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入职殡仪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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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事总爱说我幸运,从入职开始就顺顺当当的,什么事儿也没碰上。不像他,入职那天离着单位还有老远,就看见伫立着的几根排烟管正吐着黑烟,还因此被司机敲了竹杠,贴了6块钱做红包。当时他还不知道烟囱开始排烟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单位附近空气不好,味道怪怪的,第一天报到还遇到黑心司机,当真是流年不利。
可后来干得久了,我们也都晓得,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免不了受人忌讳。别说司机要加钱了,有时晚上回单位加班半天都打不到一辆车,想给人塞红包都没地儿塞。
毕竟我们国人对死亡向来是避之不及的,在这样一个谈死色变的国度,做殡葬行业的人去到哪儿都摆脱不了一身“晦气”。也因此,一些亲戚办喜事时往往不会邀请我,甚至有时连带着我父母都被拒之门外,哪怕我只做行政工作,并不在一线岗位任职。单位里一位火化工因为不想妻儿被亲朋非议,对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职业,只有他妻子和岳父岳母知道他在殡仪馆工作。
撇开这些令人无奈的事不谈,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也不是没有。一个做接待的同事刚工作那会儿愣愣的,迎头对着事主就来了声“你好”,差点没被事主追着打到告别厅里去。事后带她的老员工还纳闷,是自己给小姑娘做培训时漏了事项没说清楚还是怎得,一问才知道只是小姑娘自己太紧张了,一边提醒自己不能说,一边又担心板着脸也不跟人打招呼,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脑子里俩小人打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的嘴巴秃噜出了什么。后来带她的同事开解她说,你不用把活人的规矩带到这儿来,在这儿不说你好才是有礼貌呢。
谈到殡仪馆工作,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可能是“高薪搬尸工”“做事多忌讳”之类的事,但其实殡仪馆并不会花大几千专门雇个人来搬运遗体,馆内平常工作也没有那么邪乎,深夜该值班的时候也照样上班,该照镜子整理仪容时也一样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忌讳,其实都是为着活人的。像是不穿鲜艳的衣服,不嬉笑,不落泪,也像是不说你好,不说再见。这都不是为了避讳,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对,避免给面对失去至亲挚爱的事主带去一丝一毫旁人所增添的悲伤与不适。进入殡仪馆工作后,我才慢慢明白,殡葬行业从业者的职责所在不单是让逝者走得体面,还要尽力给生者带去一丝宽慰。
然而也不是每一位事主都需要宽慰的。都说人生处处是戏台,或许这见证生离死别的地方就是世间最宽大、最让人唏嘘的一处戏台了。
我刚入职那年跟一线岗位的对接比较多,时不时就要跑一趟焚烧间或殡礼部,偶尔闲谈也会聊到他们在一线的工作,也是那时我才知道火化完的骨灰不止灰白色的。火化工同事告诉我说,如果逝者生前没什么病痛的,出来的颜色才会是灰白色。可若是逝者生前患有慢性病,长期用药,烧出来粉色、绿色、黄色都会有。而且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烧出来就是一小坛细灰,火化完其实是一具完整的骨架,是需要火化工手动用铁锹敲碎再装敛的,如果亲属选的骨灰盒太小可能就只装得下一铲子零碎的骨头,还会剩下大部分骨头。(我们单位火化间配备的是比较老旧的火化炉,烧出来骨头不易碎,还是会有些大骨难以敲碎装敛。但较新的四代炉烧出来的易碎,基本是可以装完的)我当时听着只觉开眼,却没想到这样的事也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有年早冬,一位老人的尸体送进了我们这儿,听出外勤的同事说他过去收尸的时候人都发臭了。广东四季不分明,大部分时候都热得像盛夏,但那年很难得地从十月开始就有些秋冬的味道了,气温还算低。那位出外勤回来的同事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天能腐烂成这样,起码都快一个星期了。人都去这么些天了,居然还是老人家邻居发现的,子女没一个过问的,等会要联系上老人家亲人恐怕难咯。
他也确实没料错。
老人膝下一共两个儿子,你推给我我踢给你的,话术都一模一样,都说人在外地,赶不回来,你给我兄弟打个电话让他先处理一下。硬是推拉了两天才最终敲定了火化的日子。
在定好的日子前一天,老人的二儿媳自己一个人带着各种证件来办手续。她犹犹豫豫的,看看前台又看看大门,最后走近了几步,跟接待同事说,老人家生前是大学教授,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一些学生逢年过节还会登门问候,所以她也联系了这些学生明日来送送他。她紧着肩膀,喝下几口前台准备的水后,抿了抿嘴唇才又开口道:“公公生前很要强的,在学生面前也很有威严,我听说殡仪馆有美容服务对不对,你们帮帮忙,也让老人家走得体面点,加钱也可以,加的钱我一起付,明天你们不要跟我老公和大哥说钱的事,可以吗?”
