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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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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由几子
1楼
1
如果说西北部阴雨连绵的冬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惩罚,那么夏季就是最好的补偿,几乎日复一日的阳 光明媚,晴空万里。有时候蓝天上鹅毛般的几朵白云,也只是增添些情趣而已。淑梅穿着泳装躺在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头顶马褂木厚厚的浓荫挡住了刺眼的日光。
挂在廊下的温度计显示气温华氏76度(约25摄氏度),湿度刚好40%,非常的舒适惬意。微风划过,嫩绿的小草娇滴滴地颤抖,越过珊瑚树和杜鹃的藩篱,邻家柔和的风铃声时隐时现,夹杂着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淑梅换了一个姿势,但是动作小心,不让贴在脸上的黄瓜片掉落。她不太喜欢黄瓜片的味道,觉得不是在美容,而是准备起锅炒菜。但是电影里的美女们,都是这样脸上贴着黄瓜片躺在院子里做日光浴的,好像很有品味。
当然淑梅并不是一味模仿,到底是知识女性,高中哲学课里说的洋为中用去粗取精,她不仅牢记于心,还活学活用。日光浴她是绝对不做的,她永远不能接受把自己晒成老农般的咖啡色,这种美国的审美观必须坚决摒弃。一白遮千丑,是东方女性美容的不二法宝。
“再等一会儿该起来做饭了“,淑梅想。”噢,不用,女儿不在,不用做饭,冰箱里还有一点剩的意大利面,随便弄点沙拉就行了“。她重新放松身体,瘫软在躺椅上,隔壁传来孩子咯咯的笑声,夹杂着狗吠。
这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吵得淑梅心里烦躁,“这铃声太难听了,等下一定把它换掉“。淑梅刚买了部智能手机,还没来得及更换铃声。她摸索着抓起电话。
“哈喽。”
“请问是李夫人吗?“
“是的。“
“呃,下午好李夫人。我……我是警察,我从科罗拉多泉给您打电话。“
“科罗拉多!“淑梅坐了起来,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吗?“
“呃,李夫人,您现在是自己,还是和朋友或其他人在一起?”
“就我自己。请问出什么事了?”淑梅提高了声调。
对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李夫人,呃,请你保持镇定。夏润是你的女儿,是吗?”
“是的,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她几乎喊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
隔壁孩子的笑声停止了,狗还在叫,但叫声带有敌意。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呃……有一起交通事故,涉及您的女儿。”
“她受伤了吗?”淑梅的声音发抖,手也在颤抖。
“她现在在急救室里,如果可能的话请您立即过来。”
舒梅的脑子一片空白,黄瓜片从她的脸上滑落她也没注意。
“机票,机票”。她扔下电话,喃喃着起身向屋里跑去。她的腿有点发软,在草坪上摔了一跤。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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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2
淑梅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靠在马文身上,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惨白的日光灯映着灰色的水泥墙面。走在他们前面的盖瑞停了下来,他是停尸房的工作人员,白色的口罩在灯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护目镜的反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在原地等着,等他们走近了,打开身旁的一扇门。门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回声在走廊里震荡。他们跟着盖瑞进入房间,盖瑞高大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堵摇晃的墙。
盖瑞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灯,屋里霎时一片雪亮,几十盏日光灯的灯光撞击到白色的地板又反射上去,隐约可以看见吊灯上面纵横交错的管道系统。
屋里靠墙矗立着一排一人多高的厚重的不锈钢柜子,盖瑞领着他们来到一个柜子旁,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记录夹,抬头看着淑梅:“李夫人对吗?“
淑梅点了点头,用纸巾擦了下眼睛。
“您的女儿是李夏润。”
“是。”淑梅抽泣着说。
盖瑞查看了不锈钢柜上的号码,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里的尸体上罩着一块白布,盖瑞带上乳胶手套,把白布揭开。
看到夏润的脸,淑梅几乎瘫坐在地上,她失声痛哭,伸着手,好像要去抓住夏润。
“蜜糖,蜜糖。”马文在她耳边轻声叫着,同时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把她拥在怀里。
盖瑞显然已经看惯了这样的场景,他静静地站在旁边,脸上毫无表情。
淑梅伸出双手抓住抽屉的边沿,把自己拉近。夏润的脸显然已经被整理过了,头发整齐地压在脑后,脸颊和嘴唇上的红色极不自然,但面容很安详,眼帘在脸上画出两条优雅的弧线,紧闭的嘴唇看似有些严肃。
夏润的嘴唇很少像现在这样紧闭,总是微微地张开,好像有些吃惊,又好像期待着什么。
“夏润,”淑梅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怕惊醒她,“夏润,”淑梅哭出了声,“妈妈来了。
“夏润,夏润!“淑梅突然尖叫起来,尖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让人毛骨悚然。
马文将淑梅从抽屉旁拉开,从后面抱住她,不断轻轻地摇晃。
等淑梅的情绪有所平复,站在一旁的警官脸上带着歉意小心地问她:“李夫人,这是您的女儿夏润?“
淑梅哭着点了点头。
“对不起。“ 盖瑞将白布重新盖好,把抽屉关上。淑梅挣扎着想要拉开抽屉,但被马文紧紧地抱住。
盖瑞拉开了另一个抽屉,揭开白布。
“夫人,对不起。请您再确认一下您的丈夫,李东山先生。“
“是前夫。”马文更正道。
“噢,对不起。”警官尴尬地笑了一下,“您的前夫,您女儿的父亲。”
听到东山的名字,淑梅怒火中烧,她疯了般地摇头,把脸扭向一边,想要走开。马文拥着淑梅,嘴里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把她推向打开的抽屉。但淑梅好像突然有了力气,绷紧着双腿抵抗。“不,不,不要!我不要看他,我不要看他!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他!”
她的尖叫声让在场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挤了挤眼睛。
“对不起,夫人。我知道您很难过,“警官委婉地说,”不过我们需要您确认一下,请您协助。”
淑梅被马文推向抽屉边,但她没有睁眼。
“请问是您的前夫李东山先生么?“警官问。
淑梅依然没有睁眼,她不想看他,杀人犯,是他杀死了夏润!
“夫人,很抱歉,但请您协助我们。 “警官一脸无奈。
淑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是,“她突然大声吼道,但依然闭着眼,”就是他,就是这个杂种,王八蛋,是他害了我的女儿!”
警官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盖瑞慌张地拉起白布遮住东山的脸,把抽屉推回去。
淑梅靠着马文的肩膀,大声抽泣,身体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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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3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3
生拉硬拽地,淑梅还真和美国扯得上关系,如果不是那场在朝显半岛上发生的战争,淑梅的父亲和母亲相遇结合的几率,不会比赢得彩票大奖高多少。淑梅的父亲江胜春,一个江西大山里长大的孩子,十几岁时应征入伍去了朝显前线。因为作战英勇,负伤后依然勇猛进攻,战地入党。战争结束后因伤转业来到淑梅母亲所在北方城市,成了军工厂的一名企业干部。伤情并无大碍,就是走路稍稍有点跛,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淑梅的母亲董翠馨,家里是做小生意的,有个半大不小的铺子。这种小业主的成分,在新社会算不上坏,可也不能算好。还在当学生的时候,就有好几次被成分拖了后腿,不能争取先进,这让董翠馨下定决心一定要嫁一个成分高的红五类。
可她看上的常常看不上她,对她满意的她又不来电,挑来挑去就有些耽搁。岁月不饶人,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差不多都结婚了,单位里开始对她有了议论。她有些着急,担心自己会成为老姑娘,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江胜春介绍给了她。
按理说江胜春不是董翠馨理想的人选,不仅个头比她矮,腿还有残疾,但退伍军人和军工企业干部的光环让这些缺点变得可以接受。再加上他的家人全部都在江西老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大哥一起生活。他独自一人生活在本市,董翠馨过门儿就是一家的主妇。
江胜春憨厚老实,不善言辞,董翠馨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婚后拿捏住他应该不是难事,权衡利弊,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当然作为一个姑娘家,必要的托词和矜持还是不能省略的,其实都是虚张声势,堵住别人的嘴,不能让人家说她一个姑娘家主动送上门。因此,约会了三个多月,董翠馨就红着脸,娇羞怯怯的答应了江胜春。
江胜春原以为是场硬仗,却不料没费多大力气,虽说不能算不攻自破,但也是速战速决。可唾手而来喜悦和幸福并不长久,新婚没多久,江胜春就沮丧的发现,原来比他高半头却小鸟依人的董翠馨,气势和脾气比他高出半个头都不止。
他也曾试图反击,可他学过的招数都派不上用场。在战场上他可以大吼一声,勇猛直前地和敌人硬碰硬,但在董翠馨面前,他次次落荒而逃。江胜春虽然有些郁闷,但从小在偏僻穷困的山村里看惯了人间疾苦,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奢求,而且董翠馨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无论她怎么数落他,训斥他,她从来都让他吃得饱,穿得体面,而且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结婚后,江胜春连自己的袜子都没洗过。就凭这一点,董翠馨就算是个合格的妻子。江胜春想,女人吗,总是喜欢鸡毛蒜皮,自己是男人,多让让也是应该的,再说哪个男人不怕老婆呢?
其实江胜春在家里也不是全无地位,董翠馨在柴米油盐这些小事上从来不让他做主,但真的遇到的大事,却没了注意,一反往日的骄横跋扈,变得惶恐而不知所措,只等他表态。每到这时候,江胜春心里就油然而生一家之主的自豪,只是这种自豪,一般不会长久,一旦他做出决定,董翠馨就恢复了自信,然后就是事后诸葛亮,对他的决定大加批判和贬低。如果事后证明他的决定是错误的,董翠馨就会抓着把柄不放,时不时地拿出来羞辱和寒碜他。
孩子出生后,董翠馨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他几乎视而不见,有时候他觉得老婆,女儿和儿子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个挣工资,干力气活,拿大主意,然后被数落和训斥的外人。他心里其实很爱他的一双儿女,很想和他们嘻嘻哈哈地滚在一起,但女儿儿子因为妈妈,对他都有些不尊重。
“妈妈,妈妈呢?我要妈妈。”
他伸手去抱女儿,却被女儿扒拉开,“你起开,我要妈妈。”
女儿淑梅是老大,弟弟国新比淑梅小四岁。女儿儿子都一天到晚缠着妈妈,对他和董翠馨对他的态度一样。
“你别动,都给我弄坏了,你干嘛那么讨厌啊!”女儿对他吼。其实他只不过觉得女儿做的手工好玩,拿起来看看。
“妈,你看爸呀,他又坐我床上了。你起来,你起来!“
女儿成了小姑娘以后,就不许他再坐在她床上了,但是董翠馨可以随便躺随便坐。女儿嫌他脏,他虽然不计较,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淑梅小的时候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江胜春的眼睛是那种类似蒙古人的细长的三角眼,棱角分明,像是压扁的三角尺。董翠馨为此没少埋怨他把这双眼睛遗传给了女儿,但是好像董翠馨不仅气势和个头上胜过江胜春,基因也不肯服输,淑梅上小学的时候,上眼皮渐渐出现一条弧线,和妈妈一样成了双眼皮,把生硬的三角眼变成线条柔和的柳叶眼。董翠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淑梅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女,但是很耐看。
董翠馨虽然强势跋扈,但对儿女溺爱有加,典型的子女奴,对孩子几乎百依百顺,生怕受委屈。江胜春虽然也疼爱孩子,可难免觉得董翠馨对孩子太过纵容,但每欲加管束,总被董翠馨呵退,所以两个孩子都有些娇惯蛮横。但淑梅和国新的骄纵只是在家里对父母,典型的窝里横,出了家门就老实得像绵羊一般。
直到淑梅升入中学开始懂事,才渐渐体会到父亲在家里的作用。家里的房子是靠父亲分来的,父子的工资比母亲多一倍都不止。家里所有大事几乎都是父亲拿主意,无论事后怎样被妈妈埋怨,下次来了大事,拿主意的还是父亲。
她开始对父亲心生敬意,但多少年的习惯很难改变,对父亲说话依然傲慢随意。有一次她的同学问她为什么对父亲那样说话,淑梅竟是一脸茫然,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江胜春和董翠馨的文化都不高,淑梅上了中学以后,他俩在学习上就帮不上什么忙。好在淑梅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师说的基本都能照做,虽然成绩也就是个中等随大流,但江胜春夫妇已经别无苛求。淑梅就这么中不溜的从初中升入高中,中不溜的参加了高考,高考的成绩也是中不溜。好在他们那年学生数量少,而且又是一线城市,一般院校竞争并不激烈,淑梅很顺利的被一家外省的农学院录取了。
学校和专业都是江胜春选的,学的是刚刚兴起的花卉园林专业,选外地的农学院是因为竞争小把握大,专业是因为江胜春自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有归农情节。淑梅对此不置可否,倒是董翠馨事后诸葛亮,埋怨江胜春选了所外地的学校,让女儿离家远行。
“这么小的年纪,又是个女孩子,你让她一个人跑那么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董翠馨一脸的别扭,”让你选个学校,你选了这么个学校,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我选,甭管什么学校,就选本地的。淑梅的分数,好多本地的学校都可以上啊!非得挑个外地的,你说那脑子不是进水了,是什么?你就说你能干成什么事?”
江胜春默不做声地听着,其实他根本没听,这么多年,对付董翠馨他早已养成左耳进右耳出的习惯,不反驳,不入心,就当是一只苍蝇在旁边嗡嗡。
就这样,淑梅去了外地一个二线城市的一般院校。她作风一如既往,学习中不溜,各方面都中不溜。江胜春夫妇只要女儿健康、平安,不挂科,其他都没什么要求。但只一点,董翠馨对淑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谈恋爱。
可就这一点淑梅没有听母亲的。
从大二开始,宿舍里的女生很多都有了男朋友。淑梅其实并没想谈恋爱,妈妈的话她也都记得。可是整个大氛围是,如果她不谈恋爱,到反而成了异类,像是没人要的劣等货,这点淑梅万万不可接受。正好有一个同系的,来自遥远南方省份的秀气的男孩子主动向她示好,淑梅就顺水推舟地谈起了恋爱。
开始谈恋爱淑梅才知道谈男朋友有许多好处,不仅可以昭示世界自己有人追求,还有很多实际的方便:比如夜里去离得远的教学楼上选修课,会有人陪伴走过黑暗恐怖的偏僻路段,打饭的时候有人为她冲锋陷阵抢好菜,所有的力气活都不用求人,而且寂寞的时候会有人陪她说话玩笑。虽然两个人一起吃饭,饭票混用,女生多少会吃些亏,但是农学院是有伙食补助的,她一个女孩子本来就吃不完,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淑梅对这段恋情其实是抱着恋爱实习的心态,并未太认真,可男孩子却动了真心。毕业分配的时候男孩因为哪来哪去的原则,很难弄到名额去淑梅所在的一线城市。虽然淑梅去男孩所在的南方省份很容易,男孩也要求淑梅和他一起回家,但淑梅断然拒绝。男孩百般哀求,但淑梅终究不为所动,最后男孩只得心碎返家。淑梅虽然也有些伤感,但很快就恢复常态,并且切断了和男孩的所有联系。
淑梅回到家乡,江胜春托老战友的关系,把淑梅安排进一家国营苗圃做技术员。淑梅很快就熟悉了工作环境,工作也很轻松。每天早上骑车二十分钟到单位,先去打开水,回来沏上茶看看当天的报纸,然后就去苗圃和温室做些领导布置的工作。
工作内容不多,不过是记记温湿度,有时候测量一下植株高度,茎粗,叶片宽度等等。浇水、施肥、打药、除草、松土这些粗活,她只要动动嘴,有工人负责。负责的工人其实都是正式工,是工头,也只是动动嘴,具体工作都是雇来的农民工做的。
忙完这些,回办公室和同事聊聊天,就是午饭时间了。午饭后趴在办工桌上眯一个小时。下午一般也是去地里和温室转转,看有什么问题,然后就是等着下班了。
淑梅在事业上没什么野心,职称只要能按部就班随大流就可以。她也没有继续深造考研的打算。苗圃里每年年终都会进行员工考评,然后按一二三等发放年终奖。淑梅从来没有想过要争那几个屈指可数的一等奖,只要不是三等奖就心满意足。(全苗圃每年三等奖也就两三个人,基本上都是老请病假的病号,和老请事假的消极怠工者。)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关心钱,其实她最关心的就是钱和福利待遇。苗圃里有些能人主动出去跑销售,按销售额提成,还有的利用苗圃的设施搞开发项目,和苗圃分成。这些人虽然拿钱不少,但太辛苦,太操心。淑梅可不想吃这种苦,她关心的只是自己是不是随大流,和大多数人钱拿得一样多。
除此之外还有她关心的一件事,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恋爱结婚理所当然地列入议事日程。和大学里的男朋友分手对她影响不大,她原本也没太用心,至于对方认真了,那可怨不到她。但现情况不一样,她要为结婚谈恋爱,婚姻可不是儿戏,嫁给谁关乎她今后一生的幸福。
淑梅虽说算不上什么大美女,但也是五官端正,而且挺耐看。一个正当年华的妙龄姑娘,当然不会被人忽视,她来报道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给她介绍对象了。介绍的都是和她相当的大学毕业生,比如同苗圃的技术员,或者其他单位的工程师、技术员之类的。但是妈妈董翠馨的意见是要找一个当官有前途的,最差也得在机关工作,有被提拔的可能,将来夫贵妻荣,还能照顾到娘家。
江胜春和董翠馨意见一致,特别强调模样不重要,好看当不得饭吃,有能力才是最要紧的。江胜春的这个观点当然不会被董翠馨放过,对江胜春一顿嘲笑挖苦,说他即没模样又没能力,叫淑梅“千万别找你爸这样的”。
淑梅虽然认同父母的教导,但在长相上有自己的主见。她心仪的类型是那种身材高挑飘逸,脸型消瘦,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在她那个时代通称奶油小生,现在叫做花美男的类型,比如香港的黎明,钟镇涛,台湾的童安格还有小虎队的苏有朋。别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理工男,她虽说碍于情面去见了面,但本来就不是官场潜力股,又不是英俊小生,就都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单位里发生的一件事颠覆了淑梅的择偶标准。同苗圃里另一个组的一个女中专生,比她早来两年,模样没她好,脑子没她聪明,学历比她低,说话有口音,一嘴的碴子味儿,黑黑胖胖的像个假小子。业务一般,其它也没什么出众的,但是有一天突然宣布要办理停薪留职,去美国陪读,说她老公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正在美国攻读学位。
这下像在场里扔了一枚炸弹,这么个平时不声不响,要啥没啥的小妮子居然要去美国!苗圃里只有场长和书记出过国,平头百姓因私出国,苗圃里还是头一遭。原来从不被注意的她顿时成了全苗圃关注的中心,地位瞬间提升,她一出现就被大家团团围住,笑着问长问短。
淑梅在大学里的时候,也有认识的人出国,但在他们那个二类农学院,出国的都是四五十岁的教授、副教授,最不济的也得是个讲师。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淑梅从来没觉得去美国能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的亲戚朋友邻居,没有一个出过国的。但这件事让她完全改变了想法,原来去美国并不是那么遥不可攀,并不是只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可以去美国,美国和她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
就像亚当和夏娃吃了那个诱人的苹果,淑梅心里动了出国的念头。
她看过美国电影,电影里展示的生活让她羡慕,洋房、汽车、屋里豪华高雅的装饰,花木葱郁、绿草如茵的庭院,还有目不暇接的美食。她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都是有值得庆贺的事才会去,一年不过几次。但电影里的美国人好像随随便便地就去吃炸鸡和汉堡。
电影里的美国男人风度翩翩,女人风情万种,她们画着美丽的妆容,指甲上涂着红色的蔻丹,衣着鲜亮,去海边、去豪宅、派对、酒会、野餐,轻歌曼舞,灯红酒绿,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如她的中专生要去享受的生活,淑梅愤愤不平地想,她比她强百倍,她能,她也能!她虽然没有对父母言明,但内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她也要找一个能出国的,她也要去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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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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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董翠馨和江胜春发动亲朋好友,四处活动,为淑梅搜罗潜力股。不久,江胜春为淑梅物色了一个老战友上司的儿子。小伙子虽说只是部里的小科员,可在部里工作,晋升空间很大,更重要的是,小伙子的父亲是局级干部,肯定能为儿子的仕途做铺垫。董翠馨虽然嘴上没夸奖,但心里觉得老头儿这事干得靠谱。
他们约定在一个小公园里见面,江胜春陪着淑梅迟到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约定的地点在湖边凉亭,因为已经见过各自的照片,一下就认出了对方。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二,修长飘逸,眼睛有些凹陷,像是广东人。相互寒暄过后,江胜春就推说还有事,让他们慢慢聊。淑梅看得出来,父亲对小伙子很满意。
因为是周末,公园里人比较多,凉亭里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很嘈杂。小伙子提议去湖边走一走,淑梅点头应允。
时值晚春,杨柳絮正是猖狂,他们边走边不断用手拂去撞到脸上的绒毛,像是在不断打自己的脸。小伙子手大脚大,十指白昝修长,指甲很干净而且修整的光滑圆润,走路的时候有点轻微的外八字,显得很自信。
淑梅稍稍靠后一点,走在他旁边。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稳,好像每个音节都是经过考虑才发出来的,让人有安全感。他们谈了些各自的生活,喜好什么,平时都干什么。淑梅很快就放松下来,好像有他在,无论什么样的危险,都能被他化险为夷。
他在湖边一个食品亭给她买了一个冰淇淋,但只买了一个。淑梅问你不吃吗,小伙子说他不爱吃零食。他说话行事温和,并不锋芒毕露,但暗藏着一种威严,让人觉得不可侵犯。走在他身后,她立刻能想象到自己领着孩子,也这样跟着在他,好像只要他走在前面,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淑梅原打算只是来见个面,敷衍一下父亲,却没料到动了心,她有些苦恼,有些进退两难。和他在一起既有安全感,也很放松,凭直觉她知道他是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可是和他在一起,也就意味着要在这个城市待一辈子,她会像苗圃里其他女工一样,白天工作,晚上回家相夫教子直到退休。那她刚刚设立的人生目标呢?放弃他,有些可惜,可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单位老死一生,她又有些不甘心。
父亲江胜春对小伙子很满意,小伙子通过媒人回话也对淑梅印象不错。他们之后又见了一面,这次是董翠馨出马陪淑梅去的,回来就让淑梅带小伙子来家里吃饭。她语重心长地对淑梅说:“看准了就不要拖,现在好小伙子不多,犹犹豫豫地,夜长梦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座庙了。”
淑梅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该继续深入,还是就此刹车,可不和小伙子继续又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正坐在坐在办公室里出神,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场里的打字员张红。
“哎呀,干什么!吓了我一跳。”淑梅瞪了张红一眼。
“想什么呢?”张红问。
“想工作呢,还能想什么。”
“拉倒吧。”张红打了她一下,“哎,问你个事。”
“啥事,肯定没啥好事吧?”淑梅斜眼瞄着张红,佯装生气。
“你有对象没?”张红表情暧昧地看着淑梅。
“你问这个干吗?”
张红压低了声音:“你要没谈,我给你介绍一个。”
淑梅愣了两秒钟,眨了下眼说:“没,没有啊。你怎么突然当起媒婆啦?”她假装调侃,实则掩饰说谎的尴尬。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张红说。
“哪的呀?”
“市农科院的。”
“你们那口子的同事?”
“也不是,是我们那口子同事的同事。”张红边说边看了看左右,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个粗壮的汉子咧着嘴冲着镜头笑,背景应该是个什么景区,他的圆滚的头颅像个敦实的冬瓜,因为剃了圆寸更显得肉肉的,脖子的宽度和头颅差不多,因为粗,显得有些短。宽肩,扩胸,两条粗壮的胳膊把衣袖撑得紧绷绷的。
他的两只眼睛笑得挤成了细细的一条,像在冬瓜上用刀拉出的两条缝,下面是一只宽阔的鼻子,两排整齐的牙齿很白,被两片薄薄的嘴唇包裹着,给整张脸增添了些许斯文的气息。
淑梅看着照片几乎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一个活脱的老农吗!张红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把照片随意仍在桌上。
“我知道,你觉得像个老农是吧?”张红似有深意的笑着说。
淑梅不置可否,笑着撇了一下嘴。
“还真被你猜着了,家是农村的,两年前分来农科院的,是个研究生。”
“研究生不研究生的到无所谓。”淑梅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但是张红后面的一句话让她像雷击了一般,整个身体都兴奋地绷紧了。
“最近刚接到美国的录取通知书,拿到助学金了,秋天就要去美国读书。”
张红的话让淑梅的心跳开始加速,脸有点发烫,她低头假装看放在桌上的照片,怕张红看见她发红的脸。“哦,不过人看着很实在,身体也很棒。”
“怎么样,见不见?”张红观察着淑梅,“要是你想见,给我张照片,如果那边也有意思,我让我们那口子给你俩约个时间。”
“嗯,说不定人家看不上我呢。”淑梅假惺惺地推辞。
“应该不会,我听我们那口子说,他不想找多优秀的,只想找个普普通通过日子的,我一想这不就是你吗。”张红说完突然意识道自己的唐突,马上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不优秀,只是说你不是那种妖里妖气,咋咋呼呼的。”
“我知道。”淑梅假装生气地拍了下张红的手。
“他来农科院以后,谈过一个对象,听说是个售货员,后来不知怎么分了。然后就一直没谈,一门心思考托福GRE。其实他们所里没人看好他,都说他出不了国,可谁知人家还真就考过了,拿到资助。他们所里和他一起考的有三四个,只他成了。你说那个售货员,哪能和你比呀?”
“和人家比什么?人各有高低,”淑梅心里快速盘算着,“不过见个面也好,就算不成也能多认识个朋友,和人家学习学习究竟是怎么学英语的。”淑梅用食指好像不经意地把桌子上的照片划到眼前,“要不就麻烦你去问问,如果人家也愿意,就见见。先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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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李东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而且是个穷苦的农村娃。他是家里的老疙瘩,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可他这个老疙瘩没比哥哥姐姐多得溺爱,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丧命。
那时候大哥还不到十九岁,大嫂刚过门儿几个月,是大哥大嫂和着大姐一起撑起了这个家,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把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抚养成人。东山比较内向,话不多,没有父母的孩子,很多事情都是咽到肚子里,不会抱怨,也很少向人诉说。
他很强壮,五大三粗的,看起来也好像挺快乐,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地笑。但是当没人的时候,他会突然陷入沉默,他可以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从很小的时候起,东山每天早晨起来,先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吃过饭就去几里地外的学校上学,晚上回来先帮着家里干活,然后吃饭,吃完饭才有空在昏暗的油灯下做作业。没人督促他,也没人监督他,他自己吭哧吭哧地,读完小学读初中,成绩一直不错。
该升高中的时候,大哥的意思是,上高中要花一大笔钱,也没多大意思,他已经能写会算,不如就像他另外一个哥哥和姐姐,或者回家务农,或者去外面打工。东山没有争辩,只说想去外面打工见见世面,但夜里用被子盖着头哭了一夜。
他的老师知道了,来家里做工作,说东山成绩很好,上个高中努把力,有可能考上大学。可上高中要到县里,食宿学杂还有课本,对他们家来说不是笔小钱,而且学上了钱花了,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考上大学。
东山明白,老师说了也是白说,可就在他打定主意外出打工的时候,已经出嫁的大姐知道消息,回来问了他,又去学校问过老师,然后就回家和姐夫商量,出钱让他去县里读高中。就这样,东山含着眼泪背着行李去了县里读高中。
考大学的时候,他填的志愿只有农学院和师范学院,除了竞争不像其他学校那样激烈,最重要的一点是有国家补助不用自己花钱。
如果让东山回忆高中的三年,那就只有一个字,饿。他每天只晚上吃一个素菜,中午馒头就一碗免费的菜汤。主食那时候还要粮票,一天最多只能吃一斤二两,吃完了也不好意思回家要。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吃完饭不出两个钟头肚子就开始觉得饿,晚上经常会被饿醒,醒了饿着肚子就睡不着。所以后来无论他怎样觉得没吃饱,都会留一小块馒头预备夜里饿醒的时候吃。
上大学以后他才知道,他是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处于蛋白质缺乏的状态,如果他能吃饱吃好,他应该不会只有一米七二的身高(他两个哥哥都比他高)。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大姐每月给她二十个咸鸡蛋,他恐怕连一米七二也长不到。
到了大学,每月有了三十几块的伙食补助,饿怕了的他就开始撒了欢地吃,不到两年的功夫,就从一个豆芽菜似的少年,吃成一个一百六十斤的大小伙子。
除了国家给的补助,东山还偷着出去打工挣钱。当装卸工,一天下来两顿饭管够,还能挣8块钱。但东山干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耽误学习,他深知这机会来之不易,很刻苦,成绩也很好,不仅顺利毕业,还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
东山时常感叹造化弄人,如果不是大姐的帮助,当然,还有大哥大嫂和他的初中老师,还有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他现在可能在某个工地做小工,或是在某个城市做小买卖,或是在家里种着自己的责任田。但是因为他们,他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到了从来不曾想过的高度。每上一级台阶都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有了更高的追求。
虽然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通过考托福、GRE自费出国,但东山那时还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去美国,那简直是他遥不可及的事。因为乡村学校的师资问题,上大学后东山的英语是比较吃力的,虽然经过努力提高了很多,但在班里也就是个中下水平,尤其口语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他说话结结巴巴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在英语课上回答问题,经常令全班哄堂大笑。害怕被取笑,他就更不敢说,可越不敢说,口语就越差。东山自己给自己找借口,想反正自己在中国,每天都说中文,英语只要pass就足够了。这么想着倒也释然,不再为英语苦恼,。
毕业以后,东山分到了农科院,单位不错,东山很满足,家里也很为他高兴。他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大哥大姐都说东山光宗耀祖,祖坟上冒青烟。在他们这种单位,像他这样的硕士毕业生一般都会有出国进修的机会,因此对于出国,东山打算好好工作,等待上级安排就是了。
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家里就一直督促他成亲的事,村里和他同样大小的后生早都娶妻生子了。东山知道自己模样一般,家里是农村的,虽说是个硕士,但这条件在他们这个一线城市并没有太大优势。他很有自知之明,只想找一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工作没多久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本地的姑娘,是个售货员,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姑娘长相一般,家里情况也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直接工作了。和姑娘在一起,聊的基本上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事,东山虽然觉得乏味,但又想女人不都这样,过日子不就是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哪能一天到晚家国情怀,科学艺术?
东山原以为他配姑娘绰绰有余,可谁曾想几个月后姑娘提出和他分手,也没说别的,就是说不合适。这对东山打击不小,他萎靡了一阵,恰好一个分在另一个单位的研究生同学准备考托福、GRE,拉他作伴一起上补习班,东山也正想寻求解脱,找个事干,就欣然答应了。
东山是个学习好手,有恒心,有毅力,做事有始有终,既然要做就全力以赴。当时的托福只考听力、语法、阅读和作文,如果那个时候像现在一样,托福要考口语,东山也许会吃不少亏。可时势造人,没有口语拖后腿,东山托福成绩不错。
GRE数学和逻辑部分东山不在话下,阅读和词汇是东山的强项,两项考试下来,东山的分数比拉他去考试的同学还高。不过东山并没抱太大的希望,考托福和GRE的人很多,但真能出国的也只是凤毛麟角,而且申请学校,不仅要交一百到几百元的报名费,填写申请材料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他只挑了10所学校提交了申请,可谁知居然有一位教授联系了他。
东山说英语结结巴巴,并且口音很重,还是中文口音加上家乡方言的口音,但美国人觉得外国人说英语有口音理所当然,也听不出什么方言碴子味儿。东山的语法和词汇都不错,说话逻辑也清晰,电话面试后教授就给他发来录取通知,并且可以作为研究生助研拿到资助。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东山觉得好像在做梦。他,一个农村孤儿,曾经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现在要去美国上学!他时候会掐自己一下,学着南方同学的口音自言自语“有没有搞错啊!”
