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罪过”——用刺刀捅死了怀驹母驴
三十五年前,我和成千上万的战友一样,怀着“屯垦戍边、保卫边疆”的雄心壮志,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专列向北、转而向西,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把我们从江南水乡带到了塞外荒漠。我们都成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战士。从此,“兵团情结”就一直存续到今天。
在过了“不惑”、进入“知天命”之后,我就常常将记忆深处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特别是在那青春年少之际所犯的错误,象探索深海沉船中那无数珍宝似的,竭尽全力拼命打捞。一旦打捞上来,定睛一看,往往令自己回味无穷。自己细细咀嚼还觉得不够,又喜欢将它说与别人听。就如同在已经愈合但有些发痒的伤口上,轻轻地挠上几下,感到无比的舒坦。
在我所犯过的错误中,凡我自认为已构成“罪过”的,就特别喜欢拿出来,不止一次地在战友、朋友聚会时说,在与象女儿那样的小辈们面前说。听着他(她)们的批判与评说,我的心就如同已皱折的丝绸衬衣正在被熨斗熨烫一样,那滋味别人可能是不太能体味得到的。这里就先拿出一件来与大家共享。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国庆节前夜,为了战备,按照上级的命令,我们连对附近的村庄进行了夜间濳伏“监视”,以备不测。
我们班的北方战友穿上了棉“垦服”,还套上了棉大衣。我们南方人似乎比北方人抗冻,我在单“垦服”内只穿了秋衣裤和毛衣裤,外面套上了棉大衣,还穿上了新发的大头鞋。
天黑后,我们悄悄地行进到离村庄不远的地方,选择了长满白刺的沙包,静静地濳伏了下来。
前半夜还好些,进入后半夜就开始不好受了。脸不小心贴到了怀抱的枪支上,就好象贴到了冰砣上,不由得浑身一激泠。又冷又饿,还不能咳嗽、说话,更不能动弹和睡着了。军令如山。大家强睁着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几栋土坯房,一动不动地匍伏在寒彻筋骨的沙包上,只是盼着快点天亮。
一夜平安无事。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只听一声令下:“全体起立,列队回营”时,我们却都站不起来了。原来大家的双腿已经冻麻木了,根本不听指挥了。战友们互相帮衬着,揉搓了好一阵双腿,才勉强站立起来。待回到连队一看,战友们洗脸后泼在地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
那年的“十一”尚且如此,进入深冬就可想而知了。
林彪的“一号令”一下,我们兵团也跟野战部队一样,加强了战备。值班放哨就必不可少了,尤其是晚上。
大概是69年与70年交替之际,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那一天轮到我们班晚上值班放哨。
我们班那时共有十三位战友,七位北京兵,五位浙江兵,还有一位保定兵。基本上是两人一组,每组两小时。我是副班长,就主动要求值后半夜两点至四点这一组。
当我在香甜的睡梦中被前一组的战友轻轻推醒时,首先的感觉是一阵刺骨的冷意迎面袭来。原来当时煤供应不足,只能在睡前用白刺、树枝烧炕取暖。后半夜,炕已经不暖了。房间里一片寒意,大家睡梦中呼出的哈气已经在每个人的眉毛、头发上结了冰。
我赶紧穿衣起床,一边推醒与我同组放哨的北京兵晓京,让他迅速起床;一边就往炕灶里塞了些白刺、树枝,点着火;然后告诉前一组的战友再续点柴,继续烧一会后再休息。
我和晓京俩人都是狗皮帽子、棉大衣、棉手套、大头鞋,除了脸,都不愿意戴口罩而露在外面外,浑身上下也算是遮蔽严密了。我们背起半自动步枪,快步走出门去履行哨兵的职责了。
那天大概是农历初九、十,一弯冷月高挂在天空,还有一股西北风在嗖嗖地刮着。四周一望,满眼是魚肚白里透着青色的那种冷冷的感觉。在那个年代,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那种静寂、荒凉,时不时又会出现一、两颗信号弹的氛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神秘感。
“班、班、班副,今天会、会、会有情况吗?”晓京本来就和我一样,有点结巴,这一冷一紧张,就更厉害了。
“放、放心!咱们不有、有枪吗?怕、怕什么!”我赶紧给他壮胆。
我在连里是出了名的小结巴(这个毛病直到谈恋爱后,在爱情的神奇力量的矫正下才得以改正,这是后话了)。一次,排里非要推举我到全连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发言,无论我怎么推辞都不行,只得硬着头皮上。我是副班长。在部队里,副班长就是管吃、喝、拉、撒、睡的,兵团也如此。我的“活学活用”当然也离不开这一套。可一到发言台前,这“吃、喝、拉、撒、睡”我竟然只说到“拉”就卡在那儿了,憋得脸红脖子粗,就是“拉”不下去了。结果可想而知,全连哄堂大笑,我也算出了名!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想要让我出出洋相!
