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些瞬间，让你爱上一座城市？

在你的城市里，每天上班通勤的平均时长是多少？你日常穿行的街道，有一定比例的树木可以遮荫吗？五分钟的生活圈中，是否有方便可达的咖啡馆、便利店、口袋公园和宠物店？你的周末，有数量足够的展览、讲座或戏剧演出可供选择吗？

我们无数的日常生活，都蕴藏在细密的城市数据网络中。即将于三联人文城市盛典上发布的“人文城市光谱计划”，正是以大数据为媒介，发现那些让城市生活更美好的人文细节。

文 | 丘濂

东直门桥的巨大环岛无疑是个叫人想要尽快逃离的地方。环岛的设置能提高车辆的通行效率，却为行人过街带来了“跋山涉水”之感，要连续过几条马路才能到达路口的另一侧，整个人也暴露在太阳的暴晒下；民安街恰似一个过渡，两边有行道树，却因为有小区和单位的围墙而缺乏景观，走起路来便也是匆匆通过；而一旦进入后永康胡同，立刻能感受到槐树浓荫下的清凉，两边也多了不少让人放慢脚步来张看的景致：一块介绍地名由来的铜牌，一户人家养的咕咕叫的鸽子，一个精心打理的门前小花园，一群坐在板凳上热络聊天的大爷等等；最终的五道营胡同因为有一种奇特的混杂感而让人享受徜徉其中，尽情欣赏家门口唠家常的阿姨和咖啡馆前露天座位上的自拍的少女相互比邻。这不由让人想起雅各布斯所说的那类能承载丰富活动的活力街道，每个人在其中都能各得其所。

什么样的城市空间会产生魅力也就在漫步的过程中可以领悟出来——就是那些能让人由衷感到舒适的地方。作为雅各布斯的追随者，丹麦的城市规划师扬·盖尔在他的著作《人性化的城市》中阐释得很清楚：人类是一种线性的、水平向移动的直立哺乳动物，所以街道就构成了以人的运动系统为基础的城市基本元素；人在走路时，会左右来看周遭环境，那么街道就不宜过宽，两侧建筑不宜过高，2层以下建筑最佳，5层以上就看不清楚了；人的步行速度是5公里/小时，因此街道上如果分布有紧凑的小型空间，有许多可供观看的细腻部分，人们就会获得一种充实的感官体验。相比乘坐汽车，步行或骑行更有助于去从微观尺度去发现城市，并且能够用整个身体去感觉，体会到那些真正对人而不是仅仅对机动车友好的城市细节。

虽然自雅各布斯起，就有许多城市学者和政策制定者在推动建设“以人为本”的城市，但“反人性”的城市设计依然比比皆是：巨大而空无一物的健身广场，市民其实更愿意在周边建筑的屋檐下乘凉和活动；行车道之间宽大的绿化带，只为车上的人看起来舒适，除了园林工人其它人并不允许进入；不断用架设环路和立交的方式解决交通拥堵的问题，既割裂了城市，也无法不断去满足小汽车保有量的增长……一旦我们改变平日里视而不见的态度，抱着一种“挑刺儿”和寻求改进的执着精神去打量所生活的城市，就会发现它还有很多提升的空间。

那么，是否能有一种评价体系，可以根据人的特性需求和行为方式来进行搭建，展示城市人文细节的同时，也能去衡量一个城市所达到的人性化程度呢？

这正是在2021-2022年三联人文城市季中，发起“人文城市光谱计划”的初衷。光谱计划是一套以大数据为媒介，测度城市“人文特性”的城市评价体系。它遵循了一个人在城市中生活的时空逻辑，从人与场所、人与建筑、人与社区、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城市活力五个方面进行指标体系搭建，沿用了第一届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价值维度，即“人文、创新、公共、美学”。从早晨出门通勤上班的“交通健康指数”、“街道宜人指数”到侧面反映城市夜生活活力的“夜间线上活跃度”，诸多一天之中可以在城市里遭遇的细节指标就如同渐次展开的光谱。从中不仅能对人文城市形成微观尺度的观察，还能对人文城市展开多层面评测和排行，对人文城市形成趋势性评价。

