹿;这就好比长堤和长堤的冷酷对视并且互相抛出“粉碎”之谜,而在暗中做着罪恶滔天的决堤之梦。
当刀剑在粉壁上颤动铿鸣而尘灰纷扰时,我们的祖先即纷纷扑下吞噬生命的火山口;一切和平的太阳在他们看来倒反而是喷射着席卷生命的毒焰,而长久的和平则使他们的心灵生锈以至面无人色彻底崩溃……不饮血,母宁死!不劫掠,毋宁死!不蓄奴,毋宁死!
我苦苦期待着伟大的你死我活的正午时分。然则正午时分的第一波炎炎热浪仅仅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一次——仅仅短促地出现了一刹那!
43
上帝似远似近……
我向上帝万箭齐发:未知者!不可名状者!隐蔽者!恐怖者!幸灾乐祸者!窃听者!嫉妒者!撒谎者!隐瞒者!赝品制造者!假币铸造者!嗜血者!施刑者!拦路抢劫者!屏蔽闪电者!勒索巨额赎金的绑架者!灵与肉皆浸透了鲜血的杀戮者!为所欲为者!无恶不作者!最暴虐的猎人!最残忍的野兽!最滔天的洪水!最猛烈的地震!最阴险的犹大!最猖獗的飞蝗!最民愤的公敌!
渐行渐远的上帝满身箭簇,连他的影子也满是颤动的箭杆……
所以,“上帝死了”的传闻风驰电掣地轰击着辽阔的大地无边的海洋……
啊,渐行渐近的上帝面容沉郁,双目炯炯,袍袖飘飘,毫发未损……
所以,“上帝永在”的嘉讯和风细雨地润泽着焦渴的麦苗连天的芳草……
我曾将一把把箭镞在腌臜之物中久久浸泡,嗣后又满涂毒药:杀不死你,脏死你!脏不死你,毒死你!啊,为何天不从我愿!克罗迭斯完美布置利剑、毒药、毒酒以期完胜,却反过来被涂毒的剑尖刺入胸窝,又被灌了满嘴毒酒……且不说就戏剧性而言我难望沙翁之项背,即令追逐哈姆雷特王子,我也只能像某处黑暗角落鼠窝里的老鼠,当哨兵的皮靴橐橐地晃来晃去,竞未敢稍许动弹……
我忽然似有所悟:我脑子里灌满的隆隆熔岩或非上帝所为?或许是祖先的仇家在冥冥中上下其手的杰作?或许是我自己有史以来最奇妙灵感之不可告人的废弃物?
然则,我以沉舟之心度上帝浩荡之腹:既然我的阴恻恻的眼神无从变异,而我剩余的毒箭全在弦上一——我就默默地认命吧。
44
我已然变成野兽与上帝有何瓜葛,有何牵连,有何干系?我充其量不过宇宙的一念之差而己。
上帝代表他的时代至为高端的智慧并且为一切时代高端的智慧不断精进开辟了通达的路径;而我只能越俎代庖地表现我这个时代较为低端的飞虻机智:不是插科打诨暗中吸髄的横逆讽喻,就是出没无常公然吸血的暴戾嘲弄。 上帝之神性实则普遍人性之集中表现。我——?
我所杜撰的根除人性的“超人”则只能是最甚嚣尘上最乏善可陈最一览无余的一地兽毛。
无论我对上帝如何亵渎,上帝皆默不作声,或许仅在我将疯未疯之际掷来一个永恒的冷眼。
我向来放荡不羁不是不敢不愿不想冒险地“以眼还眼”,无奈我的眼珠在眼眶内乱跳乱颤……因此之故,无论是热辣辣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眼色,抑或是含意不明的暧昧眼风,我都可怜巴巴束手待斃地无从凝聚,无从生成,无从横逆暴戾浩浩荡荡自蹈死地……
然则,我决不祈求宽恕!决不哀求宽恕!决不苦求宽恕!
命运啊,该来的就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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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45
两位国王陛下有着苍老而俊朗的面容。他们不安地委婉地期期艾艾地当面非议查拉图斯特拉好斗,好战,嗜血,嗜滚滚狼烟,嗜沟渠里发黑的臭水……他们兴致勃勃地谈及祖先的福祉和绿色的家园——没有和平,就没有翡翠般的原野和黄金般的麦浪,就没有清新的空气和朦胧的彩虹,就没有自己的汗水酿造的自己的美酒……啊,不是畅饮豪饮滥饮劫掠来的一桶桶黄汤而醉生梦死,就是所有的血汗所有的美梦所有的桶中物杯中物都被抢劫一空而只剩下滴滴馋涎……英俊的青年身首分离!美丽的妇女迭被糟蹋!白发苍苍的老翁悬梁自尽!年幼稚弱的儿童异国为奴! 啊,特洛伊战争不仅是一个血雨滂沱的尸骨忱籍的传说!国王的长子赫克托尔惨死沙场,遗下的寡妻孤儿又如何在异族的铁蹄下生存下去!薪火相传的大英雄阿伽琉斯脚踵中箭,犹如光耀夺目的天星呼啸着坠落尘埃,而满地散金碎玉竟倏忽不见!啊,特洛伊人为何不把不详的木马举火而焚之,说来话长……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的汹汹怒气溢出脑门在头顶聚作沉重的黑云……
忽然瞥见查拉图斯特拉阴郁的面容拧得出水,两位文雅温良的国王陛下不由得胆战心惊,为避祸计,赶紧打住稍有锋芒的话头。
46
茫茫世界断不可一日无上帝。既然老上帝寿终正寝,我便捷足先登自授大位——当仁不让,或,舍我其谁!
