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老套，我和女友在FF14里结婚了

不必误会，在座诸位并未点开任何违背本心的游戏广告。在下与在下的女友，啊不，妻子，的的确确在FF14中结了婚。

我和女友的爱情发展与结婚决定一样，来势汹汹，在确定想要过共度余生的时候，得益于优越的婚姻制度，我们对传统的婚姻流程抱憾了。为此我们二人不得不另辟蹊径，但始终欠缺意思。

严格来说，我们属于泛神论受众。与其不远万里操着外语，在中外联系近乎断绝的情况下让美利坚中部小州为我们举行一头雾水的教堂婚礼，不如踏踏实实坐下来为不加班而举杯。

就在此时，我妻子如每一个FF14玩家一样，认真给出了如下建议：

「你知道吗？FF14不限种族不限性别，都可以结婚。」

我说那走吧，还等什么。

最终幻想14里的跨种族婚礼，来宾和证婚人都不是人族

图片来自bilibili@癸生未央

众所周知，你可以在FF14里结婚。然而本文主笔的妻子，也就是我，在艾欧泽亚大陆上游荡三年，从未作为宾客参与过任何一场婚礼。原因显而易见：我如果热衷和其他玩家社交，那我大可去玩别的游戏，而非沉浸于这款典型的日式网游——它甚至没有世界频道。

所谓的结婚系统（全名为「永结同心」），本应服务于网游的社交功能。在游戏里结婚了，这七个字的背后，本该是一系列范式般的讲述：人们在游戏里组队、下副本、加为好友、逐渐熟络、确定关系、关系升温……然后制作人吉田直树得以在E3发布会上展示新功能：为了让二位光之战士的爱情更情比金坚一点，来举行一场婚礼吧！

但游戏里并没有任何的好感度系统，来标记玩家的感情进度是否符合结婚的要求。你甚至可以选择征婚——当然是不掺杂感情交换的形婚，以获得结婚任务的道具奖励：一套婚纱或一套西服，以及羽毛洁白的大型陆行鸟，可以双人同骑。

NGA论坛上的征婚启事

在游戏里结婚，像是过家家，又像一种相对划算的折扣方案。毕竟在游戏商城里，一套时装约需128元，一匹双人坐骑约需228元，而最高档的「白金」婚礼方案，只要168元。

但如果非要为不可能在现实中显形的契约选择一种仪式，那也只能是它。

就在我们筹备婚姻的同时，我的好友X也在筹备她的婚礼，我们都在做一项对我们人生会产生巨大影响的决定。

而与X不同的是，X在疲惫的异性恋仓鼠笼里，为酒店、婚纱、坐席安排与各种人情往来点灯熬油；我和女友则把父母牢牢锁在信息茧房中，只通知了一些好友，为一场女人与女人的在线婚礼正名。

一些平日里很亲密的朋友拒绝了出席在线婚礼的邀请。以我和女友的交友结构，这显然不是老生常谈的身份政治性问题。更大的可能，是诸位朋友多年来虽说——抛弃主流，成为自己的主流——但仍不能流俗于主流对「婚姻」这一行为的定义。

「游戏里结婚」，对大家来说，可以为了装备、为了探索、为了好玩，但不会是为了典礼，更不是为了证明。

拒绝我邀请的朋友，多数说：没有号、不会玩。我事后想，诸位与在下，都是过命的交情，我若是在现实中结婚，认真邀请诸位，诸位哪怕冲破熔断航班再被封控28天，也要赶来见我一面。但现在的这场在线婚礼明显令大家倍感幽默。在不信任感的加持下，最终我们的小型在线婚宴只凑够了十人左右。

游戏中朋友们的形象

现实和游戏的关系，仿佛是一个美好的传统中式寓言——即早死早享福，早死早超生。你越早对现实死了心，就能越早投胎到虚拟世界中享受大富大贵。

于是，在婚礼前，早我许多年来到游戏中的妻子，为我展示她在这里积攒下的万贯家产：

有车（敞篷四驱可上天入地）

有房（公寓一套别墅一幢）

有小秘（6个雇员）

而刚刚在世界中重生的我，只是一个身高两米的普通精灵。

游戏中的我

妻子信誓旦旦地说，一切交给她，随后在现实世界里为我烧纸（即充值），不久后艾欧泽亚天地银行到账，我一步登天，级别到了新人临界点，圆了多年前看完《公主小妹》后的肖想。

