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睾丸素自闭症”读者想看的中老年女性故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像她的主角一样,托卡尔丘克住在下西里西亚的农村,波兰南部地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成为波兰的一部分。她说:“我很幸运有这样一块空旷的土地可以描述,因为在波兰文学中,还没有关于它的传说或童话故事。”
《糜骨之壤》第二章,托卡尔丘克写道:“很多男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患上睾丸素自闭症,它的症状是社会功能和社交能力的逐渐丧失以及思想塑造障碍。被这种疾病困扰的人通常会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在沉思中自我迷失。他们会对工具和机械更感兴趣。吸引他们的只有‘二战’和名人传记,尤其是那些政治家和恶棍的。他们阅读小说的能力几乎已完全丧失。”
“睾丸素自闭症”这个词大概是托卡尔丘克随手写的,但我觉得这个词还挺准确,我多少就有点儿,我在沉思中迷失,喜欢看“二战”的书和名人传记,阅读小说的能力下降。特别是一些女作家的小说,比如“那不勒斯四部曲”和阿特伍德,还没打开看,就预先知道,这些小说是“女性主义作品”,因为它们是“女性主义作品”,就显得重要。“女性主义”是如此的政治正确,以至于习惯“政治不正确”的作家,都不敢有一两句吐槽。比如我看《糜骨之壤》的时候,总想起斯蒂芬·金的小说,在女性主义批评家眼里,这样的联想就是不对的,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超越类型化的故事,怎么能让你联想到一个通俗的美国男白作家呢?我怀疑,随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风行,以后的小说会分成两类,一种叫“女性主义作品”,一种叫“厌女类作品”。
托卡尔丘克宣传这本小说的时候,说她关注两个问题,一是动物权利,二是波兰文学和世界文学中都鲜有“老妇人”的形象,所以,她要把动物权利当成主题,把一个老妇人当成主角。她说,这本书是关于愤怒的。等根据《糜骨之壤》改编的电影在柏林电影节上映之后,一个标签贴上去了,一家波兰通讯社说,这是一部“促进生态恐怖主义的反基督作品”。另有一篇书评,上来就介绍什么叫生态女权主义和生态女权主义批评——“近年来,生态女权主义批评已成为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中的重要运动。女权主义理论的这一相对较新的分支建立在唯物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理论、影响理论和其他非人类中心主义的遗产之上,以研究文学和文化文本中的自然。Greta Gaard在她的文章《生态女权主义的新方向》中欢迎文学研究中的环境转折。她在《生态女权主义文学批评》中指出,女权主义思想直到最近才成为生态批评实践的一个组成部分。Gaard认为,生态女权主义代表了当今生态实践中所需的重要和必要的动力,以探究社会、生物、性别、性和环境正义问题之间的关系,并致力于研究动物伦理学和人与动物关系的问题。”
电影《糜骨之壤》剧照,该电影改编自托卡尔丘克的同名小说
我读这篇书评,是想读文学,结果先知道了“生态女权主义批评”这么一个名词和一个理论家的名字,接下来我还得知,有一位思想者叫Martha C.Nussbaum,是动物权利的捍卫者。她批评了西方经典哲学将人类视为纯粹理性的代理人,而不是被认为缺乏理性能力的动物。Nussbaum说,人类也是动物,在我们对待非人类动物的举止中,我们需要规范伦理,以处理剥削和虐待动物的普遍问题。通过将动物福利问题定位在国家和国际立法领域,Nussbaum呼吁对人类行为进行监管,涉及农业、狩猎法规、动物产品的激进营销、对动物栖息地的攻击和其他虐待动物的事件。她还赞成针对特定物种的立法,以确保动物追求幸福和健康生活的权利。
以上的说辞,你看了烦不烦?这些说辞其实也没啥新鲜的,理论和文字有自我繁衍的能力,女性主义这套说辞出来,就会衍生到环保和生态上。杂交之后出现在小说评论中。