无论是不是搞错了,时间紧迫。他是三月份拿到录取通知,八月底要去报道,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拿护照很容易,那个时候取得护照要走很多程序,层层审批,最快也要几周的时间。离职出国也是一样,所里,院里,部里,市里要盖一溜公章。最重要的,大哥和大姐还有伯伯舅舅都说:“要赶快娶媳妇,不然弄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来家,那日子可怎么过?”
东山在这点上对长辈的话是认同的,他也觉得自己玩不转金发碧眼的美国女郎,再说,人家能看上他吗?因此大家达成共识,在出国前必须解决婚姻大事。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淑梅就是那个对的人,出现在了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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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淑梅见到东山本人的时候比看他的照片还要失望。也许是光线的原因,照片上东山的皮肤没有那么黑,也没有那么粗糙。但看见东山的第一眼,淑梅感觉他好像没洗脸。
东山个头虽不算矮,但由于身体粗壮,多少有点矮胖的感觉。颧骨下面有几个麻坑,应该是青春痘的遗迹。手掌又宽又厚,手指也很粗,肥胖的脚把新皮鞋撑得鼓鼓胀胀的,也许是勒得紧的缘故,和淑梅坐着说话的时候,就把脚后跟从鞋里抽出来放风。
东山这副样子,按常规,淑梅应该爱答不理地只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停留不超过十分钟,然后就找一个借口告辞。但现在她和东山已经聊了有二十分钟,她脸上带着温婉的微笑,双腿优雅地交叉在一起,极有兴致地和东山一问一答。
“你们苗圃里工作挺忙吧?”东山问。
“也不算忙,就那么回事。我们干的主要和生产相关,都是些常规的管理和记录,就算有些科研项目也都很简单,不像你们,搞得都是高科技、前沿的东西。”淑梅谦虚地说。
听到恭维,东山笑着说:“其实具体工作也都差不多,就是做实验,记录数据,分析数据,没什么特别的。”
“对你们是没什么,但对我这样的可就不一样了,觉得很高深,都是国际水准的。”淑梅说完偷着瞟了东山一眼,怕自己显得太肉麻。
东山咯咯地笑了两声,也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淑梅。
瓜子脸,下巴尖尖的,齐肩的直发一边拢在耳后,另一边任其散落。淑梅不时地用手把散发拢起,发根在下巴和脖颈交界的地方轻柔地摇荡,有种贤妻良母的感觉。眼睛是柳叶的形状,很明亮,可眼神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犀利。鼻梁有点塌,发白的嘴唇努力地抿着,想要包住那颗有点突出的虎牙。看着淑梅的侧影,东山心里柔情一片,有一种英雄护美的欲望。
“我听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一定吃了不少苦,能读到研究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挺佩服的。”淑梅郑重其事地说。
“还行吧。”东山不想回忆过去,尤其在这个时候,“你业余时间喜欢干什么?”他想转移话题。
”我喜欢……”淑梅想了一下,“我喜欢看书。”淑梅在撒谎,比起看书,她更喜欢看电视和电影。
“还喜欢做家务,像收拾家里啊、做饭呀、做手工做衣服什么的。”这些淑梅说的是实话,她随母亲董翠馨,能从做家务中感受到乐趣,
“我还喜欢去旅游,当然经济允许的话,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风土人情。”淑梅讲了一半的真话,她是喜欢出去玩,但她对山水和古迹都没什么兴趣,她最喜欢逛街、逛集市,看当地的土特产。
她突然有些紧张,因为刚才说喜欢看书,她怕东山问她喜欢什么书,最近读了哪本书。她上一次翻看琼瑶的小说,已经是一年前了。
“你呢,业余时间有什么爱好?”她抢在东山说话之前发问,想避开书的话题,就算无法避免,也能赢得时间让她想想最近听同事们谈论过什么书。
“我,”东山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尴尬,“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他想说他喜欢听京戏,但是怕淑梅笑话,“除了工作,最多也就是打打球,哦,我也喜欢旅游,我特别喜欢爬山,喜欢大森林,历史古迹什么的。”
淑梅松了一口气,心想没什么爱好就好,她不必为了讨论这些话题费脑筋。但是喜欢爬山,那些大石头和树林子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说:“那很好啊,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 说完偷偷看了东山一眼。
东山盯着自己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淑梅接着说:“你们那么忙,搞得又都是尖端的东西,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花在业余爱好上啊。玩物丧志,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多花些时间在工作学习上,说不定也能读个研究生呢。”
东山原本怕淑梅嫌他枯燥乏味,没想到她挺善解人意,他也偷偷看了一眼淑梅。淑梅正凝视着远方,好像有些怅然若失。
“女孩子其实到没必要,如果你们都那么辛苦,还要我们男人干什么?”东山讨好地说。
淑梅刚想说女孩子也应该自强努力之类的话,但东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赶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男人应该多承担些。”
“我明白,其实不论男生女生,只要大家一条心,劲往一处使,人心齐,泰山移。”淑梅这句话说的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但东山并未在意。
他们谈的不错,至少东山觉得不错。淑梅没有按照惯常的做法,回去和介绍人说是否愿意再次见面。她直接把自己的电话给了东山,东山当然也把他的电话给了淑梅,问淑梅是不是有时间一起看场电影,淑梅欣然应允。东山问淑梅想看什么电影,淑梅选了一个美国科幻片,她猜想东山应该喜欢。
东山原以为淑梅会问他出国的事,介绍人肯定告诉她了,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吹牛的东西,可淑梅一个字都没提。他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好,看来出国不出国的,对淑梅来说没那么重要。
其实对出国之事只字不提,是淑梅预先谋划好的策略。她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至于东山,人长得一点不像研究生,更不像搞科研的,十足的一个大老粗,要是在大街上见到,她一定会以为他是哪个工地的农民工,至多也就是个包工头。在农科院搞科研,而且还是现在时髦的生物技术,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人不可貌相,这话真是不假。
他要是能再长得好看点就好了,淑梅边想边叹了一口气,可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哪能什么都占着?不过样子也还可以吧,不缺胳膊少腿的,脸上也没疤没痦子,要是能再瘦一点,高一点就更好了。不过男人长得丑点问题不大,有能力有才华才是最重要的,郎才女貌,大家不都这么说?
但是有一点让淑梅有特别印象的是,今天坐在东山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有股气味。什么气味她也说不清,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和两周前见过的那个在部里工作的小伙子,身上都没有这种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不臭不香,但是她觉得挺好闻。
净想些没有的东西,还是想点正经事吧!淑梅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好无聊。噢!美国,她要去美国了。想到去美国她不由得心花怒放,不自觉地笑了。洋房、汽车、花园、派对、还有漂亮的衣服和美酒加咖啡。黑暗中,淑梅幻想着和那些衣着华丽,谈吐高雅的绅士美女在一起。
“Hello Darling, nice to meet you。”她用英语娇滴滴地小声说,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在空中翻着兰花指,做出一个夸张的邀请的动作。
“咯咯咯,”她忍不住傻笑起来,赶忙用手捂住嘴,怕惊醒睡梦中的家人。
明天应该和爸爸说,让他把那个部里的小伙子回了。想到那个小伙子,她心里有点怅然。 他的长腿,白昝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的指甲,有些凹陷的像广东人的眼睛,还有他身上的那份从容和沉稳。
真的挺不错的,只是她和他,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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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双方都很急,但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很急,可是时不我待,他们必须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完成喜结连理的大事。
淑梅第二天就和父母说不想再见那个科员小伙子,江胜春和董翠馨都很吃惊也很生气,但当他们知道淑梅刚见过一个农科院的研究生,即将去美国读书,就只哦了一声,没再反对。
不过董翠馨提议先不要和那个部里的小伙子断,先挂着,等和东山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江胜春不同意,说这样不好,这不是把老战友卖了吗?结果被董翠馨呵斥了一顿,董翠馨骂他,你老糊涂了,他又不知道,有什么卖不卖的?先找些借口拖着不见面,等这边定了,再和那边说觉得不合适。
江胜春说那到底是脚踩两只船。董翠馨啐他道,你净胡说八道,什么脚踩两只船,这叫货比三家,淑梅又不是已经许给他了,怎么你说话就这么难听。
淑梅给他们看了东山的照片,江胜春说模样不咋地,比那个部里的小伙子差远了。董翠馨说,好看顶个屁用,能当饭吃?你自己长个熊样,还好意思说别人难看,你还是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不过董翠馨私下里和淑梅说,模样有点委屈,可男人模样好,除了吃软饭顶个屁用,别听你爸瞎咧咧,你要抓紧时间盯紧点,他这样的恐怕想和他好的人不少。
淑梅心里明白,知道自己的条件也没有多优越,既然她可以脚踩两只船,鬼知道东山会不会也是这样,也许现在就在马不停蹄的见人呢。想到这,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距离他们约定的一起看电影的时间只有两天,但淑梅感觉像是一个月,她吃不好睡不好,脑子里总是乱想。到了那天,淑梅假装如约在电影院门口碰面,其实她早到了,躲在对面几十米外的一个店里偷偷观察。
东山早到了有十分钟,淑梅看到东山以后,掐着表数到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才买了两杯饮料出了店门。她过马路从东山那一侧的步行道接近他,等东山看到她的时候,两个人只有十几米远了。她笑着小跑了两步来到东山面前,有些娇喘地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早,你到先到了。“
东山傻兮兮的笑着,觉得淑梅不是那种做作的女孩,他接过淑梅递过来的饮料,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影院。
坐在东山的身旁,淑梅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那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气味,很好闻,她不由自主地往东山身上靠了靠。东山好像回应她似地,身体也往她这边歪了歪。淑梅心里暗喜,却坐直了身子。
电影结束,已是晚饭时间,东山提议一起去吃饭,淑梅当然应允。东山问淑梅想吃什么,淑梅特意挑了一家很平民化的菜馆,口味和东山家乡的口味很相似。
吃饭的时候他们谈起刚才看过的电影,淑梅说她最喜欢的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有些憨憨的男配角,说她喜欢这种敦厚壮士的男子汉,让人有安全感。东山说其实那个英俊的男主角也不错。淑梅说不错是不错,可是总让人觉得阴柔有过,阳刚不足,像个奶油小生。也许有些女孩喜欢那样的,但她不喜欢那种类型。
东山听了心里窃喜,他知道自己五大三粗的样子有悖当今流行的俊男标准,本来担心淑梅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但淑梅的话,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多了几分自信。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他对淑梅已经有了相当的认可,人虽不是大美女,但五官端正,很耐看;大学毕业,但又不是学霸女强人;有自己的事业,但又钟情居家生活;有情趣爱好,但又不是花瓶交际花。总结一句话,是他要的过日子的人。
东山的判断其实没错,淑梅的确是一个胸无大志,有点小资情调,很会居家过日子的小女人。但是东山当时没意识到,他找到只是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爱他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纯粹的,因他而爱他的人。多年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得时候,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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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古语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对东山和淑梅来说,他们必须只争朝夕,他们都爱着对方,或者至少他们都以为爱着对方,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其实东山心里还是有些不自信,为了保险,他背着淑梅又去见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儿长相一般,块头比淑梅大,家里也是农村的,和他一样也是一路拼杀,杀出重围,金榜题名,大学毕业后来到城里工作。
和女孩见面,谈的最多的就是赴美后的打算,女孩认为应该抓住时机,更上一层楼,两人并肩作战,争取共同深造,一起开创未来。图景虽然美好,但让东山有些担心,怕驾驭不了这样的女子。见过一面后找了个推辞,打了退堂鼓。
和淑梅再次见面的时候,东山有些内疚,也有些心虚,但淑梅对他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体贴。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一个月后东山就成了淑梅家里的座上客。其实董翠馨老早就指示淑梅把东山请来吃饭,但淑梅自有主见,觉得那样会让东山看轻自己,因此忍了三个星期才向东山发出邀请。东山当然是满心欢喜,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东山知道淑梅的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本市的,去淑梅家吃饭心里其实很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入二老的法眼。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一关是怎么都要过的。到了日子,他穿了那套准备带到美国去的新西服,学着本地人的样子,买了两盒本地有名的糕点还有几兜水果,去了淑梅家。
淑梅的家在一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单元楼里,房子旧,屋里的陈设也旧,但干净整洁。来吃饭的除了淑梅的父母和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国新,还有淑梅的表姨妈段金娥。段金娥是董翠馨舅舅的女儿,也就是表妹。舅舅因为守着乡下祖传的几亩薄田和房子,一直没来城里,人民公社化的时候,田产充了公,那时候才想到进城,可已经进不来了。
两家因为走得近,段金娥小的时候经常来城里姑姑家住,和董翠馨两人很要好。人民公社化后,段金娥不想在家里务农,就求董翠馨给她在城里找个对象,嫁到城里来。江胜春发动老战友,给她找了个转业的残废军人,是个铁道兵,因为事故没了半条胳膊。段金娥起初并不愿意,但那时候户口已经开始严控,她家里的中农成分只能帮倒忙,再加上年龄也不小了,最后权衡再三,和那个残废军人成了亲。
其实即便是这样,把段金娥的户口弄到城里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江胜春在董翠馨的催逼下,跑了不少腿,费了不少口舌,求了不少人,才让段金娥在城里落了户。但段金娥心里并不感激姐夫江胜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颇有怨言,总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嫁的更好。
东山按时来到江家,进了屋,大家寒暄过后落了座。董翠馨埋怨东山,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
东山脸上堆着笑:“随便买了点,我也不知该拿什么,不成敬意,阿姨别见笑。”他说着拿出烟,抽出一支递给江胜春。他的手有点抖,这点没有逃过淑梅的眼睛。东山从没经过这个阵仗,心里紧张,只希望不要出丑。
看见东山拿烟,董翠馨对儿子江国新说:“国新,快去给你姐……”她原想说姐夫,但意识到不妥,改口说“快去给你姐把那条好烟拿来。”
“不用不用,阿姨您别忙了。”东山试图阻止淑梅的弟弟国新,但国新已经跑进里屋拿了一条万宝路香烟回来,那是董翠馨托人买的走私烟,准备送礼用的。
江胜春把烟拆开,给了东山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东山起身道谢,把烟给江胜春点着,然后又点上自己的烟。董翠馨白了江胜春一眼。
淑梅从厨房端了了一盘茶来,每人面前放了一杯。东山起身接了茶,坐下来用手把玩茶杯。茶杯有点烫,可他除了把玩茶杯,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淑梅坐在东山旁边,能感到他的紧张,虽然嘴上安慰东山,心里其实很得意。
“喝茶呀,喝茶呀。”董翠馨招呼道,“快喝茶,小李,也不是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吧。”
东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烫,他嘴里吸溜了一下。
“慢点喝,别着急。”董翠馨笑着说。
“哎,哎。好,好。阿姨您也喝茶。”东山忙不迭地答应。淑梅在旁边想笑。
“淑梅跟我和他爸说起你,我一听就说好。这么年轻,就是研究硕士生,还马上要去国外深造,真是年轻有为。”
“啊,阿姨过奖了。”东山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一起去的还有谁啊。”江胜春问。
“就我自己。”
“就你一个人啊!”江胜春有些诧异,“也没个带队的吗?”
东山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看了淑梅一眼。
淑梅有些尴尬,忙解释说:“爸,小李是自费出国的,哪有什么带队的。”
“啊!”江胜春有些惊讶,“不是组织派你出去的吗?”他一直以为东山是农科院派出去学习的。
“不是,哎呀爸,东山是自己联系的学校,人家给的奖学金。和农科院没关系。”淑梅有些不耐烦。
“学校给的奖学金,是美国给的吗?”江胜春问。
“是。”东山回答。
“那经过组织审查了吗,组织上同意了吗?”江胜春不愧是老干部,组织纪律性很强。
“呃,所里和院里都盖章了,还差部里的,不过估计没什么问题。”东山说。
董翠馨刚听到老公的质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听到淑梅和东山这么说,松了一口气,“哎呀小李,你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懂,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黄历。”
“叔叔问的也对。”东山陪着笑。
“奖学金给多少钱啊?”段金娥问,两只眼睛盯着东山。
“我是做研究生助研,免学费,每月的生活补助是一千美元多一点。”东山回答。
“你不是研究生毕业了吗,怎么还是研究生助研。”江胜春有些听不懂。
“爸,去美国都得从硕士读起。“淑梅不耐烦的回答。
东山申请的就是一个硕士的项目,但他觉得有点解释不清,就没吭声。
“那不是一个月就有八千多了吗!“段金娥突然大声说,把大家吓了一跳。
她刚在心里算过账,自己就先被吓到了。她每月工资加奖金还有各种补助,全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块钱。她老公是干部,挣得多些,加上残废军人补助,一个月也不过四百多块钱,淑梅这女婿一个月比她两口子一年挣的还多!她半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东山,弄得东山有些不好意西。
“其实也不是太高,”东山说,“我有一个同学在另外一个学校,她能拿到差不多一千二。”
“一千二百美元,那不是,那不是,有一万块了!”段金娥很快算出结果,惊讶之余,她也感到郁闷和沮丧。每次听到别人比她好,段金娥心里都是这种感受。
淑梅听到这个数字也吓了一跳,不由得扭头看了东山一眼。尽管她很想知道东山的奖学金到底有多少,她还是听从了董翠馨的告诫:不要问任何关于钱的事,那样会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容易让人起疑。
她认识人里有公派出国的,好像一个月是五百多美元,她以为东山也就是这个数,没想到东山能拿这么多钱。她的心跳有点加速,但努力屏住呼吸,不让坐在傍边的东山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董翠馨和江胜春同时被惊呆了,他们熟识的人里,东山好像是第一个拿奖学金出国的。淑梅曾和他们说过,公派出国的每月有五百美元,没想到东山比这多了一倍。
一万块钱!她和淑梅他爸都是有二十多年工龄的老职工了,两人加起来,一年也就是这个数。但董翠馨到底比段金娥见过些世面,马上说:“嗨,什么钱不钱的。出去深造学本领是最重要的,有了本事,还害怕挣不到钱?现在不像以前了,吃大锅饭,文件上不是天天说,多劳多得吗。”
“就是,就是。学成回来报效国家,待遇都低不了。”江胜春也笑着说,心里很得意。
他想起了那个他很中意的小科员儿,心想幸亏丢了芝麻,要不然哪能捡到这么个大西瓜,董翠馨这方面,还真是比他有眼光。
以后的谈话进行得非常愉快,江家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拼盘儿是前一天就做好了,冻在冰箱里;凉拌菜东山来之前也做好了;热菜有红烧鱼、炖鸡、酱焖牛肉、糖醋排骨,还有一个虾仁海带汤。
主食是面条,按照董翠馨的说法,要把李东山牢牢地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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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东山很忙,有很多手续要办,农科院的工作也要收尾交接,但他们每周都见两三次面。那个时候的大哥大,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手机,个头和商务保温杯差不多,要一万多一部,用得起的都是大款,也就是现在说的土豪,东山当然不趁。
淑梅家里有座机,晚上就打东山宿舍的公用电话。传达室的老头好奇心很强,不能说的太过火,老头又总是催促不要占用电话太长时间,耽误别人用电话,还没聊一会儿,就不得不挂掉。
淑梅左等右等,东山总是没有迈出关键的一步,就这样一直到七月份,本来就如热锅上蚂蚁的淑梅,加上暑热的折磨,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东山终于向她求婚了。
不仅淑梅,江家全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尘埃落定,了却了一桩心事。
淑梅去工会开结婚介绍信的时候,尽管天热的像下火,但她的心啊,那是如沐春风马蹄疾。
“这么快就结婚啦?”工会 歪着胖胖的圆脸问淑梅。
“是,因为他八月份就出国了,想在出国前把事儿办了。”
“办了事儿,好把你带出去,对不对?”工会 暧昧地看着淑梅笑。
淑梅眨了下眼睛,笑着没说话。
“哎,我听说是农科院的,家里农村的,还是个孤儿?”工会 一边从抽屉里拿介绍信,一边问。
淑梅心想肯定是张红这个耳报神传的话,“长舌妇”,她心里骂道。
“我就说,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有出息,能吃苦,肯下力。这下好了,熬出头了,”工会 不等淑梅回答,“我跟你说,你还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还真就比不上,吃不了这个苦!”
淑梅尴尬地笑了两声,算是回答。心想苦不苦的,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她耐着性子等工会 开完信,道过谢,拿着开好的介绍信来到走廊尽头的打字室。
张红正在打字室里看报纸,看见淑梅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新娘子来啦。你准备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啊?”
淑梅假装生气,隔空打了张红一拳,“讨厌,就你没正经。”
淑梅走到张红身边,张红放下报纸,“来开介绍信啦,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啊?”
“八月份。”
“他不是八月份就走了吗?”
“八月初办,他八月底走。”
“都准备差不多了吧?”
“有什么好准备的,时间这么紧,尽量简单点。”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早呢,怎么也得半年以后吧,要不然听说签证不好办。”淑梅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张红,“说实话,还真是要感谢你呢。”
“你这是干什么?”张红说着,却接过来把纸包打开。
纸包里是一个女士皮包,是淑梅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
张红仔细查看皮包,嘴里却说:“你这是干嘛,也太客气了!”
“这算什么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点也只是表表心意而已。哦,包里还有一块表,是西铁城的,给你们那口子的。”
张红忙打开皮包,找出手表,“哎呀,你也太破费了,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呀!”
淑梅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办,不耽误你了,到时候一定来吃喜酒啊!你们俩人来就是了,不许拿什么红包。我听我爸妈说,他们倒是给你儿子准备了个大红包。”说完对张红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门。
“哎,这就走啦,你把表拿回去给你弟弟吧。”张红在她身后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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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淑梅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婚礼,也对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的人生大事非常期待,但因为时间太过紧迫,她和东山结婚实在有点像是狗捻鸭子,慌慌张张地就办了事。以至于多年后,看多了正儿八经,动辄花费过万美元的美式婚礼,淑梅觉得自己当时结婚,就像是搭了个草台班子,还只是唱了个过场。
东山的西服是新买的,准备带去美国,只在第一次见她父母的时候穿过一次,婚礼将就着用了。可她的婚纱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更确切地说是买不到性价比高的,最后从影楼租了一套。因为有些大,拍照的时候她的后背和腰部别满了别针。裙子的裙摆处还有一块污渍,每拍一个姿势,都要摄影助理跑过来在裙子上打一个褶,把污渍遮住。淑梅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每每想到自己的婚礼,都一肚子委屈,无法释怀。
东山觉得正式的婚礼应该回老家办,在这里只招待一下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吃个饭就行了。但这个想法被董翠馨和江胜春断然拒绝。向世界昭告他们女儿的美满姻缘,是他们人生的辉煌时刻,怎么可以如此草率了事,他们咬牙出血,决定在附近商场的酒楼里办席,一百二十元一桌,整十桌宴请朋友、同事还有亲戚。
筹备结婚的时候,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董翠馨,就是淑梅该怎么被娶进李家。东山住集体宿舍,把那里做新房就得让东山的室友另外找地方住,不太合适,因此她和江胜春决定让小两口住家里,反正不到一个月东山就出国了。但是新娘子出嫁总要坐喜车,难不成让淑梅坐上喜车,去外面兜一圈再回来?淑梅的姨妈段金娥知道后说,这有何难,让淑梅去我那,东山去把她接回来不就行了,我是她娘家人,她在我那也算是在娘家。
就这样,淑梅被东山用喜车从姨妈家拉到自己家,然后全家一起去酒楼吃饭。淑梅穿了一套俗气的当时流行的桃红色西服裙装,粉色衬衫,红色高跟鞋,头上戴了假花,在段金娥的指引下,一桌一桌地挨着敬酒。鞋跟很高,又是新鞋,不太合脚,没多久淑梅的脚就开始疼。她暗暗叫苦,当初不应当听张红的,买这么高的鞋跟,但也只能强作欢颜,忍着疼痛,在席间穿梭,心里盼着这苦差早点结束。
来宾们早都知道新人们不久就要去美国,当然是祝福满满,好话一箩筐,所见皆是羡慕的眼神,至于羡慕后面是否隐藏着嫉妒,淑梅并不在乎。到后来东山明显喝多了,脸膛黑红,脖子青筋暴露,显得更粗了,话也越来越多,而且不再说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而是换成一口家乡方言。
淑梅有些窘迫,最后两桌敷衍了事,叫弟弟和段金娥的儿子洪彪一起把东山架回了家。他俩把东山放到床上,淑梅怕把新西装压坏了,连拉带拽,把西装从死猪一般的东山身上脱下来,给他盖上被子。
那晚淑梅和衣躺在东山旁边。东山酒气冲天,鼾声如雷,但淑梅实在是太累了,居然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迷糊之间,她感觉有一只手在摸她,她不耐烦地把手推开,却听到了耳边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呼唤,“淑梅,淑梅。”
她清醒了些,意识到是东山的声音,东山爬到她的身上,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推开他,但推不动,东山嘴里的酒气喷到她的脸上,她厌恶地皱着眉,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拽,但东山抱住了她。
她感受到他坚硬的躯体,有些害怕,但好像不再厌恶。董翠馨早上出门前嘱咐过她的话让她脸红心跳,她知道这个时刻到来了,每个出嫁的女孩子都要走这一遭,她别无选择!想着她二十多年养在闺中的女儿身,淑梅不禁有些感慨,眼睛里也有点湿润。
“就要成媳妇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闭上眼睛,任凭东山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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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1楼
淑梅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胳膊绷得直挺挺的,这样身体的重量不会全部落在屁股上。 拖拉机已经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突突突地跑了快二十分钟,车沿上一条条的钢管,硌得她屁股生疼。
她有些后悔没有换上一条旧裤子,这条全新的真丝双绉长裙,是她从秀水街淘来的。尽管她小心翼翼,但还是被车沿儿上的毛刺拉出了丝。
她和东山先坐火车到省城,然后转车到县城,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到了镇上,在镇上吃了饭,然后就坐上东山姐夫开来的拖拉机往家里赶。淑梅开始心里有些不满姐夫开拖拉机来接他们,但是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就明白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他们走了这么久,一辆汽车也没看见,如果不坐拖拉机,就只能坐驴马拉的牲口车了。
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玉米已经有两尺来高了。阳光透过树荫细碎地撒在他们身上,已经过了正午,天气又闷又热。远处可以看到依稀包裹在雾气中的土黄色的村庄。
“先去看咱爹咱娘吧?”大姐夫一边开车一边说,“他们都在那等着呢。”
“中。”东山用方言回答。淑梅不经意地撇了下嘴。
又往前走了一段儿,拖拉机下了水泥路,拐进农田里的一条土路,路边的树木和灌木都面目狰狞。
拖拉机摇晃得更加厉害,淑梅用手抓着车沿半蹲在车斗里。他们买的东西在车斗里滑来滑去,东山还像刚才一样坐在车沿儿上,看着好像没什么不舒服。
“皮糙肉厚”,淑梅心里骂了一句。
开了没多久,转过一个长满杂书林的小土包,就看见前面已经站了一堆人。沿着土包有一溜坟墓。
看见他们来了,其中几个人迎了上来,东山跳下车跑过去,几个人边说着什么边抱在了一起。
淑梅原想东山会过来扶自己下车,却没想他自顾自地跑了。她站在车斗里盘算该怎么下来,这时候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跑过来,扶着她下了车。
“你是淑梅吧,我是东山的二姐。”
“二姐。”淑梅勉强地笑着问候。
二姐引着她来到人群里,东山开始给她介绍,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应该是刚哭过。面对这么多人,淑梅有点紧张,东山说的谁是谁,她也没认真听,只是跟着东山鸡啄米似地点头,反正不过是他的哥哥姐姐和家人们,老老小小的有十几口子。
“那就都过来吧。”那个刚才好像说是大哥的对他们说。东山跟在大哥后面,淑梅走在他的旁边。后面跟了一群人。这应该是对东山的尊重吧,淑梅心里想,但是她不太习惯后面跟着一堆人,无论现在在单位还是以前在学校,她这个随大流的总是跟在别人后面。
他们来到一座坟墓前,砖垒的坟圈上已经摆上了供果和酒,坟堆上插了个花圈,香炉里燃着几炷香,袅袅的青烟随着风向不定的微风,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大哥在前面跪下来,东山也跪在了地上,淑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正在犹豫是不是也该下跪,后面已经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她慌忙跪下,地上的草碴子和小石子硌得膝盖生疼。她往旁边挪了挪试图避开地上的石子,挂在草棍上的绸料发出轻微的斯拉声,淑梅心里一沉,心想这条新裙子算是完蛋了,刚穿了一次。
从大哥开始,每个人都开始哭诉几句,他们的话应该是乡里多年传下来的祭奠用语,夹杂着一点文言。淑梅不能完全听懂,也无心细听,大概是说老人放心吧,一切都好,东山成亲了,即将留洋,光宗耀祖之类的。天气很潮湿,泥土里的水气已经洇湿了她的裙子,蚊子在她四周嗡嗡地乱叫,她必须不时地挥动双手,把落在胳膊上的蚊子赶走。她又热又渴又饿,腰也开始酸疼,只希望这个仪式快些结束。
终于,每个人都说完了,轮到她时,她也按着东山教的,说了几句。大哥把酒洒在坟墓上,大家集体叩头,烧了纸,祭奠就算完成了。
晚上吃过饭,大姐,二姐和二哥几家人都走了,东山和大哥大嫂坐在堂屋里说话,淑梅推说很累,独自去为他俩预备的耳房里休息。大哥的女儿给她打了一盆水,她用毛巾沾着把身子擦了一遍。
她学着大哥家里人的样子,把水泼到院子里,就皱着眉头去上厕所。下午回来的时候,她去过一次厕所,那个厕所其实就是地上挖了个坑,坑边放了一圈砖头,厕所已经半满,黑乎乎的一堆臭烘烘的粪便。她进去又跑了出来,最后自己跑到院子外面房后的隐蔽处解决了问题。
淑梅宁愿还去外面找个地方解手,可是外面一片漆黑,连个路灯也没有,稍有动静就是一阵狗吠,她又不好意思把东山叫出来陪她去方便,只好硬着头皮,屏住呼吸,跑到厕所里速战速决。
厕所的墙壁上挂着一盏三瓦的日光灯,幽暗的灰白色的灯光把一切都变成黑白的颜色。苍蝇和蚊子在她周围吵吵嚷嚷地里三层外三层,淑梅像一只快乐的老母鸡一般不断向后挥动双臂,赶走想要和她亲热的蚊虫。
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淑梅小跑着回到屋里,连厕所的灯都忘了关。天气很热,她出了不少汗,可她忍着渴不敢喝水,怕晚上要起夜。
洗完手,上了炕,她把蚊帐放下来。蚊帐是那种棉纱的,很厚重,放下来以后又闷又热,可淑梅实在是太累了,居然躺下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淑梅醒来的时候,听到此起彼伏地公鸡打鸣声,以为已经是早晨了,可是窗户上还是漆黑一片。东山睡在另一架蚊帐里,打着呼噜。淑梅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看,才三点半!
公鸡不是早上才打鸣吗,怎么这个时候就开始叫了?她记得小学的课文《半夜鸡叫》,那个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多干活,半夜跑到鸡窝里学鸡叫。但是她现在有点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这里的公鸡三点半就开始打鸣了,还用跑去鸡窝学什么鸡叫?
屋外的鸡鸣声和东山的呼噜声彼此呼应,一唱一和,淑梅再也没办法入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城市。
明天她和东山要按他家里的规矩再次拜堂成亲。淑梅说都已经在城里办过了,回来请大家吃顿饭就行了。可东山不干,他说回家这次才算正式结婚。
“我把你娶到娘家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倒插门儿。”东山对她说。
“封建余毒。”淑梅心里鄙视东山的歪理,她觉得男人有时候就是喜欢认死理儿,尤其是他们这些乡下人,不过她懒得和东山争论,不就是再折腾一次吗,随他去吧!