我一直笃信，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为在许多物件中注入了属于了自己的解读和灵魂。而角色扮演游戏，是灵魂载体的重中之重。很明显，我们令我们的角色诞生，祂要经历的一切与我们的现实截然不同。

如何让一个陌生的纯净的角色在初见的异世界里生存？我们只能投射，再次投射，所以灵魂的一部分被我们溶解在作者本已设定好的结局中。剩下的一部分灵魂，则卖给这个世道，用以打工、清缴水电费、付房租、做核酸、深夜哭泣、清晨抢菜。

故而我一直用此自拟真理安慰自己，你看，人不乏两种活法，富有的自由的懵懂的去吃爱情开的无上圣果，去摘下婚姻的勋章，去饮令伤口痊愈的甘泉；而贫瘠的疲惫的人脸识别的，则去挣钱，并购买幸福的幻觉。

实际上，游戏内的资产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现实货币——除了六名雇员之外——车，是FF14与FF15联动活动的任务奖励，完成任务用时不到半小时；房，盛惠三百万金币，固然金币的背后，确实是一些可折算为人民币的点卡时间消耗。

顺便说一句，要在艾欧泽亚置办房产，金币的作用有时还不如一次好运气：我们需要摇号，需要在待价而沽的土地前登记自己的信息，然后等待一次开奖的时刻。那天我相中这片空地，我的竞争者只有一人，而我竟在五五开的几率中侥幸获得了付下全款的机会，以至于我甚至滋生某种罪恶感。此时应响起第四个资料片《暗影之逆焰》的主题曲：One brings shadow，one brings the light.

游戏中的妻子

为了不让这场婚姻真的成为彻底的在线幻觉，我与妻子约好十一假期跨越天空，在上海见面。

小时候我幻想过自己的教堂婚礼，幻想过直树跟湘琴的的雨中拥抱，幻想过小圆跟晓美焰一种毁天灭地的羁绊，当然也幻想过美式家庭剧里为诸位呈现出的三层小楼，两个浴室，两个客厅，与落地窗外永远在修剪的草坪……这些幻想本质是物欲、占有欲的体现，人尚且年幼的时候会把他们当做是爱情的必需品，是一种更美好生活的保证。

但我和妻子都不再是十几岁，我们向往的生活被一种更庞大且痛苦的真实包裹。我们在写字楼工作，没有过上幻想中都市精英的生活。咖啡只是工作的兴奋剂，便利店是三餐的首选，静安黄浦的外卖大同小异，你在嘉定金山也可一窥其连锁门面。没有三层小楼，教堂是非必要场所，故而静默，我们的罪也不需要对神告解，爱也自然无法得到神的祝福。

我和妻子，异地工作，上海北京，两种风味，却是为了诞生一种结果。

最终我们在五十平米的民宿内度过了七天。但也不完全。没有台式计算机，我们需要去刚刚解封的网吧。在包间里，我们无视因为疏于打扫而滋生的昆虫，专注FF14的画面。

直到这时，我的妻子告诉我：我们或许没办法在肉身相逢的时候，灵魂在游戏里结婚。

我说：意思是……

妻子道：典礼场地也是要预约的，我们今天拜完十二神，还要看典礼负责人的意见。

在举行典礼之前，需要妳们二位合力去准备一些东西。首先要准备的是赠予对方的戒指。那是在典礼的当天，双方交换、并许下「永结同心」的誓言的信物。为此，妳们需要拿着准备好的戒指，到艾欧泽亚各地去接受十二神的祝福。这趟旅程并不轻松，但对于妳们这样的冒险者来说，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准备好戒指之后，就差不多要布置典礼了。那时就需要订下日子，决定会场的样式和装饰等。另外，可以招待亲朋好友作为「见证人」参加典礼。这需要由您送出请柬。

做完这些准备后，就可以期待典礼那天的到来了。听上去是不是觉得稍微有些繁琐？没错，就是要这种效果……只有靠妳们二位齐心协力、共同努力，才能让典礼圆满成功！

——典礼策划人·克拉丽贝尔

克拉丽贝尔每天最多能在一个服务器策划12场婚礼

一瞬间，这个消息当头棒喝，我脑海中浮现出已经过时的流行语——仪式感。当然，用游戏思维来讲，或许本质上游戏设计人（亦是我与妻子的远方红娘）是为了提供尽可能多的第一人称沉浸感。真亦假时假亦真，那在线无法触摸的电子婚礼，无疑用此类繁琐的细节将我推向了婚姻的重要节点——婚前焦虑。

