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为什么热衷捡垃圾?
武楷斯和廖君君家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捡来的。卧室是一点点填满的,复古风格,三角小沙发、桌子、镜子、床垫、床单,甚至连刷墙的油漆都是捡来的。
“大家可能会觉得你捡垃圾就是要迁就,要舍弃很多,但我觉得垃圾桶里也能捡到很漂亮的家。垃圾桶就是一个世界。”
文|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责任编辑|李慕琰
武楷斯兴奋地走向标有“其他垃圾”的黑色垃圾桶,桶盖被塞满到高高拱起。垃圾桶最上方是一包帆布裹起的物品,他掀开帆布,里面全是衣物。
他拿起最显眼的毛绒外套就往身上套。当天他穿着T恤牛仔裤,脚上还趿拉着一双万年不变的拖鞋。
“哎呀,不要乱穿呐!”一旁的保安大叔连忙劝阻。武楷斯就住在附近的城中村,尽管他经常来捡垃圾,和保安大叔已经打过多次照面,对方还是一脸不理解。武楷斯只是解释“好看呐”,埋头解开另一包衣服,一件一件掏出来往身上比划。
这样的情形武楷斯早已见怪不怪。遛狗时、旅游时,他走到哪就捡到哪。95后的他自称是个“捡破烂的”,同时也是社交网络上“Stooping广州”的发起者。
95后武楷斯是Stooping广州的发起人,他开了两间旧物商店。(受访者供图/图)
“Stooping”直译为“弯腰,俯身”,这个概念近来逐渐引申为“俯身拾物”“把废弃物品捡回来循环利用”。Stooper信奉的口号是“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他们经常在夜间行动——武楷斯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清晨环卫工人上班之前,捡到好东西的概率往往更大。
这种行为有迹可循,最早出现在美国纽约。从2019年开始,Instagram上一个叫“stoopingnyc”的账号,会发布路边被遗弃的旧物,附上位置信息,让有需要的人看到并带走,其中大多是被遗弃的家具。
在中国,Stooping在社交网络上的热烈讨论是2022年6月份从上海兴起的,有Stooping博主开始发布街边的投稿信息、开设群聊,群员们分享街边发现、互赠闲置物品。秋天,这股风吹到了广深地区,武楷斯先后在小红书上创建了“Stooping广州”和“Stooping深圳”的账号,加入讨论群的成员已经有几千人。
不过,早在引入Stooping这个词汇之前,很多捡垃圾爱好者就有了这样的习惯。他们只是自发地捡拾旧物,漫无目的地分享在社交平台上,并不刻意附庸什么潮流,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称呼自己。
武楷斯和女友廖君君常常一起去捡垃圾。有一次在廖君君家附近一栋快要拆迁的楼里,他们发现一个很大的旧沙发,掀开沙发布,下面躺着两个完整的瓷娃娃,一男一女,长得像印第安酋长,很漂亮。
廖君君说,和买东西不一样,捡东西无法预料自己会得到什么的。“捡东西特别像是冥冥之中有人送礼物给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
“探索未知的过程”
朱迪第一次捡垃圾,是在一位波兰朋友的领路下。一起去超市附近垃圾桶的路上,朋友告诉朱迪,不是每次都能捡到好东西,要看运气。
朱迪在丹麦读研究生,还在国内的时候,她就看到过一些国外捡垃圾的视频,以捡食物为主,视频里的食物看起来很新鲜,包装得也很好,那些垃圾桶看起来很干净。
一次课间,朱迪与这位波兰朋友聊到关于物品改造的问题,发现对方也很喜欢,朱迪试探着问,知不知道有一种活动,在垃圾桶里捡食物吃?“结果发现对方也是垃圾佬。”朱迪与他一拍即合。
对于能否捡到东西,朱迪无所谓,“反正只是玩”。但她第一天的运气就很好,不仅捡到一堆吃的,还有超市扔出的一些卖不掉的衣服。
