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孩子，在短视频被贱卖

世间最坏心的恶行，莫过于拿他人的痛苦取乐。

……如果行恶的还是血肉至亲呢？

一则话题勾起网友怒火——

#宠物大闸蟹被煮 兄弟俩边吃边哭#

经过很简单。

佛山有一位爸爸将孩子当宠物养的大闸蟹煮了，喂给他们吃。

而孩子痛哭着说“香”的瞬间，则被包装成“萌娃视频”拱上热搜。

中国新闻周刊

你看出萌点和笑点了吗？

我只听到某个东西破碎的声音。

恰似那个“羊肉煲里炖的是喜羊羊”的地狱笑话掉进了现实。

剥开成年人的玩笑，里面包裹着的，往往是一颗他们早已丢失的童心。

落地即碎，无法修补。

这故事就像一个寓言，映射着这世间无数孩子都面对过的噩梦。

很可能，你也有过的——中式童年阴影。

“当时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就拍下来了没想到火了”。

这种垃圾内容刷多了，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免疫。

可没想到，它还能从单纯的降智变成社会剧毒。

这种恐怖剧情其实早不鲜见。

去年在青岛就有一起类似事件，只是食材换成了从小养大的小鸡。

时间视频

再往前搜索，下锅的宠物从鸭子、兔子、鱼乃至狗。

搭配不断更新，组合成了无数热门“搞笑视频”。

不变的只有孩子的哀嚎和涕泪。

某些网友，貌似酷爱在孩子的哭声里寻乐子。

单纯动人的爱心，是供大人消遣的笑料。

这个鸡就算花100万

我也要把它救活

澎湃视频

童真崩溃的瞬间，变成交换流量的密码。

“我们就是怕养着会死掉

然后又杀了”

巨浪视频

你说这些父母真的缺这一口肉，非杀了孩子的宠物不可？

当然不是。

他们不过是想看一个反应，看童真如何在镜头里垮塌。

对很多父母来说，对待孩子不需要任何共情与理解。

他们天生带着一种近似主人的心态。

怎么叫“主人”心态？

表现其一，是缺乏最最基本的，对待一个“人”的尊重和平等意识。

《狗十三》

有些大人真的蛮奇怪。

在社会上什么卑微姿态都摆得出来，唯独对自己孩子拿不出一点人情味。

“大闸蟹事件”被钉上热搜，就是因为勾起了网友童年的种种类似遭遇。

宠物被丢弃卖钱、玩具被送给亲戚小孩、心爱的漫画小说被撕成碎纸……

总之，他们把孩子当成所有物，自然也把孩子的东西当成自己的。

如何处置，全凭心情。

而一旦这种不尊重被确立下来，它还很容易升级为一种剥夺。

也即主人心态的第二个特质：利用和操纵。

河南有一位奶奶，把孙女的宠物狗以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狗贩子。

中国网资讯

孙女崩溃痛哭，急到不断拍打奶奶。

可在场的大人居然都满脸堆笑，把她的反应当戏一样看。

更诡异的是，还有人专门在拍摄这一过程，好似这是多有观赏性的情节。

恐怖吧。

这哪像对待小孩，分明是在耍猴。

由于本质上他们不曾把孩子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而只是任凭差遣的所有物。

因而剥夺他们，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甚至要把他们的情绪当成娱乐节目，肆意消费。

“宠物被杀”剧本的走红，正隐藏着这类人严重扭曲的育儿观。

可扪心自问——

这样痛苦的画面，真的好笑吗？

霍布斯说，孩子承认母亲的统治权，与俘虏面对敌军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些父母何止是在对宠物施暴？

根本是在消费、剥削童真。

每一刻都在宣誓主导权的糟糕长辈，制造着无尽的童年创伤。

从未反省，从未停止。

而童年，真的经得起这般消费吗？

《热带鱼》中被迫辍学养家的少女，阿娟。

在电影的多数时间里，她都无比沉默、勤恳、温顺。

唯在一个时刻，她爆发出了惊骇全家的怒火——

因为哥哥把她的旧课本送给了别人。

没人能理解她的愤怒和委屈。

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早就不念书了吗？

几本破书在宝贝个什么劲？

可它们，其实已经是阿娟的残破童年里仅存的希望和寄托。

阿娟太早被夺走了一切。

她何尝不知道失去的梦想无法重拾，她自己亦像游弋在罐中的热带鱼，从未有过自由和自主权。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最后珍惜的东西都不被人当回事。