不过那天晚上,我的结巴毛病还真的比晓京要小一些。
“别、别害怕!咱俩一、一起巡逻,你跟紧我!”
“好、好、好的。”晓京赶紧答应。
当时,放哨也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要在连队四周巡逻。
我们背着枪,在连队几栋营房之间开始巡逻。
夜,是那么静寂、安宁。只是远处偶尔有几声马嘶驴叫传来。
那时,兵团在内蒙当地人的眼中,既有点神秘,又有点敬畏和害怕。他们轻易是不敢到兵团连队的驻地来的。因此,我们根本不怕老乡会在半夜到连里来“干坏事”。只是“一号令”下来后,都在私底下议论过会不会与“苏修”开打。所以一值班放哨,就有点担心会不会赶上开仗;抑或是赶上团里查哨或紧急集合什么的。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平安。只是寒意袭人,特别是那西北风嗖嗖地刮在脸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俩个腮帮子已经麻木了,鼻子似乎都快要冻掉了。
就在这时,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牲畜的奔跑声,还不时地夹杂着马嘶驴叫声。我们停住脚步,仔细辨听。
“班、班副,好、好象在、在连、连队西、西北方向。”晓京轻声向我说。
“对!好、好象是、是在场院那、那儿。”
稍一停顿,我又大叫一声:“不、不好!那、那群牲口肯、肯定在吃、吃粮、粮食了!”
“晓京,快、快到场、场院去!”我向晓京发出了命令。
我们俩已顾不上迎面的西北风刮到脸上那一阵阵的刺痛,一路小跑,直向场院奔去。
似乎只是一小会儿,我们就跑到了场院门口。待我们透过栅栏门向场院里看去时,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一句“国骂”:
“他妈的!敢吃我、我们的粮食!”
原来,场院的北墙靠西侧,有一段出现了一个豁口,还未来得及堵上。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牲畜,正在里边撒着欢儿地啃着麦子、谷子呐。粗粗数数,足有二十来头。有马,有牛,有驴,也有骡。
我们的场院足有八个兰球场那么大,四周用干打垒围起了齐人肩高的围墙,在东边围墙的南侧开了一个口子作门,大门是用树木制作的两扇栅栏门。平常栅栏门一合拢,再多的牲畜也跑不进去。嗐!都是那个豁口惹的祸!
我们团处在乌兰布和沙漠东部边缘与黄河后套平原交接处,基本是个农业团。受那儿的纬度和气候影响,一年只能种一季。当地的习惯是每年庄稼收割以后,就在场院里垒成垛,待冬季农闲时再赶着马拉碌碡碾压,俗称“打场”。兵团刚建不久,机械化水平还不高。我们也是照此办理。
我们连当年收割的庄稼主要是小麦、谷子、糜子等,在场院里堆起了十多座直径七、八米,高五、六米的大垛子。进入冬季后,已开始陆陆续续地“打场”了。
当时,打场的任务已完成了约一半。我们也已向团里交过好几回“公粮”了。有几座垛子也已经拆开,场院地面上还撒铺着一层小麦,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等着第二天碾压呢。这可好,方便了这些畜牲,它们正啃得欢呢!
我和晓京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自己都不能吃,要全部上交。我们吃的还是上面调拨来的有些发霉的玉米面,这帮家伙倒在这里大享口福。是可忍孰不可忍?!