1993年《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拍摄时有一个花絮。剧组到俄亥俄州曼斯菲尔德市拍摄,找了一位当地宠物店女老板做“动物导演”,影片中有猎狗有乌鸦还有一只蛆。你可能还记得有一个镜头,安迪初入监狱,发现饭菜里有一只蛆,他把蛆挑出来,老布问他:“你要吃掉这只蛆吗?你要是不吃,给我。”老布接过这只蛆,喂给乌鸦杰克吃。拍摄这组镜头时,有一位动物权益保护组织的女士在场,她是专门负责监督电影中的动物角色权利的,她禁止剧组用一只活的蛆喂鸟。剧组非常尊重动物权利,就停下来,等这只蛆死掉,可是他们又不能把这只蛆折磨致死,大牌演员摩根·弗里曼和蒂姆·罗宾斯,就等着这只倔强的蛆。多亏了“动物导演”在备用蛆中找到了一条死蛆,真的是自然死的,而不是现场给掐死的,剧组才没有耽误太长时间,老布喂到小乌鸦嘴里的,是一只死蛆。这差不多是30年前的事,宠物店老板是女性,动物权益保护组织的监督者也是女性,女性对动物有特殊的爱,非男人可比。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剧照
《糜骨之壤》的故事发生在波兰和捷克的边境地区,在一处荒凉的原野上,有七栋房子。我们跟随主角及第一人称叙述者Janina Duszejko,经历了从冬天到春夏,再到秋天和冬天的回归。女主角是个老妇人,她知道上了岁数之后,别人对她越来越不耐烦,但她自己有强大的内心。她懂占星术,在当地小学担任英语教师,闲暇时翻译布莱克的诗。小说从一个寒冷的夜晚开始,到最后主角越过边境逃往捷克。这个荒凉的小村子里,冬天只有三位居民,叙述者和主角Janina Duszejko、大脚Big Foot和Oddball。小说的开场白是Oddball半夜敲Duszejko的门,要她陪他去Big Foot的房子,大脚死了,状况很糟糕,他在吃鹿肉,被一块骨头噎死了。女主角相信,这是动物在报复,大脚是个偷猎者,所以鹿会杀死他。当地警察来调查大脚的死因,但很快,警察局长也死了,他的尸体出现在一处枯井里,周围有很多鹿的脚印。女主角更加确信,杀人者就是动物。
她到访警察局,说出自己的猜测,其依据是星座理论和动物复仇,警方认为她对罪犯是谁的推测很讨厌。警方多次以错误的姓氏“Duszenko”称呼她,她必须不断纠正自己的姓氏的发音。女主人公坚持自己的情感体验来定义环境,她为每个人和每条狗创造了昵称,她不喜欢的人会得到“BigFoot”“Oddball”“the Mustachioed”“the Commandant”“Black Coat”等绰号。她喜欢的人会得到积极的昵称,例如“Dyzio”或“Dizzy”,她喜欢一个略温柔的警官,一个贫穷但聪明的乡村老板,一个业余的翻译者,还有昆虫学者Boros,Boros后来成了她的情人。女主人公不仅给别人起绰号,也给自己起绰号,因为她讨厌自己的名字,她喜欢那些愤怒和复仇的女战士,比如美狄亚,她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自己。这些绰号有的来自罗马神话,有的来自《荷马史诗》,全是愤怒的女人。女主角很重视自己的愤怒或者说负面情绪,愤怒能够让她清晰地思考,当一个人感到愤怒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有序。这个世界的秩序已经糟透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惩罚那些蔑视自然秩序的人,这种秩序不仅涵盖了我们的星球,还包括宇宙中的所有行星。对她来说,所有生物都受制于一个更高的宇宙秩序,而不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她的占星术能帮她领悟这一最高准则。
这部小说有一个侦探小说的外貌,在警察局长死后,还会有尸体出现,还会有动物杀人的猜测,但剧透一下,杀人者正是女主角。我们很容易跟着她的叙述,接受这个老妇人的观点,她从根本上是怀疑他人,甚至是敌对的,她的邻居都是扰乱了自然秩序的人,所以她有权替天行道。她进行的是一场生态女权主义的起义,针对的是父权制权力结构,有世俗的也有宗教的,这一权力结构建立在男性的玩世不恭之上,他们欺压最脆弱的人,剥削动物,掠夺自然世界。女性在社会中被贬低了,因此她有权愤怒地纠正这个错误。除了生态女权主义维度外,威廉·布莱克的诗构成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互文,每一章都以布莱克的诗句为导语,女主角的叙述不乏幽默。托卡尔丘克毕竟是小说大家,不至于把小说写的跟评论那么难看。
