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在黄河滩上22天
在短视频平台,五人记录下黄河滩上的生活(视频截图)
作者 | 郭玉洁
编辑 | 陈 卓
10月12日,郑州公布新冠肺炎新增本土确诊病例,但还没有太多封控措施。网上有郑州“全域实行3天静默管理”的传闻,被官方辟谣。他们持有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证明,5人心里安定,一路畅通。
对于这场两天的露营来说,他们准备充分。十几斤猪肉、羊脊骨、防水帐篷、睡袋、小罐天然气,还有盐、酱、醋的调料包。徐闽的车带有太阳能充电板,一天能发一度电。他们挂起一串小彩灯。“夕阳照着芦苇坡,再看到黄河,一些沙荡起来。”带着狗来露营的章磊觉得“风景可真美呀”。
失控是逐步到来的。准备离开时,他们发现霸王城景区大门处的大路被土堆封上。但他们没慌,想着是临时的封控,一般几天就过去了。他们拿出徐闽小冰箱里的羊肉,“两三顿就造完了”(河南方言“造”的意思为吃——记者注)。
10月16日左右,陈晴走出帐篷,发现徐闽在用清水煮大白菜,只加了一点盐,意识到有断粮的可能。她和丈夫开车,想寻个出路。他们找了近很多条小路,发现都走不通了。有的围上铁皮,还有的路上出现了土堆,一个建筑工地上堆了四五米高的垃圾。眼看油箱里600元的油即将烧完,他们赶紧返回黄河滩。徐闽说,本来是去玩,“这回玩掉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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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滩茫茫一片,他们必须临时建起一个家。
他们的露营地靠近荥阳市楚河汉界古战场风景区。起初营地扎在距河岸4-5米远处,黄河水拍岸,土“哗啦啦”往下掉。他们往里挪了40米,用车在芦苇丛轧出一片200多平方米的空地,扎下帐篷。营地被芦苇荡掩映着,他们约定,从芦苇荡“门口”出去,往左拐是女厕,往右拐是男厕,这样异性不至于在上厕所时碰见。
不和外界接触,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不知道几月几日,“已经意义不大了”。
陈晴记得,16日左右,河边一棵四五米高的大柳树根部土壤受到侵蚀,要掉进河里,他们五人拿着拖车用的绞盘绳,把柳树拉了出来。此时,天气越来越冷,他们正想“挖个坑坐进去”,避风保暖。这棵大柳树被一点点锯断,10根胳膊粗的野柳树枝搭建起了窑洞状的主干,细柳枝披在三面,构成了墙皮。他们往下挖了近1.5米,建了个土台阶伸向4平方米左右的地面。
“少了一个人,这个房子都盖不起来。”陈晴说,盖房时需要4人扶着四角,一个人挖坑填土。“木头上切个口,拿个板插上。没弄好之前一晃,感觉会塌,又用绳固定,可结实。”这样的榫卯结构,风越吹越“连贯”。章磊一直很乐观,“那你啥法嘞?你也不能改变啥,其实我这人,还是那句话,遇到啥事就那几个字,不要慌、问题不大。”
“一切都是在偶然中发生的。”徐闽说。没有什么比这间土窝房更能体现生活的偶然性。当作“天花板”的长方形木板、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石板小桌、放在坑窝上的储物板,都是他们每天开着车四处寻找物资时,在路边发现的“破烂”。烟囱是两节铁管拼的,防火罩是小孩玩的铁皮桶改装的。垒灶台的砖头不好捡,他们花费近三四个小时才凑齐,有半截、有囫囵的,半截的多一点。幸好遇上一栋烂尾楼,捡了十几块砖。近40块砖头垒好后,他们用黄河泥封上,糊成圆润的形状。起初放锅的位置距离柴火坑太远,火总够不到锅,却把右侧一个支撑窝坑的木桩烧黑了。他们又改位置。黄河滩上的土,一层沙一层泥。土灶台烧几天就干裂了,他们每两天再去河边挖泥抹上。
这是一望无际的黄河滩,在地图软件上是被省略的空白。芦苇荡丛生,两三米高,走在黄河滩边的人,很难发现芦苇丛中的这间小屋。
