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香氛:雪松与鼠尾草
文/秋鹭子
小时候曾在美术书上见过一幅画,极幽谧的森林,树木参天,黑黢黢的枝叶纹丝不动,像突然呆住的幽灵,阳光斜穿它们的缝隙,照在林间一块空地上,三两个粗大的树干直挺挺躺在那儿,树皮上生着墨绿的苔藓,还有藤蔓缠绕。而就在这人迹杳然的密林深处,却有几只憨熊来玩耍,它们爬过树干,或打成一团,或仰天长啸,自由自在,放浪形骸。
或许我的记忆不那么精准。或许并没有阳光,只是光的幻觉。或许还有散不开的雾。或许刚刚着过一场林火。或许熊们也像幽灵一样呆呆地发愣……可不管怎样,这画的格调已牢牢刻印在我脑中:棕、绿、黑,三个颜色彼此渗透,藏着无尽的秘密,那么诱人,看一眼,你就会走进去,越走越深,直到彻底迷失在林中,与熊共舞。
至今仍记得这幅画的名字:“松林的早晨”,还有它的作者,俄罗斯风景画家希施金(Ivan I. Shishkin, 1832-1898)。
后来出远门,去过很多地方,城市,乡村,还有山林。喜欢走路,不止一次,走着走着就进了深山老林。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反而感到非常安宁。脚底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酥脆的声音,鸟在看不见的地方溜溜地说话,抬头,树叶遮天蔽日,偶尔一缕光漏下来,把搭在树枝间的蛛丝网照得闪闪发亮。还有森林特有的味道,让整个肺都激动起来。每当这时候,就会想起“松林的早晨”,想起那几只毛茸茸的熊,虽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除了有一次在山路转弯处忽然瞥见一个木头雕的熊。
最近一次想起希施金的画,倒很特别。这一回我没出门。今年病毒肆虐,三月以来,我们都被关在了家里。人与自然失去联系,一天到晚囚在笼中,看着窗外的鸟飞过。百无聊赖的黄昏,只有音乐陪伴。可惜维瓦尔第的《四季》已成虚拟,就连巴赫都不再能慰籍焦灼的灵魂。这一日本来与其他日子并无区别,做好晚饭,打开常听的音乐节目,就着小半杯酒和院子那头的夕阳吃起来。
两口饭下肚,我放下了筷子。提琴的旋律响起,没有预告,悄悄地,像朵睡莲在静水中忽然绽放。曲调如此别致,让我的耳和心都为之一振。身里身外,不知哪里起了涟漪,直觉中,是思念才会掀起的那种涟漪,而又说不清所思何物。明明是提琴的颤音,却与苏格兰风笛异曲同工,忽远忽近,不离不弃。更奇的是,我好像闻到了松针的味道,清、鲜、沁脾,肺随之敞开,呼吸变得透亮,然后,一幅画出现在眼前:松林的早晨。可是熊呢?再往下听,它们果然来了,先是一个毛茸茸的家伙探头探脑,光不知从何处涌来,点亮它金棕色的皮毛,这个熊瞎子四顾无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同伴见状,呼啦一下子从大松树后出来,跟它一起前仰后合地撒欢儿。它们闹啊闹,把一地落叶掀到半空,藏在树枝间的鸟呼啦啦飞起,阳光碎成无数片。玩够了,起风了。松林黯淡下来,仍没有人迹,别的熊也都走了,只有金棕的那只还意犹未尽,手舞足蹈。最后一丝光线隐去,它觉到了寂寞,踉跄了几步,扑在折断的树干上,望着初升的月亮发了会儿呆,很快进入酣眠,嘴边还挂着口水。松林复归沉寂,深不可测。阵阵松涛淹没了熊的鼾声。
五分钟。不长不短。我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曲终了,涟漪荡开,“余音绕梁”已不能描述它的魅力。刚刚流逝的这五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竟有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日常的、封闭的室内,为何会出现遥远的、深邃的森林?如果没有人,又哪来的思念?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得其解。音乐的通感效应,早有达人分析过,钱钟书在这方面尤其擅长,早先读他的文章,还常常觉得所见略同。但通感能精细到如此境界,也是罕见。为了确定脑中浮现的事物并非全然是臆想,我深吸一口气,重放了这支曲子。
仍然是那片松林,林间变幻的光影,起伏的松涛,飞鸟掠过,还有跟它们捉迷藏的熊。就连最后一只熊的寂寞也分毫不差。所不同的只是一些隐隐约约的细节,比如风的去向,松果坠地的声音。我见过许多风景画,意大利的、法国的、英国的,各有各的气氛,各有各的独绝。但为什么偏偏是俄罗斯的,偏偏是“松林的早晨”,这是无法解释的事情。也许是曲中那份遥远的思念,让我想起了童年和少年,读俄罗斯小说的岁月,契诃夫、肖洛霍夫、托尔斯泰……那个年龄不懂得世故人心,也远不能欣赏俄罗斯作家们浩荡的叙事,我能记住的是那些故事的气氛,它们好像总是带着森林的味道,沉郁而又细腻,无边无际,苍苍莽莽。也许这五分钟的曲子,就是从一部近现代俄罗斯文学史中萃取精华谱成的。当然,我的联想很可能与作曲家的本意大相径庭。如果作曲家相信作品一旦问世,便不再属于作者,那么他该容许我演绎自己的故事。