丹麦天气冷,人口少,娱乐活动不多,年轻人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开派对,喝酒蹦迪。朱迪不太热衷。后来,捡垃圾成了她的消遣方式。学习累了或是周末没有安排时,她就会出去散散步,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捡。1982年的收音机、一整套的餐具、圣诞卫衣、宜家置物小推车,这些都是她的“战利品”。
国外的超市经常会清理临期商品,给货架腾出空间。朱迪只捡那些尚未过期、包装完好的食品。
2021年圣诞节前后,朱迪还捡到一些未开封的培根和酱料,大约十瓶冰咖啡。捡的过程中,超市员工又抱出来一箱咖啡,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丢进垃圾桶。日期都在保质期内,朱迪开心地捡走。
“它有一种赶海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赶到好的。”朱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留学丹麦的朱迪喜欢去超市附近捡包装完好的临期食品。(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2月底,身处上海的姜也被老板辞退,成了自由职业者。她有了更多时间四处闲逛,干脆做起了“垃圾博主”。她说,捡垃圾“就是一个探索未知的过程”。
她第一次捡垃圾的尝试是在上海长乐路。当时她刚搬家不久,看过朋友分享这类活动,想去碰碰运气。那天她捡到一个挺新的灰色沙发凳,还有4个装红酒的木箱。她担心是别人不小心放在路边的,特意绕开走了一圈,回来发现真的没人要,才把它们带回家。
有一次,在一个分享垃圾的网络群里,有人分享了一个被丢弃的半身人体模特。经过一番寻觅,姜也找到了它。打车回家的路上,司机问她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和工作有关。其间,他们还遇上一个醉酒的路人,一起聊起了疫情期间的不容易。
对姜也来说,捡垃圾的路上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不知道会捡到什么物,或者根本什么都不会遇到,这都是不同的体验。“它不是限定你一定要遇到人,或一定要捡到东西,而是你出去了再回来的这个过程,遇到人了是一种感受,没遇到人也是一种感受。”
姜也在路边捡的人体模特。(受访者供图/图)
“消费带来的幸福感总是会过去的”
25岁的廖君君长得白白净净,从她乖巧的外表,很难看出是一个捡垃圾老手。一开始她也不会主动去捡垃圾,武楷斯捡的时候,她只在旁边帮忙打光照明。以前她很害羞,在意别人的眼光,做不出当众捡垃圾的行为。
按照传统印象,廖君君分析,只有大爷大妈会去捡垃圾,“因为他们不是比较光鲜亮丽的那群人,所以不会害怕捡垃圾。”
大学毕业后,廖君君进入一家国企上班,轮岗时负责监督门店里的其他员工,她不认同这样的工作方式,也无法融入年龄较大的同事。只做了13天,她就辞职了。
离开职场让她丢掉了惯有的包袱。以前在职场,她为了穿着得体,特地买了一些衣服,而自从成为自由职业者,这三四年来她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她穿的要么是以前的旧衣服,要么就是捡来的。她说,捡来的衣服也可以很漂亮。
“当我不再那么融入社会的时候,我觉得很大一部分的消费其实并不单纯是因为自己想要,而是因为在社会的需求下才会让你想要。”廖君君说,“我觉得很开心,我的购买没有再去考虑别人的眼光。”
廖君君曾经问一位朋友,有没有买过一样东西,可以让她的幸福感一直维持到现在?对方回答不出来。她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同样也没有答案。“我觉得消费带来的那种幸福感总是会过去的。”她举例说,可以攒钱买一只昂贵的包,但当看见别人背着一样的包,或是看见它以更便宜的价格出售,购买时的满足感就会大打折扣。
捡东西的满足感更加持久,反正没有花钱,不会产生比较。总有买不起的东西,钱也总有花完的时候,但只要是别人不要的东西都可以捡。“那种快乐是一直持续不断的。”廖君君强调。