我想说的是,《糜骨之壤》给我造成的一个困惑,如果提取这个小说在社会意义上的关键词,那就是女性生态主义和动物权益,但实际上读起来,又感觉她是“从女巫的角度讲述了一个童话”,叙述者是个老女巫,这是读小说的乐趣所在,而不是要在阅读中验证那些太正确的说辞——比如人类对动物的虐待将导致我们走向灾难云云。
女主角对世界的愤怒态度很大程度上是由疾病引起的,她有一堆症状:肌肉和关节疼痛、皮疹、眩晕以及对光线的敏感性、情绪波动和无法控制的泪腺,她不断哭泣。她声称,频繁的哭泣对她来说是一种有利的疾病,因为眼泪可以冲洗和清除她的视力障碍,这最终使她能够比大多数人看得更清楚,大多数人的眼睛都是干的。小说未对女主角做出明确的诊断,但暗示她患的病是红斑狼疮,这是一种全身性结缔组织疾病,导致不同器官的炎症发作。女主角称自己是一只狼——我正在扩大我的领地,就像一只孤独的狼。我会进入森林,无休止地在森林里徘徊。森林就像一个广阔、深邃、温馨的避难所,人们可以躲藏在里面,让我获得平静。在蘑菇采摘者的年度庆典中,女主角伪装成一只狼,戴着狼面具、毛绒手套和毛茸茸的连身裤。我们也最终知道了这个“狼外婆”是怎么杀人的,她的凶器是水,水冻结之后成一个硬球,像大锤一样,可以用来砸烂一个蠢男人的脑袋。
像她的主角一样,托卡尔丘克住在下西里西亚的农村,波兰南部地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成为波兰的一部分。她说:“我很幸运有这样一块空旷的土地可以描述,因为在波兰文学中,还没有关于它的传说或童话故事。”她年少时住在苏莱胡夫小镇,后来上了华沙大学,学习心理学,对卡尔·荣格产生了兴趣,荣格的理论仍然是她写作的基石。毕业后,她在医院工作,嫁给了一位心理学家,生了一个儿子。但五年后,她认为自己太脆弱了,无法继续当心理医生,她投身于写作。她出版了一本诗集,随后又出版了一本小说。在她30多岁时,托卡尔丘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旅行。她说,中欧文学与西欧文学大不相同。“首先,我们不那么信任现实。英语小说可以用非常线性的方式展开一个故事,但我们觉得每时每刻都一定有问题,我们的故事不是线性的。其次,我们还会用神话般的宗教方式思考问题,英语小说植根于精神分析。”
写本地,但具有世界性。这可能是诺贝尔获奖作家的一个标尺。托卡尔丘克作品的葡萄牙语翻译也叫奥尔加,Olga Bagińska-Shinzato,她说,托卡尔丘克是当地作家,也是一个“世界作家”,她有能力将当地的元素、特征和主题转化为普世的元素、特征和主题。托卡尔丘克的诗意维度能进入我们的潜意识,是波兰文化为世界提供的最好的东西。这位翻译提到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演讲,那篇演讲词叫“温柔的讲述者”。这位翻译者说,温柔是一种非常普遍的东西,一种原始又基本的情感,我们大多数人出生后立即体验到,那是我们与我们的母亲接触时遇到的第一种情绪。托卡尔丘克的作品就有这种温柔的力量。
作为一个患有“睾丸素自闭症”的读者,“温柔的讲述者”,也是我对女性作家的期待。但这种期待在略凶猛的女性主义者看来,是一种“贬抑”。谁说女人一定要温柔呢?哪怕温柔这个词有更为宽广的意蕴。《糜骨之壤》中,托卡尔丘克写过这样一段:“有这么些人,只要一看见他们,就会不自觉地嗓子紧,眼噙感动的泪水。他们似乎对我们曾经的纯真有着更多的记忆,好似他们是自然界的怪胎,尚未完全被堕落击败。也许他们是使者,是仆人,找到了流落民间、忘记自己出身的王子,当他们向王子展示他曾经在故国穿的长袍后,才使他记起要回家。”
这样的人其实就是现在还愿意读小说的人。他们对纯真有更多的记忆,却对各种言之凿凿的说辞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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