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世界未来的看法
过去三十年,主宰人类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是世界第一科技、军事和文化强国(以下简称“第一强国”),与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以下简称“第一大国”)之间的分工合作。简而言之:
第一强国负责基础研发、产品发明和最终消费,并为世界制订金融秩序、法律秩序和行业标准。
第一大国负责生产制造,并积极参与和支持现有的世界秩序。
这种“强国和大国的分工合作关系”,在人类历史上是比较罕见的;能够维持长达三十年的,更是绝无仅有。或许有人会指出,19世纪前半期的英国和俄国、19世纪后半期至20世纪前半期的英国和印度,也符合上述关系。然而,19世纪的俄国尚未充分实现工业化,主要扮演的是原材料输出地的角色;独立之前的印度则完全是英国的附属国,没有自主的经济和外交政策可言。它们都不适合形容过去三十年我们看到的情况。
这对关系并非总是亲密无间。就像一切漫长的婚姻一样,总会有各种摩擦,但是大致运行良好。由于第一强国同时掌握了上游(研发、发明)和下游(终端市场),它在关系中居于绝对的强势地位;但是,第一大国也在逐渐从中游(生产制造)进军上下游,一边提升自己的产业链附加值,一边努力扩大内需市场。因此,第一强国的“绝对强势”地位逐渐转化为“相对强势”,不过终归还是强势一方。
对于第一强国而言,最妙的一点是:过去三十年的大部分时间,第一大国没有表现出什么挑战世界秩序的兴趣,对于自己国境线外的事情兴趣不大,而且非常乐意使用第一强国的货币、利用它的资本市场、在一些重要问题上(例如反恐战争)帮它一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合作了:双方均收获了经济增长,在非经济事项上则各取所需,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
然而,任何事物在发展的过程中,都蕴含着自己的反面因素。山峰背面往往会出现山谷,大陆架延伸到尽头就会出现海沟,这是由历史规律决定的;人的意志能够左右规律于一时,但不可能改变规律本身。在过去三十年漫长而愉快的合作关系之中,有三颗种子正在悄然发芽,慢慢成长为参天大树,直到让任何人无法忽视:
第一强国的内部分配并不公允。因为制造环节被输出到了第一大国,所以本国的蓝领阶层就衰落了。硅谷和华尔街赢得了一切利益,铁锈地带却被迫承担一切损失。当分配不匀扩大到一定程度时,分配就取代了增长,成为第一强国政策辩论的核心。
第一大国通过不断积累数量优势,终究也发展出了一些质量优势,于是越来越不满于在分工之中仅仅占据中游。而且,它还越来越希望在世界秩序的制订中拥有话语权,尽管不一定是最大的话语权。
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都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双方的价值观和文化差异过于巨大,谁也不会向谁靠拢,更不存在互相转化的可能。在现实中,拥有类似信仰基础的人总是更容易合作,反之则更难。
这三颗“矛盾的种子”,看起来很严重,可是并没有严重到不可化解的地步。以历史为鉴,当前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之间的分歧程度,不但远远不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英德分歧,更是远远不及冷战期间的美苏分歧。
一战前夕的英德矛盾的基础是:它们均是强大的工业国(而且德国已经后来居上),均十分重视海外殖民地(而且德国很缺乏殖民地),又均极其缺乏安全感(德国身处四战之地,英国则完全依赖海军)。上述矛盾不可调和、不可缓解,又夹在了太多其他矛盾(例如法德、俄奥之间的世仇),所以终将以一场旷日持久的武装冲突为结局。
冷战时期的美苏矛盾的基础是:除了原材料贸易之外,它们几乎没有分工合作(就连原材料贸易也绝非不可或缺);对它们的安全至关重要的地区是高度重叠的(中欧、东亚、中东);它们均热衷于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占领道德高地。尤其是在经济上,它们的体制不同、资源禀赋不同、行业发展优先级不同,从而不可能纳入同一条产业链。换句话说,它们缺乏缓和关系的经济激励。
当前的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之间,存在的千丝万缕的经济合作,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英德或美苏关系;它们在全球战略、价值观等非经济因素上的矛盾,又远远没有前面两对关系那么严重。何况,在今天的世界上,沟通的手段越来越多、越来越及时,虽然也会制造许多噪音,但总体上还是促进了互相理解。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可以认为,过去三十年的关系可以再持续很长时间。
不可否认地是,过去几年,第一强国和第一大国都在积极寻找对方的“替代品”,前者尤其积极,找到了印度、越南、泰国,等等。假以时日,这些国家或许能够在吸收了巨额投资之后,在国际产业链当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问题在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第一大国已经可以做到它们能做的一切了。任何理性的投资人都应该承认,拿宝贵的资源去寻找生态位完全一致的替代品,绝非最合理的资源配置模式。
第一大国的互联网公司,借鉴了第一强国的商业模式和技术,使用着第一强国的风险投资,建立符合第一强国法律框架的公司结构,然后在第一强国的资本市场上市。那些成功的互联网新贵,往往会把很大一笔钱花在自己国内,从而促进第一大国的内需增长。 第一大国的新能源产业(包括光伏、风电、汽车电池,等等),一边吸收借鉴第一强国的技术,一边研发自己的技术,扮演着“新能源世界工厂”的角色。其中的翘楚不但能生产中间产品,还能生产终端产品;不但打开了广阔的国际市场,还带动了内需市场。与互联网公司一样,新能源公司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也使用第一强国的风险投资,并在第一强国的资本市场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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