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生猛男主角，是他

400多年前的一个11月13日，一位没什么实权的地方官在南京去世，终年73岁，对古人来说可谓高寿。

按照常理，这个经历了四朝皇帝的老人其实本不该活到这个岁数。他在官场“横冲直撞”40多年，先后多次顶撞上级、权贵，甚至是皇帝，坐了十几年冷板凳。这把硬骨头熬到最后，也没等来心中为之努力了一辈子的理想社会。

不过，在他去世后，南京人民的店铺自动停业，送葬队伍长达一百多里。

人们到他家里去，发现这个正四品公务员混得穷困潦倒：用的是葛布帐子和破竹箱，满屋找不到一件像样的陪葬物，“有寒士所不堪者”。去世前几天，他还退掉了兵部送来的六钱银子，最后连丧事都是别人集资为他办的。

做官做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仕‘徒’四壁”。

那是黄仁宇笔下的“万历十五年”（1587年），那位生前身后命运迥异的老人，名叫海瑞。

“两袖清风”用来形容海瑞甚至显得不够，他不仅把两只袖子敞开给世人看，脚踩的鞋、住的房子，也大体空空如也。这几乎是一个没什么可失去的人，罢官革职，抬棺上疏，无意苟活，却抱憾终生，最后以喑哑惘然的姿态，陷入帝国衰落版图里一抹无力回天的夕阳里。

如今已400多年过去，这位前现代的“异端”仍在被人怀念、追悼，不仅作为道德楷模的“青天”被怀念，同时也作为一位浮世里的孤勇者。在他身上，人们可以同时具备某种类似“吾更爱真理”的古典精神，以及一种誓死维护公共利益与法律尊严的现代性色彩。

一个读书人如何在不如意的世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何坚持做一个完整的、不被时势洪荒浸淫污染的“人”，从海瑞身上未必能找到答案，但可以看到希望。

从史书戏文里寻找海瑞，你很容易绘制出那种典型的老古板形象：布衣粗食，板着脸孔，出言必行，行则守一，天塌下来也绝不逾矩半步。但也认死理，一根筋，不近人情，有点像今天我们说的“老干部”。

海瑞的刚直脾性，不能说与出身成长毫无关系。他的家乡海南岛，在数百年前还是贫瘠险恶的边鄙之地，常作犯人流放的好地方。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两位影响深远的历史名人，一个苏轼，一个海瑞，两人的仕途命运都比较狼狈，而相较于“东坡”，给自己取字“刚峰”的海瑞更与生俱来一份粗鄙和坚硬，他也的确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刚硬笔直的山峰。

刚强的性格至少一半来源于母亲。幼年丧父后，母亲谢氏望子成龙，恃功专断，海瑞这一生，读书，做官，娶妻，几乎都顺着母亲的心愿和命令。

但在这几样里，独有做官，是他自己认定唯一可能实现理想的渠道。

海瑞的理想，用精神偶像王阳明的话概括，大致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方法论则是阳明学说的“知行合一”。不过，与其说这是文人志士常挂嘴边的政治抱负，毋宁说是某种致君尧舜、社会大同的信仰。

理想与信仰是不一样的，理想指引人，信仰则塑造人。一个人可以不为道德纲常而活，但可以为了信仰而死。

早年读书时，海瑞就已经感受到世道腐败，不少张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纷纷失态”，竞相逐利，在海瑞看来，举国上下，已经没有几个真正的君子了。

封建朝代的教育以德育为主，教君子立德。但没有理想和信仰的德行，极易变成海瑞最厌恶的欺世盗名。史上多少人饱读圣贤书，心中无所依，最终都在时代或个人命运的动荡、考验下，走向礼崩乐坏。

到不惑之年才终于踏上做官生涯后，海瑞试图通过“礼法统一”、力主“惩贪”，致力于移风易俗、恢复纲纪。不论是公堂，学府，有他在便用不着挂“明镜高悬”或“尊师重道”，因为他本人就是这些词语的肉躯化身。

更早之前在福建南平县当教师时，一名御史来视察，海瑞与两名训导前去迎见。两名训导跪拜左右，但依照当朝法律，教职人员不必向官员下跪。“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老师不应屈身行礼”，海瑞不屑为伍，坚持站立，仅作揖行礼，两跪一站的姿态神似一座笔架，海瑞因而被人戏称“海笔架”。