“晓京,快,赶快把它们赶出去!”这时,我倒不结巴了。
“好嘞!班副,瞧好吧!”他也不结巴了。
我们俩冲进场院,取下肩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双手挥舞着,用枪托拍打着牲畜的屁股,嘴里发出连自己都有点分不清用于什么牲口的吆喝声,奋力地向豁口和大门口驱赶着。
有着那么丰盛可口的饲料,这帮牲口岂能甘心被赶出去。它们一边躲着、跑着,一边还不时地用嘴叨口麦子。
满场院地奔跑,直累得我俩气喘嘘嘘。内衣已感觉湿透了,双腿越来越沉,挥舞枪支的手臂也越来越酸疼了。等到把它们全部赶出场院时,我俩都瘫软地躺倒在铺满麦子的场院地上,四仰八叉,望着一弯冷月,一动也不想动了。
“班、班副,咱俩今天该立、立功了吧?”过了好一会儿,晓京开口问我。
“这算什、什么!还想立、立功?能给个口、口头表、表扬就不、不错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我们不、不来赶,得让它、它们吃掉多、多少粮、粮食啊?”晓京似乎不甘心,又嘟囔了一句。
“好,明天,我、我给、给你请、请功!”我逗了他一句。
“别、别逗了,我、我也是开、开开玩、玩笑。”
“我、我知道。歇、歇会儿吧。”
我们谁都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忽然,我们都听到了一阵嘶扯麦桔的响声。在静谧的夜空下,这嘶扯声就犹如一阵机枪声,那么清脆、响亮。我们俩一咕噜就爬了起来,端起枪,踮着脚步,分两个方向向响声处悄悄摸去。
待我们摸到一座麦垛的背静处时,才发现居然有一头毛驴躲过了我们的驱赶,还在津津有味地啃着麦子呢!
远远望去,那头毛驴个头还不小,肚子圆滚滚的,已经被美食填得满满的了。我们俩真被气炸了肺。
“快!快把它赶走!”还没等我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晓京的枪托已经拍打在了毛驴的屁股上。毛驴飞快地从我们俩的空档中钻了出去。我们紧跟着追赶,一心想把它从场院中赶出去。
那毛驴虽说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肚子,显得有点累赘;但四条腿的家伙就是比我们两条腿的跑得快,也显得灵活。围着场院里的几个垛子,那家伙竟跟我们玩起了捉迷藏!
追着毛驴围着垛子转了不知有多少圈,直累得我俩上气不接下气。一股无名火直窜头顶。
“晓京,从两、两头包抄,把它逼、逼到墙角去!”我恼怒地冲晓京吼道。
“好!”
我们俩挥舞着枪托,从两侧往墙角处驱赶着毛驴。
一会儿,毛驴被我们驱赶着紧紧地贴在了墙角处,这下它没处可逃了。
“晓京,上、上刺刀!”我咬牙下了命令。
“干、干什么?”晓京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捅、捅它丫、丫挺的!”我边说边飞快地装上刺刀。
毛驴呼、呼地喘着粗气,两只眼睛圆滚滚地直盯着我们。那眼神似乎有点惊恐,又带点儿哀求的意味。滚圆的肚子一抽一抽的,似乎正在加紧着消化已经呑食的粮食。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左腿向前一跨,两手端起已经上了刺刀的步枪,奋力往前,一个标准的突刺动作,向着毛驴那圆滚滚的左侧屁股刺去!
“哇!好硬!”我感觉那好象不是毛驴的屁股,而是一段树桩!三刃刺刀刺进去大概只有三、四公分。
毛驴惊得跳了一下,那枪差点从我手上被带走。
我不在意地拔了一下刺刀。嚯!那刺刀就好象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似的,楞没拔出来。我抬起左脚蹬住驴屁股,同时,两手奋力向后拔。刺刀拔出来了,我也差点来了一个屁股墩。
毛驴似乎被吓傻了。在晓京两手横握枪支的阻挡下,在我端枪怒目注视下,它一动不动地仍然紧贴着墙角,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手中端着的步枪上那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冷青光的刺刀。只是眼神更显得悲哀了,濛胧中我似乎还看到了有几滴眼泪从毛驴那惊恐的眼睛中滚落下来,浑身也似乎在颤抖。
我被毛驴戏弄的感觉还没消去。满脑海中充斥着要狠狠教训它的念头。刹那间,我又端起枪支,向着毛驴那浑圆的肚子用尽力气刺去。
只听“卜”的一声,那有十多公分长的三刃刺刀毫不费力的刺进了毛驴的肚子。
那毛驴一声哀吼,不等我拔出刺刀,它已蹦跳起来,从我们俩人中间猛地窜出去,向豁口处奔去。我也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个跟斗。幸好两手紧紧地握着枪,刺刀也自然地拔了出来。
当我抬头再看那毛驴时,只见它已蹿出豁口,向北飞也似地逃走了。
我楞了一会儿神,心里在想着那毛驴肚子怎么那么好捅进去?