不过随他去也没有那么简单,吃过早饭淑梅就在东山的坚持下,又穿上了那套桃红西服裙装,登上高跟鞋,东山叫她把假花也戴上。七月流火,天气闷热,没几分钟淑梅脸上的妆就被汗水冲花了,只得重新淡淡地画了眉毛眼线,施了一点口红。
东山的大哥请了个厨子,又有亲戚来帮忙,准备摆二十桌。天刚亮就开始在院子里煎煮烹炸,弄得满院子都是油腻味。吃喝前的大戏当然是拜天地,淑梅心里很反感这一套,但是东山说村里都是这样的,不拜天地没人承认他俩结婚了。
淑梅说咱们俩是领了证的,他们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但东山不依,说那样会让家里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弄得淑梅没法,只得就范。
她先去了村里一个什么亲戚家,然后上了东山来接她的披红挂绿的驴车,左绕右绕来到东山大哥家门口,炮仗几乎把她的耳朵都震聋了。她盖着盖头,被两个人扶着,过这个,跨那个,然后就是跟着主事的吆喝拜了跪,跪了拜。
有不少人围观看热闹,好多孩子围着她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新娘子,新娘子。有的干脆跑到她跟前,从盖头下面看她的脸,淑梅觉得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又渴又累,她心里骂东山,骂他们这个村,骂这些陈规陋习,她心里只想赶快演完这场闹剧,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城里,回归文明!
入洞房的时候,她突然想,如果娶她的不是东山而是那个在部里工作的沉稳的小伙子,她就不用受这份洋罪了。可是有得就有失,小科员只能让她过波澜不惊的平淡的日子,而东山可以带她去美国,去看世界,去过电影里那样富足的生活。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她必须付出代价,做出牺牲。这么想着心里倒也不再觉得委屈了。
等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大厨和帮忙的也拿钱走了,院子里静了下来。
一家人都很疲惫,大嫂没用剩菜,新作了一些饭菜,招呼大家吃饭。淑梅一点都不饿,什么都不想吃,但这是他们在东山老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明天他们就要启程回城里了,就算装模做样也得陪大家吃几口,所以淑梅也从房里出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终于,终于快完了,”她心里唱着,觉得一副担子就要从肩上卸下来。
大家落座后,慢慢的吃饭,都没怎么说话。酒过三巡,东山举起酒杯说:“我再敬大哥、大嫂、大姐、姐夫一杯。“
他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接着说:“咱爸咱妈没得时候,我才六七岁,屁事不懂,要不是大哥大嫂,还有大姐,我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呢。”
东山的大姐听了,抽着鼻子说:“今天大喜的日子,过去的事不提了。”
“不,怎么能不提呢,我以前没说过,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得说两句。”东山又喝了一口酒,“长兄比父,长嫂长姐比母,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把我养大成人,还供我上学读书,我心里都记得。”东山放下酒杯,声音有点哽咽。
“别说了东山,大喜的日子。“大哥擦了擦眼睛,用手捂着嘴,喉咙微微抖动。
“大哥、大嫂供我到初中毕业,我上高中的钱是大姐,大姐夫给的。二哥二姐都是初中毕业就出去赚钱补贴家里的,只有我接着上学了。要不是哥哥姐姐们,没有我的今天,这些我都记得。“东山说着哭了起来。
大哥干了一口酒说:“咱爸咱妈没的时候,我十九,你们嫂子十八,刚过门儿不到三个月。你大姐十七岁。哎,那时候真难啊。按现在说,我们自己也还是孩子呢。可不管怎么说,”大哥打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起五更跨半夜的,把你们都拉扯大了,连最小的东山今天也娶媳妇成家了。”大哥手指着天哭着说:“我和你大嫂,大姐,虽说没做到最好,但是能做的都尽力了,也算对得起父母了。”
“大哥瞧你说的。”二哥也哭着说:“你们遭的罪,受的苦,父母在天有灵,都看得见。 ”
“就是,要不是你们咬牙带着我们,家早散了,哪还能有现在这么兴旺的一大家子。”二姐流着泪说。
淑梅静静地坐着,本来她对他们谈论什么没有任何兴趣,但是那些掏自肺腑的话,碰撞到她本质里善良和诚实的底线,虽说是局外人,也被眼前的一幕所感动。血缘的纽带和亲情的交织,触动到她心底柔软的部分,不由得眼里也有些湿润。
这时候,东山把一个公文皮包拿到桌上,他打开皮包,拿出一叠叠钱。
淑梅愣住了,她吃惊地看着东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钱是怎么回事,东山从来没和她提起过。
“东山你这是干嘛?”大哥试图阻止东山。
东山把钱分成几叠,放到大哥,大姐,和二哥,二姐面前。
“我最小,你们都对我有养育之恩。虽说我以前从来没提过,但我心里有数。我刚工作没几年,也没什么钱,心里惭愧没能多补贴你们些。现在这个家里我比你们都强,我该帮哥哥姐姐们一把。”
“东山,用不着,我们现在都比以前好过多了。你刚结婚,又要出国用钱地方多,你拿回去。”东山大姐把钱往东山皮包里塞。
“大姐,你听我说,”东山一边阻止大姐一边说:“比起你们给我的,我这点钱算个毬!只不过是一点心意,你们一定拿着。今后这个家,我和你们一起撑。”
淑梅看着桌子上的一摞摞钱,刚才心里的温暖慢慢地结成了冰。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有几千块,按照东山的收入,应该是他这几年大部分的积蓄。她惊讶东山居然都没有和她商量一下,就把这么多钱给了哥哥和姐姐们。
出国还有许多东西要买,还要带些现金,她问过了,别人说起码要带一千美元。还有机票,机票也要一万多人民币。他现在把这些钱都散出了,指望谁给他出这些费用呢?她吗,还有她的父母!
淑梅越想越气,她低着头,握紧双拳,腮帮子上的两条肌肉一跳一跳的。她努力压抑着愤怒,今天是她拜堂的日子,她不想闹得不欢而散。
他们兄妹后来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见,直到坐在对面的大哥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大哥,只听大哥举杯说道:“祝东山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大家都举起酒杯,扭头看着她。淑梅明白这是在给东山饯行,她一把抓起摆在她面前的已经斟满的酒杯,唰地站起来,凳子在她的身后翻到在地。
她举起酒杯气囊囊地大声说:“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因为愤怒,她的声音底气十足,夹杂着些咆哮的味道,几乎像是男声,把在座的人都吓的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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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2楼
@海州书生 2020-06-03 18:02:36
写得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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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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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3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12
淑梅虽说骨子里是个小市民,但和董翠馨不同是,她受过高等教育,什么场合可以恣意妄为,什么场合应当有所收敛,她的把握要更高一筹。作为一个新媳妇,在婆家的地盘儿,第一次造访就发作,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合时宜,会遭人诟病。因此,淑梅当晚虽然气得鼓鼓的,却并没有和东山争吵,当然她也绝不肯吃哑巴亏,她对东山的惩罚是拒绝同房。东山大大咧咧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淑梅情绪的变化,只当她是累了,也可能有水土不服。
第二天早上淑梅气消了些,也冷静了许多,她想几千块虽然不是小数目,但以将来在美国的收入,这几千块也算不上什么。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被占些便宜,也是难免。回程时他们没在县城留宿,而是直接去了省城,然后坐卧铺夜车回家。火车上东山呼呼大睡,还以为此行圆满,根本不知道淑梅心里的这些小算盘。
回家以后,淑梅和母亲谈及此事,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董翠馨到底是过来人,称赞女儿处理得当。哪有新媳妇第一次去婆家就闹个天翻地覆的,那也太不成样子了?再说,他大哥大姐把他养大,他给些钱还不是理所应当。
“你现在闹,把东山惹急了伤了感情,那才叫不值。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东山平平安安地送走,然后让他尽快把你接过去,在美国安顿下来。去了美国,有多少钱不能挣,有多少福不能享?眼光要长远些,别光顾着眼前这块儿八毛的。”董翠馨语重心长地对淑梅说。
“您说的是,可我就怕到了美国还是一样,总要补贴他们,无底洞一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你现在给就是为了将来不给或是少给,”董翠馨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
淑梅没太听懂,眯着眼看董翠馨。
“你想啊,他第一次给钱你就拦着不让给,那他心里总觉得还欠着他们,还要找机会给,你不让给,能有正当什么理由?那你岂不是越来越理亏。可如果现在给了,那就不同了, 你没有理亏的地方,以后他再给,你就有说头了,不是给过了吗?特别是等你们有了孩子,你就更有理由了,孩子开销大不说,还得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存学费。孩子也是他的,他不也得为孩子打算?这么着,你怎么说都有理,让他无话可说。”
淑梅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
“你爸开始和东山一样。”董翠馨说着朝江胜春的方向努了努嘴。江胜春正坐在书桌旁,聚精会神地往笔记本上抄报纸上的健康养生小常识。
“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老往家里给你奶奶和那些个姑姑伯伯们寄钱。你爸是干部,我是个小工人,你爸挣得比我多好多,他寄钱,我就不说什么,但有时也给他脸子看,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干什么。等有了你,那就不一样了,我就和你爸说,你原来给家里寄钱,我不说什么,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可现在咱们有孩子了,开销增加了不少,还得有点积蓄预备孩子有个病有个灾的,你还像原来那样往家里寄钱,咱们拿什么养孩子,就指着我每月那三十几块钱呀!你爸知道我说的在理,但还是要寄,但是理在我手里啊,我和他闹了几次,他就寄的少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做儿女的给老人寄钱还是应该的,只是不能太过火,像你说的,填无底洞,那谁受得了?“
淑梅按照母亲说的没再和东山提给钱的事,最后的结果也并没有淑梅想得那么糟。东山一个同事的爱人在航空公司工作,东山托她已经买好了打折机票,钱已经付过了。淑梅庆幸自己有所克制,没有和东山在他老家为给钱的事争吵,否则伤感情不说,还真有点下不来台呢。
从东山老家回来,出国的日子就很近了,东山每天在外面跑手续和工作交接,淑梅也穿梭在市场给东山采买出国要带的东西。从没出过国,也不知都要带什么,他们咨询了出过国的朋友,但还是不得要领,最后综合各种意见,确定了要带的物品清单。
淑梅特地请了几天假,奔波于各大商场和批发市场,淑梅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又独具慧眼,买的东西质量好,价格适中,还有几件名牌,以备重要的场合撑门面。东山很满意,觉得淑梅很贤惠。
淑梅又去买了两个结实实用的旅行箱,但要在有限的体积和重量下做出取舍,并把东西装得既不超重又不浪费空间,其实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淑梅和父亲母亲群策群力,几番实验,终于取得成功,两个箱子里的每一个空间都填的满满的,而且只超重了一公斤。淑梅听一个朋友说,超一公斤,一般不会被航空公司罚款。
忙忙乱乱地就到了东山启程的日子,淑梅全家一起去机场送行。海关的入口处有武警把守,一家人只能在此话别。
董翠馨大声问东山:“飞机到美国是几点啊?”
东山说:“是应该是晚上了。”
淑梅也大声问:”是到芝加哥吧?”
东山说:“是,先到芝加哥然后再转机。”
董翠馨大声说:“到了美国给家里来个电话,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到美国了。”
东山嘴里答应着,笑着环顾左右。因为兴奋,他红光满面,连皮肤都不显得粗糙了。
淑梅接着大声问:“到美国有人接你吗?”
东山回答说:“应该没有。到时候灵活掌握吧,不行就在机场附近住一晚。”
董翠馨关切的大声说:“住美国旅馆可要小心,把门锁好,美国治安不好。”
“放心吧,妈,我会小心的。再说谁敢惹我。”东山回答。
“去美国好好读书,回来报效祖国,”江胜春被妻女的气势鼓舞,也嚷嚷了一句。
东山笑着点了点头。
淑梅又大声问:“再检查一下,看看护照,签证都放好了没有,录取通知书也拿了吧?”
东山打开随身的背包,看了一下,冲淑梅点了点头。
“到了美国吃的呀什么的,都要小心,多吃蔬菜水果。我们有个同事的邻居王雨去过美国,他说美国水果不贵,你尽量多吃水果。”董翠馨大声告诉东山
东山不住地点头,他的头在宽阔的肩膀上 一缩一缩地,像只正挠痒痒的熊。
“到了美国赶紧去报道,把手续办了,被耽误开学。”淑梅也大声叮嘱。
她们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们都听见了她们声音极大的交谈,纷纷扭头观望。董翠馨,江胜春还有淑梅当然都注意到周围羡慕的目光,心里很是得意。她们情绪高涨,喜笑颜开,双目囧囧。
东山和他们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推着行李往海关走,他们几个使劲地挥动着胳膊,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看着东山推着行李车进入海关。
东山走过警卫,回头对他们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到一队旅客的队尾,等待查验证件过关。沉浸在炫耀喜悦中的淑梅突然被拉回现实,意识到她和东山将要分别。
淑梅也许是个庸俗势力的小市民,但她不是一个骗子,无论她怎么看东山,她所有的算计和权衡,都只是为自己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和东山结婚,她已经抱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打算。
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淑梅看着东山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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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4楼
讲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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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5楼
激情过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常态,淑梅家里仍和原来一样,是四口人。每当别人问她,想不想东山,淑梅都伤感地说想。
如果说淑梅对东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那对她有些不公,但说淑梅有一半的伤感是做给人看的,却一点都不为过。
她的确关心东山,就好比老师对学生,上级对下属,同事对同事。她关心他是不是顺利到达,是不是顺利报道,能不能适应实验室的工作,和导师相处的如何,什么时候可以给她寄来申请陪读签证所需的材料?
但她没有为东山日不思茶饭,也没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的日常生活没有因为东山的远行而受到太多干扰。不过确实有时她夜里醒来,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旁边的东山,会想起他身上的味道。
为去美国做准备,她参加了一个英语口语强化学习班,每周晚上上三次课,周六上一整天。每周,东山会给她打一次电话,开始的时候她既兴奋又好奇,问这问那的,觉得东山说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慢慢的,电话的内容就变成:
你还好吧?
挺好的。
工作忙吗?
还行吧。
注意身体。
我会小心的。
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
家里都好吧?
都好。
你自已要多注意。
好的。
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你不要挂心。
问爸妈好。
好的。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大哥大姐吗?
就问他们好吧。
她原计划年底前去美国的,但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拖再拖,直到春节前才最后尘埃落定。整个春节淑梅都过得都不消停,节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大使馆办签证。面签的时候,她很紧张,被那些道听途说的拒签故事搞得心神不定。
她做了几种预案,对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和如何回答,准备了满满一页A4纸。可当她最终站在签证窗口,把一摞材料递进去的时候,那个一头红色短发的签证官头也不抬,飞速地翻了一遍她递进去的材料,只留了几份,其它的一股脑地从窗口里推了出来。她心中一沉,以为材料有问题,刚想说什么,签证官抬头问道:“你丈夫在美国读研究生,你去那后准备工作吗?”
这个问题在淑梅的准备之列,她马上答道:“我只是去照顾他,不会工作的。”
签证官没再说什么,拿了一张纸条,在上面划了划,然后递给她,“去那个窗口交钱,一周后来取签证。“
淑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费了这么多劲,这就完事了?
接下来就是准备行装,淑梅打算三月份启程。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就少了许多忙乱。东山已经在那边安顿下来,需要什么都很明确,除了穿的用的,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东山还提出来要淑梅带一瓶臭豆腐和一些腌咸菜,淑梅以为东山在开玩笑,可谁知他是认真的。她觉得这个要求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能不能有点出息!”她在电话里骂东山。
“哎呀,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吃那口,想死了,你带点儿来吧,求你了。”东三在电话那头恳求道。
淑梅虽然心里骂东山是个扶不上台面的乡巴佬,脱不了土腥味的土老帽,但还是特意去老字号专营店买了臭豆腐和酱菜,把它们塞到旅行箱里。
在场部办完离职手续,淑梅就去各部门道别。大家都笑眯眯的,对她很友善,嘘长问暖地打听东山的情况和她们的计划。就连她的顶头上司,也对她和颜悦色,说了不少她工作努力,成绩有目共睹的话,还让淑梅去了美国之后,和她保持联系,介绍一些国外先进的科研和管理成果,协助组里的工作,更上一层楼。淑梅的上司是个不苟言笑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特殊的身份经常在场里受到排挤,再加上最近离了婚,时不时地会在他们这些小兵身上撒气。
淑梅心里明白,围绕着她的那些笑脸,诚心诚意的恐怕不多,也许嘴上在恭维,心里却说:有什么可炫耀的,靠着老公去美国,又不是自己有本事,瞎显摆什么!
看不得别人好,是人之常情,淑梅不计较。靠老公怎么了,你有这样的老公吗?她马上就要去美国吃香的喝辣的,而他们还要在这苗圃里苦着,熬着。
“您多保重,拜拜了,您呐!”淑梅学着电影《夕照街》里陈佩斯扮演的二子的语气,在心里说。
但是去美国也意味着和家人分离。临走前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虽说该有的响动都没少,但总让人觉得很安静。母亲湿润的眼睛和父亲忧郁的眼神,淑梅都看在眼里,就连没心没肺的弟弟都比平时老实了许多,不仅不再和她作对,还经常默默的帮忙。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父母的嘱咐也越来越密集。
“到了那边,就不是在家里了,自己得独当一面。这么远,妈想帮你也帮不上。”
“照顾好自己,该加衣服加衣服,该减衣服减衣服,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记得吃药,妈离得这么远,就是知道了也没法提醒你。”董翠馨说完把头扭向一边。
“到了那,不能再任性了,东山忙,你多照顾他些,别耍小性,可如果他欺负你,一定告诉爸爸,爸爸给你做主。”江胜春神情严肃,好像淑梅已经真的被东山欺负了。
“就你那样的,你能给谁做主,你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董翠馨冲着江胜春嚷嚷,回头对淑梅说:“别听你爸的,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家务活你多承担些,但你也得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妈给你那些钱,自己收好了,别让他知道,自己也想法攒些私房钱,自己手里有比什么都强。”
“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江胜春一脸的鄙夷。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董翠馨狠狠地剜了江胜春一眼,转过脸抓住淑梅的手,脸色变得温和:“唉,美国那个花花世界不比咱们这里,乱七八糟的太多,我听人说美国人又喜欢什么性解放,性自由的。妈在这方面也教不了你什么,你爸是个老实瓤子,可东山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只有你自己小心了。如果……”董翠馨停顿了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呆不下去了,就回家来,妈养着你。”
淑梅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听起来不太吉利,但母亲的话仍然让她感动。都说家是永远的避风港,也许更确切地说,有爸有妈的家才是避风港。
姨妈段金娥已经来过好多次了,给他们带来很多道听途说的美国见闻,什么治安差啊,人情薄啊,毒品泛滥啊,种族歧视啊,医药费贵啊,帮派枪战啊,还有3K党之类的,总之很恐怖,说的董翠馨和江胜春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还应该让淑梅去美国。
但段金娥却悄悄地和淑梅说,等她和东山安顿下来,能不能帮帮忙,把儿子洪彪也弄去美国读个书什么的。
段金娥很开明地说:“让他也去美国闯闯,吃点苦,见见世面。钱不用你俩出,我和他爸爸想办法。”淑梅笑了笑,既不算答应,也不是拒绝。
段金娥还拿来了好多“她精挑细选”的东西,给淑梅带去美国,可淑梅是什么人物? 他们这个市里大大小小的商场、集市儿,就没有她没去过的。段金娥拿来的东西,她只瞟一眼就大致看出是促销甩卖的货。淑梅当然不想把这些东西不远万里背到美国去,留在家里又怕被姨妈看见,淑梅和董翠馨就把它们都偷偷送了人。
分别的一天终于来了,和东山走的时候不同,董翠馨和江胜春都巴不得这一天来得慢点,慢点,再慢点。但又有谁能阻挡时间的脚步?
走的那天早上,董翠馨做了丰盛的早餐,有鱼有肉,每样都是淑梅爱吃的。可淑梅却一口都吃不下,只是在董翠馨的催促下,碍着母亲的面子,勉强咽了几口。
到了机场,他们谁都没有像上次送东山那样,美国美国地说个不停,恨不得让全候机楼的人都听到。自打进了候机厅,董翠馨的眼泪就没断过,她紧紧拉着淑梅的手,好像她一松开,淑梅就会飞走。
江胜春平日里很少哭,最多也就是眼圈红一红。除了毛、周两位伟人还有奶奶去世,淑梅不记得父亲掉过眼泪。但是江胜春在候机楼里,不停地用手帕擦眼泪和鼻子,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淑梅本不想哭,怕惹父母伤心,可一到机场,眼泪就不听话,啪嗒啪嗒根本止不住。
他们互相叮嘱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要挂念,不要太节俭,也不能太浪费,心放宽,眼放长,大事多注意,小事少计较。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东西带全了没有,放好了没有,钱带够了没有,放在安全地方了没有。
广播里开始播报淑梅航班的登机信息,淑梅跳着脚抱着董翠馨,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呜呜地哭,江胜春把手放在淑梅的背上,无声地流泪。淑梅必须走了,她紧紧拥抱了妈妈,又揽着父亲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最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抽泣着推着行李车进入海关。董翠馨,江胜春,还有弟弟国新跟在后面,被挡在了入口处。
淑梅满脸泪水,朝家人挥手道别。董翠馨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江胜春一边哭,一边朝淑梅做着进去的手势。
淑梅三步一回头,推着行李车往里走,肩膀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
“淑梅!“董翠馨突然大喊一声。淑梅闻声回头,只见母亲董翠馨用手捂着嘴,身体瘫软在江胜春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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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6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14
淑梅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座椅很舒服,通过观察别人,她发现按一下把手上的按钮,椅背还能放下来,变成躺椅。第一次按的时候,她不知道椅背是随按随落的,一按到底,人几乎自由落体般地往后仰,吓得她几乎叫起来。
飞机里的所有乘客都坐着,她一个人半躺着有点难为情,可她不知道怎么把椅背竖起来。她坐直身子,两手抓着扶手,有点不知所措,谁知不经意间又按动了按钮,椅背弹了回来,吓得她心砰砰跳。
淑梅的座位是靠走廊的双人座,靠窗坐着个胖胖的烫了头的大妈。隔着走廊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妇人像是结伴而行,胖妇人怀里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再往里是三个小姑娘,两个十岁上下,还有一个六七岁的样子。淑梅后来知道,其中一对姐妹是瘦女人的女儿,另一个年长的小姑娘是小男孩的姐姐。
淑梅很想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云海还有陆地的景色,但是东山不知怎么搞得,给她订了这么个位置,不过幸好是双排座,比中间的五排座好多了。她仔细听机舱里的广播,还有空姐说的话,免得自己因为不懂而出丑。有确实不懂的,她也不去问空姐,而是悄悄地地观察,学着别人的样子做。
飞机起飞的时候,机舱里充满了刺耳的噪音,机身突突地颤抖,淑梅感觉身体在明显倾斜,她双手死死抓住座椅的扶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没过多久,飞机开始平稳飞行,但淑梅的耳朵好像被堵住了,胀胀的,只能听到一点声音。她猜一定是她听说过的暂时性耳聋,是由气压变化造成的,只要做些吞咽动作让耳内耳外的气压平衡就会好。她试着吞咽了几次,没有作用,就用手去揉耳朵,也没什么作用,她有些慌,开始用双手拍打耳朵,忘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原来是过道对面的那位大姐,在对她说话。大姐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淑梅听懂了,她照着大姐说的,用手捏住鼻子使劲鼓气,只觉得耳朵里喀拉一下,两耳又充满了飞机嗡嗡的噪声。
那两位大姐和他们的老公都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这次结伴儿回家探亲过年。他们俩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最多的就是各自的老板(好像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多么的没水平,多么的不近人情,对工作人员是多么的苛刻,多么低估她俩的能力和水平。
淑梅听的津津有味,一点都不陌生,她在单位里和要好同事也差不多经常谈论这些。她脸上带着坏笑心里想,原来抱怨起老板来,美国中国都一样,对那个即将踏上的国度瞬间有了亲切和熟悉的感觉。
空乘送饮料餐食的时候,淑梅不知道该如何点,该怎么要,她就学着旁边的两位大姐,她们要什么,她就把她们说的学一遍。飞机上每个四个小时送餐一次,而且每次分量都很足,淑梅食量不大,吃第一顿就觉得吃撑了,可想着所有的餐食都已经包括在机票里了,不吃白不吃,于是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肚子饱胀令她昏昏欲睡,她就吃了睡,睡了吃。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直到飞机开始下降。她从梦中惊醒,空姐正在机舱里巡视,让每个人都坐直,系上安全带。淑梅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还没有,刚到西雅图,飞机要下去加油。”旁边的大姐告诉她。
飞机降落后,大家开始下飞机,淑梅问是不是要拿行李,那位大姐告诉她不用拿,待会儿重新登机,还做原来的位置。淑梅随着人流出了机舱,空姐给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箍了一个硬纸条,所有乘客都进入了候机厅。
淑梅进入候机厅,瞪大眼睛好奇地观察四周,时钟显示是下午两点左右,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树木葱茏,远处有架飞机正在缓慢地爬升。脚底下是灰色的地毯,很柔软。一排排奶油色的座椅上坐着不少旅客。候机厅中央有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两边有些商店,其中有一家麦当劳。淑梅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这就是美国了!她左看右看,觉得像在做梦。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重新登机。坐在旁边的那位大妈知道她第一次来美国,推说自己要看会儿书,坐哪里都一样,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淑梅从窗口往外看,棉絮一般的云彩形态各异,蓝天一望无际,深邃高远。往下看,一座座山峦像堆叠的绿色丝绸,迂回的公路丝带一般在山间环绕,汽车像可爱的甲壳虫,在公路上缓慢爬行。山谷里的湖泊如同一颗颗蓝色的宝石,白色的游船漂浮在水面上,好似美丽的童话。
不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变成了灰黄色的荒原。壑丛横,山谷像是巨大的裂缝,河流在山谷底部逶迤蛇行。灰黑色的山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群峰耸立,像是一把把要刺向他们的利剑,峰顶的冰雪,像是利刃的白光。
淑梅看了好久,直到空姐推着车来送餐。她吃过饭,感觉有些困,就半躺在椅子上开始睡觉,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机舱里一片躁动,空姐们正四处分发入境表要大家填写。淑梅也要了一张,从包里取出笔和护照,按照表格要求的内容一项一项地认真填写。填到是否携带食品的时候,她心里有些拿不准。淑梅是学农业的,知道食品和农产品过关需要检疫,她们苗圃从国外进口苗木,检疫过关的手续繁琐得要死。
她问了一下旁边的大姐,是否应该填报食品,大姐说你可别填,填了食品麻烦的很,你看这飞机上那个包里没有食品啊,有谁填了?
填完表没多会儿,飞机就开始降落。淑梅坐在舷窗边向外张望,黑暗中,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团光亮,好像一团星星聚在了一起,光团逐渐变大,渐渐布满了舷窗。千万盏灯聚成无边的灯海,壮观而震撼。有人说,快看快看,芝加哥。淑梅目瞪口呆看着在飞机下铺展开来的巨大城市,震撼的画面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降落芝加哥时的情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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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7楼
淑梅随着人流沿着一条没有窗户的通道向前走,白色的日光灯照在米黄色的墙上,让人觉得即冷又温暖。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闷头往前走,每走一会儿就会转一道弯。不知是吃的太多,还是紧张,淑梅突然想大便,可她不敢这时候去厕所,怕被大部队拉下。她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如果迷了路可怎么办?
淑梅看到一个厕所的标识,她没进去。可厕所的概念好像有暗示的作用,大便的感觉比刚才强烈。经过第二个厕所的时候,淑梅觉得憋不住了,就算掉队也管不了那么多,她一路小跑进了厕所。
厕所的墙壁和走廊是同样的色调,只是光线比外面柔和。轻柔的音乐在空间里回荡,夹杂着灯管嗡嗡的交流声。她从背包里找出一包纸巾,打开隔断的门,把背包挂在墙壁的挂钩上。隔断的正中有一个坐式马桶,很干净,地面也是一尘不染,马桶的右手边有一个不锈钢盒,一截卫生纸从盒里吊出来,淑梅揪住纸头轻轻一拉,拉出一大截卫生纸,原来美国的厕所是免费提供卫生纸的!淑梅有点惊讶。
马桶的上方有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方形盒子,里面也有纸可以抽出来。淑梅抽了一张,是叠好的一小搭,薄薄的,几乎透明,好像和国内当包装用的那种纸差不多。淑梅将纸展开,上面已经剪出了大致的马桶圈的形状。淑梅猜应该是铺在马桶座上的纸垫,她试了一下,果然不错。
淑梅担心赶不上大部队,不敢耽搁,快速解决战斗。洗完手,看见台子上有一沓纸,她猜是用来擦手的,拿了一张把手擦干,背上背包就飞也似地跑出来。前面是个丁字路口,她跑过去,刚好看见前面大部队的尾巴,赶忙追了过去。
淑梅跟着大部队又转了一个弯,来到一个大厅里。大厅前排是一溜移民局的检视窗口,窗口只开了两个,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说中英文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拿好护照和入境申报单,护照翻到签证页,排队等候。
队伍移动得很慢,不一会儿,前面又开了一个窗口。
有工作人员大声对大家说:“美国公民请到这边排队。”
每个队里有大概一二十人去了第三个窗口。等那个窗口前只剩几个人时,工作人员又说:“请有绿卡的永久居民到这边排队。”
大概有快三成的人呼啦啦地跑到第三个窗口前。没过多久,有绿卡的也都通关了。工作人员说:“三个窗口任何人都可以排队。”
有些人就跑去了第三个窗口,但淑梅没动,还在原来的队里排着。其实这时候每个窗口前都没有多少人,很快就轮到她了。
坐在窗口后面的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微胖的黑人官员。
“你好。”淑梅小声说。边说边把护照和入境申请单递进窗口。
“谢谢,你好吗?”移民官很和善地说,他接过淑梅递过去的护照。
“很好。”淑梅照本宣科地回答,就好像在上口语课。
黑人官员查看了她的护照和入境单,然后把他们放到一个什么仪器下扫描,查看电脑上显示出的信息。
“你到美国来干什么?”他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问,手里滑动着鼠标。
“和我丈夫团聚。”淑梅按照背好的说。
“除此之外,你来美国还有其他的目的和打算吗?”黑人官员自顾自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没有看她。
“没有,就是来看我丈夫。”官员的问题都在淑梅准备的范围里。
官员拿起一个印章在她的护照和入境单上盖了章,然后把护照还给淑梅,“欢迎来美国。祝你在美国愉快。”
“谢谢。”淑梅如释重负,她取回护照,笑着从窗口旁边的一个通道走出去,感觉浑身轻松。这就算进入美国了,也并不复杂。
她环顾四周寻找东山,但看到其它人都往一个方向走,才想起她还没有取行李。她跟着稀稀拉拉人流走向大厅的另一边,看到很多行李箱都在一个大转盘上转圈圈。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找到自己的行李,想把箱子拽下来。可行李很沉,出发的时候都是弟弟搬运,她试了两次都没拽动。好在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帮她把行李从输送带上搬下来,放到行李车上。她道过谢,推着行李车跟着人流来到检查行李的地方。
检查行李的是一位穿着制服带着帽子的老太太,她打开淑梅的行李箱,大概翻了翻,然后拿出淑梅给东山带的臭豆腐、咸菜、还有腊肉之类的,另一个装着中药的塑料袋也被她翻出来。她拿起臭豆腐和咸菜,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满脸莫名其妙地看了淑梅一眼,然后从中药袋里取出中药翻看。
淑梅带了板蓝根,感冒清热冲剂,银翘解毒片,杞菊地黄丸,牛黄清心丸,大山楂丸外加两丸牛黄安宫。女警官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闻了又闻,然后盯着淑梅问:“这些是什么,是drug吗?“
淑梅长了个心眼,她知道drug在英文里可以当药品讲,也可以当毒品讲,于是回答说:“这是中国传统中药。”
“这些是drug吗?”女警官又问。
“是中国传统中药。”淑梅坚持自己的回答,但心里有些紧张。
女警官朝不远处一个高高壮壮的男警官招手,那个人走过来,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他用手巴拉着看了一下淑梅的东西,也许他经验丰富,见多了中国人行李中这些奇怪的物品,和那个女警官耳语了几句,女警官把手里的东西放回行李箱,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淑梅的行李箱是经过几次努力才装得服服帖帖的,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那些被翻出来的东西淑梅再也无法把它们原封不动地装回去,她把它们塞回箱子,但是拉链无论如何也拉不上,她推着两个豁着口的旅行箱走出了机场。
虽说飞机晚上七点多就降落了,但淑梅走出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九点,接机的人不多,淑梅一眼就看见了来接她的东山。他乡遇故知已是人间乐事,更何况是他乡遇夫君,淑梅高兴地举起胳膊向东山挥手。东山也看到了她,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他好像瘦了一点,但白了些,皮肤也不似以前那样粗糙。
“你来了好久了?”淑梅问。
“也没有,到了有一个多小时吧。我还说你怎么还不出来,人都快走光了。我怕你迷路,找到那边去了。”东山说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哪边?”淑梅有些不解。
“哦,那边还有一个出口。” 东山整了整淑梅的行李箱,把它们放得更稳当些。“走吧。”东山推起行李车,淑梅跟在他旁边。
“如果转机的话,也是在这个机场转吗?”淑梅问。
“对,但因为是个小航空公司,得去另一个航站楼,不太好找。我怕你本来就累,英语也不好,初来乍到的别再跑丢了,所以干脆开车过来接你得了。”
“从这到家要开多长时间呀?”淑梅问。
“两个小时吧。”
他们出了航站楼,东山让淑梅在原地等他把车开过来。
“哎,你要不要上厕所?”东山突然问。
淑梅本想告诉东山自己在出关的时候独自溜到厕所里大解,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对东山说:”我快下飞机的时候用过卫生间了。”
东山小跑着去开车,淑梅自己守着两个行李箱,站在路边等候。四周黑黢黢的一片,荧光灯下,所有的物体好像都褪去了白天的颜色,有光的地方白,没光的地方黑。
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雨点,空气潮湿阴冷,淑梅把衣服的拉链拉到脖颈,双手插进衣兜里把衣服的下摆收紧。周围不时有人走过,淑梅虽然对来往的行人很感兴趣,但不好意思盯着他们看,只用眼角的余光不断地打量他们。
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东山从车里下来,他打开后备箱。淑梅把行李车推到后备箱旁,东山弯着腰把后备箱里的东西规整了一下,然后抓起两个大旅行箱,把它们塞了进去。他关上后备箱,跑到另一边上车,伸手把副驾驶这边的们推开。淑梅坐进车里,刚把车门关上,东山突然用手钩住淑梅的脖子,探过头来亲她。淑梅淬不及防,几乎倒在东山怀里。
“干什么你,神经病啊!小心人看见。”淑梅试图挣脱东山。
“谁看你啊!”东山把嘴压在淑梅的嘴唇上。
淑梅从东山胳膊里挣脱出来,“讨厌,没正经。”她在东山的肩膀上打了一拳。
东山嘿嘿笑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嘴,发动汽车,他们驶出机场。
淑梅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在车里四下打量:“这是咱们的车?”