不同于以商业和经济为评价侧重的城市榜单，光谱计划的出发点和特殊性在于“人文”，因为人，才是城市的目的和尺度。城市化过程中“反人性”的问题，也是一种“人”的缺位造成的——“人”是复数的，是多种利益相关者构成的。很长时间以来，城市应该如何进行改造、开发和建设，唯独少了使用者的参与。我们期待通过大数据的运用，真正能以城市使用者的感知作为基准，重新定义当下的“人文城市”。

本次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计划的搭建方之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北京城市实验室早在2016年就在收集人本尺度的数据来做研究。实验室的负责人龙瀛解释说，所谓“人本尺度”，就是人在城市环境中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的这样的尺度。

比如城市实验室曾经就用过“美度计”和“丑度仪”来测量过城市空间的品质。美和丑看似都是都是主观认识中的东西，怎样转化为可客观评价呢？就拿丑来说，他们做过北京市五环以内所有街道的丑度评估——把街道的丑细分为了建筑外立面破损、外立面有涂鸦或小广告、有生活垃圾堆放、植物杂乱等19类要素，然后对几十万张街景图片进行对应识别，试图给出如何改善的建议。

“我们以前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获得数据，多是针对一个城市来进行评测。”龙瀛说。而在此次的光谱计划中，通过数据合作，人本尺度数据所涵盖的广度有了进一步提升。数据来源囊括了三个方面：一部分是来自高德地图、百度慧眼、巨量引擎、小红书这样的互联网公司；一部分由CityDNA、城室科技这样的数据公司来提供；还有一部分则是根据大众点评、豆瓣、贝壳找房和哈啰出行等平台的数据进行加工转化。全国一共15个副省级城市以及4个直辖市参与到光谱计划的评价当中，包括了广州、武汉、哈尔滨、沈阳、成都、南京、西安、长春、济南、杭州、大连、青岛、深圳、厦门、宁波、北京、上海、天津和重庆。

这样的数据来源，也决定了光谱计划的独特性。“以往也有过宜居城市的榜单，看上去好像和光谱计划关注的目标有某些重合。其实它会依赖统计年鉴这类的数据，并没有很好地深入到城市生活的内部。”光谱计划另一搭建方、北京城市象限科技有限公司的负责人茅明睿这样说道。一直以来，茅明睿的团队扎根于社区，做过不少结合城市观察和数据收集的有趣研究，力求从生活的细微之处窥到社区生活的面貌。一个“惊世骇俗”的小项目是绘制“狗屎地图”——在过去公司所在的北京鸭子桥社区，他和同事们利用上下班的时间走街串巷，记录街道上的狗屎数量并标记位置。这样做是因为狗屎多的地方意味着遛狗的人喜欢走，间接能够说明社区道路的可步行性，而遛狗活跃的地方，往往又能反映出社区公共生活的交往节点。

“光谱计划所利用的第三方数据，更多来自于服务平台、商业平台和交易平台，它反映出的数据面貌就要与市民生活更加贴近。”茅明睿举出的例子像是“汽车充电桩覆盖五分钟社区生活圈比重”这样的数据，这是他过去各种“脑洞大开”的社区调查中，未曾统计过的数据类型。从2012年起，最近十年新能源汽车产销量的年增长量已经达到86%，2022年全国保有量已经超过了1000万辆。无疑，充电桩正在成为城市里越来越重要的基础设施，关系到人们城市生活的便利性。