吃是这个临时组成的“家”面临的首要问题。最初还有肉的时候,他们包过一次饺子。锯掉一根野柳树枝,削掉树皮,留下光滑白净的内芯,做成两个擀面杖。16日到26日是最艰难的10天,他们几乎见不到人。食物吃完后,陈晴沿着黄河滩找路,路过玉米地,摘了很多玉米。玉米的外皮还是青的。大家连着吃了三天。距离营地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片几十亩的黄豆地,豆子稀稀拉拉地长着。他们说着“老乡,对不住了啊”,每天去地里摘两斤。用绞肉机把豆子搅成青绿色的豆沫,放点地里随便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青菜,5个人就吃一顿。绞肉机绞出来的豆沫颗粒大,陈晴觉得很扎嗓子,有点涩,但嚼起来还挺香,“可能是饿了”。徐闽觉得豆沫是他在黄河滩吃的最好吃的一顿,章磊却总记得,那两天顿顿吃豆子。
有时维持不了一天三顿饭。吃玉米的时候,减少到一天两顿,十点多一顿,下午四五点一顿。吃豆子的时候,饱腹感强,但很快就饿了,一天要吃四五顿。这里一到傍晚和早晨,野鸡叽叽喳喳叫起来。章磊上网搜索,想知道“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是否能捕食野生动物”。他想,现在就到这种情况了吧,可是野鸡四处乱飞,“尝试了,真抓不住”。
需要解决的问题不只是食物。刷锅的清洁棉烂了,他们用芦苇来刷锅,一次用两个,效果挺好。净水器坏了,黄河水太浑浊不能喝,他们偶然间发现附近一家小饭店门口和一个石榴园里有水管,开着车去拉水。生活用水全靠黄河,拿桶去黄河里挑水,水里飘着泥沙,放一晚上,第二天泥沙沉底,用上面的清水洗脸、洗手。天气越来越冷,洗完脸风一吹,陈晴的脸皴了。男人不在意自己的脸,但每天干活出的汗洗不掉,在衣服上渍成“一溜一溜”白色印记。几乎每个人背上、胸口都起了红色疙瘩,晚上经常挠出“一片红”。洗头要两个人配合,用地锅烧开黄河水,一人浇着,一人弯着腰洗。有一天,男人们想跳进黄河想洗个澡,水太凉,五六分钟赶紧上岸。在黄河滩上,陈晴的头发就没梳过,她洗完头,用手指直接把头发“劈开”。她看到他们肤色变黑,想着自己肯定也变黑了,吓得不敢照镜子。
黄河滩上风沙大,再加上天天干活摸土,男人们的手裂出纹。陈晴的丈夫锯木头时,一不小心锯到手,左手食指流了很多血,“都能看见骨头了”。没有酒精和绷带,徐闽说“用烟灰可治”,赶快抽了一根烟,把烟灰摁上去。
一天晚上下雨,陈晴的帐篷被淋湿,第二天他们开车出去,找附近有没有之前的窑洞,果真发现了几个。一个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他们爬不上去。还有一个很大,但里面堆满红薯和石榴,他们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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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河滩,他们唯一的线下消遣是打牌,他们玩一种叫“小五张”的打法。4个男人每天坐在地窝坑里,一人往手上吐一口吐沫,摸牌。走的时候,他们把这副牌留在地窝坑,牌已被揉软,“真是没白买”。有时候他们边吃饭边讨论“人是不是猴子变的”。有时候,“几个人在外面跟那喷空(河南方言,指聊天)呢,一看那星星,可多,俺几个往天上一看,那个北斗七星特别亮。”
他们的帐篷都带有充气床垫,大约15厘米厚,睡上去软软的。第五天晚上,陈晴觉得越睡越硬,一看才发现,地面的芦苇秆扎破充气床垫,气漏完了。陈晴没带换洗衣服,只带了一身睡衣。无聊时,她在短视频平台直播,信号偶尔卡一下,且只有100多人在线。有一天夜晚下雨,她的裤子被淋湿,放在地窝坑的灶台上烤。她坐在帐篷的被窝里,直播了一天。
无聊的时候还可以跟狗玩。章磊的狗叫“小辉”,是他捡来的,跟了他一年。过去章磊喂它吃鸡架,在这里,人吃玉米、豆子,“小辉”不吃这些,只能饿着。他们每天吃两顿饭时,早饭有时是牛奶、土豆、红薯,章磊把他的一袋牛奶分半袋给“小辉”。“小辉”每晚趴在章磊车前,早上他打开门,“小辉”就跳上来舔。野鸡很多,起初野鸡一飞,“小辉”就去追,“嗷嗷叫”,十几天过去,小辉不追也不叫唤了。
一天晚上,“小辉”狂吠不止,章磊开门,看到“小辉”冲到一辆车旁,向一只正趴着找食的黄鼠狼扑过去。“狗仗人势嘛,我不起床,‘小辉’都不敢去。”在短视频平台的评论区,总有网友开玩笑说,“‘小辉’快跑吧,他们要打你的主意了”。章磊回应,“放心,我在狗在”。