东山嗯了一声,
淑梅听东山说过买了辆二手车,但是这车看起来比她想象的要破旧,她有些失望。而且车里隐隐约约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就好像去别人家串门,闻到的别人家的味道。她本想抱怨一句为什么没有好好清洁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出了机场,他们直接上了高速公路。路边的建筑连成一片,但是没有电视上的那种摩天大厦。
“这楼也不是很高啊,那些摩天大厦在哪呢?”淑梅不解地问。
“这里是郊区,我们在往城外走,市中心在相反的方向。现在是夜里,今天又下雨,看不到的。”东山一边开车一边回答。
开了一会儿,路边的建筑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渐渐地,灯光也变得稀少。前面车扬起的水花不断洒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一下一下把水抹去,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淑梅觉得有些燥热,把衣服的拉链拉开,她问东山:“开暖气了吗,车里怎么这么热?”
东山说,“我开着暖气呢。”
淑梅用手试了试,果然挡风玻璃下面的出气口在呼呼地冒热气。
“开暖气干嘛?多浪费啊,车里也不是太冷。”淑梅虽然是埋怨的口气,心里还是有点小幸福。
“今天很潮湿,水汽大,不开暖气就得把车窗打开,不然玻璃上会有雾气,看不清前面。”东山给淑梅解释。
“会吗?”淑梅嘟囔了一句。
东山没有说话,把关上暖气。不一会挡风玻璃上就结了一层雾气,视线变得模糊。
“那你还是把暖气打开吧。”淑梅靠在椅背上,扭头往窗外看。
窗外黑乎乎的,隐约可以看到隔离带外面的树丛。车辆越来越少,只有前方依稀可辨的几对红色亮点,告诉他们还有同行的旅人。和所有摸黑赶路的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都会心怀不安一样,淑梅也感到不安和忐忑,虽然有东山,虽然她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但她对哪里一无所知,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毫无概念。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东山,东山表情严肃,在专注地开车,对面相对而行的车灯,把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她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两周,然后就是超过半年的两地分居,虽然只有半年,却已经有了生疏感。但是从现在起,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她要和这个依然有些陌生的男人白手起家,建立家庭,她要成为这个家庭的妇,独当一面。
淑梅有些心虚,她看着车窗外的茫茫黑夜,好像看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英文歌的歌词:“噢将来会怎样,又有谁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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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8楼
16
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东山从大路拐进一条岔道,路边有一块牌子,一晃而过,淑梅没有看清牌子上写了什么。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一丛丛植被在黑暗中默默肃立,这里那里,好似杂乱无序地散落着一栋一栋的二层小楼。虽然很晚了,但依然有灯光从零星的窗口透出,让人感到家的气息。
东山把车拐进一个停车场,停车场不大,总共只有七八个车位。停车场旁边,隔着一排树,有三栋小楼围着一片不大的草坪。
“到了。”东山下车,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搬下来。
淑梅下了车,关好车门。东山把较轻的一个箱子留给淑梅,自己背起淑梅的背包,抱着裂口的大旅行箱向其中一栋小楼走去,淑梅拖着箱子跟在后面。
小楼是尖顶的别墅样式,和淑梅在电影上看到的美国洋房一样。淑梅迫不及待,紧跟在东山后面,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们来到其中一栋小楼前,门灯下面的数字是26。小楼的一层部分是半地下的,窗户只比地面高二三十公分,所以从进门到二楼只有一截半的楼梯,不是很高。东山抱着箱子吭哧吭哧地爬上二楼,打开26B的门,进屋把行李放下,手指挡在嘴上,示意淑梅小声,同时用另一只手往房里指了指。东山和淑梅说过,房子是他和另外一个也是从中国来的进修生合租的,是个小伙子。淑梅会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他们把行李拖进东山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厚厚的床垫看似柔软舒适,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靠窗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窗户隔床相对的是一整面墙的壁橱,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地毯,很柔软,东山走过去把百叶窗拉上。
“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东山问淑梅。
淑梅肚子仍然饱饱的,“我什么都不想吃。”她告诉东山。
“我可饿了。”东山说着去了厨房。刚出门,又回头问淑梅:“哎,对了,我让你带的臭豆腐,你带了吗?”
“带啦,”淑梅故作厌恶地说,“差点被海关收了去,那个老太婆拿着闻了又闻。”
“在哪个箱子里?”东山说着就要开箱寻找。
淑梅帮东山找出那瓶臭豆腐还有些酱菜,东山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好香啊,我得赶快吃点。”
“至于吗?一点臭豆腐咸菜给你馋的。”淑梅嗔怪道,鄙夷地白了东山一眼。
东山拿着臭豆腐去厨房,淑梅跟了出来。客厅比卧房大些,两面墙上都有窗户,采光应该很好,屋里有一个饭桌和一个长沙发。厨房和客厅其实是一体的,只有一面墙隔开,东山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袋面包,取了两片出来,“你真不吃吗,要不要来点?”他问淑梅。
“我不饿,你吃吧。”淑梅仔细打量客厅和厨房,“这客厅和厨房怎么通着,炒菜做饭还不弄得到处都是油烟?”
“美国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厨房、餐厅,起居室都连在一起,美国人又不炒菜,不怕油烟。”东山拿着面包,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勺子,回到他们自己的卧室。
他打开臭豆腐,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在嘴里,满脸的陶醉,“真好吃啊!”
淑梅看着他,心里骂道,“真是个土包子,一点臭豆腐就想成这样,真是应了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淑梅皱着眉头说:“快把盖儿盖上,弄得这么臭,待会儿怎么睡觉啊!”
东山把瓶盖盖上,对淑梅说:“你把窗户打开,放放味儿。”
淑梅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但却不知道怎么开窗,东山过来松开窗户上的一个插销,窗子轻轻一滑就开了。
“开着窗子,热气不都跑出去了,得交多少取暖费啊?你真是的,刚才应该拿到外面去吃。”淑梅埋怨道。
“没关系,暖气费都包括在房租里了,用多用少都是这么多钱。“东山吃了一口面包,然后说,“不早了,你先去洗个澡吧,等我吃完也去洗洗,赶快睡吧。”
淑梅其实一点都不困,现在正是家里早晨起床的时候,不过她确实想洗个澡,做了快而是个小时的飞机,又加上两个多少时的汽车,该好好放松放松。
“洗澡间在哪?”淑梅问。
“你拿上东西,我告诉你。”
淑梅在在箱子里翻找。东山说:“拿换洗衣服就行了,我有毛巾。“
淑梅找出换洗的内衣,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东山带着她去洗手间。
他们的卧室和另外一个卧室在走廊的两侧,走廊的尽头就是卫生间。东山打开卫生间的灯,推开门,淑梅走进去。洗手间的门后有挂钩,淑梅把自己的衣服挂在上面。墙上装有毛巾杆,并排搭着两条毛巾,一条看样子是刚换上去的,另一条歪歪扭扭的,不是很干净。淑梅问东山,东山告诉她那条干净的是他的。
毛巾杆的对面是洗手池,下面有一个柜子,淑梅打开看了看,里面是洗衣粉和手纸肥皂之类的,水池上方是一面镜子,镜子后面是放洗漱用品的墙柜。洗手池旁边是马桶,马桶看上去很干净,淑梅怀疑是不是在她来之前刚刚清洗过。最里面是浴缸,挂着塑料的浴帘。
东山给淑梅示意怎么用水龙头,往H边转是热水,往C边转是冷水。淑梅抢白说我连这个都不懂吗,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们有次去开会住的就是三星级宾馆,那个卫生间和这个差不多。东山尬笑了两声,叮嘱淑梅把门反锁,隔壁有可能出来上厕所,说完就出去了。
澡洗的很舒服,水温合适,水量也很大。淑梅洗完澡,拿着东山的毛巾擦拭身体,她看着旁边那条皱皱巴巴的毛巾,好奇地上前闻了闻,毛巾有股酸臭的气味,淑梅皱了皱眉头。男人都是这么邋遢,东山自己在这里估计也是如此。
她披着浴衣回到房间,叫东山去洗澡,然后换上从国内带来的名牌睡衣,用毛巾把头发擦干,坐在床上等头发干透。床很舒服,柔软但又不是那种软塌塌的,很有弹性,她翻开看了看,床垫上还罩了一个挺厚实的床垫罩。被子不是东山带来那条被子,应该是新买的,和枕套和床单是一套。
东山洗完澡回到房间,淑梅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这个床好舒服,也是人家给配的吗。”
“床架是原来就有的,床垫是自己买的。”东山回答。
“床垫不便宜吧,看着蛮有档次的。”
“好像是……”东山想了一下,“一百四五十块吧。”
“一百四五十美金,”淑梅在心里速算了一番,“那也不便宜呀,合一千多块人民币了。”
“还不便宜啊!”东山叫道,“这是二手的,要是买新的,得五六百美元呐。”
“二手的!”淑梅吃惊地坐直身子,觉得床垫不像刚才那么舒服,“这是人家睡过的,那怎么睡啊,多恶心呀!”
“没关系的,”东山解释道,“这是一对教授夫妇的,他们有了新工作去东部,搬走的时候我买的,只用了不到两年。人家一点儿也不比你脏,别人都说我买的好便宜。你要早来几个月还没有这个呢。我刚来的时候睡得床垫,是捡来的。“
“捡来的!“淑梅惊呼道。
“是啊,这里好多人走的时候就把床垫扔了,我挑了个干净的回来,先晒了两天,然后用床垫干洗剂喷透了,再晒两天。我睡那个床垫睡了好几个月呢!”
“可你怎么没和我说?”淑梅觉得东山有点可怜。
“这有什么好说的,刚来这的差不多都这样,又不是我一个人。”
淑梅无语,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到底有点别扭。”
“我告诉你,你就这么想,”东山爬上床,“住酒店的时候,哪怕是五星级酒店,哪张床不是别人的睡过的,还不止一两个人睡过,你还不是照睡不误。”
东山的话有道理,淑梅心里不再那么别扭,但她嘴上不认输:“反正不如自己的床垫睡得舒心。”
东山跑下床关了灯,爬回床上来,笑嘻嘻地往前凑。淑梅虽然不困,可感觉很疲惫,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东山很执拗,淑梅也明白自己的义务,于是做样子似的抵抗了两下,也就半推半就地随东山去了。
东山气喘吁吁地趴在她身上动作着,淑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只想着赶紧完事,她好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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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19楼
17
等东山在她身边打起呼噜,淑梅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她拿起东山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卡,披了件衣服,踮着脚走出卧室,把门随手带上。她来到客厅,厨房和客厅的隔断墙上有一部挂墙电话。梅打开厨房的灯,拿起听筒,按照电话卡上的说明拨号,等了有一二十秒,电话接通了。
“喂。”是董翠馨的声音,虽然只隔了不到两天,但淑梅感觉好像已经隔了好久。
“喂,妈,我是淑梅。”
“淑梅啊!是淑梅吗!”她听见董翠馨大声喊,“是淑梅的电话,老江,国新,淑梅来电话了。”
从万里之遥传来的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妈,我到了。”淑梅感觉喉咙发紧。
“什么时候到的呀?”董翠馨大声问。
“刚到没一会。”电话那头有杂乱的人声。
“姐,你现在是在机场还是到家了?”是弟弟的声音。
“已经到家了。”听到弟弟的声音,淑梅脸上现出微笑。
“噢,已经到家了,东山也在吗?”董翠馨问。
“他睡着了。”
“怎么他没去去接你吗?”是江胜春的声音。
“去了,他不接我,我自己怎么回来?”
“噢,那就好,一切都顺利吧?”爸爸接着问。
“都好,你们放心吧。”
“淑梅啊,你跑那么远,妈妈也顾不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啊!”
“妈,我知道。我一切都好。我们住的地方挺好的,环境不错,房子挺干净也挺漂亮,是那种别墅式的美国洋房,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淑梅很自豪地向妈妈报告。
“是吗?那就好。”是爸爸的声音,“淑梅你钱够吗?不够和家里说。”
“足够的,你们不要担心。”
“淑梅,妈从没想过你能跑那么远。原来想着你就在身边儿嫁人安家,一家人在一起,想见就见,相互有个照应。可你现在跑那么远,妈这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还能见你几面。”
董翠馨的声音变成哭腔,淑梅的眼眶也湿了,她皱着鼻子,好像这样能把眼泪憋回去。
“妈,你说什么呢?这有什么不能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呢。”她大张着嘴呼吸,这样鼻子里的眼泪鼻涕就不会呼噜呼噜地响。
“那就好,那就好,”董翠馨吸溜着鼻子说,“已经去了,在那和东山好好过日子,家里不用你操心啊!”
“好的,妈。“淑梅用手抹去眼里淌下来的眼泪。
“你们两个刚结婚不久,两个人要多谦让,多担待,有事一起商量,不要耍小性。东山上学忙,家务事你多承担些,让他安心学习。”爸爸继续嘱咐。
“你胡说什么呢,”董翠馨在电话里斥责江胜春,“淑梅又不是去给他当保姆!喂,淑梅,他现在忙,压力大,家务事你多做些,但也别大包大揽,自己量力而行,身体要紧。”
“好的,妈,我知道了。”
“那淑梅,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父亲问。
“没有,我什么都好,你们别担心。”
“你们那里现在是晚上吧?”董翠馨问。
“是夜里一点多。”淑梅习惯性地抬头看表,却发现四周的墙壁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你快睡吧,做了一天的飞机,快去休息吧。”董翠馨催促道。
“好,妈,你和爸爸多保重。国新家里就靠你了。”淑梅其实不想挂电话,但她心里计算着说了多长时间,花了多少钱。
“姐,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淑梅,这是国际长途,好贵的。你挂了吧,快去睡觉。”董翠馨不舍地说。
“好,那我挂了,你们多保重。”
“哎,挂了挂了,你也保重,自己多小心。挂了吧,挂了吧。有事就和家里说,挂了吧,挂了吧。”
淑梅放下电话,眼泪夺眶而出,她两手撑着厨房的台面,任凭眼泪往下淌。等情绪平复了些,她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关上灯,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回卧室。东山有节奏地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淑梅小心地爬上床,盖上被子。
她回味着刚才和家里通话的每一个细节,脑海里都是家里的景象,翻来覆去地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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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0楼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叫了两声东山,没人回应。她起床穿好衣服来到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见桌上的一个盘子里盛着两片面包夹着一个荷包蛋,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的,旁边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去上课了,给你做了早餐,冰箱里有牛奶。中午你自己煮点面条,我今天早点回来,我们去超市,晚饭在外面吃。
淑梅放下字条,剥开保鲜膜,面包和荷包蛋都已经凉了,冷鸡蛋有股腥味。
她打开冰箱,里面显眼地放着两大桶牛奶,上面标着的容量是一加仑。淑梅记得一加仑是3.8升,天呐,这么一大桶,什么时候喝得完啊!有一桶牛奶上写了一个李字,淑梅想一定是东山的。
她拿出牛奶,又找煮奶的锅,可翻来翻去都是大锅,最小的也差不多能把一桶奶装进去。她又找了一遍,还是找不着,就给东山的实验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恰是东山。
“你起来了,吃了吗?”东山问。
“煮奶的锅在哪?”淑梅问。
“煮奶锅?”东山反问,“那奶不用煮,你直接喝就可以了。”
“直接喝,生奶怎么喝呀!”淑梅觉得莫名其妙。
“那个奶已经消过毒了,可以直接喝,这里大家都是直接喝的。”
“奶怎么能生喝,那要生病的!”淑梅觉得东山岂有此理。
“我刚来的时候也煮奶,后来都是不煮就喝,也没生病啊。”
“你那是懒!”淑梅狠狠地把电话挂回机座,想起董翠馨经常对父亲说的话“你们男人要是没有女人,就都成了猪了”。你看这个东山,连个奶都懒得煮。
她用大锅煮了些奶,把面包和荷包蛋在微波炉里热了。吃完饭,她把房间仔细查看了一遍。东山室友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她敲敲门,也没人应声,应该不在家。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往里偷看,只见里面如猪窝一般乱成一团,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衣服和袜子。淑梅皱着眉头关上门,回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
整理东西的时候,淑梅在床头柜和床的夹缝里找到一双东山没洗的臭袜子,看来东山比他的室友也好不了多少。壁橱最上面一层只放了些冬衣,淑梅往上放东西的时候,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用手一抹,空着的地方,积了厚厚的灰尘。
整理完行李,淑梅把东山的袜子洗了,顺手把已经有味儿的抹布用肥皂也搓了搓,又把东山室友的浴巾也洗了,他们两家的浴巾都挂在一起,脏兮兮的心里总有点别扭。
弄完这些,她去外面转了转,因为怕迷路,不敢走远,只在家附近走了走。小区很整洁,风景也不错,有花园洋房的感觉。虽然还是三月份,但草坪绿绿的,腊梅开的正旺,白玉兰和辛夷已经鼓出了花骨朵儿,一朵一朵地立在枝头上。黄色的水仙、蓝色的仙风信子,和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一簇一簇地点缀在草坪的边缘。
昨晚那块一晃而过的牌子,因为离得不远,淑梅也跑去看了,上面写着“松林观,国际学生家庭宿舍区”。淑梅有点纳闷儿,小区里是有几株松柏,可更多的是阔叶树,哪里来的松林?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在小区的另一头,有个小土包,上面都是松树。
转悠完了要回家的时候,她想起昨晚又累又黑也没顾得上看自己家的车,就又跑去停车场。停车场里只有三四辆车,淑梅一眼就看见那辆米黄色的丰田,车子有年头了,车头和车尾都是那种直愣愣的方头型,不是新流行的流线型款式。这是第一辆属于她的车,她围着车转了一圈,发现驾驶员那侧的车尾巴上瘪进去一个碗大的坑。她心疼地检查坑的大小和深度,心里埋怨东山怎么买了个坏车。
快五点的时候东山才回来,为了调时差,淑梅白天挺着没睡觉,正困得哈欠连篇。听见东山叫她,打着哈欠出了门。东山朝她挥手,她跟着东山来到停车场,两人都上了车。车开上大路以后,淑梅忽然想起车身上的那个坑,就问东山:“你买辆旧车也就罢了,怎么还买辆坏车,开出去多丢人现眼。”
“买的时候就那样了。”东山撒了个谎,那个坑其实是他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树。
“那你干嘛还买它,不买辆好的。”淑梅有些不解。
“好的价钱也高啊,买的起吗?”东山以攻为守,怕自己露馅儿。
“这辆花了多少钱?”淑梅问。
“快两千美元吧。”东山回答。
淑梅换算了一下,觉得价钱还可以,他们苗圃买的进口车好像都要几十万一台。
“但是开着多寒碜呢。”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哎呀,这里的学生好多都是开旧车,大家都一样,没人看不起你。”东山安慰淑梅。
“但是买辆车要开好多年呢,就一直这样啊?”
“这车已经开了十几年了,还能开多少年?再开个两三年就得大修了。”东山说。
“那不是又要花钱吗?”淑梅问。
“你真是糊涂,再过几年毕业了,找到工作就买新车了,还要这个旧车干什么?”东山嘲笑道。
在东山面前显得目光短浅,淑梅有些讪讪的,但她并没有生气,东山的话让她看到美好的未来。其实就算是现在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将来会比现在还好。淑梅不经意地笑了,但她把脸扭向窗外,不让东山察觉她的满意。
“那你得好好努力,快毕业呀。” 她没好气儿的说,不能让东山占了上风。
要去本地那个很大的超市,他们必须从城中心穿过。这是一座不大的小城,城里一半的居民或是大学的学生,或是为大学工作。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中心街区的商店、办公楼都是那种火柴盒子似的一两层的红砖房。街道不是很宽,规整的棋盘格局。天色已暗,店铺的招牌亮起霓虹,式样简洁朴素,没有大城市灯饰的视觉冲击感。淑梅盯着窗外的街景,心里充满了好奇。
他们到了超市,巨大的停车场让淑梅感到震撼,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进了超市简直就是目不暇接,淑梅在国内的时候就听说过美国的超级市场,可真是耳闻不如眼见,这个超级市场大的让人难以想象,能装下好几个家里的超市。而且不像家里超市那样,每排货架都有个售货员盯着顾客,这里偌大的一个超市,看不见几个售货员。
他们走在一排排货架间,很多东西淑梅都没见过,不停地问东山。东山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知道。
“也没个人看着,会不会有人偷啊?”淑梅问。
东山想了想说:“没什么人偷吧,谁知道。”
他们转到鱼肉区,淑梅看了看价格,然后心里乘以十,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东西好贵啊,家里几块钱一斤的猪肉,这里要是十好几块一斤,贵了一倍都不止,鱼更不得了,一斤都要二三十块。
东山不停地问她,来点这个吧,买点那个吧?她看了价格,算计了一番,犹豫着说,太贵了吧,这个也不便宜啊。
东山说贵也得吃呀,都是这个价,别处也便宜不了多少。淑梅说那你看着买吧,可东山每往车里放样东西,她的心就往下沉,心里算计又要花多少钱。
在蔬菜水果区,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家里几毛钱一斤的菜,这里要十几块,贵了几十倍呀!水果的情况也差不多,淑梅忧心忡忡,这么贵的物价,可怎么活啊!
回去的路上,她问东山花了多少钱?
东山说:“五十几块吧。”
“五十几块,”淑梅在心里速算,“那不就是四百好几吗?我们家四口人,一个月吃的也就比这多一点。”
“你又算人民币了吧?“东山说,”你得改改这个习惯,你要是每次都换成人民币,你就什么都不敢买了。我刚来时也这样,总是乘以八,乘以十的,最后看什么都贵的要死。“
淑梅没说话,可心里想不算它也是那么贵啊。
东山问:“晚饭你想吃什么?我们去吃比萨吧?”
“什么比萨?“淑梅问。
“比萨饼,意大利的,这里人都喜欢吃,就是面饼放上肉,菜,抹上番茄酱,再撒上奶酪,然后放在炉子里烤,可香了。”
“吃一次要多少钱?”淑梅问。
“我有一张优惠券,咱们两个人买个12寸的就够了,我记得是七块九毛九。”
“美元吗?”
“那当然了。”
“七块九毛九,那就是八块钱,八八六十四,三八二十四,那就是,那就是六十六块多啊。太贵了。”
“你看,不刚跟你说了,别算人民币,你怎么又算开了。”
“不算怎么行,吃这么贵的东西,你挣多少钱啊!”淑梅对着东山嚷嚷。
“哎呀,偶尔吃一次还是吃得起的,这不是你刚来吗,带你开个洋荤。”
“我不吃,太贵了。”
“吃一次没什么的,你没吃过,尝尝吧,我也顺便开开荤。”
“原来是你自己想吃,打着我的旗号。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不去。”淑梅说完,赌气地把头扭向一边。
他们到底没去吃比萨饼,而是回了家。淑梅和面烙了几张春饼,炒了一个青椒肉片,一个醋溜圆白菜,两个人一起吃了。
收拾完碗筷,洗漱上床,东山靠在床头上,拿出一颗烟,刚想点着,淑梅埋怨道:“弄得屋里都是烟味,怎么睡觉啊。以后你抽烟去外面抽,别在屋里,我爸在家都是去阳台和厨房抽烟的。”
东山有些不悦,但还是把烟放回烟盒里。
“忘了问你,房租多少?”淑梅用梳子把头发梳通,用皮筋扎好。
“三百块一个月,整个房子是五百,因为咱们住的是大间,所以多付些。”
“也没大多少呀,我今天看过他的屋子,咱们这个最多也就比他那间大四分之一,怎么比他多拿一半?”淑梅有些不服气,扭头瞪着东山。
“你怎么没经人家同意就随便进人家屋里,以后别这样。”东山脸上带着责备。
“他又不在家,我就开门看了看,没进去。”淑梅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但不想承认错误。
东山哼了一声, “他就一个人,天天在外面,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像这厨房客厅什么的,差不多都是咋们在用。多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他不用也怨不得咱们,都是公共空间,又不是你不让他用。”淑梅在钱上从来都是泾渭分明。
“话是这么说,可当初商量好了他才来的,如果现在和他说加钱,他走了,咱们还得再找个合租的。什么时候能找到不说,要是来个小两口,再带个孩子,那多麻烦呢?其实咱们不亏,他每天早早地就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这房子差不都等于咱们自己用。”
“可是,”淑梅想了一下,“那水电呢?”
“水电原来一人一半,不过现在你来了,我觉得咱们得多付点,我想着他拿三分之一,咱们拿三分之二吧。其实咱们还是赚便宜的,他很少做饭,最多就是煮个方便面,都在外面吃”
“他和你提的?”
“他什么都没说,我提的。”东山说
淑梅瞪了东山一眼,但东山没看见。
“天天在外面吃,得花多少钱啊,他这么有钱吗?”淑梅问。
“我哪知道,我一星期能见他两三次就不错了。人家也不一定顿顿吃餐馆。人家的事,咱们少管。”
“哦,对了,还有电话费呢?”淑梅问。
“电话费一人一半,这个肯定我用的多,他家里好像一个月也就给他来一次电话。”
淑梅歪着头开始和东山算账:“你一个月能拿一千多一点,刨去房租三百,吃饭……”她看着东山,“吃饭咱们两个人,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差不多三百块钱吧。三百加六百等于九百,那咱们一个月能攒下400美元。”
“到不了那么多,总有些额外的开支,不过我觉得三百块一个月应该是可以的。”
“那你买车的钱攒了半年多呢。”淑梅皱着眉头说。
“行了,别算计了,跟个包租婆一样。”东山有点不耐烦,女的就喜欢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帐。
“你才是包租婆。”淑梅打了东山一下。
东山顺势翻身,把淑梅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你,讨厌……”淑梅试图把东山推下去,但哪里推得动。
完事以后,东山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时差,淑梅虽然困,却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听着东山打呼噜,突然听见大门响了一声,有放轻的脚步声,然后对面的门被打开了,灯光从门下面的缝隙里透进来。
淑梅想应该是隔壁回来了,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快十二点了。对面房里有悉悉索索地响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不知他会不会注意到她把他的浴巾洗了,淑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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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1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19
淑梅楼下的邻居也是从中国来的,两天的功夫,她们就搭上话。那家的女主人叫王艳,来自一个内陆省份的省城。
王艳邀淑梅去她家玩,一进她家门儿,就看见三个宝宝,一个三四岁的样子,一个还在襁褓中,另一个好像刚会走路。淑梅在家里听到过楼下有孩子吵闹的声音,但是看见这么多孩子,还是吃了一惊。
“都是你的吗?”淑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王艳哈哈大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大的是我的,两个小的是帮别人看的。”
“也是来这里上学的中国人吗?”
“是,都是两个人一起读学位的,没工夫看孩子,就放我这。只白天在这,晚上就接回去了。”
听到两个人都在读书,淑梅有些好奇,“两个人都能拿到助学金吗?”
“那当然,没助学金,交学费谁读得起?”
“那不就有两份收入了?”
“对啊,要不这么小的孩子,他们哪舍得放在我这。”
淑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王艳:“那你怎么没去学一个,有收入,还能拿个美国学位?”