历史上不乏清官，很多都仅能做到“严于律己”，但海瑞不仅要律人，还要律圣上。在他眼里，“圣人”比“圣上”重要且尊贵，规则比人情更值得他用生命去维护。

他曾做出规定，发往境内的公文一律使用廉价纸张，文后不得留有空白。下属如果要领一张空白公文纸，也必须先交上一张誊正的才能领取。

在当淳安知县时，海瑞穿的是布袍，处处补丁；吃的是粗米饭，自己种菜砍柴烧，只在为母亲祝寿的时候才舍得买二斤肉，卖肉的还相当稀奇：居然可以赚到海县令的钱。

首辅张居正派御史来看海瑞，后者也只用“鸡黍”招待。

反观那位常被用来与海瑞作对比的张居正，就连父亲死后回家送葬的路上，他坐的都是32人抬的轿子，沿途接待餐餐一百道菜以上，连筷子都没地方放。早在万历皇帝还小的时候，拨给张居正一千两银子改建豪宅，但事实上他不知从何花了一万两，豪宅里堆满了珠宝字画，蓄养了美女无数。

易中天评价张居正与海瑞：一个懂政治，但缺点德，一个道德感过剩，但不懂政治。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明朝当官，俸禄很可能是吃不饱饭的。农民出身的开国皇帝为公务员定下了历朝最低俸禄标准，但也由此滋生了贪黩文化，毕竟，像海瑞一样毫无怨言吃糠咽菜、草鞋布衣的，除了需要道德层面的绝对端正，可能还得有一份真正的士人信念才行。

唐宋以后，以科举为主要纽带的士绅阶层逐渐形成壮大，一个平民子弟努力读书、做官，可能并没什么政治抱负，而仅仅是“千里来做官，就为吃和穿”。

因此，像海瑞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主张“凡天下之人皆不当为分彼此”的官，其孤独清寂可想而知，也难免被人评价为大明朝的“怪物”。

“水至清则无鱼”，某种程度上，这话用来形容海瑞是合适的。

他的清廉耿直是一把利刃，在剖开大明帝国的政治脓包之前，已经为自己招致了不少孤立和嫌隙。

海瑞被调升应天巡抚的任命一发表，应天的十府官员闻风丧胆，不少人都请求改调他处，有的甚至自动离职，宁肯放弃乌纱帽，也不愿与海瑞共事；入朝后，官员们也“多疾恶之”，上朝的时候甚至没人愿意站着跟他聊会天儿。

这未必说明其他人都是“浊”的，但不管是“敬而远之”还是“避而远之”，至少可以看出，对于大部分官员而言，海瑞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

在淳安任知县时，即便只是个七品小官，海瑞也曾照章办事整治了奢靡无度的总督府胡衙内。后来严嵩的党羽叫鄢懋卿也到浙江去巡视盐务，发布通令声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逢迎”。海瑞不惯着，二话不说戳穿实情：钦差大人所到之处，接待每席耗银三四百两，连小便器都要用银子打造，还要供应女人，极尽民脂民膏，奢靡无度。

鄢懋卿恼羞成怒，最后只好不过严州，绕道离去。

虽然大快人心，但海瑞自然被鄢懋卿狠狠记了一笔。他私下交代自己的副手、巡盐御史袁淳，一定要找个理由把海瑞劾倒。后来，海瑞接到升任嘉兴通判的调令，正准备和新任淳安知县办移交时，袁淳在京弹劾了海瑞，理由是“倨傲弗恭，不安分守”。

“青天”铁面无私，海瑞的“铁”，是真的油盐不进，“无私”的“无”，是真的绝无通融，不管你是位高于我，还是有恩于我，都不可能跨越他坚守的法度和原则。

在江南做巡抚时，百姓向海瑞告状，称退休首辅徐阶家族世代占田数十亩。海瑞要求徐阶退田，碍于面子，徐阶退了一些，但海瑞不依不饶，还抓了徐阶的人，最后弄得徐阶下不来台，不得不退了一半。

事实上，徐阶对海瑞是有恩情在的。当初那份《治安疏》上去，徐阶替他也说了好话，四舍五入算得上半个救命恩人。

中国人做事讲理也念情，但海瑞全然不管，分毫不让地继续做官场啄木鸟，固执地坚持以自己的原则理念度所有人，有时候仿若一个单纯的幻想家，恰如《海瑞传》里的评价：“意主于利民，而行事不能无偏”。