说到底。

又有谁把她自己当回事呢？

这部名叫《热带鱼》的儿童题材电影，给鱼最大的特写是在餐桌上——

它被切得伤痕累累，煎得外焦里嫩，吞得尸骨无存。

多辛辣的比喻。

不被珍视的童年，必然留有无法治愈的创伤。

说到底，为什么那只螃蟹那么重要？

本来就是食材的兔子为什么不该进锅？

阿娟藏在墙角落灰的书又为什么不能易主？

杀宠与杀禽的区别在哪？

一个“情”字。

孩童眼里，付出情感的事物，是有“灵”的，甚至于包括无生命的物体。

所以孩子们会与动物对话，与娃娃做游戏。

也因此，这类事件唤醒了我对传统中式教育一个封存多年的疑问——

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从不重视孩子的情感价值？

情感赋予万物生机，也让人之所以为人，本该被小心呵护。

可现实是，我们的父母非但不保护孩子们用情至深的“心爱”。

甚至早已习惯于将这些“心爱”转变成一种软肋，把柄，然后加以利用。

杀宠，拍摄，夺眼球，听上去固然残暴一些，但其底层逻辑，不外乎是以孩子的情感，去换取一些功利的目的。

这个逻辑下，所有孩子大约都难以幸免。

比如最近播出的《消失的孩子》中，莫莫的妈妈虽不至于残暴到杀宠，但却也以“送走宠物小狗”为威胁，换取孩子“考得好成绩”的目的。

这样的桥段家庭剧里比比皆是。

《小欢喜》中，有航天梦的乔英子，时刻在“禁玩天文学仪器”的威胁下学习。

《小舍得》中，田雨岚为了让儿子颜子悠考取金牌班，没收了孩子最喜欢的足球。

很奇怪不是吗？

父母以孩子的心爱之物相要挟，但这些心爱之物与他们孩子的学习成绩下降其实毫无联系。

甚至恰相反，乔英子与颜子悠的厌学，正是因为热爱得不到尊重，生活犹如牢笼。

但在家长的眼中，热爱如果不能对标诸如考取名校，就业前景这样的功利目的，那便是可以践踏，蹂躏，牺牲的。

情感本身不具价值，但却是一种不错的交易砝码。

“不好好学习，我就没收/送走/丢了xxx。”

每每听到这样的句子，我总能想到一个看似不相关的场景。

那些在饭局上，被大人用筷子点一点酒送入嘴里，引致嚎啕大哭的婴孩。

这样的场景，总能赢得大人们一场哄堂大笑。

我不认为这些家长主观带有多大的恶意。

他们一定是发自心底认为，一滴酒而已，哭一下而已，很好玩儿嘛。

殊不知这种心态，骨子里就带有对孩子情感重要性的漠视。

行为本质，就是用孩子一瞬间的痛苦情绪，为他们换来片刻社交价值。

和杀宠拍视频换流量无异。

但这还不是最悲哀的。

最悲哀的，是那些连利用价值都不具备的重要情感，只剩被彻底曲解与忽视一条路。

大至对身患抑郁症的孩子说“克服克服就好”。

小至任凭孩子一脸不情愿，也非要让ta当众表演节目。

《小舍得》背诵圆周率

当那些忸怩，不情愿，绝望，悲痛已经严重到有碍夺取最终的功利果实时。

大人们又开始以一种更功利的方式着手解决。

头痛砍头，脚痛跺脚。

拿社会开刀，拿文艺作品开刀，家长们要求屏蔽的字眼从“自杀”到“血腥”，甚至到“抑郁”。

自以为把孩子的人生路扫得一尘不染，却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孩子从内里腐烂凋零的心绪。