“班、班副,血!”晓京叫道。
这时,我才好象梦醒了似的,低头看了看枪口上的刺刀。在月光照射下,只见斜着向下的刺刀上,黑糊糊的鲜血正沿着三刃刺刀的凹槽滴向地面,地上已经汇集了一小摊。
我慢慢蹲下身去,脱下手套,用麦秸把已经浸润了鲜血的土捧了起来,站起来用力向院墙外扔去。然后又蹲下来,用麦秸慢慢地擦拭刺刀。
“嘿!咱今天也、也算是刺刀见、见红了!”我冷冷地说了一句。
“班、班副,你、你、你可真、真敢下、下手!”晓京凑上来说。
“那有、有啥。真要打、打起仗来,还不一、一样!”我随口还了一句。
这时,我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差十分。
“好、好了,该换、换班了。回、回去!”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象散了架似的。
“对了,这事儿你不、不用对别人、人讲,我、我会向排里报、报告的。” 回到宿舍门口,我又嘱咐了晓京一下。
“知、知道了。”
我们轻轻推醒了下一组值班的战友。
“注意场、场院那、那儿,防止牲、牲口糟蹋粮、粮食。” 看着他们走向门外,我又向他们作了句交待。
我俩从已经结了冰的水桶里向脸盆里舀了点水,洗了洗手,都急不可待地脱衣钻进了被窝。
此时,被汗湿透了的内衣冰凉冰凉的。可毕竟年青,兴奋过后,又有些犯困了。尽管凉凉的,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似乎就那么一小会儿,起床号就吹响了。
起床出操后,回来洗潄完,没等开早饭,我就把昨晚的情况向副排长作了汇报。排副只说了一句“知道了”。随后,交待我带班里几个战士,上班后到二十多里外的八连附近的树林里,去砍些枯树枝回来烧炕用。
上班后,我们六、七个战友带了一些中午用的干粮,分乘两辆马车,去执行砍树枝的任务了。
傍晚快天黑时,我们才返回了连队。
班里已经把我们的晚饭——窝窝头、糜子粥,外带自己腌的青西红柿咸菜打了回来。我们稍稍洗了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刚喝了几口小米稀饭,还没来得及啃窝窝头,北京兵“小黑点”(因为左边眉毛下长了蚕豆大一颗特别显眼的小黑点而得的外号)就把我悄悄地叫到了屋外。
“干、干什么?”我问。
“班副,你们昨晚是不是捅了一头毛驴?”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早上起来,晓京告诉我的。我们都知道了。”
“怎、怎么啦?”我接着问。
“不好了。现在全团都在查呢!”“小黑点”紧张地说。
“查、查什、什么?快、快说全、全囫了。”我不解地、但又着急地说。
“今天下午一上班,全连就来了个紧急集合。指导员在会上说:有老乡向团里告状了,我们团不知道哪个连队的人用刺刀把他们的毛驴捅死了。”
“什、什么?死啦?”我不禁一楞。
“可不。还有呐。老乡在团里一边哭一边说:俺的毛驴还怀着驹呢!都快要生了。母驹俩都死了,咋这么作蘖了嘛!老乡还说:那刀口一看就是三刃刺刀刺的,只有兵团的有这种刺刀。团里已经发了通报,要各个连队迅速清查。说这是破坏军民关系,查出来一定要严肃处理!”
“真、真的?”
“骗你是小狗!班副,你可小心点。我们全班在的人都已通好气了,谁也不许说出来。”
“那怎、怎么行?一人做、做事一、一人当、当嘛!”我已预感到后果的严重性了。
“班副,你千万别干傻事!”“小黑点”生怕我立马去自首。
“不、不行。我、我这个人从、从来不、不做亏、亏心、心事。更不、不能连、连累大、大家。我、我得去找、找指、指导员。”
“千万不能去。你要去了,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小黑点”着急了,紧拽着我的衣服不放。
“没、没事。最、最多给、给个处、处分。”我一边解开“小黑点”紧拽我衣服的手,一边低声向他说。
“先去吃、吃个饱再、再说。”我边说边返身回到屋里,只见全班的人都看着我。
“嗐,有什、什么好、好看的。没、没事。”我坐下低头大口大口地啃起了窝窝头。
这时,只听见“小黑点”轻声地不知向大家说了些什么,大家一下子又把我围了起来。
“班副,千万不能去自首!”