所谓的游戏设计人，即是我提及的FF14制作人兼导演，吉田直树。我和妻子的相遇，始于我向当时还并非我女友的妻子约稿：请为我写他和游戏音乐监督的同人。而在约稿过程中，我因为某种天启式的灵感催动，竟在停笔近三年后，以平均一天一篇的速度重拾写作。

婚前我们去了一次SE Cafe，向远方的红娘致意

焦虑的内容很繁杂，五彩纷呈。但我最焦虑的恰恰是扑面而来的真实性，我开始质疑自己，我将其看做是线下婚礼替代品的在线婚礼，是否真的能解决我们线下所有无法解决的婚姻问题。我们可以做新时代酷伴侣，一辈子经济独立；一辈子空间独立；一辈子思想独立……但若这真的是我追求的独立性——俗称了无牵挂，我用这场婚礼确定的又是什么呢？

吉田直树最想确认的，便是玩家能在FF系列游戏中体会到「第一人称沉浸感」，即RP（Role-Playing）。

如此说来，先奔波各地，在十二神遗留的秘石前祈祷，之后才能预约婚期；可选的时间段被严格划分为若干个两小时，且不能与其他玩家的时间冲突——这一切，或可归咎于开发者技术力不足，或底层代码的紊乱，导致大圣堂内无法衍生出平行存在互不干扰的副本空间以让婚礼随时随地发生。然而，吉田直树一定会说，这是为了沉浸感！

彼时我甚至开始发散思维，为异性恋婚姻贴标签，下定义，认为大部分异性恋婚礼的本质是绑架，是让无法逃脱世俗评判的普罗大众，在亲戚朋友面前发誓赌咒，许诺成为命运的共同体，彼此的所属，甚至本源点说，成为这个权力社会阶级社会一方对另一方的凌驾关系。

我与女友被人类社会的文化主流抛弃，上天赐福为同性相爱，一路离经叛道，赚不到几分钱，最后追求的东西，竟然也是这类即将被文明进步抛弃的绑架契约。

我们在游戏里参见吉田直树的Avatar

我迷茫，坐在女友的敞篷车上时，我迷茫；来到女友的大别墅时，我迷茫；跟着女友面见NPC时，我迷茫……中途，我试图用「婚礼本质是为了让我们开心，你不是很开心吗？何必在意。」这样的说辞来打消我的迷茫，但我未能逃脱我的迷茫。

十二神的秘石分散于艾欧泽亚各地。森林之都幻术师行会的门楣上，是大地与丰饶女神诺菲卡的标记；沙漠之都殡仪馆的石柱下，有地底与商贸之神纳尔札尔的刻痕；冰河与战争女神哈罗妮的秘石，隐藏于库尔札斯的冰窟中，为离子电所环绕；河流与知识之神沙利亚克的遗存，则在妖雾四起的银泪湖岸端，其下沉睡着……

我不愿向女友剧透，尽管她也许已经有所耳闻。

婚前仪式的十二分之一，知识神沙利亚克的秘石

在拜神的路上，我们看到了海上日落

于是在我的迷茫与女友的体贴中，我们拜完了十二神，预约婚礼时间，果不其然，十一七天假完全无法结成这个婚，我们只能在工作日中挑一天，加班至夜晚十点，回到家静等凌晨的来临，最后结婚。

只有在凌晨，我们可以确定，那是一个不用开会，不必滞留公司的时刻。

妻子说：那就星期三凌晨吧。

我：好的。

妻子说：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十一假期很快结束，我和妻子在机场惜别，妻子哭得很大声，还好是在机场，我这样满嘴插科打诨的人才是少数，分别的人们都很悲伤。我目送妻子走向安检口，戴着口罩，汇入人群中。随后我孤单地走出门外，孤单地打车回家，孤单地也哭了一场。

婚前一天，我加班至将近11点，匆匆赶回家后，我开始对接来宾。朋友们散落于别的区服，无法在当前服务器参加婚礼。我威逼他们在本服务器创设小号，并以我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裁衣制革技能和资产水平，为几乎每一位来宾送上参加典礼时可以穿着的时装，并散发请柬。