厉害吧？

我们连抚育一个生命，都在讲求“快准狠”。

说到底，将孩子视为私产，与不尊重孩子的情感，是一脉相承的。

本质均是不承认孩子的主体性。

通俗点儿，不把小孩当人。

话很重，但我本意并不是讨伐任何一个具体的家长。

因为教育中这种物化下一代行为，它不是哪一代的事儿。

它是每一代的事儿。

《你好，旧时光》中的好学生凌翔茜经历了上述一切阴影。

小时候被拉去饭局上展示才艺，读书时被要求门门优秀，青春期的一些少女心思因为成绩的下降，被母亲翻出来撕成碎片。

然而你看她声嘶力竭的控诉后，换得的是什么回复——

“等你当妈了，你就懂了。”

“你也会像我一样，用我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孩子。”

一种典中典的绝望。

但我丝毫不怀疑凌妈说这话时的笃定和真诚。

她道出“我以为我对你做的一切你能理解”时，是真的受伤。

因为那些控制欲强盛，以情感价值做筹码的家长，说到底，也是功利教育逻辑下的幸存者。

他们经年累月地长大，最终媳妇熬成婆，少年变成龙。

从被物化的孩子，走向一个擅于物化他人与自我物化的大人。

所以不难发现的一个现象是：

不把孩子当人的家长，通常也不把自己当人。

最新的田雨岚式母亲，是热播剧《大考》中吴家俊的妈妈董碧华。

和田雨岚一样，她压制吴家俊的画画爱好，以破坏吴家俊的画作作为逼迫他认真高考的途径。

还夺过吴家俊为自己留白的“理想填空题”，笔迹鲜红地写下了“985”。

但也和田雨岚一样，她随时做好了放弃自己生活，为吴家俊的前途让步的准备——

我只是一个为了儿子牺牲一切的母亲

本是领导也要让她三分的酒店管理层，却在儿子高三时毅然离职。

回家照顾家俊去

除了儿子，谁也不伺候

“伺候”，这个词就很妙。

试图掌控孩子的“主人位”家长们，往往也是自我奴化的一把好手。

如果说他们将孩子物化为夺取功利果实的那把利刃，那他们便是将自己物化为打磨利刃的磨刀石。

所以面临孩子的反击时，她们都有着同样的反应——

我比你还苦，你还想要我怎样？

殊不知作为幸存且被驯化的怪兽，他们对自我物化的苦其实已经麻痹到甘之如饴的地步。

因此他们决定牺牲自我时总是愉快激昂。

只有当结局不如所料，他们才痛苦不堪。

大人的苦不过是目的未达成的苦。

而孩子的苦，是个体不愿被规训的苦。

所以结果总是在孩子身上更惨烈些。

不甘做利刃的孩子自我折断——

吴家俊离家出走、乔英子意图自尽、颜子悠精神分裂。

偏要到了这时，磨刀石才被孩子自决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撞醒，重新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然后说出那句或来得及或来不及的：

“你快乐就好。”

挺可悲的。

快乐，一种在哲学上不停被探讨是否为人生终极意义的情感，在我们的教育中，时常要以死亡换得重视。

甚至每每有孩子自戕的新闻，还有人在下面夸口谈着“脆弱论”。

电视剧已经美化了一些结局，现实是，不少家长直到孩子离开，都想不明白ta的情绪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我们的教育，很崇尚“坚韧”这种品质。

可人生不是打游戏，关卡永远一致，通关只需“唯手熟尔”。

“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的努力。”

与其问孩子为什么脆弱，倒不如想想孩子凭什么“坚强”。

在一个快乐得不到保护，悲痛不被尊重的教育环境下，孩子何尝能体会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在《热带鱼》里，童年时代的幻梦渐渐消逝，导演却依然安排了一个极具童话色彩的结尾——

鱼儿逃离了约束，自由地翱翔在城市上空。

但现实如何？

孩子们珍重的总被击碎，被击碎的甚至无处安放。

然后，他们又要拿什么去抵御风浪？

中式教育太擅长以情感做茧，看似交错密布，带来的却往往是窒息而非温度。

真的那么难挣脱吗？

未必。

恢复一下出厂设置。

把自己当一个人，也把孩子当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