“我可不是那块材料,”王艳不自然地笑着说,“你们在国内都是大学毕业,”她探究地看着淑梅,见淑梅没有反驳,接着说:“我就是高中毕业,想上也没法申请。”
王艳的老公在机械系读博士,他们已经来了三年了。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怀孕,孩子是在美国出生的。王艳的老公在西北的农村长大,靠着惊人的毅力考上大学,硕士毕业后分到王艳所在的城市工作,两人经人介绍认识,组成了家庭。
王艳白白胖胖的,皮肤很好,笑得时候两只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嘴角两边各有一个酒窝。因为刚来不久就生了孩子,虽然她老公的助学金比东山高几百美元,但三个人还是过的紧巴巴的。那时候王艳周末常去附近一个教堂的食物银行领取免费食品,但是现在已经很少去了,不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现在有钱了,而是她觉得食物银行里只有些罐头、挂面、快过期的面包之类的,拿回来也没人吃。而且孩子已经大了,不需要奶粉,别人托她带的孩子,是连奶粉一起送过来的。
王艳告诉淑梅,她刚来的时候因为自己学历不高,没法读研究生,也是挺苦恼的。如果从本科读起,又很难争取到助学金。出去打工,因为孩子还小,很不方便,而且非法打工还有被抓住遣返的风险。
后来有朋友见她专职在家带孩子,就问能不能也帮着带带他们的孩子。美国托儿所费用很高,研究生助学金的月收入,比孩子的托儿费高不了多少。王艳想反正带一个也是带,两个三个也是带,不仅能增加收入,还帮了别人的忙,况且大家都是中国人,不会揭发她非法打工,于是就在自己家里办起了托儿所。
那些国内父母不能来帮着带孩子的,经常找王艳这样的来帮忙,费用比正式托儿所少很多,而且大家都是相熟的中国人,对孩子的安全也放心。虽然严格说这属于非法打工,但这种你情我愿在自己家里做的,很难被发现,更不容易被抓到。自从王艳开始给别人看孩子,家里的经济改善了不少,她的收入和他老公的助学金不相上下,在这个小城里也算是中下水平了。
自从认识了王艳,淑梅每天做完家务,就下来和王艳呆一会儿。两人或是在家里聊天,或是带着孩子去儿童游乐场玩耍。王艳很热心,对这里也熟悉,告诉淑梅去哪里搜集免费的购物券,还有不同超市不同货物打折的时间。她消息很灵通,知道哪家商店有大促销或者便宜货,就告诉淑梅然后开车拉着她一起去买。
但是和王艳一起买东西,有时候让淑梅感到难堪。比如王艳会把已经剥过叶子的圆白菜,再剥几层叶子,只剩一个白胖的菜头。买盒装鸡蛋,王艳会打开五六盒,挑出所有大的集中到一两盒里。
有一次,王艳正在挑鸡蛋,一个超市的工作人员正好从她们傍边走过,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王艳,想说什么但又忍住没说,虎着脸走开了。淑梅假装看冷柜里的牛奶,脚下一蹭一蹭地和王艳拉开距离,脸上火辣辣的,王艳还大声招呼淑梅也买点鸡蛋,说今天的鸡蛋有很多大的。
两个结了婚的女人聊天,难免会相互炫夫。王艳对淑梅说鸿逵真是不容易,鸿逵就是王艳的丈夫,小时候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去上学,早上天不亮就出发,午饭只能吃黑面馍馍就咸菜。淑梅说,你老公到底还有父母,东山五六岁就成了孤儿,每天都是干完活才去上学,放了学又要干活,干完活才能写作业。
王艳说鸿逵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们县是贫困县,他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县长都到他家里来祝贺。淑梅说,东山他们村以前也有考上大学的,但考上研究生的他是第一个。临毕业那年,他们县长去他们学校招兵买马,还动员他回县里。王艳说,可不能回县里,到了县里再往上走可就难了。
王艳对淑梅说:“当初我就是看鸿逵有学问肯钻研,别人都说他长得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家里还是农村的。我就不信那个邪,好看有什么用,还能当饭吃?农村的又怎么样,退回几百年,谁还不是农村的?”
淑梅听了笑了笑,心想如果你家鸿逵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你看他是不是还会娶你?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这可是大实话,谁家天生是城里的。别人介绍我和东山认识的时候,觉得他长得一般,学历还凑合,人是不是农村的到无所谓,但是东山对我真的很好,三天两头来我家,把我父母哄得逼着我和他认真谈,后来慢慢接触,觉得人很实在,也知道疼人,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王艳假装绷着脸质问淑梅。
淑梅也假装白了王艳一眼:“你说怎样?”
王艳低头抓了一把菜,一边择菜一边问淑梅:“哎,我问你,你家东山为什么读硕士,不读博士?我家鸿逵读的是博士,博士比硕士高,毕了业还可以接着读博士后,将来找工作……”王艳叽叽喳喳地说着,淑梅好像在听王艳唠叨,可心里却在想刚才王艳的质问:要不然会怎样?
要不然会怎样?她脑海里闪现出那个部里科员儿的影子,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她有些心虚地低着头瞟了一眼王艳,王艳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菜,自顾自地唠叨着。
淑梅捡起一把菜,慢悠悠地择着。如果不是东山要来美国,她还会嫁给他吗?她没法对自己撒谎,她心里的答案让她有些感到难堪。
东山是农村的 他的身材不是修长的,脸不是消瘦的,他没有又圆又大的眼睛,手指也不是修长优雅的,而且他还抽烟。那他究竟好在哪里?不错,他人不坏,对自己也还好,但是,但是……。
也许婚姻都是这样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人能免俗,那小说里的话怎么说来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过上个好日子,就像爸爸说的,好模样有啥用,又当不得饭吃。哎,既来之则安之吧!
“嗨,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王艳用胳膊肘捅咕了她一下。
“啊,什么?”淑梅慌忙又抓起一把菜,“我刚在想晚上吃什么,没听见,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俩是不是准备要孩子?”王艳特别强调要孩子三个字。
“这个……我们还没考虑。”淑梅还没想过生孩子的事。
“还考虑啥,赶早不敢晚,在这生孩子有保险,花不了多少钱,而且孩子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王艳看了淑梅一眼,接着说:“你要是想上学,不能带孩子,我帮你带。我你还信不过!”
淑梅真的没考虑过要孩子的事,觉得那很遥远,但现在被王艳这么一提,觉得是该考虑考虑,她想晚上等东山回来和他商量商量。
就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住在隔壁的室友。她正在厨房做饭,大门突然开了,然后进来了一个小伙子。他们四目相对愣了片刻,小伙子对她笑了笑,点了下头,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淑梅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才意识到他是谁。小伙子个子比东山高些,人很秀气,笑的模样也很和善。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淑梅和东山上床睡觉,也没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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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2楼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20
周五晚上,淑梅和东山一般都去超市采购,买一周的吃用。买完菜,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王艳给了淑梅两张优惠券,一荤一素两菜一汤,只要三块九毛九,比平时便宜一块钱。淑梅来美国已经有一个多月,不像刚来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贵,现在他们每周都会去外面吃一次。
他们要了各自喜欢的菜,一起端到角落里一个安静的靠窗的位置。淑梅要了一个左宗鸡和番茄炒蛋,东山要的是古老肉和香菇油菜,饭店免费送酸辣汤,相当于一个四菜一汤的双人套餐。天气已经变暖,窗外的樱花差不多到了尾声,不时有花瓣飘落下来,花丛里,新叶已经爆出,只是还没有完全展开。
淑梅尝了一块左宗鸡,又捡了一块东山盘子里的古老肉。美国中餐馆里的肉菜大都裹着一层厚厚的面糊,在油锅里炸得酥脆,好像国内的餐馆这么做的不多,也不知是哪里的套路。
“今天王艳跟我说了个事,挺神的。”淑梅边吃边说。
“又嚼谁的舌头了?”东山吃得正香,头都没抬。
“什么嚼舌头啊,”淑梅厌恶地看了东山一眼,“说是艾城那边学校里的事。”
艾城离他们有一百多公里,也有所不小的大学。
“怎么了?”东山还是没抬头。
“说的也是来美国读书的,好像广东那边的,来读经济系。刚来没多久,就花钱找了个美国女的假结婚。还分期付款,先预付一半,拿到绿卡再付四分之一,然后再等半年还是一年,通过移民局核查后再付尾款。
那家伙拿到绿卡就和导师请假一年,找了份工作,有工作了就和银行申请贷款,首付买了房子,三居室还是几居室,我也记不清了。他自己住一间,其余的租给学生,租金每月除了付房贷还有结余。然后不知用什么做担保,申请贷款又买了第二栋房子,还是租给学生,两栋房子每月除了付房贷还能结余一千多。有了这份钱他就辞了工作又回来读学位,每月一千多房租加上助学金,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淑梅喝了一口汤,接着说:“真是厉害,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不愧是经济系,一脑袋生意经。”
“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歪门邪道,不务正业罢了。”东山满嘴流油地嚼着一块古老肉。
“什么歪门邪道!人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怎么就成了歪门邪道?”淑梅鄙夷地看着东山,“你自己榆木疙瘩脑袋想不出好主意,到说人家不务正业。你要是刚来的时候,也这么买栋房子,咱们自己住一间,其他房间租出去,现在都不用交房租了。”
“假结婚还不是歪门邪道!你要我那么干,那我也得先假结婚拿绿卡呀,你想离婚吗?”东山抢白道。
“你敢!”淑梅用手里的勺子敲东山手。
东山把手抽向怀里做疼痛状,对淑梅皱了几下眉头。
他们各自吃各自的饭,沉默了一会儿,淑梅说:“咱们这的中国人好多都是两口子一起上学,拿两份助学金。上不了学的也想法挣点钱,就像王艳给人家看孩子,我听说也有些在中餐馆里打工。我来了有段时间了,也该找点事做,不能老这么闲着。”
“打工还是算了吧,那是非法的,抓住就可能遣返。”
“王艳说,好多人都偷偷打工,也没听到谁被抓的。”
“抓不抓又不在你,在移民局和警察,他们来抓人又不事先通知你,你还是别惹麻烦了。你提得正好,我也想和你说,你现在也基本也适应这里了,我的意思是你学学英语,考托福,也联系读个学位,那不比打工强吗?”
淑梅点了点头,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那还得报个学习班什么的吧,不知贵不贵。”
“不用,”东山说,“你现在就在美国,天天听英语说英语,找本书自己学学就行。这里的国际学生中心每周有两次还是三次免费的辅导课,都是志愿者来教的,不要钱,你去听听。其他的,你只要每天花些时间看看电视,读读报纸,我再去给你借几本语法书练习练习,问题应该不大。你现在最有利的是人在美国,可以和导师面谈,找几个导师好好和人家聊聊,如果导师愿意收你,就肯定没问题,只要过最低分数线就够了。”
“好吧,那下周一我就去学生中心问问上课的时间。”淑梅说。
刚要继续吃饭,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王艳说明天星期六,枫树岭那边有个巡回跳蚤市场,东西便宜的很,她家有套餐具,还有小孩子玩具都是在那买的。王艳想和我一起去,可他老公去外地开会,把车开走了。王艳想让你开车,咱们一起去看看。
“那个跳蚤市场我去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买的,家里东西我差不多都买齐了,不用添什么了吧? 我明天有实验,得去实验室。”
“你要做一天实验吗?”淑梅问。
“应该上午就完事了。“
“那就去一趟呗,本来就是下午才开始。就算不买东西,去看看,开开眼界也好啊,我还不知跳蚤市场是啥样呢。”淑梅央求道。
“其实就是摆地摊的。”东山对逛街购物不是很有兴趣。
“那也去看看吧,再说我都答应王艳了。”
“那好吧,中午咱们吃完饭就去。”东山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他心里不是很情愿,原打算周六下午睡个懒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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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3楼
第二天吃过早饭,东山就去了实验室。周末实验楼后面的卸货区可以随便停车,所以东山周末去实验室一般都是开车去。他们的室友和往常一样一早就走了,面都没见着。
淑梅打扫完卫生间和厨房,就把衣服抱去洗衣房,趁洗衣服的档口回来准备午饭。等衣服洗完烘干,午饭也差不多做好了。淑梅做了米饭,煎了一条昨天买的罗非鱼,只等东山回来炒一个油菜肉片就可以开饭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鱼和米饭都凉了,还是不见东山的踪影。淑梅往实验室打电话,也没人接。
淑梅有些不悦,埋怨东山明知下午要去枫树岭还在实验室墨迹。她等了半个小时又往实验室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人不回来怎么电话也不接,也不知在那磨蹭什么?”淑梅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她把米饭从锅里盛到碗里,方便待会儿东山回来在微波炉里热,然后站在水池旁一边洗电饭锅,一边眼睛盯着通往停车场的小路。
洗完电饭煲,淑梅正在擦手,电话响了起来,淑梅赶忙跑过去拿起电话,以为是东山打来的,但是从听筒里传来的是王艳的声音:“淑梅,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呃,东山还没回来呢,再稍微等等,等他回来咱们就走。” 淑梅对王艳说,心里更觉得着急。
“东山去哪了?”王艳问。
“他去实验室了,今天有个实验。”
“哦,不急不急,实验是正事。等他回来吃完饭,你给我打电话吧,或者下来叫我也行。”王艳客气地说。
“好的好的,哎呀,不好意思啊,也许实验碰到什么问题了,等会儿他回来,咱们就走。”淑梅感到抱歉。
“不急不急,没事的。”王艳说完就挂了电话。
淑梅把听筒放回机座上,心里有些恼火,就算实验出了问题,打个电话总可以吧,让我知道怎么回事,这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来,真是气人。早晨走的时候还提了这事,要是不行倒是早说啊!昨天都已经答应王艳了,人家也准备好了,可现在连个人影也不见。以前每次都是王艳开车带她去这去那的,今天头一次人家用咱们的车,就给人家掉链子。淑梅越想越气,又抓起电话往东山实验室打,可还是没人接。她决定去实验室看看东山究竟在干嘛。
周末的时候从松林观去校园的公交车是半小时一趟,淑梅查了汽车时刻表,一点半的时候应该有一班,还差十分钟,她赶忙穿好衣服,跑出家门。跑出去的时候她听见王艳在后面叫她,她装作没听见,一路小跑,跑到公交站。
下了车,淑梅气喘吁吁地跑进实验楼,没等坐电梯,爬楼梯去了二楼东山的实验室。她来过这两次,知道实验室在哪,来到实验室门前,只见大门上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位素实验进行中,请勿进入”。
淑梅拍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反应,她拧门把手,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淑梅有些着急,使劲拍了几下门,大声喊:“李东山,李东山,把门打开!”
过道的另一头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探头出来问:“请问你找谁?”
“李东山,我是他妻子。”淑梅气的连微笑都忘了。
“哦,他也许不在里面吧。”淑梅的样子让小伙子有点紧张。
“应该在的,他的车在下面。”
黄头发的小伙子听说缩回了脑袋。
淑梅又拍了几下门,放低了音量:“东山,你把门打开。”
她等了一会儿,屋里依然没动静,她刚要再打门,听见里面有人走动。
“东山,是你吗,你把门打开。“她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里面没有说话,但淑梅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又等了一会儿。
“淑梅你有事吗?”是东山的声音。
“没事我跑来干嘛,吃饱了撑的?”淑梅没好气的说。
“什么事嘛?”东山听起来也有些不耐烦。
“你说呢?”淑梅质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这忙着呢!”东山的语调带着怒气。
淑梅想你还气哼哼的,说话不算话还有理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和王艳她们一起去跳蚤市场,今天早上还和你提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还去不去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去什么去啊,我这里实验出了问题,今天肯定去不了,你快回家吧,别在这捣乱了!”东山的语气很强硬。
听东山这样说,淑梅更气了,“我捣乱,你说话不算话还说我捣乱。你把门打开!”
“我在做同位素实验,有放射性的,现在谁都不能进来,如果不是你在这大呼小叫的,我都不应该出来的,严格说我已经违规了。你赶快回去,有什么事晚上说。”东山的语气很严厉,不容置疑。
淑梅气得鼓鼓的,可东山死也不开门,最后连理都不理她了,淑梅只能无奈离开。她气哼哼地走回车站,等车的功夫越想越委屈,哭了起来。上车以后,想到待会儿还要回去和王艳解释,她止住眼泪,不想让王艳看出她刚刚哭过。
到家下了车,她又在路边晃荡了五分钟,想着眼睛已经消肿,才慢吞吞地往家走。到了家,王艳正在窗前观望,看见她就冲她招手。她进了楼门洞,王艳已经打开门在等她。
“你去哪里了,我刚才叫你,你都没听见。”
“啊,刚打电话东山一直不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就跑去实验室了。”
王艳听了,紧张地问,“没出事吧?”
“没有,没有,东山的一个实验出问题了,他走不开。不过没什么危险。”
“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王艳也松了口气。
“只是,跳蚤市场,今天可能去不成了。”淑梅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去不成就不去了,没关系的。只是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王艳有些惋惜地说,“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让韵华带我去,现在这么晚,去也来不及了。不过下个月还有,再去就是了。”
王艳虽然一直说没关系,但淑梅听出她话里的责备,“真是不好意思,你看你帮了我们那么多忙,老是开车带着我去买东西,就这一次能帮你点忙,老天爷还找麻烦。”淑梅话里也夹了一个软钉子,“不过下次,下次我们还一起去,开我们的车。”
淑梅回到家,把切好的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到冰箱里,把已经做好的饭和鱼热了,她原想把它们都吃光,一点都不给东山留。可肚子不争气,平时她的饭量连东山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都吃撑了,也只把鱼吃了大半条,饭勉强吃了一小半。
东山回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了,他很疲惫,肚子咕咕叫,从吃过早饭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今天的实验不断出问题,他重复了三次才拿到数据。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和淑梅的争吵他一点没放心上,完事了只想回家赶快吃口饭,洗个澡,早早睡觉。
还在外面他就看见自家的灯黑着,才想起今天和淑梅的争吵,他叹了口气,觉得两条腿更沉重了。
他进了家门,屋里漆黑一片,淑梅不在客厅,卧房里也没有灯光。往常他回家的时候,客厅和厨房都亮着灯,淑梅在灶前炒菜,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淑梅。”他叫了一声,打开灯。
没有回答。
淑梅其实在卧室里,也听见东山回来了,她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叫她,她也没吭声。
“淑梅。”东山又叫了一声。他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淑梅躺在床上。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怎么没做饭?”东山把卧室的灯打开。
“你不是嫌我捣乱吗?吃饭的时候不怕我捣乱了,有本事你自己做!”淑梅气哼哼地说。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东山也很气。
“你才胡搅蛮缠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实验出了问题,我出不来。”
“是,实验最重要,比你老婆还重要。”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谁胡说八道啦!”
“我做的是同位素实验,有放射性的,做实验的时候我不能接电话,水都不能喝。要不是你在外边不停地敲门嚷嚷,我根本不会出来的,我已经违规了,你知道吗。”
“你那个破实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答应人家开车去跳蚤市场,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你那个实验就不能等到下周做?”
“你懂什么!你知道同位素实验得花多少钱吗?而且还有风险,我做的还不是低放射性的实验,每次都要去学校备案的,有很多手续,你以为是过家家呢,你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做?真是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其实淑梅听了刚才东山那番话,已经明白自己错怪了东山,她到底也是学生物的,虽然对同位素实验一知半解,但也了解它的危险性。但她不能服软,更不能服输,她躺在床上没动窝,但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东山气呼呼地转身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可吃的只有一碗冷饭,一个剩鱼头,还有一盘切好的,生的油菜香菇肉片。
他精疲力竭,刚才又和淑梅吵了一架,哪有心思做饭。他关上冰箱,打开顶柜,找出两包速食面,然后打水烧锅,准备煮点面条凑合凑合。
淑梅听见东山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站在东山后面看他在干嘛。
东山正站在炉子边等着水烧开,五大三粗的他双肩耷拉着,头也耷拉在胸前。淑梅心里有些愧疚,觉得东山的样子有点可怜,她走过去用胳膊肘把东山拱开。
“你干嘛。”东山反抗道。
淑梅打开冰箱,拿出切好的菜,又拿了两个鸡蛋,回头对东山说:“你教我学开车,以后用不着你,我自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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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4楼
第二天吃过早饭,东山就去了实验室。周末实验楼后面的卸货区可以随便停车,所以东山周末去实验室一般都是开车去。他们的室友和往常一样一早就走了,面都没见着。
淑梅打扫完卫生间和厨房,就把衣服抱去洗衣房,趁洗衣服的档口回来准备午饭。等衣服洗完烘干,午饭也差不多做好了。淑梅做了米饭,煎了一条昨天买的罗非鱼,只等东山回来炒一个油菜肉片就可以开饭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鱼和米饭都凉了,还是不见东山的踪影。淑梅往实验室打电话,也没人接。
淑梅有些不悦,埋怨东山明知下午要去枫树岭还在实验室墨迹。她等了半个小时又往实验室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人不回来怎么电话也不接,也不知在那磨蹭什么?”淑梅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她把米饭从锅里盛到碗里,方便待会儿东山回来在微波炉里热,然后站在水池旁一边洗电饭锅,一边眼睛盯着通往停车场的小路。
洗完电饭煲,淑梅正在擦手,电话响了起来,淑梅赶忙跑过去拿起电话,以为是东山打来的,但是从听筒里传来的是王艳的声音:“淑梅,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呃,东山还没回来呢,再稍微等等,等他回来咱们就走。” 淑梅对王艳说,心里更觉得着急。
“东山去哪了?”王艳问。
“他去实验室了,今天有个实验。”
“哦,不急不急,实验是正事。等他回来吃完饭,你给我打电话吧,或者下来叫我也行。”王艳客气地说。
“好的好的,哎呀,不好意思啊,也许实验碰到什么问题了,等会儿他回来,咱们就走。”淑梅感到抱歉。
“不急不急,没事的。”王艳说完就挂了电话。
淑梅把听筒放回机座上,心里有些恼火,就算实验出了问题,打个电话总可以吧,让我知道怎么回事,这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来,真是气人。早晨走的时候还提了这事,要是不行倒是早说啊!昨天都已经答应王艳了,人家也准备好了,可现在连个人影也不见。以前每次都是王艳开车带她去这去那的,今天头一次人家用咱们的车,就给人家掉链子。淑梅越想越气,又抓起电话往东山实验室打,可还是没人接。她决定去实验室看看东山究竟在干嘛。
周末的时候从松林观去校园的公交车是半小时一趟,淑梅查了汽车时刻表,一点半的时候应该有一班,还差十分钟,她赶忙穿好衣服,跑出家门。跑出去的时候她听见王艳在后面叫她,她装作没听见,一路小跑,跑到公交站。
下了车,淑梅气喘吁吁地跑进实验楼,没等坐电梯,爬楼梯去了二楼东山的实验室。她来过这两次,知道实验室在哪,来到实验室门前,只见大门上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位素实验进行中,请勿进入”。
淑梅拍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反应,她拧门把手,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淑梅有些着急,使劲拍了几下门,大声喊:“李东山,李东山,把门打开!”
过道的另一头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探头出来问:“请问你找谁?”
“李东山,我是他妻子。”淑梅气的连微笑都忘了。
“哦,他也许不在里面吧。”淑梅的样子让小伙子有点紧张。
“应该在的,他的车在下面。”
黄头发的小伙子听说缩回了脑袋。
淑梅又拍了几下门,放低了音量:“东山,你把门打开。”
她等了一会儿,屋里依然没动静,她刚要再打门,听见里面有人走动。
“东山,是你吗,你把门打开。“她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里面没有说话,但淑梅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又等了一会儿。
“淑梅你有事吗?”是东山的声音。
“没事我跑来干嘛,吃饱了撑的?”淑梅没好气的说。
“什么事嘛?”东山听起来也有些不耐烦。
“你说呢?”淑梅质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这忙着呢!”东山的语调带着怒气。
淑梅想你还气哼哼的,说话不算话还有理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和王艳她们一起去跳蚤市场,今天早上还和你提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还去不去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去什么去啊,我这里实验出了问题,今天肯定去不了,你快回家吧,别在这捣乱了!”东山的语气很强硬。
听东山这样说,淑梅更气了,“我捣乱,你说话不算话还说我捣乱。你把门打开!”
“我在做同位素实验,有放射性的,现在谁都不能进来,如果不是你在这大呼小叫的,我都不应该出来的,严格说我已经违规了。你赶快回去,有什么事晚上说。”东山的语气很严厉,不容置疑。
淑梅气得鼓鼓的,可东山死也不开门,最后连理都不理她了,淑梅只能无奈离开。她气哼哼地走回车站,等车的功夫越想越委屈,哭了起来。上车以后,想到待会儿还要回去和王艳解释,她止住眼泪,不想让王艳看出她刚刚哭过。
到家下了车,她又在路边晃荡了五分钟,想着眼睛已经消肿,才慢吞吞地往家走。到了家,王艳正在窗前观望,看见她就冲她招手。她进了楼门洞,王艳已经打开门在等她。
“你去哪里了,我刚才叫你,你都没听见。”
“啊,刚打电话东山一直不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就跑去实验室了。”
王艳听了,紧张地问,“没出事吧?”
“没有,没有,东山的一个实验出问题了,他走不开。不过没什么危险。”
“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王艳也松了口气。
“只是,跳蚤市场,今天可能去不成了。”淑梅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去不成就不去了,没关系的。只是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王艳有些惋惜地说,“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让韵华带我去,现在这么晚,去也来不及了。不过下个月还有,再去就是了。”
王艳虽然一直说没关系,但淑梅听出她话里的责备,“真是不好意思,你看你帮了我们那么多忙,老是开车带着我去买东西,就这一次能帮你点忙,老天爷还找麻烦。”淑梅话里也夹了一个软钉子,“不过下次,下次我们还一起去,开我们的车。”
淑梅回到家,把切好的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到冰箱里,把已经做好的饭和鱼热了,她原想把它们都吃光,一点都不给东山留。可肚子不争气,平时她的饭量连东山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都吃撑了,也只把鱼吃了大半条,饭勉强吃了一小半。
东山回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了,他很疲惫,肚子咕咕叫,从吃过早饭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今天的实验不断出问题,他重复了三次才拿到数据。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和淑梅的争吵他一点没放心上,完事了只想回家赶快吃口饭,洗个澡,早早睡觉。
还在外面他就看见自家的灯黑着,才想起今天和淑梅的争吵,他叹了口气,觉得两条腿更沉重了。
他进了家门,屋里漆黑一片,淑梅不在客厅,卧房里也没有灯光。往常他回家的时候,客厅和厨房都亮着灯,淑梅在灶前炒菜,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淑梅。”他叫了一声,打开灯。
没有回答。
淑梅其实在卧室里,也听见东山回来了,她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叫她,她也没吭声。
“淑梅。”东山又叫了一声。他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淑梅躺在床上。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怎么没做饭?”东山把卧室的灯打开。
“你不是嫌我捣乱吗?吃饭的时候不怕我捣乱了,有本事你自己做!”淑梅气哼哼地说。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东山也很气。
“你才胡搅蛮缠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实验出了问题,我出不来。”
“是,实验最重要,比你老婆还重要。”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谁胡说八道啦!”
“我做的是同位素实验,有放射性的,做实验的时候我不能接电话,水都不能喝。要不是你在外边不停地敲门嚷嚷,我根本不会出来的,我已经违规了,你知道吗。”
“你那个破实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答应人家开车去跳蚤市场,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你那个实验就不能等到下周做?”
“你懂什么!你知道同位素实验得花多少钱吗?而且还有风险,我做的还不是低放射性的实验,每次都要去学校备案的,有很多手续,你以为是过家家呢,你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做?真是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其实淑梅听了刚才东山那番话,已经明白自己错怪了东山,她到底也是学生物的,虽然对同位素实验一知半解,但也了解它的危险性。但她不能服软,更不能服输,她躺在床上没动窝,但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东山气呼呼地转身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可吃的只有一碗冷饭,一个剩鱼头,还有一盘切好的,生的油菜香菇肉片。
他精疲力竭,刚才又和淑梅吵了一架,哪有心思做饭。他关上冰箱,打开顶柜,找出两包速食面,然后打水烧锅,准备煮点面条凑合凑合。
淑梅听见东山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站在东山后面看他在干嘛。
东山正站在炉子边等着水烧开,五大三粗的他双肩耷拉着,头也耷拉在胸前。淑梅心里有些愧疚,觉得东山的样子有点可怜,她走过去用胳膊肘把东山拱开。
“你干嘛。”东山反抗道。
淑梅打开冰箱,拿出切好的菜,又拿了两个鸡蛋,回头对东山说:“你教我学开车,以后用不着你,我自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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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5楼
学开车对夫妻关系是一种考验,有些夫妻甚至会因此反目。学车的人觉得教车的人啰里啰唆,大惊小怪,还小题大做;教车的人觉得学车的人呆头呆脑,没心没肺,还刚愎自用。
“哎呀,哎呀,你踩刹车呀,踩刹车呀,要撞上啦!”东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停车场的路灯杆逼近,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吓得大叫起来。
淑梅好像刚刚被点了穴一样,手脚都不会动了,东山情急之中拉起手闸,车嘎巴一下熄火了,停在原地。淑梅向前一个趔趄,安全带勒得她锁骨疼,“你干嘛呀!”她冲东山嚷嚷。
“什么干嘛呀? 我再不拉闸,你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东山喘着粗气。
“都是你,在那瞎嚷嚷,吓得我都不敢动了!”淑梅埋怨道。
***
“看前面,看前面!你看下面干嘛?前面有人骑车呢!”东山不耐烦地嚷嚷,这已经是他第N次提醒淑梅向前看了。
“我在找刹车呐,不看踩错了怎么办。”淑梅也不示弱。
“看一眼就行了,你盯着它看什么?”东山觉得淑梅不可理喻。
“我怕看错了呀!“淑梅强词夺理。
***
“你又忘打拐弯灯了,告诉你多少回了,怎么就记不住。”东山绝望地说。
“你少说两句吧,就听你叨了叨,叨了叨的。”淑梅打开拐弯灯。
“我不叨叨,你不打拐弯灯,人家撞你怎么?。”东山觉得事态严重。
“撞就撞呗,反正是辆破车,撞了买新的。”淑梅胡搅蛮缠,没好气儿的说。
“你都拐过来了,现在打拐弯灯干嘛?”东山觉得快要发疯了。
“不是你让我打拐弯灯的吗!”淑梅针锋相对。
***
“你手闸还没放开呢就踩油门儿,那能动弹吗?”东山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淑梅故意使劲踩油门儿,车身突突地颤抖着向前移动,“怎么动不了,这不是动了吗?”淑梅不服输地瞪着东山。
东山赶忙把手闸松开,“你彪啊,这么还不得把轮毂磨坏了。”
淑梅狠狠地剜了东山一眼,伸手打了他一拳。
***
“别换线,别换线,后面有辆车呢,你就敢换线!”东山紧张地抓着门把手。
“我刚才没看见车啊!”淑梅确实没看见。
“那个车在盲点位置上,所以你每次换线都要回头看一下,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东山尽量表现得耐心。
“让我向前看的是你,让我回头看的还是你!”淑梅抢白道。
东山觉得淑梅不再是刚认识和刚结婚的时候,那个善解人意,对他还有点崇拜的小姑娘了。她越来越像他的岳母董翠馨,出国前在她家住的那小半拉月,岳母董翠馨就是这么天天数落岳父江胜春的,那个时候他还庆幸淑梅和他的岳母不一样呢。
东山有点怀疑那个善解人意,小鸟依人的淑梅有装的成分,想到这,他心里有些不快。但是谁在恋爱的时候会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呢?怪只怪他们恋爱的时间有限,没能更深入地了解彼此。
不过淑梅也并不总是这样,如果你顺着她,她不仅通情达理,还很温柔。前提是你必须得顺着她,如果你和她戗茬,那她比你还戗得厉害。
其实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因为这点事就不一起过了?再说谁也不能十全十美,自己肯定也有让淑梅不满意的地方。谈恋爱的时候他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尽量收着牛脾气,现在结婚了,一起的时间长了,不像以前那么小心了。也许这才是事实,他们俩都剥去了伪装,露出狰狞的真容。
其实淑梅还是不错的,虽然有时候不近人情,但家务活一把抓,自从结婚以后,他不仅没做过饭,没刷过碗,没洗过衣服,没打扫过卫生,就自己的袜子也没洗过一双。这点淑梅倒是很像岳母董翠馨,岳父江胜春在家里也是什么都不干,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哎,还是知足吧!自己从小没了父母,虽然大哥大嫂和大姐都没亏待过他,可和父母相比,到底不一样。现在自己有人疼,有人管,吃现成,喝现成,用现成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再说,女的不都那样,年纪越大越爱唠叨,有几个男人不被老婆数落?两口子,骂两句就骂两句呗,又不会少块肉,以后多顺着她就是了。东山想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倒觉得释然了。
淑梅虽没什么大智慧,却很有些小聪明。开始学车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不得要领,但一旦掌握了要领,一切就都是顺手擒来。他们学校的中国人里,有人考了三次路考还没通过,可淑梅的笔试和路考都是一次过关,顺利拿到了驾照。
“你还不谢谢我。”东山调侃道。
“谢你什么?没你还好点。”淑梅毫不留情地说。
东山现在学会了怎么和淑梅打交道,他没像以前那样针尖对麦芒,而只是嘿嘿地尬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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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6楼
淑梅开始为准备托福考试忙碌起来,每周去国际学生中心上三次免费课。东山从图书馆给她借了很多托福考试的复习书籍,她自己也去社区图书馆看书,练习听力。
淑梅惊讶的发现他们这个十几万人的小城,除了大学里几个规模很大的对公众开放的图书馆外,居然还有两个社区图书馆,其中一个面积有上千平米,环境舒适整洁,一架架图书排列成行。图书馆除了外借图书需要借书证,进入图书馆看书学习不需要任何证件。借书证办理也很简,只要驾照或是社保卡,再加上能证明住址的文件,比如水电费或电话费账单,当场就可以办理。
这天,淑梅在国际学生中心上完课,在楼道的信息板上看到一则信息,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道:
读书学英语。
每周三次,每次两小时,其中一小时为一位老年女士朗读英文书籍。另一小时讨论,并解答问题。
费用:免费。
如有意请打电话或发电子邮件至xx邮箱,预约面试时间。
附注:只接受女性。
页面的下方流苏一般剪出印有电话和邮箱的纸条,供大家撕取。免费两个字引起了淑梅的兴趣,她也撕了一张纸条带回家。
她先和王艳打听这事靠不靠谱。王艳说,她听说过这个老太太,老公原来是这所大学的教授,但他们离婚已经很多年了,前夫已经去世,有一个儿子在东部。老太太以前是个教师,退休后就免费教英语,但只收女生,听说老太太脾气有点古怪,是个女权主义者,但人很好。淑梅听了知道不是骗子,就放了心,晚上和东山说她想去试试,反正免费,如果觉得不好,不去就是了。东山也鼓励她去,说这是个练口语的好机会。
淑梅口语很一般,用英语打电话磕磕巴巴的,既然东山也说应该去,她就按照字条上的地址发了封邮件,没想到两小时后就收到了回复,约她明天下午见面,并发给了她面试地址。
第二天下午,淑梅如约前来。地方离她住的地方不远,走路大概一刻钟左右,紧挨着一个公园和自然保护区,宁静秀丽,许多学校的教授都住在这个区域。
淑梅按地址找到地方,是一座红砖青瓦的二层小楼,掩映在两棵巨大的橡树下,房前屋后有一些高大的灌木,看起来都有年头了。前庭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齐,上面洒满了落英,连接车库的水泥路面有些坑坑洼洼,一个铁皮邮箱立在水泥路和马路的相交处,邮箱上站着一只锈迹斑驳的铁公鸡。淑梅沿着水泥路穿过草坪来到正门前,大门两旁,紧挨着漆成深绿色的门柱,各放着一盆粉蓝色的绣球花。
淑梅按响了门铃,这是她第一次造访美国家庭,心里有些忐忑。屋里传来脚步声,停在了在门的另一侧,淑梅觉得有人正通过窥视孔观察她,有些不自在。
正当她准备往边上跨一步,避开窥视孔的时候,门咔嗒一声被打开了,一个消瘦的老太太站在她的面前。她穿一件那种五十年代流行的优雅的碎花连衣裙,黄色的头发梳到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前额上有几缕散落的卷发,一对大大的棕色眼睛嵌在布满细腻皱纹的消瘦的脸上,脚上穿着丝袜和一双奶油色的平跟皮便鞋,脖子上面挂着一串珍珠。
“哈罗,您需要帮忙吗?”老太太笑着问淑梅,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我是来……”淑梅突然忘了面试怎么说。
“你是来面试的吗?”老太太替她说了出来。
淑梅僵硬地笑着点点头。
“请进来吧,你好,我叫戴安。”
“我叫淑梅。”淑梅羞怯的笑着,一边说一边走进门。
“淑妹。”戴安把门关上,仍然站在门前看着淑梅,“我说的对吗?”