接待同事跟她解释了好一会儿,殡仪馆本身就是有遗体修复服务的,有需要的话选择这项服务缴纳相应费用就可以,今天手续办完的话明天就直接走流程告别、火化,工作人员不会在途中提手续和收费的事。她才稍稍松了肩膀,不再那么紧张,后来又加买了寿衣,选好了告别厅,给接待同事连说了好几个谢才走了。
出殡那天那两位儿子终于是露面了,除去他们俩,告别厅里站着的人也不少,大多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应该都是老人家的学生,昨天来办手续的儿媳还带了两个孩子守在告别棺前。而老人的两个儿子则跟三三两两的人站在厅外高谈阔论,一点儿不像是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倒像身处谈百万生意的交际场。老人家的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帮着礼宾部的同事又忙完了两场告别仪式,刚打算回自己工位去,就听见火化间的方向一阵嘈杂。探头就看见那位老人的俩儿子指着一位火化工的鼻子出口成脏,老人家的学生们在旁边又是拉人又是劝的,二儿媳捧着骨灰盒站在墙边,盖子也不知道去哪了,地上都洒出来一些。我当时也才入职不到一个月,哪见过这阵仗,这一探头看得我寒毛直竖,也不敢贸然冲上去,当下立马转头找我们科长去了。
等我喊来领导回到火化间门口,那场单方面的骂战还没结束,科长一顿春风细雨下去才弄清楚事情原委。原来是火化工装敛好后将骨灰盒交给亲属时大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掀开了盖子,看到老爷子的骨灰颜色奇怪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下说火化工黑心,糟践老人遗体,混着别的东西一起去烧,一下说人工作态度不行,这装的哪里是骨灰,分明是骨头渣子,肯定是没给红包就故意敷衍。总之不是骂颜色不白就是骂骨头敲得不够细腻,不管怎么解释都不依不饶,还动手推了几下,推搡间二儿子碰倒了骨灰盒,撒了一地,这下俩人更起劲了,非喊着得赔钱,混乱中似乎还有个亲戚报了警。
也亏得有人报了警,科长刚调解了几句民警就到了,站在走廊询问情况。见场面控制住后科长才拍了拍我肩膀安慰了几句,放我先回工位了。我往办公室走的时候,看见老人家的一帮学生跪在地上帮二儿媳收拾洒出来的骨灰,老人的两个孙子拉着手贴在墙边,看看地板又看看妈妈,都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想起之前跟一个火化工同事闲聊的时候问他工作这么多年,有没有碰上什么怪事,他笑了下说:“怎么,你怕在这儿见鬼啊?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多年见得最多的还都是人。”顿了顿又不再笑了,叹起气来:“有时候见人还不如见鬼呢。”
当时我不懂他说那句话什么意思,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回到工位拉开椅子的时候,我想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小时候学成语,我总是把见怪不怪说成见惯不怪,等年纪渐长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相去甚远,甚至后者根本都算不上是个正经的成语。可我到现在用得更多的还是后者,总觉得它比那个正经的成语实用得多。
有次中午吃饭时聊起来刚工作时的不适应,很多在一线岗位的同事说,刚工作的时候拉个板车都战战兢兢的,后来见多了连爬炉检修都面无表情,有时拉完遗体回来赶上饭点还能囫囵扒几口饭再去做修复工作。这时候我就喜欢晃晃脑袋,故作高深地咂咂嘴,再来句“见惯不怪嘛”。
可这个词似乎也是有它无法成为成语的理由的。感人的,唏嘘的告别式,礼宾部同事见得多也听得多,按理说他们早也该见惯不怪,对死亡麻木,对人性失望了。
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他们布置告别厅的时候,诵读悼词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庄严认真,从来不会嬉笑着走进那个由各色花朵和黑白照片搭建起来的房间。和我讲遇见的中年丧子悲痛不已的母亲时也会眼含热泪,讲丈夫带着情妇出席难产而死的妻子的告别式时也悲愤难平。我很难想象,他们经年累月地目睹一场又一场体面或不体面的死亡,何以还能这样鲜活。能在主持完一场难堪的告别式后转身旁观另一场死亡时,仍期望生者可以对逝去之人多一分尊重。
