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车上的人”：有自由，也有枷锁

▲ “昕球漫记”把房车停在雪山前。 （受访者供图 / 图）

2022年11月初，在中国最西北边陲的新疆哈巴河县，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

沁和她的父母舒服地窝在十多平米的房车上，热情的当地人此前送来了三床棉被、一台电暖器，一些苞米和从冰河里钓来的鱼。

“这应该是比我29岁裸辞转行做摄影还要疯狂的决定。”3月起，31岁的摄影师沁带上父母，开着房车环游中国。

她在小红书上开通了账号“沁小暖”来记录旅途，视频里的沁留着长发，双眼总是笑盈盈的。历经大半年，沁从辽宁出发，先后停留在贵州、云南、西藏、青海，然后在秋季抵达了广袤的新疆。

开房车旅行甚至住在房车上，正成为一种新兴的生活方式，退休有闲的老年人、工作自由的年轻人都乐于尝试。在小红书上搜索“房车”，能跳出42万篇笔记，涵盖车型选购、旅行清单等内容。

据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汽车市场研究分会（也称“乘联会”）的数据，中国房车销量从2017年的5000台增长到2021年 的12582台，2021年同比增长43%。

上路半个月，沁的房车就被送进了维修厂，等待的两周使她错过了盛开的油菜花。还有电路问题，从旅行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她。

房车在国内市场规模还不大，相关配套设施未完善。沁有时也会面临找不到营地或停车场停靠、水电补给点少、在限高较多的城市需绕远路等问题。

“你为什么住车上？”“这是一种生活方式，跟你说不明白。”

在1999年贺岁电影《不见不散》里，演员葛优饰演的主角刘元在美国谋生时住在一台房车里，让初次走入房车的北京姑娘李清感到不解。那时，刘元居住的拖挂式房车（即依靠牵引车才能前进）在美国已十分普遍。

知乎博主“吴大龙”撰文科普，“一战”后，拖挂式房车就开始发展。1929年“大萧条”时期，失去工作和房子的美国人对空间大且相对便宜的房车有强烈的需求。福特公司的流水线技术诞生，制造商也可以以低成本大量生产房车。

“昕球漫记”的房车。 （受访者供图 / 图）

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最初也是从电影中了解到房车的，但那时觉得这种生活方式离自己很遥远。

“有一个车主开了一辆拖挂式房车上高速，被一辆警车追上去，问他怎么偷了别人的车在跑。”房车生活家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杨松柏向南方周末记者讲了一个业内流传的笑话。

他表示，二十多年前，在中国第一批玩房车的人不少是买的进口车，以拖挂式房车为主，公众对房车的认识很少。房车生活家成立于2020年，是上汽集团旗下的房车旅行一站式服务平台。

在中国，第一辆自主知识产权房车是在2001年面世，由中天高科特种车辆有限公司制造的。

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汽车市场研究分会秘书长崔东树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早些年房车的需求，主要由江浙一带的改装企业满足，整车企业基本不做房车。

近几年，房车市场迎来较快增长。目前龙头企业是上汽大通和宇通房车，乘联会数据显示，2021年，上汽大通累计销量1362辆，宇通房车1311辆，两家合占市场份额超过20%。

工信部2021年发布的公告显示，共有182家房车生产企业申报567款房车。也就是说，国内房车生产企业在200家左右。

房车租赁市场也正火热。据房车生活家提供的数据，2022年“十一”假期，上海、北京、广州、杭州等城市，车辆实现了百分百租赁。

“受疫情影响，本地游、周边游兴起，房车具有私密性、安全性，是很适合自驾游或短途旅行的方式。”杨松柏说。

他介绍，每年公司会集结将近四成的房车到新疆、青海、甘肃等地，业务收入大概三成也来自西北。租赁房车的客群占比最高的是亲子家庭，其次是年轻人。

受访的车友都建议，购车前尽量租车体验，以免冲动。2021年7月，为了从繁重的工作中透气，沁和父母飞到云南，首次租了一辆房车自驾游。

房车生活实际上更适合退休后的“银发一族”。崔东树说，国外房车市场的消费主体正是老年人。

目前国内市场上，租赁房车的主力是中年人和年轻人，购买房车的主力则是老年人。

但受疫情影响，2022年前3季度的房车市场总体偏弱。据乘联会数据，1-9月房车销量8776台，同比下降8%。

提车两个月后，在今年初春，沁从辽宁沈阳一路南下到贵州贵阳。

在河北唐山市，她遇到了沙尘和大风天气，在湖北南漳县又开入了大雾中。一路波折不断，历经七八天，沁才在晚霞中抵达目的地。

在视频里，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方向盘。上手后，她发现房车的驾驶感觉与小轿车全然不同，“用了两个月时间，我才适应房车的驾驶”。

房车通常有自行式和拖挂式两种，带动力可自主行驶的自行式房车在国内占主流，其中C型房车最受欢迎。据乘联会数据，2021年C型头铺旅居车销量达8991辆，B型轻客销量为3493辆。