从行政区划上来说,他们身处郑州荥阳。但不知为何接到黄河对岸某地防疫部门短信、电话,通知他们做核酸,说再不做核酸,健康码就会变黄。收到短信没过10分钟,码真变黄了。他们打电话申诉,“我们在黄河南岸,过不去”。第二天又变回了绿码。
他们把一根绞盘绳挂在树上,晾晒被露水打湿的被子。一根被盖进了地窝坑里,连接房子主体结构。幸好没把绳子用完,一天,何锐去黄河滩上给大家捞鱼,车陷进滩涂的淤泥里。他们把三辆车开过去,用四根绳子把车拉了出来。“光救他救了3小时。”
他们相识五六年,以前会相互损几句,经过几天的荒野生活,彼此说话更少了顾忌,互相损得“更狠”。他们用车的颜色指代对方,陈晴家开黄车,丈夫被叫“小黄”,章磊开紫车,叫“小紫”,何锐开红车,是“小红”。只有“小黄”家是两口子。“小红”是个40多岁的大哥,不善言辞,但喜欢田园野外生活。“小紫”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人。在“小紫”嘴里,“‘小黄’是个马大哈,事儿没办成先把自己弄伤了”“‘小红’人脾气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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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以后,逐渐有大叔大爷从村子里骑着自行车下来,到黄河滩收庄稼。有人在抖音上看到他们发的视频,好奇来看他们。有人送面粉,没说要钱,“都说要救我们”,但只要能给钱的,他们都给了。
黄豆地的主人李学旺来收豆子时碰上他们,让他们随便吃地里的东西。“出门在外,都是些不容易”,李学旺说。聊天中,李学旺说自己家还有18亩石榴地,今年丰收,因为疫情石榴还没卖完,“剩了两万斤左右”。徐闽和朋友买下一些。李学旺按市场价应收170元,他们给了200元。他们托村民买菜买肉,村民把物资放到地里,让他们去取。陈晴遇到一个来溜达的大爷,听说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天,给了她三个石榴、两个法式小面包。
10月26日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挺舒坦”。10天没吃肉,托村民买来了5斤肉,陈晴把肉分5段,想着一顿吃一斤,刚切开,一扭脸,发现“小辉”把3斤肉给叼到草丛里。他们骂了骂它,也没再追。“狗狗也肯定是饿了,馋得很了。”陈晴想。
他们对环境越来越熟悉,在附近发现一个菜园,两个老人在,什么菜都能买到。他们还遇上过一个来钓鱼的人,带了面国旗。他们把国旗“借”过来,绑在坑窝上,“众志成城,同心抗疫”。
10月底,陈晴看抖音上有消息说“解封了”,和丈夫开车回去。路过防疫卡点,还是不让走,她问“不是抖音上说解封了吗”。好几个人回复她,“那你从抖音上走吧”。接连碰壁几个地方,陈晴当面没说什么,车一调头就委屈得流泪。
11月2日,他们又从网上得到官方“解封”消息,心一横,“铁了心”要走。陈晴家的车已经没油,其他人把自己车里的油匀给她20多升。这次,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干净,帐篷、绳子、垃圾都装进车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在地锅上烧了。他们留下两瓶酒和那副快被揉烂的扑克牌,觉得以后谁来了这里,可以歇歇脚。
他们在下午1点出发,驶过菜园、建筑工地、土堆,在天黑前到了家,越野车上沾满了泥。
“真的回家了。”陈晴感觉像做梦一样,她两天都没睡好觉。陈晴的小区疫情形势还很严峻,她坐在楼房里瞪着窗外的绿化带看了7天,总能看到“大白”在忙活。她总是翻看在黄河滩拍的视频、图片,怀念那段日子的单纯,“内心没有那种危机(感)。”
离开黄河滩那一天,男人们回头看了地窝坑好几眼,陈晴哭了。她拿起手机循着窝棚拍了最后一圈,这时发现,墙皮外侧原本柔软的绿色柳枝已经干枯,或许因为坑窝里温度高,土缝里长出几根小草,已有两厘米高。在土窝房一根发红的木桩上,陈晴丈夫刻下的这行字很显眼,“建于2022年10月”。
黄河滩上,五人搭起的临时的“家”(视频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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