我熟知过去,据以熟知未来,所以阴阳两界,无所不知。
我操控大陆,就便驾驭海洋,所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然则当务之急先要埋葬老上帝,埋其形影,葬其行状,毁其足音,灭其胜迹。所以:土葬不可!火葬不可!天葬不可!海葬不可!葬犹不可?不葬不可?好宜可风,何往何来?啊,勿用刀剑!勿用诅咒!惯用之物,皆不可用?啊,仅用污水一物即可彻底了断!假如古往今来的污水犹嫌不足,则拟从诸天引进腌臜物事补足之。
然则!为何我两眼圆睁欲视不能?为何我两耳高竖欲听不能?万幸!万幸!我的猛狮之口尚且能张能翕 ,能吃能言!
传御膳!
传御医!
然则!为何无人应声?
传天使长!
仍是一片混沌,一片寂静,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就连引进的腌臜物事亦不可见!亦不可闻!
四面八方涌来一声嗡嗡的断喝:“行刑!”
啊嗬,我恍然大悟:肇于粉碎善!源于聚敛恶!
47
查拉图斯特拉本是“创立道德”铸成大错之第一人,其“灾难性后果”将我等苦苦煎熬,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既不可自拔亦不能他拔……我等久久受苦受难,一朝脱离苦海,本应将查拉图斯特拉这位“道德之父”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声泪俱下地指控其大错即大罪罄竹难书.....然则历经罗曼谛克的梦幻轮回,铸成大错之人仍将铸成大错……查拉图斯特拉何能跳出轮回之辙摇身一变成了凶恶诋毁道德的渎神者?若是仅凭所谓“诚实”这一莫须有的品格即可跃出轮回之梦,这离奇的梦境尚能羁縻何人何物何喜何忧?如此这般,我何以自圆其说?何须自圆其说?何必自圆其说?
谁毫不容情毫无怜悯之心重重地连连抽我的嘴巴?
遐迩阒无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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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尸之鸟居高临下箭一似俯冲——该诡异之鸟素以伪诈险恶著称于世,其大获全胜,大饱口福,大快朵颐,乃在情理之中。
然则!这荒野暴尸,实非弱尸陈尸腐尸而且面目狰狞并且眉宇之间杀气腾腾;他两眼圆睁,居然吼声如雷,居然一跃而起……
伟大的预言家们有目共睹,张口结舌,倒在意料之外;我侧身其间,生命萎靡,灵魂抽筋;因此之故,乃飘然逸出此是非之地。
49
这位和气者——他对谁是和气者?
他对自己并不和气。汹涌的厌恶即将冲破他的风帆一样臌胀的胸膛,或慷慨地赠予抱头鼠蹿的被厌恶者以灭顶之灾,而他自己似乎也将颓然倒下触地而薨。
当一切尚在是与否之间波诡云谲地来回震荡,他却酷似我的嘴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我厌恶被财富团团围困的囚犯!
我厌恶他们从每一堆污秽中捞取铢寸之功或蝇头小利!
我厌恶他们有着冷酷的眼睛和淫荡的眼风——萨蹄尔仅有淫荡眼风和淫言淫事之斑斑劣迹,而绝无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三呎足以杀人无形葬人无迹之眼神!我厌恶透顶这许多冰天雪地中行凶作恶却居然不戴面具的赤裸裸的流氓痞子!
我厌恶这些赤脚的、要钱不要命的暴徒!我厌恶他们的恶奴 !我厌恶他们娼妓般淫荡乞丐般龌龊夜夜渴求天下金雨的妻子!我厌恶这些层层叠叠如蜂如蚁动不动杀人放火的暴徒!我厌恶这些蠢蠢欲动即将大动乱、大暴乱、大叛乱的暴徒!我尚且厌恶一切战战兢兢而又盛气凌人的卑贱者——他们既是昨天的暴徒,也是今天的暴徒,又是明天的暴徒!我厌恶这些永远的暴徒!
这名不副实的和气者如是说,况且,他那居高临下的仪态,暴跳如雷的举止,野蛮诡异的腔调——不必猜测,不必估计,不必推敲,不查自明:此人正是怒火熊熊双拳紧握跃跃欲试的如蜂如蚁的万千暴徒之放风收风者兀自颤抖的影子!