而在一个几乎已腐烂的官场里，纵使海瑞体内流淌着一个知识分子忘我的激进热血，“知行合一”也会变成一件困难甚至是可怕的事。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良知何在，底线何在，却要眼睁睁看着同伍者践踏、玩弄它们，若坚守信仰，剜割真相，就得做好得罪无数，血流成河的准备。

而且这鲜血里，还有你自己的那一份。

在向嘉靖上奏之前，海瑞给自己买好了棺材，做好了被赐死的准备。

收到奏疏的时候，嘉靖刚刚吃下丹药，浑身泛毒，两眼萎靡，气息奄奄。

可以说，这封大名鼎鼎的《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既是一个不死之人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力挽狂澜，更是一个不惧死之人对一个欲长生之人的厉言警训。

那是在公元1566年十一月，嘉靖在位第四十五年，已经整整二十年不上朝，整天沉迷炼丹，昏聩荒淫。

当时仅为六品司员海瑞，用洋洋洒洒数千字斥责嘉靖迷信道教，昏聩误国。他将汉文帝刘恒与家境引以对比：前者创造了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而当今皇帝创造的，是“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老百姓都说，“嘉靖嘉靖”是“家家皆净”。

这封史无前例的奏疏几乎等于直接拔老虎毛。唐太宗的魏徵、明成祖的于谦，同样是忠言逆耳之人，但至少都懂得迂回和婉转，有着一定的求生欲。而这位海瑞，简直是视死如归。

嘉靖读罢自然龙颜大怒，毛发倒竖，振臂一挥，把奏疏扔在地上，嚷着缉拿海瑞。

一旁的宦官黄锦劝他不必着急，因为海瑞是绝不会逃跑的。此人早已痴名远扬，上疏前就买好了棺材，诀别了家人，安排了后事，是以循公之心来谏言的。

嘉靖无奈，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拣起奏本一读再读。实际上，他心里明白海瑞所言有理，但且不说坦然承认自己错失的君主本就难得，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年老病重，心气倦怠，已经很难再改了。

他还是将海瑞关进了东厂，却一直没舍得将他杀掉。海瑞自己倒是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彼时的他，已靠那封奏疏在满朝文武一骂成名，成为某种理想与正义的精神偶像。

直到十个月后的一天，提牢主事忽然设酒肴招待海瑞，海瑞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遂大快朵颐起来。

哪知对方告诉他：是皇上死了。你不仅可以出狱，更将得到重用。

然而，海瑞不仅没有高兴，反而嚎啕大哭，伤心得晕倒在地，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陨绝于地，终夜哭不绝声”。

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还差点杀了自己的昏君，何以让他如此悲痛欲绝？

虽然海瑞一生克己奉公，但对于嘉靖，他的情感是复杂的。

《大明王朝1566》里有一段，嘉靖偷偷扮成臣员来狱中质问海瑞，既然承认汉文帝有缺点，为何仍然要利用他对比贬低当今皇上。

海瑞坦然答道：汉文帝有“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修养生息”，而当今皇上二十年不上朝，大兴土木，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海瑞并非按照一个尽善尽美的圣人标准去要求君主，而是按照一个君主的要求去期待一个人，这里面有一种“责之切”的爱戴与使命感。一朝之治，应在朝之外，在城村田黍，在百户人家。

君为政本。作为封建年代的文官，海瑞深知，天下理想的实现只可能依靠皇帝。彼时的大明，宛如一只奄奄一息的病虎，嘉靖的能力并不差，却沉迷炼丹，荒废政治。

而满朝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言。海瑞不可能容许自己也变成沉默的大多数，他认为，如果连自己也不言，煌煌史册上，嘉靖必将留下千秋骂名。

如今嘉靖匆匆死去，海瑞自觉一番苦心泡汤，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另外，中国士人大多有一种特殊的恋君情节。“君臣”与“父子”，不仅有着秩序上的尊卑关系，伦理情感模式也略有近似，“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这种宛如失恋的悲哀与伤痛，岂非海瑞哭倒在狱中的模样。

海瑞自幼丧父，当年离家做官时，母亲对他谨以教诲：“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

对海瑞而言，嘉靖不仅是他作为臣民寄予厚望的君父，更是一个以圣人为理想的唯一参照，是个人与整个明朝理想社会之间的精神血脉。因此，怒皇帝的不争是事实，哀皇帝的崩逝也是真实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嘉靖的死讯之前，海瑞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妻子及腹中子的惨死，但他只更多只是感到愧对自己母亲，对于妻子儿女，他似乎是个冷漠的人。