我在一线岗位的时间并不长,可能也正是因为待得不久,见的荒唐闹剧并不多,最令我感慨的并不是人性如何,而是人生无常。我在礼宾部的时候,很意外地,见得最多的并不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而是死于意外,死于疾病的青壮年。那段时间看了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也听了太多哭喊,只觉得人能健康地活着是件如此艰难又幸运的事情。
有一场告别式是我在殡礼部短短两个月里印象最深的,那是一位死于白血病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小姑娘的父母都很年轻,二十来岁不出三十岁的样子,女孩的母亲和我们沟通的时候非常温和,甚至说得上是冷静,并不像我在告别厅里见过的任何一位母亲。我还记得她低下头拨弄手链的时候两排整洁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从踏进告别厅起,她始终低着头,沉默着望着告别棺里小小的一具躯体。等到司仪开始念悼词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母亲才稍稍抬起了头,走到棺木旁,非常突然地掉了眼泪。一开始她哭得沉默,后来渐渐传出了抽泣声,再后来抽泣又变成了抽噎,到最后她哭得完全站不住了,倒在她丈夫怀里,我也不能再看到她细密的睫毛是否依旧整洁。
等忙完一场站在厅外休息时,我又看到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她抱着骨灰盒站在门口,她丈夫则站在她身旁撑着伞,似乎在等其他的亲属。她的右手一直在轻轻地摩挲着怀里的盒子,不知道抬头看见了什么,笑着和她丈夫说了几句话,她丈夫伸手碰了碰盒子,也看着她笑了。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笑容,他们就一同低下头看着她手中的骨灰盒,又都不再笑了。到下一场仪式开始,我走进告别厅前,那位母亲都没再抬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负责遗体清洗的小五也说起了这对年轻的父母,“他们特意从家里带了套贝儿公主的衣服,说是孩子生前最喜欢的,俩人亲自给换上的”,小五说,那位在我看来很冷静的母亲“换好衣服之后抓着小姑娘的手不肯放,也不说话。她老公劝着劝着眼睛都红了,唉,可怜啊”。
那位母亲的哭声并不是我在无数场告别式中听到过最撕心裂肺的,但在回到我原本的岗位之后,我淡忘了许多张声泪俱下的脸庞,却总是会时不时想起她站在黑伞下抚摸她的孩子的模样,她给我带来的影响也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记得有次周末加班碰上和父母吵架,本来就一肚子气,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弄脏了衣服,擦衣服的时候一不小心又碰掉了放在桌边的手机,捡起来一看屏幕摔得四分五裂,这一连串的糟心事给我气得脑袋直冒烟。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一件叠一件的小事也确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我也很消极地想过,喘不过气大不了不喘气了,每天费那么老大劲就为了喘几口气有什么意思。但在遇见那位母亲之后,我很少会再这样想,现在我想得更多的是,还是先用力活下去看看吧,无论怎样都不会比融成细灰躺在我妈手上更糟糕了。
那天我一整天心里都像堵着些什么东西,到下班的时候脑袋还乱糟糟的,走出单位好一段路了才发现耳机落在了工位上。转身准备折返办公室时就看到单位楼的烟囱又在无声无息地吐着黑烟,很突然地想起同事说我幸运的事。入职时没遇上排烟算得上什么幸运呢,我想,能看见排烟说不定才是幸运的。
我还能看到飘动的黑烟,闻见难以言喻的气味,我可以张开手指尽情触碰手机的裂纹,而不必僵硬着四肢与炉里的火焰拥吻,不可以说是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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