不管怎样,初听此曲的感受在第二遍中得到了印证,这两遍的印象好比同一主题的两版画作,如果第一版是写意,第二版就是工笔。这一遍,我听出了丰富的琴声琴色,也捕捉到了更多旋律的形态和轮廓。原来这是一支弦乐四重奏,两只小提琴,一只中提琴,和一只大提琴,音色纯粹而饱和,节奏完整而丰满。主旋律本身并不复杂,但乐曲的灵感可以说博采众长,能听出民间乐的质朴,凯尔特的神秘,进行曲的豪放,还有一两分古典乐的遗韵。主旋律似乎离凯尔特更近些,第一遍听到的思念,就在它婉转悠长的调子里。但总的来说,这几类传统融合得如此巧妙,如果不是侧耳倾听,很难分辨出处。风格与流派的划分,并不适用于这支曲,它几乎自成一家。四把提琴更是如此,高低错落,逐个把主旋律演绎一遍,干净麻利地勾勒出一幅松林晨曦图,琴声偶有变奏,像鸟在枝头跳跃;光阴如箭,还不等你仔细端详,这森林已从曙色中完全苏醒,小提琴和中提琴盘旋叠绕,顽皮的棕熊出场,你一拳、我一掌,越闹越欢,直到旋风般搅在一起;这时大提琴忽然觉醒,铿锵顿挫,像威严的家长绷着脸跟熊子熊孙们说,别闹了!这声音非常熟悉,你稍一回想,才意识到原来深厚的大提琴一直在背景里,从未离开过现场。但别以为熊会像人一样听长辈的话,它们毕竟是森林的孩子。曲子到了高潮,四提琴难解难分,众熊不论长幼,一片欢腾。之后,主旋律在中、小提琴上再度响起,踏着大提琴一板一眼的节奏,渐行渐远。这是经典的音乐叙事,五分钟,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完整,酣畅,还有回味。
忘了说曲名。它叫“Cedar and Sage”, 《雪松与鼠尾草》。曲如其名,只是少了熊。但这不碍事。我想,如果憨熊们听了这首曲子,必然会手舞足蹈地去找蜂蜜。雪松谁都认识,令人好奇的是鼠尾草。
我找来一本植物学词典,查到了鼠尾草。它是唇形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高30-100厘米,植株丛生,须根密集,茎直立,有柔毛,叶对生,长椭圆形,总状花序,钟形花萼,蓝紫色,花梗生满蓝紫柔毛。六至九月是它的花期,花落后结小坚果,小米粒那么大,椭圆形,褐色,光滑。叶片能灭菌解毒,可凉拌食用,花可泡茶,味苦,微寒。还可用来萃取精油,制成香精。
可以想象那一片芳草萋萋,无数细小的柔毛反射着阳光,给蓝紫镀上一层淡淡的苍灰,芬芳传遍十里八乡,让我想到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可巧,这鼠尾草原产地就在地中海滨。它随遇而安,有时在水一方,有时爬满山坡,有时藏在林荫下、草丛中,既是无人顾盼的路边野花,又是印象派画家后花园的香草。它对土壤不挑剔,只要有充足的阳光和舒畅的风,它就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悦人,更悦己。
鼠尾草的名字“sage”来自拉丁文“salvia”,“智者”。给这种草取名字的人肯定很懂它。仔细一想,它果然是一种智慧草,并且是道家的智慧,自在,不争。而雪松又何尝不是植物世界的智者?把它俩放在一起,真的很般配,一个草本,一个木本,一个玲珑别致,一个高大雄伟,却一样潇洒,就连松针的清香与鼠尾草的芬芳都是绝配。而这支名叫“雪松与鼠尾草”的曲子里还有它们共同的森林之友,棕熊。
于是终于明白,乐曲中的思念,其实是人对自然的思念。听这曲子,是在森林的召唤下寻找快乐和智慧。传达这么丰富的感受,需要两位作曲家天衣无缝的配合。他们是小提琴手Tessa Lark和低音提琴手、作曲家Michael Thurber。跟当今世界享誉乐坛的大作曲家们相比,这两位其实还是“后浪”。而我听到的这个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版本,更是由一个极为年轻的乐队演绎的,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过16岁。就像松林中的鼠尾草,天真烂漫,却不负聪慧之名。
我想有一个花园,邀我的朋友们一起来种鼠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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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2022年第12期
「诗可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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