淑梅笑着点了点头。
“跟我来,淑妹。”
戴安在前面领路,她的碎花连衣裙随着双腿的摆动飘散开来,很好看。
门厅很高大,足有五六米高,因为没有开灯,显得有些阴暗。正对着门是一个雕花大理石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人像油画。几只粗笨的沙发沿壁炉两侧八字排开,一个式样繁琐的吊灯悬挂在两排沙发之间,门厅两侧靠墙各有一排漆成深棕色的书柜,屋角摆着一台三角钢琴。
淑梅踩着厚重的地毯跟着戴安穿过昏暗的房间。转过墙角,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连着厨房的起居室兼餐厅,布置得明亮温馨,和刚才门厅厚重阴暗的风格迥然不同,所有的家具都是浅色的,边角圆润,线条流畅,软装和窗帘淡雅柔和,感觉温暖舒适。
中间有一排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个搭了凉棚的露台,露台下碧草如茵,一条小河沿着后院的边缘蜿蜒而过,河边有三三两两的白桦树,河对面就是郊野公园浓密的树林。
戴安让淑梅在餐桌旁坐下,她问淑梅:“你想喝点什么?”
淑梅摇了摇头,紧张得不知说什么。
“我这里有茶,来一杯吧。”戴安说着从餐桌上的托盘里拿起一个茶杯,给淑梅到了一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淑梅注意到那是一套中式茶具,上面有青蓝色的花纹,她想这应该是青花吧?茶具旁边有一个花篮,里面插了几只鲜花。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会说,不要不要,但其实你有点渴,对吗?”戴安有些俏皮地看着淑梅问。
这几天气温逐日升高,淑梅走了一路,确实有点渴,但被戴安说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傻傻地笑。
“你来美国多久了?“戴安问。
“快两个月了。”淑梅小声说。
“你为什么想学英语?”
“我想考托福,然后申请读书。”
“哦,”戴安眼睛一亮,“你的主攻方向是?”
“啊,什么?对不起。”淑梅没听懂。
“你想学什么?”戴安换了个说法。
“我大学是学园艺的,我还想学园艺方面的。”
“园艺,噢,好令人兴奋,我也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戴安双手张开,好像欢迎淑梅的决定。
能得到戴安的认同,淑梅放松了许多,心情不再那么紧张。
“喝点茶。”戴安说,把茶杯往淑梅面前推了推,“这是一个中国学生送给我的,说是很有名的,叫什么云雾茶。”
淑梅喝了一口,她能尝出是绿茶,但是味道一般,不过她对茶叶懂得不多,就对戴安说:“还不错。”
“你看过我的广告了?”戴安问淑梅,但不等她回答,接着说:“我眼睛不好,想找个人每周三次来给我读书,每次一小时。我可以帮着纠正发音,语法词汇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给你讲解。然后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当天读的内容,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淑梅点点头,表示她听懂了,其实她至多听懂了一半,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
“至于报酬,我付你每小时十美元,你觉得可以吗?”
淑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戴安说的是要每小时收她十美元的费用,可她记得广告上说的是不收费。她结结巴巴地问:“可广告上面说是免费的。”
“对,是免费的。“戴安放慢了语速,”我说的不是要你交钱,我说的是我付给你钱,我,付给你,钱。”
淑梅这次听得很明白,但她有点被戴安搞蒙了,“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你要给我钱?”
“因为你付出劳动了。”戴安的大眼睛盯着淑梅,“劳有所获,我必须付给你酬劳。”
淑梅还是没太明白,天下哪有这样好事,“可是你教我英语,我们,我们俩,就,就……”
“就抵消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淑梅点点头。
“我教你英语是我自愿的,是免费的。你给我读书是给我的服务,我必须付费,就这样吧,我们不要争论了。”戴安喝了一口茶,然后接着说,“你愿意吗?你现在能决定吗?你可以回家考虑一下,明天答复我。”
淑梅没有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天上掉馅饼。原来觉得能免费学英语就很棒了,没料到还能拿到……,她快速算了一下,每周六十块,一个月二百四十块,差不多是一个人的日常开销,东山不会不同意的。
她看着戴安,激动得有点结巴:“我,我能决定,现在,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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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7楼
戴安后来告诉淑梅,之所以没有在广告上说薪酬的事,一是因为像他们这种拿学生和探亲签证的,未经许可在校外打工是非法的,在广告上提薪酬,可能会有麻烦。二是如果把薪酬放到广告上,来的人有可能是冲着钱,而不是学英语而来的。
淑梅自知她是冲着免费才去面试的,学英语倒在其次,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太贪心而错过这次机会。淑梅当晚把整个经过告诉东山,东山也觉得这个老太太有意思。
“不会有什么猫腻吧?我虽然觉着这事有点像天上掉馅饼,可怎么看戴安也不像个骗子,也没和你商量,就自己决定了。” 淑梅还是有点不放心。
“这能有什么猫腻?我今天找到一个以前也在她那学过英语的,她说她很好,但是没提钱的事。我估计是怕惹麻烦,所以都守口如瓶。你也长点心眼儿,别和别人说戴安给你钱了。”
“这我还不知道,还用你说!”淑梅抢白道。其实她真的没想到这一层,东山说过之后她才提醒自己,不要和王艳说有报酬的事。
东山嘿嘿地笑了两声。
第二天淑梅按照约定来到戴安家,她们在起居室的餐桌旁落座。桌子上除了泡好的茶还有一盘水果和一盘奶酪面包小食。有了昨天的经历,淑梅今天没太推辞,只稍稍谦让了一下。
她先吃了几个葡萄和两片苹果,然后拿了一块面包小点心。点心看上去很可爱,核桃大小的面包上抹了蒜味蛋黄酱,上面放了一片黄奶酪和一片萨米香肠,香肠上堆着一小堆碎火腿和酸黄瓜,最上面还有一顶酸奶油点出来的俏皮的 。
点心很好吃,淑梅吃完还想吃第二块,但是看见戴安起身去茶几上拿书,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戴安回到餐桌前,把一本书放在淑梅面前,书的封皮上印着:
《丛林》
厄普顿 . 辛克莱 著。
“这就是我们要读的书。”戴安说,“你读过这本书吗?”
“没有。”淑梅摇摇头。
“你知道作者厄普顿 . 辛克莱吗?“淑梅又摇摇头,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一问两不知,她觉得有点难堪。
“这本书的作者厄普顿·辛克莱,是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戴安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
“社会主义者?”这个词很熟悉,但淑梅以为自己听错了,美国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怎么会有社会主义者,还是坚定的。
“是的,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和我已故的丈夫一样。他们终其一生想要把社会主义引入美国的政治体系,但是他们从没成功过。”戴安把脸转向窗外,看着河对岸公园里的树林,好像陷入了回忆。
淑梅更吃惊了,戴安的丈夫也是社会主义者,怎么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突然冒出这么多社会主义者。她迷惑地看着戴安,心想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戴安吸了一口气,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一般,把目光转回她手里的书上。她翻开第一页,把书推到淑梅面前,“淑妹,我们开始吧。”说完带上眼镜,翻开另外一本同样的书。
淑梅慌忙把书接过来,大概扫了一下,开始朗读,“下午四时,呃……呃,”
“婚礼,婚礼结束。”戴安给淑梅示范。
“婚礼,结束。”淑梅结结巴巴地重复,“出租马车陆续到达。一路上,因为,因为玛丽亚,伯……伯赞斯卡的……的……”
“的过度兴奋。“戴安看着自己的书说。
“的过度兴奋,一大群人一直,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这次婚礼的重任都落在玛丽亚宽阔的肩膀上,让所有的事情都符合家乡的……家乡的……”
“家乡的传统。”戴安说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清楚。
“都符合家乡的传统,并且……并且……”后面又是一个淑梅不认识的生词。
“并且按部就位。”戴安没有一点不耐烦。
“并且按部就位,是玛丽亚的任务。她像飞一般地跑到……”淑梅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差,有些不安地看了戴安一眼。
“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戴安没有看淑梅,而是盯着她手中的书。
“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呃……呃……”淑梅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撞开。”戴安给淑梅提示。
“撞开所有挡路的人,一整天都用她的……她的……”淑梅咽了口吐沫。
“用她的大嗓门儿。”戴安和蔼地看了淑梅一眼,对她笑了笑。
戴安的微笑安定了淑梅慌乱的内心,她也对戴安笑了一下,接着朗读道:“用她的大嗓门儿,指责和……和……”
“和斥骂。“戴安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不快或不满。
淑梅磕磕巴巴,几乎每句话都有不认识的生词,她即尴尬又有些难为情,但戴安好像完全没注意道这些。她们进行得很艰难,一个小时才读了两页。
“好了,淑妹,今天就到这吧。来,喝点水,润润喉咙。”戴安把淑梅的茶杯加满。
淑梅喝了两大口,忐忑不安地说:“对不起,我今天,今天……”
“干嘛要对不起?”戴安笑着问,拿起一个草莓递到淑梅手里。
“我,我太差了,让您费心了。”淑梅是真心道歉,她怕戴安不想再教她。
“你要是英语很好就不用来这儿学了,是不是?”戴安有点俏皮地看着淑梅问。
“可是,可是……”
“没关系,别担心,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教过的人里面,有些还不如你。”
“噢,真的吗?”淑梅听说自己不是最差的,心里好受了些。
“是的。别着急,慢慢来,学语言就是要敢说,多读。你很聪明,应该提高的很快。”
听戴安说自己很聪明,淑梅感觉自信了一些,她低着头有些羞涩地说:“但愿如此!”
“没问题,来淑妹,放松,吃点东西,咱们来谈点轻松的。”戴安拿过淑梅的书,和自己的书摞在一起,放到边上。
她们吃了些点心和水果,戴安提议去外面走走。后院绿草如茵,微风拂面,隐约可以听到小河里流水的声音。她们来到小河边,河水不深,大概二三十公分的样子,水流撞击在河底的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河面不宽,应该不到两米,河床被厚厚的植被覆盖。戴安和淑梅站在白桦树的树荫下,凉爽而又惬意。
“您是这里本地人吗?”淑梅只是想起个话头。
“不,我从东部来,我的老家是费城。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的。好像有个什么费城自由宣言。”
“是独立宣言,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宣言生效,这一天也是美国的独立日。再有几天就是独立日了,全国都会放假。”戴安蹲下身把一棵杂草从草坪里拔出来。
淑梅想起东山说过,过两天独立日假期要开车带她去林肯故居玩。
“是的,我丈夫也放假,我们计划去林肯故居。”淑梅对戴安说。
“不错的选择,离这里不远。”戴安看来很赞同他们的决定。
她们沿着小河缓慢而行,淑梅问戴安:“您是什么时候从东部来这里的?”
“我是和我丈夫一起过来的,他得到了一个教授的职位。”
“哦,多好啊!”淑梅不是客套,是真心羡慕。当教授又体面,又有钱,又受人尊敬,还很稳定,戴安选了个好老公。“但是为什么会……”她原想问为什么会分开,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这种关乎个人隐私的问题,问一个相识不久的美国人,是有失礼貌的。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离婚吧?”戴安直截了当。淑梅没料到戴安如此回应,不知该如何做答,于是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和他都是社会主义的信仰者,也是女权主意的倡导者。我们俩的区别在于,在女权问题上,他只是个口头拥护者,而我付诸实践。”戴安看着远方,好像在看过去,又好像在看未来。
淑梅不太明白戴安的意思,她想女权主义应该和国内的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差不多。可为什么戴安说她丈夫是口头拥护?
“我们开始还好,他在大学,我在小学有份教师的工作,家务我们共同分担。可有了儿子后,他希望我辞掉工作,在家料理家务带孩子,被我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淑梅有些不解,既然老公是教授,挣的钱足够家里开销,做妻子的在家里相夫教子不是理所当然吗,干嘛还为了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拼命?如果将来东山薪水足够,她乐得在家当太太,做家务带孩子,她可不想跑到外面去三头六臂地充什么女英雄。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有工作的权力,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力,追求个人梦想的权力;我们还有同样的义务,对家庭的义务,抚养子女的义务。虽然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我们女人必须多做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做家务带孩子是女人的专属工作。”戴安看着淑梅严肃地说。
“那后来怎样了?”她刚问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偷偷吐了下舌头。
“后来我们就离婚了。不过别误解,我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只是我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离婚后我们共同抚养儿子,每周都会聚会一两次,或是去餐馆吃饭,或是野餐,或是去听音乐会、看演出,儿子学校的活动我们都一起参加。我们相安无事,关系比离婚前还好,即便后来他又结婚了,我们还是如此,我和他太太相处的也很好。”戴安面带微笑,好像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淑梅把脸扭向一边,做了个鬼脸。美国真是不可思议,都离婚了,怎么关系比离婚前还好,那还离婚干什么?就是做家务带孩子这点事儿,也值当离婚,真是有点吃饱了撑的。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很好,很好。”
“是的,”戴安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意识到淑梅心里正想什么,“我们没有放弃各自的理想和追求,也没有耽误抚养孩子。当然,离婚对孩子肯定会有伤害,”戴安低下头,但只片刻,就抬起头说:“但我们不离婚恐怕对孩子的伤害更深。”
淑梅没有回答,但她至少部分同意戴安说的话。她们苗圃有个男的要离婚,老婆是外单位的,不愿离,于是就隔三岔五地带着孩子来场部哭闹,要单位领导给她做主,不许男的离婚。淑梅几次在场部看到那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恐惧、无奈、又难为情地陪着母亲在场部办公楼里吵闹哭诉,觉得孩子很可怜。那个妈妈太不为孩子考虑,大人的事,干嘛把孩子拉来做垫背的!
“淑妹,”戴安接着说:”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和职业,永远不要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有经济上独立,你才能有独立的人格,你才能主宰你的生活。如果经济上依赖男人,女人只是在家相夫教子,那和一个附带保姆服务的妓女有多大区别?”
戴安的话很刺耳,淑梅吃惊地睁大了眼瞪着戴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保姆,妓女,天呐,戴安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古怪的念头!
“如果那天被喜新厌旧的男人抛弃了,”戴安继续说,“女人的命运会有多么悲惨。所以身为女人,一定要自强自立,不要成为男人的依附。淑妹,我很高兴你准备申请读研究生,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你们中国来的留学生很多都是这样的,夫妻一起上学,我很佩服你们中国的女性。”
听到被赞扬,淑梅有些受宠若惊,她从没觉得她值得谁佩服,但戴安的态度很诚恳,淑梅咧嘴笑了笑,自豪地说:“我父母也常说要自己努力,不要靠别人。”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戴安问。
“我母亲是个职员,父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淑梅做了些夸张。
戴安笑着问:“你父亲是CEO吗?”
淑梅赶忙否认,“不是不是,只是高层管理人员。”
“那收入也应该不错。”戴安满意地点头说。
“在中国还算可以,但和这里比,就差远了。”
“你有这样的父母真好,如果她们来美国,你可以带他们来我家做客。”
晚上回家,淑梅和东山谈起今天的经历,东山也觉得匪夷所思。当然,淑梅把戴安有关女权主义的部分全都省略了。
“美国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怎么还有社会主义者?”淑梅不解地问东山。
“谁知道,美国什么都有,好像还有共产党。”
“真的吗?你胡说呢吧?”
“啊,我也不确定,好像听说是有。你管那么多干嘛,好好学你的英语就是了。”
“谁管了,我不就是问问吗!”淑梅抢白东山。
东山嘿嘿地尬笑了两声。
晚上起夜的时候,淑梅从洗手间出来,正好撞上刚回来的室友。她睡眼惺忪,披头散发,看见刚开门进来的小伙子,有点难为情。
“回来了。”淑梅一边用手捋头发,一边努力在脸上堆出笑容。
“嗯。”小伙子每次都是简短的回答。
“吃饭了吗?”
“吃过了。”小伙子也笑着边说边往自己屋里走,背包沉重地在后背上坠着。
“我们今炸了点鱼,要不要尝尝。”
“噢,谢谢,不了。我吃过饭了,谢谢您啊。”小伙子说着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淑梅看着关上的门,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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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8楼
25
这里的夏天和淑梅的家乡一样闷热潮湿,所以淑梅没有什么不习惯。实际上,这里的夏天要比家里好过,超市、公交车、图书馆,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有空调。淑梅自己在家从不开空调,也不许东山开,但是他们的室友一回来就把空调打开。他们这里的单元只有一个中央空调,只要一开,所有的房间都得用。淑梅几次想和他们的室友交涉,都被东山拦下了。
“哪有那么热啊,再说他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十一二点了,根本就不热了,哪还用开空调。”淑梅生气地说。
“哎呀,算了,你不觉得热,人家不一定。人家开空调,也没什么不正当呀,你去和人家交涉什么?”
其实如果不是淑梅拦着,东山也想开空调。他是男的,又胖,经常都是他呼哧呼哧地冒汗,淑梅却一滴汗都没有。
“那他总该多出些电费吧?”淑梅不满地说。
“人家开空调,咱们也跟着用,你怎么让人家多出啊。”
淑梅想想也对,但是心里总是不爽,觉得被别人绑架了。
楼下的王艳也不用空调,要用也是等她老公回家后才开。白天的时候,如果实在太热了,王艳就会带着孩子去购物中心,或者图书馆蹭免费空调。淑梅有时候会和他们一起去。
但炎热的天气很快就过去了,秋凉渐长,淑梅的英语也跟着见长。她现在可以很顺利地读完一整页,只会碰到几个生词。因为经常和戴安聊天,口语也大有长进,特别是发音,戴安花了不少时间纠正,现在淑梅不再像说中文那样,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嘣着说英语,而是能一气呵成地把句子贯通成一体。有些句子,淑梅说的腔调及其纯正,几乎乱真。她现在会时不时地纠正东山的发音,当然也不会放过嘲笑东山方言味英语的机会。
小城的秋天极其的美丽,树叶绚烂多彩,黄、红、橙、绿、棕,配上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彩,远山近树,真的不是人间的画笔能够描摹出来的。
淑梅按约来到戴安家。戴安让淑梅先去屋里坐,自己去了厨房。淑梅坐在餐桌旁,对面的郊野公园层林浸染,五彩斑斓的秋叶好像汇聚了人间所有的颜色,衬托着小河边的白桦树,显得更加冰清玉洁,挺拔秀丽,近处的草坪上洒满了五颜六色的落叶,那种重彩油画般的热烈和激情,让淑梅暂时忘了今天的任务,她出神地盯着窗外。
“很漂亮,是吧。”戴安捧着一篮橙子来到餐桌旁,她把篮子放在餐桌上,坐下来。
看呆了的淑梅被戴安从沉醉中唤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美啊!”淑梅赞叹道。
“没错,自然真的很美丽,但我们必须回到现实来,面对丑陋的现实。”戴安把书推到淑梅面前。
淑梅打开书,从上次完成的地方开始朗读:“坏了的猪肉,被搓上苏打粉去除酸臭味;毒死的老鼠被一同铲进香肠搅拌机;洗过手的水被配制成调料;工人们在肉上走来走去,随地吐痰,播下成亿的肺结核细菌……”
淑梅读不下去了,书中描述的景象实在是令人作呕,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纸上的文字,脑海里还原出的画面令人难以置信。
“很恶心是吗?”戴安问。
淑梅点了点头
“你以为这是小说的虚构吗?”
淑梅不知如何作答。
“这部小说的作者辛克莱,受一个社会党组织的派遣,化妆成工人,匿名进入一家芝加哥屠宰场工作了七个星期。这里描述的都是他亲眼所见。”戴安神色凝重的说,“这部小说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据说美国总统罗斯福有一天在行驶的火车上一边吃早餐,一边读这本小说,读到刚才那个段落的时候,他大叫一声‘有毒‘,把口中还未嚼完的香肠吐了出来,又起身把盘中剩下的半截香肠抛出窗外。这本披露的食品生产状况令人发指,它直接催生了联邦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
戴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如画般的美景说:“淑妹,你看这景色多美啊,可这只是表象,就在那些色彩缤纷,如彩云般华丽的树叶下面,有散发着腐臭的烂树叶,有能淹没人的泥潭。美丽光鲜的外表下面,往往隐藏着丑陋和罪恶。在这本书里,我们以前还读过工厂主对移民的剥削,压榨和欺凌,其实这些恶行不止发生在一九零五年的芝加哥,对非法移民的盘剥和压榨在今天美国的许多地方仍然发生着。今天的美国看起来就像窗外这副景致,美丽、繁华、富裕,人们友善快乐,可这只是美国的一面,她还有另一面,罪恶、悲惨、冷酷和不公。淑妹,”戴安转身看着淑梅,背景五彩斑斓,“我要你记住,永远不要对罪恶和欺凌屈服,永远不要对不公和不义缄默。你必须斗争,为正义,为平等,为你自己的权益斗争。只有斗争你才不会被不公和罪恶吞噬,记住,永远,永远不要妥协,不要放弃!”
戴安说的话淑梅似懂非懂,话里话外有点她小时候常听的阶级斗争的味道。淑梅不喜欢政治,她对政治不感兴趣,更不关心。政治是那些大人物,政治家们关心的东西,是国家级的大事,和她这样的草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她既不懂,也左右不了,那她还操个哪门子心呢?还是让那些政治家和领导人们去纠结这些令人头疼的政治吧!她只要安安心心,平平安安地过她的小日子。
可政治并不肯轻易放过她的小日子,今天读的文字实在让她倒胃口,回到家里,她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东山早上告诉她晚上有个实验要加班,可能很晚才回来,她自己索性也不吃晚饭,等东山回来做点打卤面一起吃。
她把罗卜丁、豆腐丁、香菇丁、木耳和肉都切好放进冰箱,锅里加满水坐到炉子上,只等东山回来就点火打卤煮面条。一切都妥当,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门铃声惊醒,已是仲秋时节,天早就黑了。她打开床头灯,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的壁灯发出昏暗的光。这么晚了不知会是谁,她打开客厅的灯,走到门前拧开锁,把大门拉开。
门外站着三个孩子,两个大的大概十岁左右的光景,小的好像也就四五岁,都是中亚或是印度孩子的模样。淑梅有些诧异,这三个孩子她都不认识,想不出他们来家里有何贵干。她瞪着她们,六只黑黑的大眼睛也瞪着她。淑梅刚要开口问,那两个大的突然开口说话:“当你难过的时候,如果一个骷髅能让你咯咯发笑,那它叫什么?”
骷髅,发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淑梅只觉得凉气沿着脊骨往上爬。这是人还是鬼,她是在做梦吗?她莫名其妙地瞪着她们,她们也满脸疑惑地瞪着她。她上下打量他们,突然注意到所有的孩子都穿着服装,那个最小的小姑娘的是个小仙女,两个大的,女孩是豆虫,男孩是海盗,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淑梅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万圣节‘不给糖果就捣蛋的游戏’!天呐,今天是万圣节吗?她这几天忙忙叨叨的也没注意,东山这个该死的也没告诉她。
学英语的时候她读到过这个风俗。万圣节的时候,孩子门会打扮成各种人物或鬼怪,挨家挨户地讨糖果。他们会说一个谜语,如果猜不出来就要给孩子们糖果,当然,就算猜出来了,也要给糖果的。可糖果,她根本没买糖果!怎么办,怎么办?她的脑子快速旋转,想找出摆脱眼前窘境的办法。
东山这个家伙是不是今天有意跑到实验室的,让她在这里出丑!情急之中,她忽然想起几周前他们去超市买菜,买了一包促销的薄荷糖。那包糖应该还没吃完,放在哪了?好像在卧室里。
她对孩子们说,抱歉,稍等片刻,转身跑进卧室,只见半包薄荷糖懒洋洋地躺在书桌上,她跑过去抓起薄荷糖,跑回门口,把袋口完全撕开,给每个孩子的篮子里抓了一把薄荷糖。看着孩子门脸上失望的表情,她只能尴尬地笑。她知道孩子们期待的是专为万圣节准备的精美糖果,而她却只能给他们几颗最廉价的薄荷糖。好在孩子们很有礼貌,对她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淑梅关上门,吐了一口气。她看看表,刚过八点,估计东山快要回来了。她打开冰箱把准备好的肉菜拿出来,但突然想到,如果还有孩子来怎么办?王艳肯定会带孩子来的,可她什么也没有,到时候得有多尴尬。
淑梅记起如果家里黑着灯,孩子们就不会来讨糖果。她手忙脚乱地把客厅和厨房的灯都关上,又跑回卧室把床头灯灭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
第二天,淑梅告诉王艳昨晚发生的事,王艳笑得前仰后合,她对淑梅说:“我还准备带孩子去你家呢,可一看,黑不隆冬的,就没去。我心里还说,真是抠门儿抠到家了,铁公鸡一毛不拔,为几个糖果还跑出去躲债,谁想到还有这出儿戏!”
淑梅埋怨说:“你也不告诉我。”
王艳说“我原来是想提醒你的,可你知道,我这三个孩子,每天吵得我头大,就给忘了。”
两个人你打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笑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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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29楼
26
淑梅顺利地通过了托福考试,虽然分数和大多数中国学生比,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达到园艺系研究生的入学标准还是绰绰有余。在此之前,东山已经给她联系了几个园艺系的教授,并且带着淑梅一一拜访,表达成为入门弟子的愿望。一个红鼻头,笑嘻嘻的爱尔兰裔老教授欣然接纳了淑梅。研究方向是利用除草剂对园艺作物进行杂草控制。淑梅对杂草不感兴趣,她更喜欢园艺系里几个花卉研究的项目,但是有的教授婉言谢绝了她,有的教授虽然有意收她,但目前没有多余的项目资金,只得作罢。
东山安慰她说,除草剂项目听着不那么唯美,但是很实用,美国绝大多数商业化的农业生产都要用除草剂,市场广阔,将来找工作比那些花花草草的专业容易。淑梅不置可否,找工作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令她高兴的是开始上学就有收入,她和东山两个人加起来每月能有两千多元,手头就松多了。当然能混个美国学位,就是好上加好,锦上添花。她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家里通报了这个喜讯,当然是在东山不在家的时候。
“淑梅啊,你说什么?你被美国大学录取啦,要去读研究生,哎呀太好啦。”淑梅听见电话那头董翠馨的声调越来越高。
“淑梅呀,你进步好大呀,都被美国录取了,值得祝贺呀!爸爸很满意。”江胜春的语病听起来很滑稽,但淑梅并没有计较。
“淑梅,妈早就知道你很优秀,只是以前你的能力没被挖掘出来。咱们这个楼里,除了二单元老聂家的女婿,去美国读大学的你是第二个,你可真给妈妈长脸。”
“不过淑梅,你也不能骄傲自满,进了学校要努力学习,多和教授同学请教,继续进步。”江胜春说话总是带着领导干部的范儿。”
“好,我知道啦。”淑梅耐心地说。
“淑梅啊,你搞得那个什么除草剂就是农药吧,那个是不是对身体不好,你为什么不选个其他的项目呢?”董翠馨有些担心。
“哎呀妈,没关系的。 搞农业,生物这些怎么也离不开化学的东西呀。实验室里都有很好的防护措施,不会有事的。”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如果有危险,宁可不做,身体要紧。”董翠馨叮嘱淑梅。
“哎呀,干什么都得有风险,哪能一点苦都不吃。趁年轻,锻炼锻炼没坏处。但是一定要做好保护啊,淑梅。”江胜春插话。
“这是和你女儿说话,不是你在单位搞动员,但什么风险啊,你老糊涂了!”电话那头董翠馨在呵斥江胜春。
能为父母脸上增光,淑梅心里很高兴。她当然没忘了把即将读学位的消息告诉王艳,王艳虽然立即对她表示祝贺,但淑梅能看得出她眼里的失落。
“你们都去上学了,就我自己在家里当家庭妇女。”王艳无可奈何地说。
“你是福命,你老公马上就要博士毕业了,等找了工作,你就在家当太太,哪用得着像我这样跑到外面打拼。我到乐得在家当太太,可东山有那本事吗?”淑梅安慰王艳。
“但是你上学就忙多了,咱们也没时间经常在一起了。”王艳有些不舍。
“看你说的,上学又不是去充军,咱们楼上楼下的,想聊天儿不就是两步路得事。”淑梅拍拍王艳的肩膀。
戴安听到淑梅即将入学的消息给了淑梅一个大大的拥抱,“淑妹,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你让咱们妇女更强。”戴安说着把拳头举过头顶。
淑梅被戴安的热情弄得有点难为情,她从心里觉得自己不过是读个学位,实在难当此殊荣。
“你将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在那个领域为咱们妇女挣得一席之地。谢谢你,淑妹。”戴安诚恳地说。
“呃,其实,实在是没什么。”淑梅尴尬地笑着。
“不,很重要,在这个男性统治的世界里,我们妇女每挣得一席之地都是一个胜利。能帮到你,我很自豪。”戴安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部。
“我其实要谢谢你,戴安,你真的帮了我好多。”淑梅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
戴安起身去拿了一本书来,淑梅看见就是那本《丛林》,她笑着问戴安:“怎么,还不放过我吗,还要我给你读书?”
