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诗、音乐性及音乐
*本文为「爱乐」原创内容
《爱乐》12月新刊「诗可以歌」
当代诗歌中的音乐性
”
关于当代诗歌的音乐性的问题,我愿意先澄清一下,就是我们的当代诗歌中的音乐性,跟我们的一般大众读者所理解的旋律优美的诗歌里面的音乐性,是有点差别的。什么意思呢?
我们打个比方,比如说大家可能会觉得像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旋律很优美,这样的诗歌在当代诗歌来说,诗人们都不是特别欣赏。
这有点像比较早期七八十年代,中国流行音乐一般来说就是一种偏美声的唱法,很多电影插曲都是用这样的唱法,后来慢慢主流就变成了摇滚音乐比较自然的唱法,这是不大一样的。
电影里面也是这样。比如说也是七八十年代、五六十年代,甚至我们整个早期的电影表演是比较舞台化的,实际上它是受了舞台剧的影响,就把舞台剧比较夸张的表演方式搬到电影来了。但是到后来,尤其是如果你在八十年代,你同时在看中国电影的一些比较舞台化的表演,一方面你看美国电影,你就会感到差别太大了,因为它是很日常、很自然的一种表演。
你在电台上也能听到这种。比如说在珠三角听到香港的电台,他们广播员说的话都是很日常、很自然的,同时大陆的一些比较正式的电台,他们的讲话就是播音员的腔调。当然后来这些都改变了。哪怕在诗歌朗诵上也是分为一种舞台腔、播音员腔跟自然而然地读的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也正在非常迅速地改变。
我最近在深圳举行了一场我的个人诗歌朗诵会,其中有一部分是观众来读诗的,观众已经能够非常自然、而且是非常有节奏感地读我的诗。所以就变成我在听我的观众读我的诗的享受比他们听我自己的朗读可能还要强烈。这是需要区分的。
那么反过来说,我想说的是,当代诗歌是倾向于后面这种比较自然的、比较不可预料的形态,它没有一个统一的好像很高调的样子。如果再拿古典音乐举例,比如说如果你习惯听莫扎特这种这么优美的、随便你第一次听就能感到很好的音乐,跟你听马勒的交响乐,断裂还是非常厉害的,很多人是没办法习惯的。当然这些比喻都不是非常地贴切,但是希望能让大家大概感觉到当代诗歌它的音乐性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它不是那种旋律的优美,它的主要特点就是一种语调,主要表现在诗人对他的诗的总体语调的控制。当然它也有可能比较高调,因为它还要照顾词语的安排。最重要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把诗人内心的声音给带出来,让读者能够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声音,这是相当困难的。
比如说你要你内心的声音是低一点还是高一点,是松一点还是紧一点;它真不真实,诚不诚实。然后你要用基本手段让词、句、分行达到这种语调,意义上又能传达你的意思;同时它要有一个节奏感,又要有足够的说服力,能够完完整整表达诗人的感觉,是相当的困难的。
语调最后的效果、它的目的,就是把诗人的形象带出来,你能从阅读文字听到它的节奏,想象诗人的形象。诗人形象不是诗人的面貌那么简单,而是诗人的总体的世界的一种形象。
又打个不是很贴切但是有点关系的比方。比如说我们在跟一个还没见过面的朋友讲电话的时候,我们会通过他的声音,甚至他所处背景的一点响动来推测他的形象,而且这个形象也不仅仅是他的面貌那么简单,还有他所说的东西和你平时对他的理解,这个过程的整体和它的细节。这是当代诗歌音乐性的一个比较大的特点。
另外,新诗跟旧诗也不一样。新诗的分行本身已经有一种视觉效果,它已经是一种格式了。那么至于分行怎么排,长一点还是短一点,还是长短互相的交织,还有这个时候怎么跨行,怎么断句,这些都是跟刚才说的语调密切联系在一块的。
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一个,比如说我在朗诵的时候,我的朗诵会一定要有个场刊。因为如果没有看到具体的文字的话,它的视觉效果就消失了。但是你一看到这个场刊,看到它印在纸上的形式,你就能够更好地把握,更投入地去读这个诗,听这个诗。
爱上古典音乐,巴赫与马勒
”
我第一个喜欢的古典音乐家就是巴赫。大概2002年,我读到一本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的英译本,大概有不到100页,我非常喜欢,每天读,读了两三个月。其中他就提到他喜欢巴赫、肖邦、马勒、肖斯塔科维奇,提到这几个人的名字,当然他还喜欢布鲁克纳。