沁和父母在旅途中。 （受访者供图 / 图）

考虑到驾驶安全性、停靠方便等因素，购车者一般会选择6米以下的旅居车。2021年，中国6米以下的旅居车销量占比99.2%。

沁就购买了一款国产自行式C型车，车长5.95米，高3.1米，C型车的标志是车头上方的“额头床”。这辆车还配备了洗手间、厨房、沙发、长桌、储物柜、空调、冰箱等，能满足基本生活所需。有个小麻烦是，由于城市里不少道路都会有3米限高，沁有时不得不绕远路。

因为沁要用到大功率电器，如果仅靠房车自带的电力，供电不足，于是她的房车还做了电路改造，合计花费31万元。目前，市面上房车的价格差异较大，从20万到100万不等。

为满足个性化需求，一些房车爱好者会选择自己改造房车。

郑雨和丈夫的工作都无需坐班，两人在社交平台上被轻松自由的房车生活吸引，于是从今年6月起带上孩子，开着自改房车边工作边旅行。

郑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是一家三口旅居，在挑选房车时，偏好通透性更强的B型房车，当侧门、后门打开后，能拓展车内空间。

然而，她和丈夫浏览了各个房车企业的产品，还特地跑去参加房车展，都找不到一辆符合审美的车，总是觉得偏老气。

而且，郑雨想在旅途中体验当地美食，也倾向于把衣服拿到酒店去洗，占据房车较大空间的洗手间、厨房都不是她必需的；B型房车的床通常是1.2米＊1.5米，一家三口睡起来也不够舒服。

自改房车要比想象中难。郑雨表示，个人改装房车是不合规的，要先找到有资质的房车厂根据相关标准来改，然后申请上牌，才能合法上路。

国内有资质的房车厂不多，郑雨选中了一家相对成熟的企业，但疫情期间，改造房车的需求大增，这家公司的档期排到了13个月以后。因急需用车，她就近找了一家房车厂改装，最终花费38万元。

杨松柏也认为现在房车市场的供给还存在缺乏多样性的问题。“消费者有个性化需求，国内上路的房车几乎都在6米以下，去掉车头部分，车内面积仅剩下七八平方米。如何能更好地把整个家安置在这有限的面积内，且保障功能齐全，在制造和设计上都还需房车企业继续摸索。”

出发前，沁有不少担忧，比如开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停留，会不会遇上坏人。刚上路时，她每晚要把全部监控打开才安心。

“前几天遇到一个酒鬼，正好前车门没关，他就在车门前小便，吓我们一跳。”除了一些小事故，沁还没遇到危险。

小红书博主“昕球漫记”是自由职业者，开房车旅行已有两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她尤其喜欢西藏和新疆，“车停在那儿，感觉就像融进了风景一样”。“昕球漫记”和男友是酷爱旅行的90后，也曾是摩旅发烧友，曾历时二十多天从上海骑摩托到拉萨。

但她对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如果对生活要求比较高，可能不太适合房车旅行”。比如在城市里可能找不到停车位、需要自己倒排泄物等。

2022年4月，沁到贵州南龙布依寨的第3天，房车的电量只剩20%，打水不方便，也不容易找到买菜的地方。“有时想花钱住个营地，但真的没有。”

一般来说，营地的价格在每晚100元左右。沁表示，今年不少营地有特价，有时三四十元也能住进去。住在营地里补水、加电、洗漱、吃烧烤都很方便。

“昕球漫记”很少会把房车停在营地，对她来说，车顶太阳能充电板或行车过程中产生动力所提供的电量已够日常使用，加水、排污则可以到加油站解决。

杨松柏指出，目前中国房车市场的规模还比较小，处于起步阶段，产业链条上还有缺失部分。其中，常被提及的一点是配套的房车营地较少，标准化和便利性差。

2016年，原国家旅游局等六部委联合印发《关于加快推进2016年自驾车房车露营地建设的通知》，督促《2016年全国自驾车房车营地建设项目表》中所列的514个营地建设任务落实。

项目表中的营地遍布于全国各省份。数量排名前三的是湖北、福建、内蒙古。

“房车营地是按照文旅用地性质管理的，通常会采取先租后让的方式供应，这就降低了企业的积极性，导致综合性营地的发展比较慢。”露云娜美创始人郭珈铭说。

郭珈铭在地产公司工作时就接触到营地建设领域，2015年创立了露营地规划和建设品牌露云娜美。截至2022年10月底，露云娜美在全国已开业的营地有23个。

他说，在公司营地消费的客户中，开房车的比例不足10%。房车旅行的主要群体是老年人，他们对价格的敏感度高，很少会选择停在营地。

2022年1月，国务院印发《“十四五”旅游业发展规划》，提出推进自驾车旅居车旅游，形成网络化的营地服务体系和比较完整的自驾车旅居车旅游产业链，推出一批自驾车旅居车营地和旅游驿站。

“营地发展早期，主要是民营企业介入，但很多适合做营地的土地，比如在风景名胜区内的地块，民企要拿下做营地比较困难。”郭珈铭观察，近两年一些地方的城投、交投、旅投都开始参与营地的建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郑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