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0岁卖菜女的寒冬:4位亲人卧床 两万多斤辣椒被贱卖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撰文:张茜 编辑:马可
入冬以来,30岁的艳春,一边守着家里四个卧床不起的病人,一边靠售卖地里的辣椒赚点生活费。
11月底,河南夏邑县迎来了雨夹雪天气,气温骤降至零下。她赶在霜冻前连夜抢收了1000斤辣椒,翌日还是冻坏了。
11月以来,河南、甘肃、山东、河北等多地出现蔬菜滞销。夏邑县是产辣椒大县,据《大河报》报道,2022年,全县设施辣椒种植总面积16万亩,总产量48万吨。艳春说,受疫情影响,采购商进不了村,偶尔来一个还把菜价压很低。
这一季,艳春预计采收3万斤辣椒,到目前为止凭借社会力量只卖了5000斤左右。剩余的2.5万斤辣椒只能贱卖或冻伤在地里,损失差不多3万块钱。半年的收入就这样打了水漂。
当地菜农受影响很大,“都在地头哭”,没有一个笑的。艳春希望:“疫情快点结束,让我们正常地打拼,为了家庭,为了老人孩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不懂一键打单号。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研究。
我们家租了12亩的小菜棚,每年种两季:秋天种辣椒,春天种西瓜。国庆过后,是卖大菜椒和细线椒的时候。我们这里封了三次,收购商的货车进不来,偶尔有一辆车到下面来,还把价钱压得特别低。从我们农户手上收辣椒,今年最高5毛一斤,有时候3毛、2毛,与去年一斤3到4块(收购价)相比,差距有点大。
还好有一些朋友帮我销售滞销的辣椒,减少一些损失。23块钱5斤,去掉快递和包装费用,每个包裹差不多挣五六块。这两天卖了100单,我一个人做客服,要花很长时间一单一单地打印。打出来再找对应的人,把单号发给他们,通知发货的时间。
地里的农活主要是50多岁的公公和婆婆两个人打理。白天我五六点起床后,把家里收拾好,就往婆家赶,骑车大约15分钟。公公婆婆下地采摘辣椒,我一边看着孩子宇涵,一边粘贴要打包的箱子。等他们采收回来,我封完箱子再拉去快递站。
降温了,发快递的手都是僵的,辣椒不少也冻坏了。一亩地可以产2500斤辣椒,算下来,与去年比我们家亏了3万块,还不包括每年1.5万元左右的地租和人工等费用。
■ 租的菜棚种的辣椒。
我家里面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妈妈是全身瘫痪,脑子清醒;大姐吃喝拉撒都不会,一点记忆也没有;我女儿有罕见病,24小时离不开人;爸爸两年前也偏瘫了。
妈妈和姐姐以前在工地上打零工。2009年12月份,好多年没回家的她们提前从南方回来准备过年。行李放在大客车上了,被黑车司机拉去坐了顺风车,在路上出了车祸。
■ 艳春小时候与母亲的合影。
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也在外地打工,赶到湖南郴州的医院时,我姐已经成为一个植物人。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你手在上面晃,她完全没反应。我妈妈则是昏迷的状态,全身插满管子。我妈妈只有38岁,大姐才20岁,好好的人成了这样,我感到家里的天塌了,只知道哭。
她们在医院住了两三年,总算把命保住了,但钱也花光了。离开的时候,我们还欠医院30万元。
妈妈的父亲,80岁了,带着我10岁的弟弟一路坐火车乞讨。他拿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些什么我记不清了,要的一块两块的钱到我妈妈跟前给她。
我们等着肇事者来赔偿。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没音讯了。没钱起诉他们,我们申请法律援助。肇事者说没钱,宁肯坐牢。他的车没上保险,也没付清全款,不能拍卖。我们没有获得任何赔偿。想到这些,我就委屈,
两个人不能动,开销大。当时妹妹和弟弟还小,主要是我一个人照顾。难受是肯定的,但也没有堕落,没有说不活了。我只想着好好给她们做康复治疗。
照顾了大姐一年多,每天跟她说话。她可以动嘴巴吃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了希望,但她的眼睛仍然不能动,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喜欢吃西瓜。有一次,她吃得太快呛着了,汁水喷了我一脸。我下意识地闭起眼睛,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笑了。
我第一次看到我姐笑,心里特别高兴。我知道她有意识了。我开始逗她,手里拿着病友给的半块西瓜,假装戴在我的头上。从那之后,她慢慢可以坐起来,站起来,走一走。她的记忆还是混散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我是谁。
本来想着日子已经够苦了。她们出车祸6年后,我结了婚,生了娃。
宇涵出生三个月的时候,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带她去乡镇上的医院检查。医生说看不了,叫我们去省里。一节一节往上跑,在省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确诊为抽风,开了癫痫药。我心里接受不了,抱着孩子去了北京。
■ 还是婴孩的宇涵。
当时想着都跑到北京了,肯定有办法治疗。他们开什么药,我们就吃什么药,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癫痫一次比一次严重。宇涵发作的时候和普通癫痫口吐白沫不一样,一直不停抽搐;抽累了就睡,睡醒了又继续,折腾了两三年。