“我们都会保守秘密的,班副放心!”
“什么军民关系?一头驴有什么了不起的!”
……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个意思,就是让我不能去自首承认刺死了毛驴,只当没这回事。
这时,我反倒静下心来了。是啊,看着牲口糟蹋粮食,我是生气,捅它两下,教训教训它也没什么。而且我捅的是屁股和肚子,应该不是要害部位。可谁能想得到这毛驴怀着驹子呢?转而我又想:老乡饲养牲口可是一件大事,更何况那头毛驴还怀了驹呢!这在老乡家可是不小的一笔财富啊!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那毛驴滚圆的肚子,原来并不是只被粮食填饱了,那里面孕育着快要分娩的幼驹!那肚子一抽一抽的跳动,根本不是我想的在加速消化食物,而是快要落地的幼驹在颤动!那头毛驴当时的神情也一下子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充满惊恐而又悲哀的眼神、那滚落下来的几滴眼泪……。那分明是一种保护还未出生的小宝贝的母爱的自然流露啊!我这个笨蛋!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我下定了决心!
“谢谢大、大家!一、一人做事一、一人当。不、不管出现什、什么结、结果,我、我认、认了!”
我连喝了几口小米粥,站了起来,戴上狗皮帽子,向屋外走去。
“班副!”大家齐声叫了起来。
我在门口朝大家摆摆手,又拱拱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象就要上刑场似的,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向连部走去。
我轻轻敲响了指导员的门,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过了一会儿,才响起这两个字。
我推开门,只见一个女兵站在坐着的指导员跟前,低着头,脸腮部在马灯亮光的照射下还能看出泛着微微的红光,两只手低垂在胸前互相绞捏着。
“报、报告指导员,我、我有重要情、情况报、报告。”我一个敬礼后,不管不顾地就着急慌忙地喊了一句。
“你先出去,我会再找你谈的。”指导员并未理睬我,而是对那个女兵交待了一句。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见那个女兵走出了门并随手关上了门,指导员才训斥我。
“老、老乡的毛、毛驴是我、我捅、捅死的!”我象突刺一样,一下子直奔主题。
“什么?!再说一遍!”指导员也好象被突然惊着了,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并冲我喊了一声。
“老、老乡的毛、毛驴是我、我捅、捅死的!”我又重说了一遍。
这下指导员听清楚了。
“你……”他一声大吼,怒目圆睁,一只手狠狠地指向我,另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我……”我也呆了,什么也没说出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房间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只有闹钟的嘀哒声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就好象过了两个时辰那么久(实际上大概也只有三、四分钟),只见指导员那铁青色的脸缓缓转红,指着我的那只手垂了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了开来。他缓缓地坐下,轻声对我说:
“别着急,慢慢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听指导员的声调缓和了下来,我也轻轻吐了一口长气。
我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早上我已向排副作了报告的事没说。因为从指导员的反映上看,排副肯定没有向他们汇报过。我不能把排副卖了。末了,我鼓足勇气对指导员说:
“我、我愿、愿意接受任、任何处、处分。可以把我、我的津、津贴扣、扣下来作、作为赔、赔偿。”
指导员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结结巴巴的敍述,坐在椅子上又半晌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立正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只有低沉的喘气声和闹钟的嘀哒声在屋子里回响着。
又象过了两个时辰那么久(其实也不到五分钟)。指导员抬头望着我,慢慢地说:
“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把老乡的毛驴捅死了,现在老乡又告到了团里,这可是破坏军民关系的大事!我代表连队党支部要对你进行严肃的批评!不过你能主动承认错误,也说明你是有觉悟的。”
指导员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声调又对我说: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了!听懂了吗?”
“那、那对我、我的处、处分,还有怎、怎么赔、赔偿呢?”
我一楞,并不明白地又问了一句。
“这你不用操心。连里会处理的。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连里其他的首长。一定记住了!”
“我、我记、记住了。”我似乎被罩在了云雾之中,还没缓过神来,只是机械地答应了一声。
“好了,你回去吧。”
我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千万记住了我刚才说的话!”