朱迪去丹麦前,很喜欢买衣服饰品打扮自己,按她的话来说,“很想探索一下购物的世界。”在丹麦捡垃圾后,她对消费有了更多思考。她发现,大家其实并不在意对方穿什么衣服、鞋子,用什么包包、口红,对于别人出门化不化妆也不会发表任何看法。现在她购物时会更加考虑自己是否真实需要。
捡垃圾时,朱迪也只捡自己有需要的东西。家里的置物小推车就是捡来的。之前,家里的洋葱和土豆放在地上,调料瓶摆在餐桌上,她觉得置物车不是必需品。但捡到它之后,生活质量确实提高了一些,至少桌面整洁了。大部分捡垃圾者和她一样,“不那么在意这个东西是买的还是捡的,而是在于更关注自我。”
朱迪在路边捡到的小柜子,用来摆放玩偶。(受访者供图/图)
“垃圾桶里也能捡到很漂亮的家”
武楷斯和廖君君家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捡来的。卧室是一点点填满的,复古风格,三角小沙发、桌子、镜子、床垫、床单,甚至连刷墙的油漆都是捡来的。
原来的墙面只是普通的白墙,廖君君想把它刷成斑驳的效果,结果就在家附近发现了别人用剩的油漆,其中一桶就是她想要的绿色。廖君君将墙漆好,和绿桌子搭配得恰到好处。
“大家可能会觉得你捡垃圾就是要迁就,要舍弃很多,但我觉得垃圾桶里也能捡到很漂亮的家。”廖君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垃圾桶就是一个世界。”
武楷斯和廖君君家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捡来的。(受访者供图/图)
Stooping强调街边拾物,而在国内,很多人捡垃圾不止是从街边,很多情况下人们会分享家中的闲置物,有意者约好时间地点去“捡”。陈大树是宁波Stooping的发起者,有一次朋友要搬家,他带走了很多朋友不要的闲置物,包括圆桌、门板,甚至院子里的一些地砖。
陈大树对南方周末解读,捡拾这个动作更代表一种姿态,“我们捡拾其实就是在惜物,不要造成太多的浪费,让旧物的价值利用到最大化”。
在他们看来,很多东西即便不是太需要,但扔掉实在是可惜。
物尽其用是武楷斯家庭一贯的教育。他小时候随父母从山西搬到了北京,本来在当地还算小康条件的家庭,到北京后一下变得窘迫,只靠父亲的工资养活一家人。当时5平方米的地下室月租700元,只有一张床,他们最初租不起房,武楷斯先是睡在父亲的办公室,后来又睡在母亲的宿舍,那时他已经11岁了,母亲还在进修博士。直到武楷斯年龄更大一些,一家人才开始租房。
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煤气灶点不着火了,要先拿打火机引一下,直到把火点燃,最后一丝燃气烧尽才罢。
从广州一所985大学毕业后,学法律的武楷斯没有找工作,开起了旧物商店。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觉得他浪费了自己的学历。武楷斯相信,他所受的高等教育培养了他的价值观和学习能力,让他把捡垃圾的事业发展得更加丰富。他拍视频、写文章,运营自己的账号,和博物馆合作。
现在,武楷斯有两间旧物商店,三个仓库,加起来大约一千平米。有些东西是旧物市场淘来的,有些是捡来的,一共约有十万件。两间店面,一间在佛山,一间在广州番禺一处网红复古园区。
他留着浓密的胡须,过肩的长发大多数时候会半扎起来。和南方周末记者见面那天,他穿着一件在柳州旅行时捡的白色背心,大概是1970年代的款式,直到聊起这件背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穿反了。短裤是二手店里10元钱买的,拖鞋是别人闲置的。
武楷斯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物尽其用,但家人反对他捡垃圾,认为浪费了985毕业的高学历。(受访者供图/图)
对于捡来的物品,武楷斯不觉得脏,也没有过多忌讳。“很多人也上过公共厕所。很多忌讳的东西是自己心理的一个暗示而已,比如说有些(人)忌讳二手,但是我们会洗、会消毒。”廖君君解释。
“我们呼吸连空气都是二手的。”武楷斯调侃着补充。
“好像在翻阅一本历史书”
2014年,武楷斯去桂林旅行,青年旅舍的陌生室友想去旧物市场,他就跟着一起去了。那天他花5毛钱买了一个印着“老桂林”的酒瓶子,上面还沾着泥土。旧物市场里寻宝的新鲜感、跟老板讨价还价的过程,都令他着迷。隔年在广州,对天光墟的探索让他对旧物更加沉迷,“好像一列行驶的火车一样,刹不下来了。”武楷斯比喻。