在本次光谱计划中，数据的深度也得到了改进。“我们过去的人本测度，大部分是和美学层面相关的。这次则能够从人文、创新、公共、美学几个方面，共同来考察城市的人文特性。”龙瀛这样评价。光谱计划中的人文，是偏狭义的人文，包括那些与人们日常生活质量息息相关的数据指标以及人们对此的满意程度，体现着城市对人最基本的关怀。从交通健康指数到房价收入比，再到咖啡厅的大众美誉度等等都列入此范畴；创新，指的是为当下涌现的新问题提供新的解决方案的指标类型，体现着互联网对城市生活的反向渗透。所以共享单车的出行量、自助快递柜覆盖五分钟社区生活圈比重、城市线上繁荣度等等都纳入了考量；公共，是那些反映公共资源和公共服务可获得程度的数据指标，体现着人们对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的参与度。人均体育馆的数量、对市民免费开放的公园的比例、人均宠物服务空间的数量等等，都是这一维度关注的对象；美学，则是那些表现城市文化丰富度的指标类型，体现出一座城市对市民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的塑造和影响。街道美感感知评价、博物馆藏品数量、世界遗产数量等等，都放在这一方面来进行展现。

龙瀛曾在自己所任教的清华大学做过调查，学生们每天使用手机屏幕的时间已经达到了六个半小时，几乎和睡眠时间持平，人们已然无法回避虚拟世界对现实的影响。面对城市的数字化和网络化的现实，本次人文城市季设定了“跨越边界”的主题。正是人们对于网络的深度依赖，让许多过去不可测度的城市生活侧面，形成了数字化的记录，并且还形成了一种“被数字化的人文”的生活趋势，即线上的打卡和讨论，指导了线下人们行为的选择，从而做出更符合自身需求的决定。依据小红书笔记的发布量、点赞量和收藏量而得出的包括咖啡厅、游乐场、公园广场等场所的线上互动热度，依据抖音视频播放量而获得的旅游景区的线上活跃度等指标，就是这方面的数据。如果一座城市拥有更多的线上热度高的活动空间，也就间接说明它的线下活力也很出色，这座城市的确存在很多让人身心愉悦的地方。

所有的数据指标经由智慧城市、城市设计、建筑空间、社会经济学、人文艺术五个领域的38位专家进行权重打分，修正调整后形成最终的指标体系。由此诞生的光谱计划四大主榜单——人文之光、创新之光、公共之光和美学之光将在10月29日于成都举办的三联人文城市光谱计划发布盛典上进行公布。

除了四大主榜单之外，光谱计划还从人与场所、人与建筑、人与社区、人与自然和人与城市活力这五个方面选择代表性的指标形成子榜单，以展现不同人文侧面下19个城市的表现情况。

人与场所强调的是户外空间，因此产生了出行友好城市和通勤幸福城市的子榜；人与建筑侧重的是建筑和场馆，关注带有城市记忆的历史建筑以及在文化场馆中产生的活动，也就形成了历史博物城市和文化活力城市的子榜；人与社区着重囊括反映社区生活便利程度和社交玩乐活跃程度的指标，于是生成了社区友好城市和社交玩乐城市的子榜；人与自然关心的是城市生态环境，因而诞生了景观友好城市和环境友好城市子榜；人与城市活力，把目光投向能体现城市活力与繁荣的指标，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最终有了线上活力城市和旅游活力城市的子榜。

一座城市的人文特性当然不仅体现在城市空间和设施这样的硬件形态，还包含了城市是否能够提供给它的市民丰富的文化生活和精神滋养。历史博物城市和文化活力城市就试图用数据来勾勒这样的软性层面。