后来听说打激素可以控制癫痫。那个药物出厂价只要6到7块一支,一个孩子10支治一个疗程。我们跑到黄牛那边打听,药价炒到了500块(一支),而且还买不到。宇涵爸爸背着包去上海,一个一个药厂挨着问,找了好多地方。现在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找到的,反正走了好久的路,说起来太辛酸了。
三岁那年,宇涵在北京宣武医院儿科确诊是婴儿痉挛症(后被认定为CDKL5综合症,由基因突变引起的,一种罕见的神经发育性疾病,早期症状类似癫痫),属于是“癫痫之王”,特别难治。
宇涵现在9岁了,智力跟刚出生的小孩差不多。她不知道我是她的妈妈,也不认识她的奶奶和爸爸;可能有点意识,但不会说话也不懂表达。
孩子出生以来,我们一直在求医的路上,动不动就大包小包地带着她去看病,一口一口的药喂到现在。苦了那么多年,我已经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 艳春抱着女儿宇涵。
我爸爸这些年过得也不开心,患了轻度抑郁,两年前脑溢血,现在是半身不遂。白天80多岁的奶奶搭把手。晚上我回来。她们刚出事之后,我还回忆以前多幸福,现在不抱任何幻想了。
我刚刚去妈妈的房间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冷不冷。她的左手还可以做简单的动作。喊我敲一下木板,要吃的指指自己的嘴巴。问她是渴了还是饿了,猜对了她就闭一下眼睛。
大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就没事儿。这么冷的天,她脚露在外面,也不知冷。我没看好的话,可以冻一个晚上。
有时候我心情不大好,或者太累了,冲大姐闹情绪,抱怨她“怎么又尿裤子了”。说完我心里也痛,但是控制不住。我说她,她拳头一攥,表现得很生气。大姐其实是有成家的。虽然我姐不能讲话,但每次看到小孩的爸爸她只笑不哭,证明那个人对她好。她孩子爸爸心眼特别善良,因为要养活两个孩子,出去打工了。
这些年,我姐受了很多罪。前年她摔了一次,股骨头摔坏了。去医院动了手术,打了钉子。后来骨折又去做了手术,没恢复好,股骨头彻底坏死。遇到阴天下雨,她腿痛得又哭又喊。
天气越来越冷。家里我买了个二手空调,但奶奶不舍得打开,说太费电了。他们弄了柴在屋里烧,我进去呛得不行。我们这边还是疫情管控的状态,所有门店不给开门,我想着给他们买台暖气,也没有买成。
这些天忙着发辣椒,把宇涵一个人扔在床上。喜欢被妈妈抱着的宇涵,一个人一直躺着,突然又变天,心情很不好。
平时白天都是我照顾宇涵。有的时候我放歌给她听,有的时候胡乱说些什么——“妈妈的小宝贝,你想吃什么呀?”“妈妈用小车推你去玩好不好呀?”她没什么反应,等于是我自言自语。
宇涵每个月要吃药——苯巴比妥、德巴金、开蒲兰等(抗癫痫药物),还在喝奶粉,用尿不湿,每一天开支100块左右。孩子他爸出去打工了,真靠地里的钱,根本养不活。上半年,她爸在外面封了一个月,最近工地上的活刚干完,到处有疫情,还不知道去哪里,家也回不了。
■ 宇涵每天要吃的药。
有一句古诗“贫穷夫妻百事哀”,孩子不健康,日子过得又不好,夫妻俩就会吵架。每一个夫妻都有些分分合合的事,这些伤心事不想提了。
我妈妈刚出事的时候,我们到处借钱,现在可能还有10万块没还上。村子里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帮得了一次不可能持续。说句难听的,我们这个家庭帮不起来的。这么多病人,既要照顾又要开销,没办法赚更多的钱,一直贫穷到现在。我只能自己咬着牙坚持。
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多病人,每天活在阴暗的日子里,心里也苦。卖一些东西,跟大家说说话,也是纾解。
2019年和今年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辣椒滞销。在很冷的天用三轮车拉来来去,采摘的辣椒还是没有人收。一个病友告诉我可以在网上卖。他们家孩子和我家情况一样,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那时我也不懂,找亲戚朋友帮了一下忙,知道怎么打印单号了。
三年来,我家里种的花生、玉米等农产品,爱心顾客在朋友圈看到,有需要会买一些。虽然卖得不多,但我可以一边照顾家里的人,一边挣点收入。
我还年轻,想靠双手去努力换取我家人的生活。能买一份辣椒,就算帮助到我。可是,疫情封控以来,很多地区不能发货。之前我发过辣椒去深圳,第一批顾客能收到,第二批到了东莞,25箱辣椒在虎门中转站被封掉了。现在发生鲜快递,如果坏了,快递公司是不赔偿的,只能自己承担。这一趟亏了350块,要卖至少70斤辣椒才回得了本,够孩子三天的开销了。
装好辣椒拉去发货的时候,我想起日子怎么这么苦,什么时候能好一点,眼泪不知道干吗就一直流、一直流。这辈子我的家人还能好吗?想多了,是不可能的。
我也害怕失去他们,特别是我的妈妈。她躺床上十几年了,近来越来越瘦,可能是不经常晒太阳,牙齿一块一块地掉,今年一颗也没了。妈妈才50多岁,多年轻呀。
和我一样大年纪的人,回到娘家,她们的妈妈都会做一碗热腾腾的饭,包括我的婆姐,每次来走亲戚,婆婆都会做一桌好吃的。我想起自己的妈妈,太难受了。我家人承受痛苦,我陪着他们一起承受。
■ 喜欢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宇涵。
我只有宇涵一个孩子,有时候看到别人家上学的孩子,心里面也会想:什么时候我有机会接送孩子上下学呢?大家劝我生二胎,但是压力也很大,我害怕又像宇涵。每次这样,我又会跟自己说,不要问前面的日子怎么样,让家人吃饱了穿暖了,活着就好。
我希望疫情尽快好起来,不要像这样三天两头封了。今年菜农受到很大的影响,都在地头哭,没有一个人笑的。我希望疫情快点结束,让我们正常地打拼,为了家庭,为了老人孩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本文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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