“当然不能放过你,”戴安笑着说,她把书放到淑梅的面前,“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戴安的表情变得严肃,“我希望你能把这部书读完。剩下的部分是说主人公尤吉斯最终从堕落和颓废中觉醒,成为一名社会主义的信仰者。”
“谢谢,戴安。你真好。”淑梅把书拿在自己手里。
她这次来戴安家里,只是告诉戴安她即将上学的消息。她觉得自己英语水平的提高,戴安功不可没,来告诉戴安她的劳动成果是应该有的礼貌。她没有期望从戴安那里得到什么礼物,戴安送书给她,当然很nice,但她对这个礼物一点都不敢兴趣,书里描述的一百多年前美国食品生产的令人作呕的情景,和工人们的悲惨经历让人感到压抑,每次读这本书都让她情绪低落。现在,她即将揭开人生新的一页,她将不再是一个陪读的家属,而是一名正经八百的留学生,还是研究生。它和东山将有更多的收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运转,她可不想让这本悲惨的书破坏她的心情!她故作珍惜地接受戴安的礼物,准备一回家把这本书扔进一个角落。
“淑妹,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打电话让你来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淑梅不知道戴安找她有什么事,心里有点好奇。
“我要搬离此地了。”戴安平静地说,就好像告诉淑梅,她要去趟图书馆。
“为什么,搬去哪?”这的确是令人吃惊的消息。
“两个星期前我去做例行体检,大夫发现我的心脏有些问题,恐怕需要手术。”戴安依然很平静。
“哦,很严重是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淑梅有些措手不及。
“应该是的,不然医生不会建议手术。”
“那你什么时候做手术呢,我能为你做什么?”淑梅没有客套,她是真心想为戴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谢你的好意,淑妹,”戴安握住淑梅的手,“不过恐怕用不着,我要搬到东部去。我和你说过我儿子在纽约,去那边方便他照顾我。”
淑梅听戴安提起过她的儿子,但好像她并不想和儿子同住,但她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您现在岁数大了,应该和儿子住一起,方便照顾。”
“不,我不会和他住一起,我会找个离他近的地方,但不会和他同住。”
“为什么?在中国,老人都是和儿女一起住的。”淑梅实在不能理解戴安家里的这种安排。
“我和我的儿子,尽管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我们不能眼对眼地看世界。你明白什么是眼对眼吗?”
淑梅摇了摇头。
“就是说我们在几乎所有事务上都有不同的观点,意见不一致。我和他的父亲都是社会主义的信仰者,可我们的儿子却是一个自由市场的崇拜者,而且是一个成功的实践者,很讽刺是吗?”
淑梅没完全听懂,“您的儿子……”
“他是学金融会计的,毕业后去了东部一所很好的学校拿了MBA,然后就去华尔街工作,他现在是一名基金经理,一个月赚的钱,比我一年的退休金还多。”
淑梅吃惊地哦了一声,原来戴安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儿子,她以前从来没有漏过口风。
“可我总觉得他把钱看的太重,把钱当成成功的唯一标志,缺乏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发生争执甚至争吵。但是我也明白,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他有拥有自己想法和观点的权力,所以我们选择互相尊重,但是拉开距离。我找一个离他近的地方,如果我病了,他可以很方便地来照顾我,其他时候,我们可以每周见两三次,每次只谈天气,美食,还有亲朋好友。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很爱对方,但是我们有不同的信仰和观点,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和平相处的方式,你明白吗?”
淑梅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戴安说的让她有点云里雾里。不过美国人总是这样稀奇古怪,清官但断家务事,人家母子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还是个外国人,如何参与?于是她假装很理解的说:“是的,我明白。那就好,那就好。”
几天后淑梅去戴安家里和她道别,屋前的草坪上已经插上了出售的牌子,屋里是成堆的纸箱。戴安指着散落在各处和堆在地上的东西说,所有没有装箱的东西你随便拿,剩下的我打包卖给别人。戴安的东西都不错,淑梅真想全部拿走,可是那样就显得自己穷困且贪婪,她不想留给戴安那样的印象。她只挑了一些餐具、厨具、家具和日用品,叫东山开车拉回了家。
那天她还见到了戴安的儿子,一个高高大大的美国佬,声音浑厚,标准的男低音,人却很和善。他笑着轻轻握了淑梅的手,对她说:“你是淑梅,母亲老对我讲起你,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陪伴母亲。”
淑梅第一次和一个年薪几十万美元的人握手,她既紧张,又兴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没什么,没什么。”
戴安和她的儿子似乎很亲密,说说笑笑的,如果不是戴安亲口告诉她,他俩在政治上针锋相对,她完全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子。多年后,当淑梅对美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才明白,戴安和她的儿子,实实在在地就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子。
晚上她和东山说起此事,东山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美国这样的家庭很多。有一对夫妇,男的是民主党的军师,女的是共和党的军师,两个人分别为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工作,但他们却结婚十几年,还有两个女儿。他们的原则是,在家不谈工作不谈政治。
啊!淑梅做了个鬼脸,好像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她搞不懂,她不理解,这些奇怪的美国人,这些令人费解的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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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30楼
27
进入十一月,很快就是感恩节了,淑梅最近的心情很好,过了年她也要背着书包上学堂,更为重要的是,她也有了收入,每个月可以多进一千多块钱。
这是她来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淑梅决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她特地去买了一只火鸡,尽管挑了只最小的,也有八斤多。这么个大火鸡,他们两个人肯定吃不完,于是淑梅想不如请他们的室友一起来吃。都住在一起,自己剩个大火鸡放在冰箱里,叫室友看见也不好
她拿不准他们的室友是否会赏脸,可没想到和小伙子一说,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感恩节当天淑梅照着菜谱用黄油,蜂蜜,盐和胡椒把火鸡涂抹了几遍,腌了一个小时,又在火鸡肚子里塞上柠檬、百里香、欧芹,和洋葱,然后放进烤箱里考了两个半小时,中间加涂了几次蜂蜜。
这是淑梅第一次烤火鸡,在此之前,她对烤的所有经验也不过是做过几次烤鸡翅和烤鸡腿。她担心这么大个东西会烤不熟,或者烤过了头儿,变成火鸡干儿,可没想到结果大获成功,不仅色香味俱全,口感也超级好,鲜嫩多汁,外焦里嫩。
因为请人吃饭,淑梅还做了些其它的菜。她买了蔓越莓罐头做了几个蛋挞,又照猫画虎地做了土豆泥,还用各色蔬菜加水果做了一盆五颜六色的沙拉,再加上超市里买的羊角面包做主食,一桌至少形似的美式感恩节大餐,还真是有模有样。
东山原本要去中国店买瓶国产白酒,被淑梅一票否决,她在超市买菜的时候加了两瓶葡萄酒,都是法国酒,但价钱却不贵,促销价两瓶才十七美元。
淑梅不愧是得了董翠馨的真传,虽然东山那天在家,她一点没用他插手。一个人在厨房三下五除二,天刚黑就摆好了桌,只有火鸡还在烤箱里保温,只等他们的室友回来就开始解剖火鸡。
他们的室友如约而归,还买了南瓜馅饼和奶酪糕。大家入座,东山从烤箱里取出诱人的火鸡,满满一桌好吃的。大家动手,各取所需,这是他们第一次和室友坐在一起吃饭,往日里偶然在卧室外撞见,也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他们以前只知道他姓王,英文名字是彼得,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中文全名叫王启勉。小王开始说不会喝酒,但在酒桌上独自喝酒有什么意趣,结果在东山的攻势下,小王只得喝了几杯。
没曾想几杯酒下肚,小王话多了起来,他告诉他们,他原来在国内一家国家级的社科研究所工作,是公派来美国学习法律的,眼看着明年五月份就到期回国了,可他不想就这么回去,想在美国拿一个法律学位。但是法学院本来学费就很贵,又很少有资助,他只能申请一些基金会的奖学金,竞争当然非常激烈。法律英文本来就艰涩难懂,就是英语是母语的人读起来也很费劲,他英语底子差,除了下苦功没有其他捷径,除了必要的进修工作,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啃那些法律大部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顺利地通过了同在中西部的另一所大学法学院的入学考评,同时拿到了一个基金会的奖学金,足够支付学费,至于生活开销,他在那所大学的法学院找到个勤工俭学的工作,给一位研究中美贸易法的教授做助理。
单枪匹马地走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容易,但他面临最后一道坎儿:他现在拿的是公派J1签证。美国法律规定,持公派J1签证的人士,必须回本国服务一年以后才可以申请F1学生签证,可他如果他回国,法学院的这个位置不会等他,单位也肯定不会再放他出来。
他四处打听,最后找到解决的办法,当然,要出一点血。有人专做这方面的生意,带他们去墨西哥转签证,虽然不能百分之一百打包票,但十有八九能帮他们转成F1学生签证。他已经和代办签证的人联系好,交了定金,十二月中旬就准备去墨西哥,赶在圣诞节之前有可能比较宽松的时候,把事办妥。具体的,他们先到圣路易斯集合,然后有人开车带他们一行人南下墨西哥,在那边的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签证,成功后大家分散返回美国。
淑梅听得又佩服,又担心,想不到他们这位神出鬼没的室友,能有这样的经历、毅力和决心。但淑梅有些担心,问小王是不是应该谨慎些,如果碰到骗子怎么办?
小王说,这个谁也没法打包票,不过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被拒签,然后回国,可他如果什么都不做也是回国的结局。他要赌一次,拼一把,就算输了,他也算拼过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淑梅和东山心里都很佩服小王的勇气和决心,东山忙着打圆场,说淑梅不懂净瞎说,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也听说有人这么干过。淑梅也忙着解释说自己只是瞎猜,对这些其实并不了解,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他们说了许多安慰和鼓励的话,说小王肯定能如愿以偿。
晚宴很成功,大家都很尽兴,酒足饭饱,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就洗漱睡觉了。淑梅和东山躺在床上又感叹了一番。
感恩节第二天就是黑色星期五,淑梅听王艳说商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打折促销,是美国一年中打折最狠的日子。淑梅和东山商量一起去逛商店,东山说他去年去看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买的。
但是淑梅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她想给弟弟买条牛仔裤,或是一双旅游鞋,给爸爸买个电动剃须刀,给妈妈或者买件衣服,或者买瓶香水。至于东山,他父母都不在了,也就不用买什么,但是他大哥大嫂还有大姐都对他有养育之恩,如果东山要给他们买,她也不拦着,只要不超过她给她家里人买东西的标准,她就不说什么。
感恩节后没多久小王就启程了,东山开车把他送到机场,乘机直飞圣路易斯。小王说好的一周左右就会回来,但是直到圣诞节前夕,也没见着人影,电话也没来一个。淑梅和东山不知道发生什么,都很为小王担心。淑梅提议报警,东山不同意。
淑梅问东山:“如果出事了呢?”
东山想了想说:“还是别报警,如果真出事了,早晚警察会知道,可如果没出什么大事,报警可能给小王添不必要的麻烦。”
“那房租怎么办呢?”淑梅问。
“先给他垫上呗。”东山说。
“可如果他不回来,那咱们不是白赔了。”淑梅的小算盘打得很精。
“那怎么办?咱们在一起住了快一年,相处也还不错,这点忙都不帮,不像话吧?”
东山说的在理,淑梅不好再说什么,但是整个圣诞节他们都过得提心吊胆,电话铃一响,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跑过去接电话,可小王好像从人间蒸发,新年都过了也没有任何消息。
东山的租房合同到一月中旬,因为淑梅也将有一份收入,他们打算自己租一个单间,不再与人合租了。至于小王的东西,有些能用的家具餐具之类的他们就一起搬走自用,其他的衣物和杂七杂八的,他们挑了些看似值钱的,装进两个纸箱里,一起搬到他们的新家,等小王回来再还给他。
直到这个时候东山才和淑梅坦白,小王走之前和他借了五百美元。淑梅听了当然很生气,质问东山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她商量就擅自做主。
东山说人家开口了,小王也挺不容易,他想着他已经有奖学金和一份助理工作,这五百块钱应该马上就能还上,也就没和她说,可谁知道小王就此没了音讯。
淑梅说,他不容易,难道咱们容易吗?你对人家倒是掏心掏肺的,可人家和你玩失踪。我天天收集优惠券,每次买东西精打细算,这个不舍得买,那个不舍得买,剩下点钱到都被你大方没了。
东山说,其实也没有五百块,小王还有两百块的租房押金在他手里,也就是三百块钱。淑梅说,三百块,三百块少吗?够咱们俩人一个月的吃用了。
淑梅让东山把所有的卡和现金都交给她,以后都由她保管,东山用钱再和她要。东山反抗说,这不至于吧,我个大男人用钱还得你批准。淑梅说怎么不至于,像你这样没心没肺手又松的,下次再有个小张小李的,还不把钱都散光了,到时候两个人喝西北风去呀!东山本来理亏,淑梅又不依不饶,只得让步。
淑梅拿到了家里的财权,虽然表面上仍然绷着脸,但心里很是得意。她其实并没又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义愤填膺,如果小王和她借钱,她同样也得借。母亲董翠馨早就和她说要拿住家里的财权,不能随着男人乱花钱,可那时候钱都是东山挣的,她实在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东山交出财权,但这件事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几乎顺理成章地把钱攥在自己的手里。为此破费的三百块钱,虽说有点贵,但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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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28
元旦过后学校就开学了,淑梅忙着报道,办各种手续,和导师商讨课程计划和实验计划。那年的春节是一月底,忙忙叨叨的就快到农历新年了,小王仍然杳无音讯,他们的新居离市中心更近,比以前住的地方繁华,但也更嘈杂。
导师为她选了生物化学,杂草科学,和作物栽培三门课。对于功课淑梅开始并未太在意,在国内的时候经常听人说,美国学生如何如何笨,美国的课程如何如何简单,每个中国学生去了都是学霸。但开课以后才发现,这些课程对她来说还是相当具有挑战性的。
淑梅从来就不是一个学习能手,记忆力一般,逻辑推理能力也一般。刚开始的时候,课前也不看书,带着脑袋和笔记本就去上课了,但却发现课堂上几乎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倒也不全是语言的问题。原来这里教授上课,大多着重讲解重点和难点,简单的部分一两句话带过,全凭学生课前看书,而淑梅一页纸都没读,老师讲的完全连不上。淑梅知道了厉害,以后课前老老实实地把书读一遍。
但对于她这样以前没有读过专业英文书籍的人来说,语言终究会是一个坎儿。那些面目相似的生物化学分子的名词总是挑战她的耐心,而那些杂草的晦涩的拉丁名和常用名,还有数不清的除草剂的化学名和商品名,又总是顽皮地和她捉迷藏,她一看正经书就犯困的老毛病天天和她捣蛋。
淑梅意识到在美国读书并不像她原来想得那样轻松,心里叫苦不迭,但已经上了贼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淑梅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比起茶来,咖啡更速效,更强劲。多年以后,即便是住在果园简陋的小棚里,即便是她既没钱、也没精力花半个小时现磨现煮一杯浓香醇厚的哥伦比亚上等咖啡,她也会用一杯速溶咖啡开启新的一天。
如果淑梅能咬牙爬过这道坎儿,也许,也许她会脱胎换骨,她的人生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但就在这个时候,淑梅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和东山其实没有近期要孩子的计划,一直采取保护措施。虽然小王走后他们自己独占公寓的时候,有一次东山回来一时兴起,在厨房里来了一次突然袭击,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几次,都没出过事,所以她也没有太担心。
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居然就中靶了,淑梅直到下个月该来例假的时候没见动静,心里才有些发慌。她去药店买了试纸,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她怀疑测试有误,又去买了另一个牌子的试纸,结果还是一样。她手里举着画着两道杠的试纸,呆呆地坐在马桶上,好像被狠狠地打了一拳,脑子里懵懵的。
她到底该怎么办,这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
如果要孩子,那她最多也只能把这个学期对付过去,孩子出生后她只能选择休学,这半年多所有为读书而作的准备都要前功尽弃。可如果不要孩子,她凭直觉知道东山是不会答应的,他这关会很难过,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绝不会答应的。
果然,晚上淑梅告诉东山怀孕的事,东山高兴地叫了起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她原想和他商量打胎的事,可看到东山欣喜若狂的样子,都没敢开口。直到吃完饭,她才和东山提起,如果要孩子,她可能面临休学,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掉这个孩子。
“打掉孩子!”那怎么行,东山一听就跳起来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是一条生命,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休学就休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我们以前商量过,等毕业以后,找到工作,条件好了再要孩子的。”淑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她知道她在摸东山的老虎尾巴。
“不就是多了张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钱我想办法,你不用但心!”东山斩钉截铁。
“也不只是多张嘴那么简单吧?”淑梅仍然试图说服东山。
“还有什么难的?我爹我妈,我大哥大嫂大姐,都穷的叮当响,也就能让我吃饱饭,不也养成个一百八十斤的汉子。”
要在平常,淑梅马上会跟上一句,“什么汉子,就是一头猪罢了”,但今天她没敢。
“咱们这儿,好多都是两个人一起上学的,不也把孩子拉扯大了。王艳帮别人带的那两个,哪点比别人差?”东山有些激动,他指着淑梅瞪着眼睛厉声说:“你别给我动打胎的念头啊,我不允许!”
淑梅原想和东山分辨自己想打掉孩子是想读书拿学位,但看着东山激动的样子,没再在说什么。倒不是东山的威胁吓住了她,如果她真想打胎,东山的阻拦又有什么用呢?但是看见东山为了他们的孩子,那股要豁出命的劲头,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再说,学校里很多中国来的女孩子都是读书生孩子两不误的,以上学做借口打掉孩子,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她心里明白,归根到底,是她自己能力有限,不是读书的料,不像那些女孩子们,看着一天到晚溜溜达达的,可功课不是A就是B。她学的一门课最近刚刚进行了月度测验,十道题里有三道题她完全不会做,瞎蒙乱猜地写了答案上去。虽然成绩是个B,但她知道多少是占了她研究生身份的便宜。
淑梅的父母得到消息后,欣喜之余,也坚决反对淑梅打胎的想法。
“淑梅,打胎不是儿戏,对女人身体有伤害的。我们单位有个打过胎的,后来流产了两次。”董翠馨警告她。
“淑梅,不要把孩子做掉,你这个年龄也该要孩子了,不行的话把孩子送回来,或是我们去帮你带。”父亲江胜春自告奋勇。
“淑梅,干嘛要把孩子打掉?”姨妈段金娥也出人意料地给她打电话,“我听说孩子在那边生出来,就是美国籍,那多好啊!将来你们站稳脚跟了,等洪彪娶了媳妇儿怀了孩子,叫她去找你们,也把孩子生在美国。”
淑梅本来有些倾向于打胎,但大家都反对,而且理由也很充分,她就觉得也许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她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东山每天都对她严厉警告,不许胡来。她上网查了一下,做流产应该还有时间,她想索性等等,不要仓促做决定。
临近春节,学校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通知大家,国内某省的京剧团将来学校慰问演出。淑梅本来对京剧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近来心烦的事多,去看演出能分散注意力,而且离家已快一年,任何与中国有关的东西都让她感到亲切。
演出在学校的一个能容纳两三百人的阶梯教室进行,时间是周六下午,学校特地捐赠了场地。淑梅和东山到达的时候,教室里已快满座了。除了本校的学生和在校工作的中国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和来探亲的父母。从襁褓中的婴儿到满头白发的老头老太,老老少少挤了满满一屋子。
小孩子们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宝宝们的哭声此起彼伏,父母和爷爷奶奶们连声呼唤或者斥责乱跑乱动的孩子们,会场里喊声叫声一片,异常嘈杂。
淑梅和东山在最后面找了两个空位坐下来,刚落座,就看见前排的王艳冲她招手,示意她下来和他们坐一起。淑梅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座位,示意王艳她不想动了。
空位已经不多,还有人陆陆续续地到来,大家显而易见的热情踊跃,后来的人恐怕就只能站着看演出了。讲台的一侧用屏风挡起了一个角落,权做是后台和化妆间,从淑梅东山的位置,居高临下,可以看见里面有演员在装扮。
这时候一位男士走上讲台宣布,欢迎某省京剧团赴美慰问演出,请大家安静,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台下依旧乱哄哄的,孩子们喊着、叫着、哭着,大人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大声和远处的熟人打招呼。
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士从屏风后面出来,走上讲台,张口说了些什么,但是台下太过嘈杂,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有人跑上讲台一侧的控制台,拨弄了几下,屋里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好多人一边做鬼脸,一边用手捂住耳朵,然后听见那个穿红旗袍的女子说:“好了好了,这回行了。”
她用手正了正麦克风,甩了下头,满头乌黑的发卷快乐地抖动,她清了清嗓子,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环顾全场,然后说:“亲爱的留学生们,旅美学者和侨胞们,首先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 她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声音盖过嘈杂的人声,会场里安静下来,“祝大家X年大吉,合家安康,恭喜发财!”
会场里响起掌声,有人叫好。穿红旗袍的女子微微鞠躬,然后接着说:“我们是X省京剧团赴美演出慰问团,代表祖国人民来看望大家,给大家带来祖国亲人诚挚的祝福,祝广大留学生,访问学者,和爱国侨胞们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学习进步,早日学成,报效祖国。”
台下又响起掌声,红衣女子笑着对观众点头示意:“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大家一定企盼听到来自祖国的乡音乡情,那么下面,我们就给大家呈现一台我团精心准备的京剧折子戏。首先,请大家欣赏京剧大闹天宫。”
话音刚落,会场里不知哪个孩子大声叫道:“孙猴子。”
“猪八戒。”另一个小孩慢吞吞地说,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会场里笑声一片,大家一边笑一边鼓掌。
这时,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讲台两边各有两个小猴子翻着筋斗登场。
会场里一片掌声,大家都被表演吸引住了,连小孩子都不再吵闹。一阵锣鼓之后,只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孙猴子跑上台来,把手里金箍棒舞得轮子一般,观众掌声一片,然后几个兵将上台和孙悟空打成一团。孩子们被武打场面挑拨得兴奋起来,对着舞台又喊又叫,有两个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还跑上台比划着要加入打斗,大人赶紧跟着跑上台,尴尬地笑着把孩子拽下来。
武戏过后,接下来的是出文戏,应该是西厢记的片段,但孩子们显然对文戏不感兴趣。台上张生、崔莺莺和红娘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台下的孩子门,有的追逐打闹,有的玩起了捉迷藏。小宝宝们有的嘶喊着试图摆脱大人的怀抱要去地上爬,有的哭着指着外面要出去玩。
淑梅记得在国内有一次下乡去基地,正逢镇上大集,有剧团扎了个台子在街上演戏,那情景和今天的场面一模一样。
这时,只听台上的张生拉着腔调念白道:“小—姐—!”
还没等崔莺莺回答,站在台前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大声喝道“你想干嘛?”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台上的演员也几乎笑场,台上台下其乐融融。
要是在以往,淑梅对这种天桥撂地摊儿、耍把式般的演出肯定不屑一顾,尤其是小孩子们,吵吵闹闹的,讨厌的很。可是今天她非但没有觉得这些小捣蛋鬼讨厌,反而带着享受的心情看他们在场子里面胡闹。她偷眼看了几次东山,他也对杂乱的环境毫不在乎,蛮有滋味地看着台上台下的演出,还不时地鼓掌叫好。
淑梅轻轻地用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涌入眼眶,但她并没有哭,而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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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32楼
29
淑梅做了决定,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和东山商议继续学业,只是生产的时候休学一学期,然后或者让王艳帮着带孩子,或者把淑梅的妈妈董翠馨接来照看孩子。淑梅和导师沟通后也获得了批准。
东山虽然对淑梅怀孕感到惊喜,也很重视,但对怀孕这件事本身,起初并没太在意。他们实验室有个博士后,是个美国女孩儿,挺着大肚子天天跑来做实验,直到预产期前一周才回家休息,生产后两个星期就带着孩子跑到实验室给大家献宝,一个月不到就开始半开工了。
可淑梅到了三个月后,妊娠反应异常强烈,头晕,乏力,吃了就吐,人整天无精打采的,根本就没办法上课,不得已,只得和学校申请休学。其实淑梅虽然有妊娠反应,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她的症状和难受的样子,有小一半是装出来的。
真实的情况是,淑梅觉得功课太难,有些承受不住。平心而论,以她的水平,三门课中有两门课,确实算是硬骨头,但是如果肯下苦工,以她的心智应该是能够克服的。可淑梅本不是一个能吃苦的学生,再加上身体的原因,她期中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如果不付出很大的努力,期末有可能挂科。淑梅这个时候选择休学,怀孕其实是被当作半个借口,另一半就完全是她应对危机的策略了。
不用再去上课,应付作业和报告,精神和身体的压力都没了,淑梅的妊娠反应也改善了很多,但是做贼心虚的她觉得这样会让东山起疑,时不时地仍会做出些难受的样子。东山大大咧咧的,倒是没看出任何破绽。
但一个现实的问题却不可避免地摆在他们面前:休学后,淑梅的研究生助理的职位也就停掉了,两个人的收入减半,又回到从前。他们现在的房子月租四百美元,比原来多一百元,淑梅怀孕,各种开销都有增加,而且更重要的是孩子出生后的开销肯定不小。淑梅当初决定休学的时候,更多的是因为学习太辛苦,知难而退,并没有更深层次的全面考虑。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三思而行,如果咬咬牙,也许就撑过来了。她想起了他们曾经的室友王启勉,那个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图书馆啃法律书籍的小伙子,自觉惭愧。如果她能像小王那样吃苦耐劳,他们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两难的境地。
但是,这也不能全怨她呀!谁让东山恣心纵欲,不顾后果。他们原本没有现在要孩子的计划,如果不是东山那么一下子,她也不可能怀孕啊!都怨东山,都是他惹的祸,现在却要她来承担后果,连学都上不成。
淑梅为自己找到借口,把责任都推到东山身上。她越想越气,等东山回来就借着自己身体不舒服,找茬把东山骂一顿。东山自觉理亏,又兼着淑梅怀孕身体不适,不敢和她争执,步步退让,气势上比以前又矮了一截。
淑梅骂过东山后,看着他萎靡的样子,也会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不饶人。虽然事情因东山而起,但也是她自己决定不打胎的;而且不肯吃苦,知难而退,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当然有数,不应该怨在东山头上,于是她又反过来安慰东山,说预产期是九月初,也可能会早一两周,这样她秋季就可以复学,那样就又有收入了。
东山听了,觉得淑梅也在努力想办法,心里感动。对淑梅说,那怎么行,你生完孩子还得坐月子呢,哪能刚生完就跑出去上课做实验。至于为什么美国女人生完孩子不需要坐月子而中国女人却不能缺了这一环,东山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既然事情是他惹出来的,那他就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的担起责任!
东山对淑梅说:“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晚上去打工。”
“打工,去哪打工?”淑梅从没想过让东山去兼职打工。
“城北靠近高速公路那里新开了一家中餐馆。我可以去那里试试,看他们要不要人。”
“可那不就是非法吗?被抓住怎么办?”淑梅担心地问东山。
“应该不会吧,他们在这里待了五六年的人说,这里只抓过一次,好像还是要抓一个什么罪犯,附带抓的非法。
“但是上次我想去打工,你不是说,抓人的是移民局,人家又不和你打招呼。”
“我不像你,我跑的快。”东山调侃地说。
淑梅心想你胖的像头猪似的,还跑得快!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再说,”东山接着说,“我就每天晚上去干几个小时,周末去干个一天,一天半的,哪那么凑巧就被抓住了?”
“可到底有风险啊。再说你周末去两天,那还不累死啊!”淑梅虽然好像是在埋怨,但东山听着心里舒服,他搂住淑梅,把她拉近了些。
“我没事的,你就放宽心,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其他事都有我呢。”
淑梅靠着东山,像靠着一座小山,心里不像刚才那样担忧,好像东山给她传递了力量。她用眼角瞄了一眼东山,他鼓鼓的两腮上,一片沧青的胡茬,满含着雄性的力量。
想着东山白天在实验室干了一天,晚上还要去打工,淑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抓起东山的肥厚的大手,把它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东山温柔地握了握淑梅的手,他的手热乎乎的,温暖一直传到淑梅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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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33楼
31
淑梅看过不少电视电影里生孩子的片段,那些产妇疼得呼天喊地,大汗淋漓的场景,让没生过孩子的她本能的对分娩感到恐惧。她的产科医生对她说,你身材比较瘦小,又是第一次,可能不会很顺利,不过你别担心,你这样的我们见过不少,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淑梅的产检一直很正常,胎儿也健康,但她还是担心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母亲董翠馨当然会给她很多建议,但是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打个国际长途不算回事。那个年代打电话去中国或是从中国打到美国,每分钟都要好几块钱。所以淑梅更多的是从王艳那里寻求帮助。
王艳已经生过两胎了,都是母子平安。这个也好也不好:好的是,王艳一切都很顺利,她觉得淑梅肯定也会很顺利,她的反馈让淑梅放松,给淑梅信心,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照王艳的说法,就像解个大便。不好的是,王艳简直太顺利了,有些淑梅遇到的问题,王艳完全没有体验,淑梅有时候问她,其实和不问也没什么差别。
东山一遇到情况就会很紧张,只会搓着手说,没问题吧,没问题吧,你要不要躺下,要不要躺下,我给医生打电话吧,好不好?弄得淑梅更紧张,有时候会忍不住对东山发脾气:“你别在这像个老妈子似的叨叨个不停,你赶快给我出去,让我老实待会儿”。
每到这个时候,东山都乖乖地溜出去,直到估摸淑梅气消了,才敢回来。
可实际分娩的过程却比淑梅想像的顺利得多。那天晚上淑梅感到有规律的宫缩,一点没着慌,镇静地按照医生的教导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是宫缩,才给东山打电话。东山正在餐馆里忙活,知道消息,马上就往回跑。淑梅在等东山的同时通知她的产科医生,等东山把她送到医院,她的产科医生也到了。
到医院没多久疼痛就开始加剧,淑梅要医生给她打阵痛药,医生说还太早,应该在等一会儿,现在的疼痛对分娩是有利的。但是淑梅不想再忍,催促医生给她用阵痛药,医生没法,只得依了淑梅。
淑梅打了阵痛药,不再感觉剧痛,她让东山给她买了牛奶和果汁,走一会儿,吃一会儿,几个小时后就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母子平安,皆大欢喜。东山穿着手术服,带着手术帽,像个穿着戏服的玩具熊一样在产房里晃来晃去,可总是站错地方挡别人的道。剪脐带的时候,他哭得手发抖,要护士帮着才把脐带剪断。
东山完全失去了自我,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肾上腺素不停地分泌,血突突地在血管里奔腾,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无数次幻想过这个时刻,可当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却好像一个已经自热到一百度的温度计,没法感知外界的冷暖。
他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产房里晃荡,想要弄清楚正在发生什么,却好像完全不懂正在发生什么。他不能理解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所有的医生护士还能如此的淡定、沉着,语调平缓地交换意见,而他们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直到看到孩子露出来的湿漉漉的脑袋瓜,医生把他/她拉出来,他才又恢复了理解力。他的孩子,他的骨肉,他们李家的血脉。他的手抖得厉害,他想控制住抖动,可完全不管用,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不清脐带在哪里。护士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才把脐带剪断,他有点失望,他想自己完成这个任务,这应该是父亲的特权!