在我拉着门把就要开门的一刹那,指导员又叮嘱了一句。
我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拉开门,向外面那泛着青白色的月光里走去。
一路上,我还沉浸在与指导员的交谈中。我回想着指导员那前后不同的神态,以及谈话的每一个细节。我不清楚指导员为什么没有明确表示要给我处分,也弄不清楚交待我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的含意。我被弄糊涂了!
回到班里,大家伙一下子把我围了起来。
“连里怎么说?”
“怎么样?要给你什么处分?”
“会不会把你抓起来?”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我也分不清谁说的是什么。
我坐到了炕沿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的照射下,我的脸色大概并不太好。
“不要紧吧?”班长凑到我跟前小心发问。
“没事,不要紧。我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下。”
“大家不要围着班副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班长向大家交待。
我拉开被子,开始脱衣服。突然,指导员那“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赶紧招呼大家围过来,轻轻地说:
“这件事谁、谁也不、不要再、再提、提起来,也不、不要向、向任、任何人、人说、说出去!”
“为什么?”有人轻声问。
“我、我不、不知、知道。”我也轻声回答。
“好了,大家不要再问了。记住,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班长发话了。停了一会儿,班长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马上要进行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的评比了,都各自好好准备吧!”
班长的话象照明弹一样,在我眼前一亮。我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使劲地打开了想象的闸门。
对呀!争当“四好连队”是每一个连队特别是连首长们关注的大事。在这节骨眼儿上,我这回破坏军民关系的事儿一暴露,那我们连要想评为“四好连队”不成了泡影了嘛!我受处分是小事,连首长们肯定也得吃挂唠!弄不好,还得因为管教不严给个处分装入档案哪!
这时,我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这么交待我了。是啊,我们团有十来个连队,我们这北线就撒着四个连队,只要我们自己不说,查去吧!肯定得成无头案!连首长们肯定不想让这事影响了“四好连队”的评比。如此看来,大概也不可能给我处分了。
想到这儿,我似乎松了一口气。
躺在被窝里,我感到了一阵轻松。闭上眼,真想好好睡个舒心觉。
可事与愿违。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进入不了梦乡。
我的眼前,一会儿闪现出那头毛驴惊恐而又悲哀的眼神;一会儿又出现了老乡抓住我衣领要我赔毛驴的幻影;一会儿闪现出那头毛驴眼睛滴下的几滴眼泪已放大了的图象;一会儿又似乎看见那毛驴侧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肚子边淌了一大摊红的耀眼的鲜血……。
这些画面过去了,一会儿我被五花大绑站在全团批斗大会的台上接受批判的情景、指导员连长被摘下领章帽徽的情景又象慢镜头似的在我眼前重复闪现。
我迷迷糊糊的,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突然,“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指导员的话又在我耳边炸响了。
我浑身一激泠,一下子清醒过来。
“自己干的事,自己承担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嘛!”我那热乎乎的内心这样对我说。
“不要因为你的所谓正直,影响我们连被评为四好连队!”指导员分明是在这么说。
我似乎呑食了一只苍蝇,感到一阵噁心。
我用手在胸口抚摸了几个来回。
这时,这一年中,我们连的战友们奋不顾身跳入大渠用身体堵决口的情景、女战友们背土坯被压得象虾米一样的身影、全连战友七八月份在沙漠边缘那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收割小麦的热闹场面、冒着七八级大风和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背着象帆一样的大梱白刺在沙漠里艰难跋涉的那些情景……,逐一在我眼前慢慢闪过。
是啊,我这事一旦暴露,自己受处分事小,全连兄弟姐妹一年来所付出的辛苦就全部付诸东流之水了。
我不禁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一时性起闯了大祸。现在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一股窝囊气直冲头顶,双手在脑袋上乱拍了起来。
“班副、班副!”躺在我身边的小杨轻轻地喴了起来。
我停住了拍打的双手,大口大口地呼出了几口粗气。
“没、没事。”我轻声说。
一个决心也就在这时下定了:就让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这么一想,倒也感觉一阵轻松。不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象没事人一样,依然卖力地干活,依然和战友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我们班的战友们也是心照不宣,就象从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
但从此,我对牲口有了别一样的感情。不管是骑马、赶马车或驴车,我手中的鞕子只会在空中炸几个响,却绝不会打到它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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