国内一度出现了博物馆建设的热潮。截至2021年，全国备案博物馆的总数已经达到了6183家，非国有博物馆的数量也有1710家。一座优秀的城市博物馆不仅记录保存着城市文化，还参与塑造了城市文化，能够成为市民的课堂和会客厅。更有像西班牙毕尔巴鄂市古根海姆博物馆那样的案例，由一座旗舰博物馆来拉动，带来了整个城市的转型和复兴。然而早在2010年，当全国的博物馆数量以平均每天超过一座的速度快速增长的时候，就有媒体提出了这种盲目建设背后的隐忧：有的地方是“重建筑，轻展览”，只图在建筑上攀高比大树立城市形象，而忽略其内涵；有的只有文物保存，而忽略知识传播的功能。因此茅明睿的团队在做博物馆活力指数计算时，除了统计博物馆的数量，还包括了博物馆藏品数量、博物馆珍贵文物数量和博物馆承办展览数量。“国内并没有一个通用的博物馆大数据平台，所以都要人工去搜罗和整理这些数据。但这些数据却比仅仅数量的单一维度，更能反映出一座城市博物馆真正发挥出来的价值。”茅明睿说。

于是在历史博物城市的子榜单中就能看到一些有意思的现象：例如沈阳，博物馆的数量只有20个，和北京拥有160个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但沈阳的博物馆中珍贵文物数量较多——这不由让人想到2018年当辽宁省博物馆新馆全面开馆的时候，北京的观众都要专程前往沈阳，一睹唐代周昉《簪花仕女图》、宋徽宗赵佶《瑞鹤图》等难得一见的真迹。

什么样的城市算是具备良好的文化活力？按照茅明睿的观察，以往对于一座城市文化活力的描述也离不开对于文化场馆数量和面积的统计，但其实大量的文化活动并不发生于一个专门修建的文化场所之中。并且相比起被动员号召组织起来的文化活动，普通市民自发组织的文化活动才更能展现出居民的精神共鸣和文化需求。豆瓣上各类同城活动的发布，就为窥见城市文化活力提供了视角。

茅明睿和同事们发现，一座城市文化活动的特征往往和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相对应——北京是全国的文化中心，这里的文化活动也最为多样，讲座、展览、运动、戏剧各种应有尽有；上海是全国外国人最多的城市，占到总人口的四分之一，这里的文化活动也最为国际化，村上春树主题的爵士音乐夜、各类英语沙龙、红酒与美食品鉴都体现着它洋派的特征；而武汉的大学生群体极为庞大，他们热衷在学校之外参与各种课程来不断进步，手绘课、花艺课、摄影课、舞蹈课都是选择。最终，是一座城市的文化活动数量、持续时长、大众关注度、参与人数和活动多样性共同勾勒出这座城市的文化活力。而如果生活在文化活力强健的城市，就意味着人们有着更多休闲放松的选择、提升与精进自我的机会，总可以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人群，抒发对困境的忧虑和对快乐的期望。

这次的光谱计划为如何评价一座城市的人文特性提出了一些衡量标准，但同时希望这也是一套能够保持想象力和开放性的体系，能随着时间的推进不断完善。专注于北京城市文化的研究、呈现和传播的帝都绘团队承担了光谱计划的可视化工作。负责人宋壮壮就对榜单中的一些指标提出了自己另一面的思考：“就像一个城市4A和5A级景区数量多，就一定能说明它的旅游活力旺盛吗？”帝都绘曾经做过一次“什么能代表北京”的调查，将官方宣传片里的城市形象和像抖音短视频里拍摄的城市面貌来做对比，发现官方推荐和民间喜闻乐见的东西存在差异，比如同样是介绍老北京的景观，官方版本集中在胡同四合院、故宫和长城，而在民间版本里，观复博物馆的猫咪和南锣鼓巷的小吃同样受到欢迎。这也就说明，一座城市可能拥有许多高级别的景区，但未必就一定比带有烟火气和人情味的景观更具有吸引力。

“并且‘人文特性’具有一定的主观成分，每个人对‘人文’的期待是不一样的。”宋壮壮就拿自己举例，他喜爱公共涂鸦艺术，认为充斥着涂鸦的街道不仅不显得杂乱，还更能体现出一座城市对美的追求和表达。“那么能否有一种更加动态和交互式的评价系统，能在输入你个人偏好后，产生一套为你量身定制的评价结果？这样更能兼顾价值观的多元性。”本次的光谱计划只是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