从有限的史料里，后人的确很难找到海瑞对除了皇帝、母亲以外的人的感情。他前前后后娶过的五个老婆，也大多都是在母亲威逼利诱之下的妥协。他全部精力与情感都投入到了黎民苍生和大同之道，对于男女之事、婚姻家庭，则似乎精力不足，兴趣索然。

不过，用现代的视角去看，海瑞身上竟依稀有了一种近似公民意识的气质，有一种严苛、标准的专业化精神，与中国历来盛行的人情社会格格不入。

嘉靖死后，海瑞奉遗诏命出狱，一路升官，并在新皇帝隆庆登基的第三年，到富庶的江南担任应天巡抚。

得知海瑞将至，出于对其威严的忌惮，很多贪官污吏都自动辞职，显赫权贵把红色的门漆改成黑色，一些江南监督织造的宦官一见到海瑞，就主动减少车马随从。

当初那封一鸣惊人的奏疏，终于让海刚峰的名声打出去了。

他也的确做了不少早年没机会施展的实事。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兴利除害。大力推行“一条鞭法”，全力摧毁豪强势力。

然而，即便精于利民理政，海瑞不谙人性世故的弱点，终究显出掣肘。他对豪强世祖的打击太猛烈明显，一些奸民多乘机诬陷无辜者，借海瑞的刚廉之刀公报私仇。

终于，不到一年，海瑞就被以“庇护奸民、沽名乱政”之罪弹劾下去了。即便百姓呼号哭泣，祭祀追念，却也无济于事。政治，从来不是人民的游戏。

敢用海瑞、善用海瑞，既是一个社会的福气，也需要一个国家的勇气，而大明朝，似乎没有这份福气。

等到万历年，主政的张居正也惮于海瑞的刚直而不敢重新启用他。后来的历史证明，张居正有治才不假，但他同样摆脱不掉世俗人、世俗官的人性弱点。“天下为公”只不过是一种政治理想，如前文述，将理想挂嘴边的人很多，用信仰去“知行合一”的寥寥。

海瑞因而在深山里闲居了十多年，直到张居正去世后，已70高龄的海瑞终于第三次被请出做官。

彼时的首辅申时行对海瑞寄予厚望，却也不得不担心这位仁兄指不定哪天一激动就把脑袋交出去就义了，于是写信劝他：“维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为阙典”，你在江湖深山住久了，对当朝情况并不了解，很多事切莫意气冲动，差不多就行了。

当一个人感到世道无望，前途昏暗，他会滑向一条舒适的享乐之路吗？这永远是对于人性的巨大考验。

摆在海瑞面前的有三条路：要么，继续隐居山林，拥护着自己的道德准则过完余生；要么，把申时行的话听进去，像汉朝魏恒那样，“宫女无数，厩马万匹”，谋个一官半职逍遥自在捞油水。

最后一条，就是海瑞只可能选择的那唯一一条——带着他一如既往的原则和坚持，勇敢回到虎口，继续肃贪治腐，纠正弊端，恢复祖制。

只可惜，时代已经失去了他。彼时的大明遍布暗疮，围绕海瑞的中伤、诽谤、虚情假意却依然如旧，直到不日后病逝于南京任上。

荀子认为，“谏、争（诤）、辅、拂”之人，是社稷之臣，是国君之宝，是明君都会尊厚的人。劝谏、苦诤、辅助、匡正，海瑞每一样都符合，却并未被珍惜。

相比起传统的士人官僚，海瑞更像一个战士。战士行事，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听命”与“不要命”，二者足矣。

海瑞的命就是法律，抬棺进谏，宁折不弯，都体现着战士般不要命的勇毅与决绝。一个好将可遇不可求，而敢用好将的统治者同样可遇不可求，除了胆量与气度，要将一把刚锐利刃用到对的地方，还得需要精准的智慧。

仕途苦闷的古人常叹“生不逢时”，如果海瑞并非在嘉靖年入世，如果他出生在对清正廉洁最为肃政严管的太祖时期，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张德信.明史海瑞传校注[M].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

海瑞,陈义钟编校.海瑞集[M].中华书局,1962.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增订纪念本[M].中华书局,2006.

黄君萍. 海瑞法律思想述论[J]. 史学集刊, 1991(2):6.

    编辑 | 煎尼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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