我成为导游，并为来宾挑选典礼时装

举行婚礼的十二神大圣堂藏于黑衣森林东部林区深处，为了避免这些1级的小号在路上吃中一记野怪平A而倒地，我的黑色敞篷四驱车——官方名称是雷迦利亚G型，FF15中路西斯王子的座驾——在婚礼当天，成为了接送宾客的摆渡车一架。

也就是说，我没有因婚礼收取红包，付出的车马费却必不可少。

后座上的朋友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的

周三凌晨一点，我跟妻子在游戏里见面，妻子尽职尽责，正在用她的四驱车迎来送往。随着约定好的时间来临，我们走进大堂，在方寸之中完成了仪式。这场婚礼很热闹，很轻松，没有人寒暄，没有人计算礼钱，也没有父母们的表演。

太轻松了，以至于直到最后的致辞环节，我和妻子都没想起要说的话，匆匆点下结束的按钮，就投身游戏的其他项目中。

遊戲設計者有意避免太複雜的碰撞效果。婚禮的動畫上，我們並未握著彼此的手交換戒指——千辛萬苦拜神祈福加持過的婚戒化作白色的光圈，從我們各自的手上飛起，又落回對方的手指上，而我們站在原地，直到在莫古力的安排下，我們飛天，親吻。

婚礼场地使用时间最高可达两个小时，而我们只用了半小时，就「任务完成」。

结果似乎是宾主尽欢的，宾客们甚至拿到了身为主人的我们无法获得的游戏道具，堪称实用版的电子喜糖。

妻子和我在一天后才终于反应过来，我们最后那段空余时间是用来致辞的。我们再次错失了一些传统婚礼艺能，在这样的新式与老旧的祈愿中继续拉扯碰撞。

婚礼的动画上，我们的角色一言不发，显然这也是为了第一人称沉浸感。设计者将致辞的机会留给屏幕之外的我们，但我们在聊天框内打出的只有「谢谢大家！」「一起来拍照吧！」而已。

婚礼全程

来宾之一COS成了游戏音乐监督祖坚正庆的样子。步出圣堂后，「祖坚正庆」忽然在花园内擎出一架小提琴，演奏起了《Flow》——是最新资料片的主题曲，也是我和妻子确定关系那天，我一直在循环的歌。

我的婚礼焦虑适时结束了，但也可以说，我跟我的思维和解了。我意识到我在追求的仍然是一些俗气的东西——俗气又普通的生活。

结婚是我提出来的，婚礼也是我提出来的，我们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浸淫太久，于是我对喜欢的人迸发了原始的需求。我需要一些并不体面的仪式绑架两个人的关系，用共同体来解释我们的行为，在激流勇进的日常中，告诉自己有一些东西已经彼此属于，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家，在退行的责任，新兴的概念里，我不够酷，我对爱缴械投降。

在我自私的脑海中，如果没有许多管控条例，我们也许会在这消失的三年经历更多。我们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间里，面临了世界的崩塌，看着我们曾经信任并愿意去遵守的一切规则，成为了束缚我们的藩篱和枷锁。

于是我抛弃他们，逃离他们，试图用一些现代化的幻影来对抗他们，但又想用我所得知的最接近自私本质的秩序，来证明我所熟悉的一切尚未真正消散。

非法性的结婚，真实性的仪式，我们用这场七零八落的婚礼对自己发出了宣告。没错，是对自己而非对世界，对世界来说，我们的宣告不值一提。在一个女人与女人结婚不合法的地段，我们在游戏的世界里寻找真实，用以对抗不断下行的生活。

就像我们联合对抗火神伊弗利特那样

婚礼成为了一个锚点，是生活的分水岭，由此为电子摩西，我们与如常的过去和现代的泡沫彻底告别。

从此以后，孤岛上是两个人，她们期盼着一场旧世界里被冠以爱和责任的秩序——一场可以触摸的婚礼。这孤岛会随着洪流漂向何处，我不得而知，未来真的可以安稳到，容得下两个女人在草坪上有一场阳光婚礼吗？我看也并不尽然。

我能做的，只是记录下我的第一次婚礼，以及结束这冗长的思考，给出一个答案：

很老套，但是我和女友因为太相爱，所以在游戏里结婚了。

我们结婚的唯一凭证——用作摆放家具的婚礼蛋糕

撰文之逾 以障    编辑Sophia   设计J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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