这虚假透顶的和气者如是说,又令我暗自窃喜并且喜不自胜,令我从头到脚如过电般战栗不已!我惯于含血喷人,这位和气者也如是。同道者,甚或同谋者,甚或口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并且身体力行者,决不是没有,全在于我是否善于发现。如此这般,后继者也是有的,也必有的,而且恰如江河决堤浊浪滔天,无论顺之者逆之者都在劫难逃。
然则这和气者红眼红脸红耳朵红脖子,既汗如雨下,又喘息咻咻……
我在某一瞬间担忧他颓然倒地呜呼哀哉,但我始终微笑着,假装不以为然地摇着自己的头。
查拉图斯特拉心中全然明白:这和气者并不和气,恰恰相反,他心中有太多的恶气不吐不快……他这是在自我强暴:眼睛、嘴和牙齿以及胸腹都难以抵挡这陈年恶气山呼海啸般凶猛的冲击!啊,出气的绝佳时机——出气的绝妙所在——然则,我的胃渴求柔软之物!我必须戒除手舞足蹈咬牙切齿走村骂村住店砸店的欲壑难填?狄俄倪索斯看透世界征服世界蹂躏世界的朦胧醉眼,萨堤洛斯压倒灵魂压碎地皮压塌山梁的淫荡眼风,我且皈依?我必皈依?
啊嗬!我空有屠伯之念虚有屠伯之表!却只能实有金碧辉煌而又酒气熏天的屠伯之颂。
50
查拉图斯特拉何以听到他人盛赞自己“比一头牛更好”,竟当即翻脸,两眼血红,步履踉跄,险些坠下烟瘴郁结的渊薮?
查拉图斯特拉凶狠地怒吼:“滚开!滚开!你这居心不良的诌媚者!你为何要用这种矫饰的赞扬和甜言蜜语来败坏我啊?滚开!离开我!”
啊,查拉图斯特拉突发雷霆之怒骤显虎狼之威,却是为何?难道这罕见的失态另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玄机?
不!我绝对不可能比一头牛更好!牛从不撒谎,累极就吐白沫,饿极就哞哞叫,脏极就滚水凼,痒极就甩尾巴……我也差不多如是?数千年前,善神亦即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征伐恶神亦即黑暗之神蒙昧之神安格拉•曼纽,善神必兴,恶神必亡……历经乍阴乍阳的曼妙轮回,难道我真的会故态复萌,童叟无欺?
查拉图斯特拉深知,我和任何一头牛其实都无从比拟。牛马骡驴,都是家畜,无一例外都是苯伯,都是顽伯,都是役伯,都是需要我手不停挥或重或轻地鞭策,才能勉强挪一步算一步……而战马健蹄如飞则必须严酷训练,亦即毒辣的鞭挞,毒辣的讹诈,毒辣的哄骗,如此这般“三鞭翻飞”……然则我必尊重它们,供奉它们,美誉它们,否则我必死无葬身之地,而惟有葬身之海,而惟有葬身之大鳄口腹!
51
当查拉图斯特拉宣告“上帝已经死了”,我面色惨白,欲强作镇静而有所不能,且目光闪烁不定,似有未便告人的隐情。
铁证向伪证演变得寸进尺,只因其含铁量太过贫乏而且越来越难觅铁之侧影或倒影或掠影……伪证则向铁证风驰电掣地演化,只因其“伪”实“诈”并且牵连“奸险”与“凶恶”,我多番颠来倒去,仍眉头紧皱难以点伪成铁。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两手空空,既无鹅毛纷飞的铁证亦无锋芒毕露的伪证;不过口说无凭耳闻无据,如此凭据历经热讽之火冷嘲之冰翻覆锻炼.....最终坐实上帝为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之憧憧魅影所蓄意谋刺,因其久泡污水锈迹斑斑的长剑拔出之时蓦然断成九截零落一地,故上帝无惊无险至今健在。
查拉图斯特拉之纪元前生卒年月证明,我绝无可能直接或间接参与此案!我全然无辜?
这时,查拉图斯特拉无案一身轻,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便躺到地上,在落英缤纷的隐秘和宁静中,他忘掉了自己的那一点干渴,倦眼难睁地呼呼睡去。
然则一条蛇目光阴冷已然莅临敝地……它正是来有影去有踪的不束之客!
许多年前,查拉图斯特拉曾被毒蛇在颈项上咬了一口,奄奄待毙……并非早已忘掉那一点淡淡的隐痛,不过以为是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又毫无戒心安然睡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昂的蛇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查拉图斯特拉熟睡中的面容……
后来究竟发生了何种悲剧或滑稽剧,我从未提及,或许是羞与人言,或许是难与人言,或许是家门不幸,外人勿扰。
上帝是否健在,我已经说过,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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