天光墟在粤语中指的是天亮即散的旧货市场,一般在凌晨进行。最疯狂的时候,武楷斯每天不睡觉,一周七天都泡在天光墟。当时学校离天光墟约20公里,为了省钱,他会先在附近麦当劳待着,等到凌晨开墟再进去。
旧物里是另一个世界。最开始收旧物的时候,武楷斯好奇,父辈们成长起来的环境、用的物品,比如那些收音机、衣服,明明也就过了几十年,怎么就和现在的这么不一样?“收旧物的过程,就好像在翻阅一本历史书一样。”武楷斯说。
他曾在天光墟里收了一大包老信件。信纸已经发黄,大半被水泡过,有些纸页残缺,蓝色水笔的字迹晕染开来。通过仔细分辨字迹,他发现,这些信件属于一位叫祝敏的女士,这是她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第一份工作的各种信件往来,包括和朋友、同事、父母的通信。从信里的内容,武楷斯得知,祝敏是中山大学86级外语系的学生,后来在白天鹅宾馆工作,当年也是开放前卫的一代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扔掉这些信件。
武楷斯把这个故事分享在小红书上,标题叫作《敏的信》。本以为这些信会随着里面的故事躺进箱底,没想到七个小时后,信件的主人公敏,发来了私信。仿佛一位老朋友从信中走了出来,恍惚了半晌,武楷斯打下三个字:“你好,敏。”
原来,这些信件祝敏以前放在父母家里,父母去世后,亲戚收拾房子,不小心清理掉了。她的旧同事看到武楷斯的帖子,告诉了她。兜兜转转,其间或许又经过无数双手,最后这些信件终于当面被祝敏接过,回到她的手中。
“信件或者照片,可以看到以前人的生活状态,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武楷斯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有那种和过去连接(的感受)。”
武楷斯用捡来的床板和废弃羊角钩做厨房置物架。(受访者供图/图)
2017年,王珊珊在武汉昙华林开了一家手作店。附近是一个老街区,经常有拆迁或搬家,一些废旧的家具会被扔在路边。王珊珊把它们捡回来,处理一下,当成店里的摆设。店附近有医院,还有本地的美术学院、中医药大学,翻新时常丢出旧物。
王珊珊的工作台就是从中医院捡来的。上面印刻着制造时间和机构,显示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她在这张工作台上做手工,用花草编织饰品,用中草药做香包,或者写写字。
中医院的医生和学生来到她店里,看到那张桌子,惊喜地说,这不就是以前的医院工作台?据他们说,工作台原先是用来放显微镜、做化验的。“很神奇,你在用这个东西的时候,会感受到曾经有很多人使用它。”王珊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王珊珊把中医院丢弃的旧实验台改造成了手工工作台。(受访者供图/图)
她有两个收纳柜都是从中医药大学捡来的,其中一个原来是药柜,捡回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是多年前从北京的中医院寄到湖北省中医院的,一看邮戳,时间刚好就是她出生的那年。王珊珊觉得奇妙,用相框把信封裱了起来。
“那种旧物其实是很有感情的。”王珊珊虽然不知道很多物品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总觉得它带着之前物主的故事,“总感觉很有温度,和买一个新的东西感受不一样。”
王珊珊念旧,总觉得信息变换的速度太快了,比如手机,短短二三十年内已经更换了一代又一代。捡垃圾让她能记住一些东西,和属于那个年代的事情。“我捡的(不止是)垃圾,我捡的是时间。”
(应受访者要求,朱迪、姜也、廖君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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