护士把孩子抱到淑梅面前,让淑梅亲了一下,然后就抱去操作台称重、清洁。东山傻乎乎地站在产房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是该留在这还是应该出去,直到护士把哇哇哭叫的孩子放到他的手上,他才知道要干什么。
他捧着女儿,看着这个哭叫着的小猫一样的东西,心里无比自豪,而又温情无限。他不仅知道现在该干什么,还明确了他今后的人生目标:他要尽他的全力,尽他的所有,让他的女儿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最快乐的孩子,最健康的孩子。他从小就没了父母,他所受的苦、遭的罪,和经受的煎熬,绝不让他的孩子再尝一丝的味道,只要他在,这世上没有谁,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她,伤害她,因为他不允许!淑梅那时并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没在意,女儿的出生对东山意味着什么。
东山暗自发誓的时候,其实还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医生宣布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听见,护士给她孩子的时候他既没看,也没问,直到淑梅和孩子被推进病房后他才知道,他刚刚得了一个千金,但男女对他来说其实都一样。
淑梅和她的妈妈董翠馨一样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至少对孩子的肉体来说是如此。自从孩子出生,她就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心里只有孩子,她不像有些小两口那样约定你干什么我干什么,淑梅是全天候,全时候,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在干什么,无论她是清醒还是在睡觉,只要孩子一哭,她一定是第一个醒来,第一个跑到孩子身边,第一个抱起孩子,东山在或不在都是一样。
孩子比预产期来的早,八月中就出生了,但是到了九月开学的时候,淑梅连提都没提复学的事。相比于孩子,学位什么的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东山的助学金和打工所得,已经足以支付他们一家的开销,虽然辛苦点,但男人嘛,这是他的责任。既然一切都运转正常,她又何必丢下幼小的孩子,去外面折腾?
东山也没提复学的事,这么小的孩子,除了淑梅,给谁带他都不放心。尽管他很累,很疲惫,但他是家里的男人,为了孩子和淑梅,吃多少苦都是应该的。他们达成了无言的默契,淑梅复学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有一件事,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了默契,自从孩子出生后,淑梅对东山几乎视而不见,之后快三个月,淑梅一次都没让他碰过。只是最近,几乎在东山哀求下,才有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即便是这有限的几次,东山也感觉淑梅在应付差事,敷衍了事,弄得他也没了兴致。他们之间的交流大都是围绕着孩子,东山试图谈些其它的话题,但淑梅完全不感兴趣,要么骂他竟说没用的,要么干脆对他不理不睬。
东山在网上查询,知道产后由于激素水平的变化,有些产妇会出现情绪波动,甚至产后抑郁,他问淑梅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却被淑梅大骂了一通。淑梅黑着脸对他说:“你就不想我点好,我什么病也没有,现在有了宝宝了,你别再像个大宝宝似的烦我好不好”!
临近毕业,东山正在准备论文,但也还要时不时地去实验室补充实验数据。他现在周日也去餐馆工作半天,以应付不断增长的开销。
淑梅对大人的东西无所谓,但孩子的东西她绝不去美元树和九毛九这样的折扣店,连沃尔玛也不行,必须去高一个档次的目标买,当然价钱也要高一个档次。东山觉得小孩子的东西,只要安全就可以了,用不着为了牌子多花钱,但是刚嘟囔了几句,就被淑梅一顿乱骂给怼回去了。 东山有时候觉得委屈,他对孩子也是深爱有加,只是觉得淑梅有点太过了。
也许再过些时候就好了,他安慰自己;再过些时候,淑梅的情绪也许会好些;再过些时候,等他毕业了找到工作,他们就有钱了,无论淑梅想给孩子买什么,他都供得起;再过些时候,孩子就大了,就不用这么累了;再过些时候,他们就是一个快乐的三口,不,也许是四口、五口之家,一个快乐幸福的家庭;再过些时候,再过些时候,一切都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再过些时候,再过些时候……
东山开车在无人的街道上缓慢前行,大雪纷飞,积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咯吱咯吱地响,副驾驶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有三盒从餐馆带回来的打包剩菜。他驶进停车场,把车停稳,熄了火,但却没有下车。
临近圣诞节,学校已经放假,大多数学生都已回家,小城人少了许多,他们租住的公寓楼里只有四五家还有人。他抬头盯着二楼中间的那扇窗户,窗帘已经拉上了,温暖的橘色灯光从窗帘里透出来。那扇窗的后面有他的妻子淑梅和他们的女儿夏润,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吸了吸鼻子,打开车门,冷气忽地冲进车里,在车窗上结成雾气。大雪还在不停地下,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瑞雪兆丰年。
东山疲惫地把一只脚踏出车外,踩到积雪上,积雪没过了鞋帮。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沙沙沙的,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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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32
淑梅放下电话,情绪依然激动,她起身走到窗前,抱在前胸的双臂随着呼吸快速起伏,“猪,王八蛋,土老杆,是要讹上我了!”她愤怒地诅咒。
刚才的电话是她的律师科比打来的,他已经收到了东山的回复,那头肥猪对离婚申请的每一项都提出了异议。
“我觉得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财产全部平均分配,一分钱我都没多要。和他结婚七年,为了他和孩子我放弃自己的工作,甘心当一个家庭主妇,只要他两年的配偶赡养费。孩子共同监护,他有无限的访问权。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宽宏的离婚协议吗?他连这样的协议都不同意,不是明摆着有意找麻烦吗?”淑梅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大,几乎在电话里和科比嚷嚷起来。
“您说的对,”科比在电话那头说,“我完全同意。他这样做就是有意制造麻烦,我猜他是不想离婚。”
“我知道他不想离婚,但是我要离,这由不得他。”淑梅气愤地咆哮。
“那当然,李夫人,你们已经分居一年,完全符合法律对离婚的要求。但是……”
“但是什么?”
“因为您的丈夫李东山先生对所有的条款都提出了异议,那就意味着你们无法协议离婚,而必须走法庭判决的途径。”
“可他提的都是什么条件啊?百分之七十的财产归他所有,孩子由他监护,我每个月只有四天探视,只给六个月的配偶赡养,还能比这更刻薄和冷酷吗?难道法院会支持这样的无理要求?”淑梅咬着牙揪住自己的头发。
“夫人,我同意您的看法,我觉得法院不会支持的。但是您要考虑的是法律程序。”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走法庭判决的话,由于双方,也就是您和您的丈夫分歧太大,这就意味着需要数轮的求证,听证,和法庭辩论。我曾经代理过几个类似的案子,最长的一个前后耗时将近三年。而且即便最后法庭判决了,李先生还可以上诉,那就意味着更长的时间。当然,李夫人,如果您决定这样进行,我会全力帮助您,只是作为您的代理人,我有义务告诉您这其中的利弊,请您考虑清楚是否要走诉讼的路径。”科比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律师,他语调平静,和善沉着,完全不受淑梅情绪的影响。
真是个无赖,流氓,下流坯!淑梅愤怒地想。但她听清楚了科比的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科比说:“谢谢你科比,给我提供这些信息和建议,让我考虑一下,然后给你答复”。
“没问题,李夫人,随时听候您的安排,你做出决定后可以联系我的秘书,我们约时间。祝您愉快,再见。”科比挂上了电话。
淑梅回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窗外,夕阳把草坪镀成了金黄色,草坪尽头处的几株红色的杜鹃正开得热闹。
淑梅盯着鲜血般红艳的杜鹃,心里琢磨着刚才科比的话。她当然知道东山不愿意离婚,这事从一开始就是她单方面提出来的。东山的战术就是要拖死她,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但她准备奉陪到底。婚最后总是能离的,不过科比说的也对,时间越久越对她不利。
科比的律师费是每小时两百美元,如果官司真的打几年,那光律师费就要几万美元,最后都要从她分得的财产里刨除。
她叹了口气,双手托住后脑勺,仰身躺倒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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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33-1
东山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淑梅着实为他担心。林教授实验室里那个因为工作签证无法落实,最后被迫重回学校的研究生的故事,和中国人圈子里的其他传言,让淑梅没法不发愁。原来以为到了美国就是康庄大道了,可没想到那只是站在了起跑线上,真正的马拉松才刚开始。淑梅看着东山那副憨憨的老农样,就愁得不行,这副傻乎乎的模样,有谁会雇他去做研发呢?
她未雨绸缪,给东山报了学生中心举办的各种招聘培训课程,从简历撰写,如何应对电话面试,到面试着装,如何回答面试中的各种问题,一应俱全,并且督促东山一堂课不拉地全部听完。她还花费重金,在西尔斯给东山买了品牌西装,衬衫,领带,皮鞋和袜子,把东山从头武装到脚。看着穿着整套行头的东山,淑梅不得不承认,人靠衣服马靠鞍,东山这么一打扮,还真有些人模狗样呢。
不知是淑梅的包装起了奇效,还是东山本身优秀,第一次投了十二份简历,东山就收到两个面试邀请,其中一个还是一家很有名的大制药厂。面试的结果,居然是那家大公司给了offer。淑梅高兴极了,抱着东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吻。
刚开始的那些担心原来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却没成想,第一战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淑梅当然不认为是东山的能力给他赢得了这份工作:”那么多人,大家学历都一样,水平也也差不多,为什么人家要了你,还不是我给你包装的好,还有让你参加的那些应聘培训,要不然,哪能这么顺利?”
东山不置可否,也不和淑梅理论,他早就学会了尽量避免和淑梅发生争执。他嘿嘿笑了两声就继续忙他的论文,准备即将到来的答辩。
一个月后,东山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拿到了学位证书。接下来,他和淑梅就开始忙着搬家了。
公司在西北部,要搬家当然要先去找房子,所有的费用都是公司出的。淑梅的意思是先不要急着买房,暂时租一套公寓,买房的事以后慢慢来,毕竟买房子不是小事,还是慎重为好。但是东山觉得早买晚买不都是买,到时候优柔寡断地再看花了眼,所以不如这次一步到位,而且给员工提供房屋中介服务是公司的福利之一,找的中介都很正规,为什么要浪费这个资源呢?
淑梅觉得东山说的也有道理,同意试试,但提出不能赶鸭子上架非买不可。可谁知那位精干的地产中介很卖力,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按照他们的要求——当然更多的是淑梅的要求,找到一栋位置和价钱都合适的别墅住房,虽然小了一点,只有三居室一个卫生间,但现阶段他们一家三口人是足够了。
淑梅虽然嘴上说着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么急慌慌的买房肯定要后悔,但心里对房子还是很满意的。在东山和地产中介的合力劝说下,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搬进新家后,淑梅尽管抱怨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怪东山毛手毛脚办事不牢,但是却欢天喜地拍了很多房子的照片,发回家里向父母炫耀。
东山的工资在当地属中上水平,工资高,孩子又小,淑梅理所当然没有出去工作。淑梅做家务是把好手,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东山来家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典型的女主内男主外。只要每月乖乖地上交工资,淑梅叨叨的时候洗耳恭听,两口子几年间倒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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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33-2
到了他们的女儿夏润五岁的时候,为了提高她的英语水平,强制说英语,淑梅和东山决定把女儿送去幼儿园。
不用天天围着女儿转,淑梅有了大量的闲暇时间,她找了一份美容院的兼职工作,每周三个白天为顾客做美容服务。这样不仅可以享受每周一次的减价美容,还可以以折扣价购买品牌美容护肤用品。为了方便她上班和接送孩子,他们买了第二辆车。
每天早上淑梅伺候东山和女儿吃完早餐,就开车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或者去上班,或者去商场和购物中心闲逛,看能不能抄到些促销的品牌货。午饭有时候在外面买点快餐,有时候回家把剩饭收拾收拾吃了。
吃完饭她通常会小睡一会儿,睡醒起来就去接孩子放学,然后准备晚饭。空余的时间多了,自觉或不自觉地,人们都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淑梅也不例外,她开始感觉到内心的躁动。
日子很悠闲,却也枯燥平淡,她的生活好像每天就是重复这些内容,她有时禁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她就这样一直到死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和东山的婚姻开始出现裂痕。
淑梅和东山的婚姻有着先天的缺陷,东山当时因为马上要出国,必须尽快结婚;淑梅当初嫁给东山,更多地是因为东山即将出国。在他们那个年代,出国,特别是去西方发达国家,就意味着富裕的生活,就意味着被人羡慕。
尽管有着这样的先天缺陷,初到美国的时候,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他们必须齐力合心,互为依靠,只有并肩同行,才能战胜共同面临的逆境,实现共同的目标。可一旦这些外界的压力消失了,共同的挑战没有了,他们共同奋斗的基础也就随之崩溃。
东山对生活的追求其实很简单,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班挣钱,把孩子抚养大,有空闲就去旅游玩乐,享受生活。而淑梅想的却没那么简单,她开始思考自己的价值,自己的情感需求,几年前戴安在淑梅心里种下的种子,开始悄然发芽了。
步入中年,东山开始发胖,本来就粗壮的身躯,变得更加臃肿,而贪吃的他又很难自我节制,虽然身高只有一米七二,体重已经超过两百斤,和淑梅理想中身材修长飘逸的白马王子,完全背道而驰。
淑梅现在时常暗自想起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在部里工作的科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部里工作,和谁组成了家庭?她还会想到那个离她家只有三站地的老乡,他们俩无论是谁都要比东山更合她的意,可老天偏让东山和她结成了夫妻。
其实不光是身体和外表,她和东山在心理和观念上也越来越貌合神离。淑梅虽然自己不喜欢吃苦受累,但却埋怨东山不思进取,整天就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和东山同在一个项目组的印度人维尔,比东山晚半年加入公司,淑梅每年都在公司的圣诞派对上见到他,个头瘦小,其貌不扬,但很会聊天,说起来眉飞色舞,一套一套的。淑梅想维尔就是个花架子,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可几年后的一次公司圣诞年会上,淑梅得知维尔不久前得到提升,现在是东山的顶头上司。淑梅惊愕之余不得不摆出笑脸奉承维尔,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不时地面带微笑地说:“真的吗,太好了,真棒!”而心里却在诅咒东山这个无用的东西,让她受此屈辱。
“你真行啊,人家比你还晚来多半年,现在居然是你的上司了,你也不觉得难为情?”淑梅从派对回来,刚进家门就对东山冷嘲热讽。
“他很会表现,英文又好,又会说,领导就是喜欢他这样的。”东山其实也觉得委屈。
他和维尔干的工作差不多,但每次做汇报,他也就说个十几分钟,可同样的工作,维尔却能说半个多小时。写报告,东山写个两三页,但维尔做得还没东山多,却能旁征博引,攒出十几页。但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一种能力,谁让他东山嘴皮子笨呢!
“他会表现,那你为什不能表现,你比人家少只眼睛还是少只手?人家英文好,你也来了这么多年了,你的英文为什么没提高?一天到晚地看电视剧光盘,你要用这些时间学英文,你的英文也早好了!”
淑梅挺反感东山看这些光盘,可东山却像上了瘾似的,还专爱看那些土得掉渣的,什么《刘老根》、《马大帅》,一嘴的高粱花子味儿。她从来不看这些玩意儿,可东山看的津津有味,还像个傻子似的笑个不停。
“我上班累了一天,回来看点光盘放松放松还有罪啦!”东山脾气也上来了。
“你没罪,你是大功臣。所以我也得陪着你给维尔拍马屁!”淑梅嘲讽地说。
“你拍马屁你愿意,我没拍马屁,也没让你拍!”
“你!”淑梅不知道该怎么和这头猪掰扯,她恨不能上去打东山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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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33-3
东山自己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对孩子的教育也是这种不思进取的态度,放任自流。
淑梅回家探亲,她的邻居、亲戚、同学和以前同事的孩子们都上这个班那个班的。邻居佟欢的儿子,每天放学都上不同的学习班,周末只有周日下午可以玩半天。国内管这个叫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美国虽然不吝这些,可也不能太过放任自流啊!
从女儿夏润四岁起,淑梅就给她报了中文、钢琴,和舞蹈班。她觉得周六花大半天时间做些兴趣培育,没什么不好的,可东山觉得小孩子没必要学这些,这个年龄让她每天开开心心的玩就是了。他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爸妈就把他扔在地头随他玩,最后不也读了研究生?
淑梅觉得东山不仅长了个猪脑子,还是个灌了铅的猪脑子,和他争论这些是对牛弹琴,索性不再理他。
她对东山越来越难以忍受,他肥头大耳的样子,日渐臃肿的身躯,他身上总也洗不掉的油腻,他的呼噜,他的臭脚,他喝酒后嘴里的酒气。渐渐地,他们之间的交流要么起于争吵,要么结束于争吵,好像除了争吵,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过扪心自问,东山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安分守己,从不沾花惹草。呵呵,淑梅冷笑了两声,就算他想沾花惹草,可又有谁看得上他?
他很疼爱女儿,是个好父亲。可夏润是他的骨肉,不过是天性使然。
这几年一直是他挣钱养家。可她也没闲着呀?而且她现在兼职做美容,收入也不错。
每每想到自己是个家庭主妇,淑梅就会想起是东山让她怀孕而失去读书的机会,完全忘了那其实有一半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东山,是东山毁了她的教育,毁了她的职业,毁了她的前程,李东山就是无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不过有一点,东山从没让她失望过,只是每想到这一点,淑梅就会即恨东山又恨自己。
淑梅不得不承认,在夫妻生活上,东山从没辜负过她。他孔武有力,精力充沛,每次都让她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在他凶猛的攻势下,她有时为她抑制不住的放浪形骸感到难为情,她即恨又爱,想拒绝但又渴望。
她一直觉得理想的男欢女爱应该像爱情电影里那样,深情的接吻,温柔的拥抱,情话绵绵,指绕发间,但是东山展示给她的是一种没有花前月下、诗情画意的原始的野性,直截了当,甚至粗暴。
精神上,她时常鄙夷地称其为土匪的性爱,她甚至当着东山的面也说过这话,但肉体上,她又每每无法抗拒。他是强悍的征服者,而她是毫无抵抗力的俘虏,在他野兽般的撞击下,她只能绝望地,不由自主地战栗。
每次和东山做爱后,她都感到羞耻,恨东山更恨自己。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拒绝和东山亲热,但没出息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她身体里又会生出欲望,当东山再次要求的时候,她佯装抵抗,轻而易举地让东山得逞,完事后又心怀悔恨,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怪圈,必须做出决断,把自己从这种灵与肉的纠葛中解脱出来。而就在这时,东山给了她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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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33-4
东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侍弄淑梅,虽然早就知道要顺着淑梅才能相安无事,这些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最近两年连这条宝典好像也不奏效了。他好像怎么都不对,怎么都是错,东山想淑梅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又或者是夏润上学后,独自在家闲得慌?村里老辈人说,闲事都是闲着生出来的,是不是应该给淑梅找点事做。可女儿还小,淑梅不可能出去全职工作,于是东山想到了生第二个孩子。
其实东山早就想要二胎,一是他喜欢孩子,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将来也可以相互作伴儿;二是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再养个孩子不是问题。 有个宝宝忙忙叨叨的,就没有闲工夫生闲事了。
关于生二胎,他以前就和淑梅提过,但她并不热心。这次东山又正儿八经地和淑梅谈,列举种种理由,不想还是被淑梅断然拒绝,东山郁闷,喝了些闷酒,晚上借着酒劲儿就想对淑梅霸王硬上弓,结果没想到身材娇小,重量才有他一半的淑梅,竟有些蛮力,不仅没让他得手,还在他脸上抓出了几道血印。
淑梅借机要求和东山分居。她要挟东山,如果不答应,就去警方告东山家暴。在美国,家暴是会坐牢的,不仅如此,东山很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淑梅当然不会真去报警,这点她心里有数,但是她表现得歇斯底里,还真把东山吓住了。
这么多年,淑梅早就将东山拿下,和淑梅对峙,东山心理上就先输了,虽然一百个不愿意,最后还是乖乖地如淑梅所愿出去租了个公寓。
东山没料到事情竟会到了这一步,淑梅居然不顾多年夫妻情分,也不顾孩子的感受,把他赶出了家门。虽然他那天喝了酒,对淑梅施以强力,是他不对,但夫妻床上的事,用得着找警察来对付他吗?
东山那晚孤零零地在刚入住的公寓里,看着简单的设施,想着自己漂亮舒适的家,哭的像个孩子。他越来越弄不懂淑梅,她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要什么,是她变得不可理喻,还是他变得无可救药?
东山以为淑梅是在气头上,这样的安排只是暂时的,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等淑梅冷静下来,消了气,还会让他搬回去,他们还是一家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淑梅的离婚文件。
自从借机和东山分居,离婚就摆上了淑梅的日程。她唯一感到愧疚的是女儿夏润。夏润年纪还小,完全不能理解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东山搬走的那天,夏润哭着拉着东山不让他走。作为母亲,她当然懂得父女之间的牵挂,而且东山做丈夫无论怎样失败,他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父亲。
那天又胖又壮的东山抱着夏润,坐在餐桌边的靠背椅上,一边给夏润擦眼泪,哄她不哭,一边自己的眼泪就像开了包的豆子一般,从一双睁不开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洒落。
他们背对着她,夏润像只小猫一般坐在东山的腿上,纤细的胳膊搂着东山粗壮的脖子,娇小的身躯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东山粗壮的胳膊围着夏润,低头和她温柔地说着什么。从她的角度,淑梅能看见挂在东山下巴上的晶莹的泪滴,和他颤抖的嘴唇,她突然想起她和东山初来美国时的情景,他白天做实验,晚上去餐馆打工,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不由得也有些伤感。东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不是对东山太刻薄了,那一刻,她几乎动摇,想让东山留下来,但最终紧咬住嘴唇,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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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33-5
东山走了,家里就剩下她和女儿。开始的几天,她和女儿都有些不习惯,女儿经常会哭,说想爸爸,她也感觉房子里空荡荡的。以前她经常抱怨房子买得太小,但没有了东山,房子突然间显得空旷寂寥,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一种母女相依为命,孤苦伶仃的味道。
有天夜里她突然醒来,本能地叫了句东山,但是没有回应,然后她记起来,东山刚被她撵走。她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些惴惴不安,好像那种做错事后心虚的感觉,这感觉如附体一般,怎么也赶不走,让她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看见东山在她旁边。
她半夜爬起来,跑到厨房里找出东山喝剩下的半瓶什么特曲,猛灌了两口。酒又苦又辣,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鼻涕齐流,酒下了肚,在胃里热辣辣地扩散开来,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头脑发胀,东山的影子神奇般地消失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把哭泣的女儿哄好,吃过早饭,送去幼儿园,淑梅刚坐进车里准备回家,那种空虚的感觉就又回来了。那天她从幼儿园直接开车去了商场,逛了差不多一整天,晚上带女儿在外面吃过饭,又去电影院看了一部迪斯尼的动画片才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剩下的几口酒一股脑都喝光了。
淑梅知道自己是因为生活突变而产生的心理应激反应,开始调整自己。她增加了工作时间,报名参加了一个瑜伽培训班,还买了一大堆烘焙的材料和用具,独自在家的时候就烤制各种各样的糕饼和甜点,吃不了她就拿去送给邻居和美容院的同事。
夏润对她说:“妈妈,可是爸爸吃不到啊!”
淑梅愣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出来,然后故作平静地说:“爸爸可以买比这更好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因为房子的按揭还有几年才能付清,淑梅有点担心东山会停止支付房贷,另外还有她和女儿的生活费。她咨询了律师,一但东山停付,律师就会代表她和女儿与东山交涉。东山发薪的那天,淑梅特意到银行查账,结果显示还房贷的钱已到账。第二天,她收到一张东山汇来的支票,数额是东山税后薪水的近三分之二。
淑梅拿到支票的时候,知道冤枉了东山,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内疚的,但她马上提醒自己:也许这是东山的策略,想感化她,回到原来的老样子。
淑梅没有猜错,这确实是东山想要和淑梅和好的策略,或者说,是他向淑梅表白的一片真心。淑梅不知道,每天下班吃过饭,东山就会开车过来,远远地停在能看见家的地方,坐在车里盯着亮着灯光的窗户。
淑梅不知道,东山会坐在车里,想象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家里,抱起女儿,亲她的脸,看她咯咯笑着嚷“扎死了,炸死了”。
淑梅不知道,东山每次都会猜测,她和女儿今晚吃什么,女儿吃了多少?
淑梅不知道,东山会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痛苦地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地方出了错,他究竟该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淑梅不知道,东山会在窗口的灯光熄灭后,黯然神伤地调转车头,寂寥地开车回到他那个一居室的小公寓,然后拿出酒瓶,流着泪喝上几口。
淑梅不知道,东山上班的时候经常会发呆,好几次都把实验做砸了。
淑梅不知道,她对东山的伤害有多深。
淑梅不知道,她正在用淑梅式的冷酷,摧毁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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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几子
40楼
34
淑梅被开门声惊醒,她睁开双眼,屋里一团黑暗,她疲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太阳早已落山,窗外的天空已是暗蓝的颜色,几颗星星在东边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的。
从楼梯传来噔噔噔的上楼的声音,淑梅知道是夏润回来了。夏润放学后去隔壁辛迪家两人一起做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淑梅站起来,一边开灯一边大声说:“夏润,慢点,不要跑!”
夏润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张对折在一起的卡片,冲着淑梅挥舞:“妈咪,妈咪,我做的!”她兴奋地叫着,扑到淑梅的怀里。淑梅拍了拍夏润的后背,把她的书包从肩上摘下来。
夏润拉着淑梅在椅子上坐下,把卡片放到桌子上。她两手捏住折卡的一头,俏皮地看了淑梅一眼,嘴里叫道:“哒哒 —— ”然后打开折卡。
原来夏润做的是一张立体卡片,上面有一只开屏的孔雀。“太棒了,太棒了!”淑梅一边拍手一边有些夸张地欢呼,“全是你自己做的?”她明知故问地问夏润。
夏润骄傲地点了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辛迪呢,辛迪做的是什么?”
“辛迪做的是一只狗狗,还有一束花。”夏润回答。
“也很好看吧?”淑梅问。夏润点了点头。
“来,妈妈给你收起来,别弄丢了。”淑梅说着伸手去拿卡片。
但夏润却把卡片拿到自己手里:“爹地还没看呢,我要拿给爹地看。”
“噢。”淑梅笑了笑,把手收回来。“我马上做饭,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块甜饼?”
夏润摇了摇头:“辛迪妈妈给我们做了火腿三明治。”她边说边把卡片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淑梅起身下楼来到厨房,夏润跟着她。“妈咪,爹地说明天上完课,带我去吃烤鸡翅,然后带我去科学中心去参加活动,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夏润每周六都要去学一个半个小时的中文和一个半小时的芭蕾,一直都是东山带她去,淑梅和东山分居后,依然如此。
“你和爸爸去吧,妈妈有事。”
“你总是有事,咱们一起去多好呀,就像以前那样。”夏润说着拉了拉淑梅的裙子。
淑梅犹豫要不要告诉夏润她和东山离婚的事,但是看到夏润祈求的笑脸,又把话吞回了肚里。
“妈妈真的有事,你和爸爸去,好好玩,妈妈后天下午去接你。”
夏润撇了下嘴,没再说什么。
等夏润睡下后,淑梅来到地下室,拨通了东山的手机。
“有事吗?”东山在电话那头问,语调听似平静,但淑梅能感受道压抑的情绪。背景声里有东北口音的调侃,她知道东山又在看国内电视剧的光盘。
“律师告诉我你的回复了,你究竟想怎样?”淑梅用无所谓的语气对东山说,不想让东山察觉她的愤怒。
“是我想怎样还是你想怎样?”东山反问道。
淑梅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表现得太激动:“我们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好吗?”
“是你像小孩子,不负责任,不考虑后果!”东山的回答真的有点孩子气。
“东山,我考虑离婚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你是早有预谋的。”东山冷笑道。
“随你怎么说吧。”
“你是有别人了吧?”东山有点阴阳怪气。
“不是,东山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那样做。”
“那是因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伤害到你,还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我上次做的不对,我已经道歉了,你也已经惩罚了我这么久。”
“东山……并不是因为那个……”淑梅不知道该怎么和东山解释。
“我知道,你嫌我没出息,不思进取,得不到提升。可淑梅,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啊,提不提升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有好多因素在里面,而且就算我没提升,我们的生活不也很好吗,我们缺钱吗?”
“东山,这只是一个方面,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
“东山,你没觉得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吗?”
“我没觉得,是你觉得。你嫌我太胖了,总要我减肥,可是这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事,有几个男人到了我这个年龄不发胖呢?再说,我的身材从来就是这样,你以前也没嫌我胖。”
“东山……”
“我知道,你觉得咱俩兴趣不同,可世上有几对夫妻完全兴趣相同呢?你不喜欢看那些电视剧,我从来没逼你和我一起看,但是你每次要我陪你逛街,我都是去的呀!”
“可你并不情愿啊!”淑梅打断他,“东山,我们不要纠结这些细节,这都不重要。”
“那什么是重要的呢?”
“重要的是,”淑梅有些激动,“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大声说。
“那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东山也大声反问道。
“我,”淑梅张着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她以为她知道,但被东山这么一问,却好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呃……反正,我知道这个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淑梅的语气不是那么自信。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尝试。”东山放低了音量,语调也变得温柔,最后两句话,几乎像是耳语。
“东山,你怎么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没法明白!淑梅,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多不容易,可我们一起打拼。到现在,我们该有的都有了,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我们还有了夏润,三个人,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毁了!”东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什么也没有毁,它根本就不存在!”淑梅有些心虚,她提高了声调对着手机喊道。
“怎么不存在?我们的房子不存在吗?房子是你选的样式,家里所有的家具也是你选的,所有的装饰都是你选的,它们不存在吗?我在外上班,你打理家里,共同经营这个家,这不存在吗?我们三个一起在后院种树、种花,还开垦小菜园,这也不存在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下馆子,去山顶看日出,去海边看日落,去迪斯尼玩,这难道都不存在吗?刚有夏润的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你在家照顾她,我白天工作,晚上去餐馆打工,咱们一起把她养成现在这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这都不存在吗?”
东山的话直戳淑梅内心,让她感到愧疚:“别说了!”她歇斯底里地对着话筒大叫,心里有种做错事的内疚感。
电话那头的东山不再说话,但她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她紧握着手机,手被硌得生疼。等了片刻,她对东山说:“东山,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淑梅,没多大的事,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回去。你想要怎样,我都听你的,如果在这个公司提升希望不大,我可以考虑换家公司,我……”
“东山,你别再逼我了!”淑梅打断东山。她本不想对东山说这样的话,但她现在不得不下狠心说出来:“东山,我,我已经不爱你了,不想和你一起过下半辈子了。就这么简单!”
手机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淑梅只听见急促的喘息声,然后,东山几乎带着哭腔说:“淑梅,就算你不爱我,可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算为了孩子好吗,你愿意让夏润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吗?这对她伤害有多大!就算为了夏润做些牺牲。”
东山的话戳到了淑梅的软肋,这是她最不愿触及的地方,整个计划中她最最担心,最为内疚的就是离婚对夏润的伤害。但她已经考虑过多次,做了权衡,做了决定,也预演了多次如何应对东山的发问。
她清了清喉咙说:“我觉得让夏润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对她的伤害更深。”她咳嗽了两声,接着说:“东山,还是接受现实,分手吧。你听我说。咱们已经分居六个月了,提出离婚申请,法律上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希望咱们好离好散,这样对夏润更好。如果你坚持对财产的要求,我会答应你。”
淑梅其实是在将东山的军,她知道东山不会让她和夏润一无所有。她稍等了片刻,给东山时间消化她刚说的话。
“但是我会坚持一条,”她接着说,“就是争取夏润的抚养权和孩子的抚养费。我想你很清楚,法院会这样判的。东山,我希望你听清楚我下面说的话,如果我们能按我说的协议离婚,我还会带着夏润住在这里,你每星期都可以探望她,见到她。可如果我们最后走讼诉程序,我得到夏润的监护权后,会搬到东部去,这样你一年最多见她两次。也许你会想你也搬去东部,但是我告诉你,你搬到哪里,我就搬离哪里!你自己想想,过两天给我答复。”
淑梅说完慌乱地按断手机。尽管刚才对东山说的话,都经过律师的指导,她也已经演练过很多次,几乎倒背如流。自己练习的时候只觉得义正词严,字字落地有声,没有任何不妥。但刚才亲口对东山说出来,不仅没有一吐而快的感觉,反而让她心里有种负罪感。她觉得两腿发软,不知怎么地就瘫坐在地上,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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