有一天我经过湾仔的三联书店,他们在路旁放了一些小柜子,里面陈列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一些古典音乐的CD。有一个叫雨果的唱片公司,比较廉价、比较普及的那种,其中有一个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我买来一听就傻了,就觉得实在太好听了,然后就开始拼命买古典音乐的唱片,尤其是买巴赫的东西,听了很多,包括古尔德演奏的所有巴赫的音乐。比较喜欢的还有巴赫的管弦乐协奏曲。听得最多的就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这在我看来是难度也最高的。我听烂了好几盘CD,每天听。尤其是有个法国大提琴家叫Maurice Gendron,他的我特别喜欢。还有一个是挪威的,叫Truls Mørk。当然还有卡萨尔斯、斯塔克等等,还有华人王健、马友友也听,但主要是听前面三四个人。
我绝不是什么资深的古典音乐的乐迷。我应该是过了四十岁才听古典音乐,巴赫的东西实在太浩瀚太多,像我这种又不是专业的,我就听了这么一点点,真的算是一点点。尤其从理解上、时间量来说,我肯定不是资深的古典音乐的爱好者,也算不上资深的巴赫的爱好者。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音乐家是马勒,但是跟听巴赫一听就傻了不一样,跟莫扎特、贝多芬,尤其是贝多芬的后期的作品(四重奏,钢琴、小提琴奏鸣曲)也不一样——那些作品我一听就都非常喜欢——我听马勒始终听不进去,感觉都是噪音。
我是花了大概三年时间才听懂了马勒。能听进去、喜欢上马勒,这可是件大事情,对音乐、对生活、对诗歌,各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改变。这是因为马勒的音乐不一样,你喜欢上的每一个乐章都是你花时间花精力去慢慢聆听赚来的,而不是你躺在那边就这样欣赏。
马勒的音乐特别复杂,真正喜欢上的时候我都是戴着耳机听的。比如莫扎特的音乐,甚至整个古典音乐的那些大师们,他们的音乐就很赏心悦目,就像你坐着火车在平原上浏览各种风光,你是比较舒服地在聆听的。但是马勒的乐器用得非常复杂,轻跟重之间差别非常大,如果不用耳机就听不出差别。相比于乘坐火车在辽阔的平原上奔驰,马勒的音乐一会儿是正午的太阳,一会儿是早上的露珠,差别非常大。它的一个小小的环节,比如竖琴轻轻地一动,或者背后的打击乐手可能等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敲出非常轻微的一声,都是非常必不可少的。
所以听马勒就会觉得,他是你自己调动你的创造力、你的主动性来听的这样一个音乐家,感觉特别不一样。我身体一直比较不好,那个时候恢复过来,刚好又听马勒。当时是2006年,我写了《奇迹集》,都是在听马勒音乐的情况下写的,经历了三年时间,后来我就把《奇迹集》献给了马勒。
我有一首诗叫做《余光》,写的是一个提琴手在不同的时间段,十年前跟十年后在同一个位置拉同一支小提琴那种变化。我本身对这个场面很感动,事实上是阿巴多指挥马勒《第一交响曲》,前后相差十年,同一班乐队重演。我就专注于其中一个老人家。
这首《余光》收录在我的《发现集》里面。在我的《奇迹集》里面有一首《慈悲经》,是从马勒的《第四交响曲》里面的一段独唱的几行歌词变化出来的。当然我还有别的地方提到过他。这就是我对马勒的一个简单的感受。因为他实在太伟大了,我算是半个马勒迷。马勒迷有很多偏见,比如说如果让我选十大交响乐,前九大应该归马勒了,就这种偏见。
听马勒之后,你再听别的音乐家、别的古典音乐都相对比较容易,也相对能够更专注,也能更有新的心得。同时,听完马勒再去听别的交响乐之后,会把马勒提得更高。我当年听莫扎特的交响乐,尤其是像“朱庇特”(《第41交响乐》)这种,可是感动得不得了;但是听完马勒再回过来听的时候,就觉得稍微有点烦,因为它重复得太多了。
马勒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原来是噪音,但随着深入聆听,每一行音符都变成了非常绝妙的美的音乐。就好像是你通过学习,就把死的文字变成非常精彩的、非常有想象力的、能让你感动的诗歌一样。
关于新诗集,兼谈翻译和音乐对创作的影响
”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黄灿然的诗》是我的一个诗歌选集,是我大概三十年的诗歌中的一些代表作。它有个要求,就是有三分之二或至少一半是没有在别的集子里出现过的,导致我把一些“箱底货”拿出来。但是主要代表作都收进去了。
我的诗,有一些是有一定的格式的,比如说有八行、十二行、十四行诗这样。还有一些会分成诗节,比如说四行一节、五行一节、七行一节这样。我没有收录到新集子里面的,我2019到2022年也是有一本诗集,写的好多都是两行一节这样。跟着就是比较多的所谓的自由诗,没有格式,比较散文化的。还有一种,在我的《发现集》临结尾大概有十来首诗,是另外一种,是长的句子,没有用那种跨行断句的方式,看上去像散文一样,但实际上是一般新诗的格式已经没办法满足我强烈的音乐上的要求,所以我反而是把它散文化了,来达到一种比普通的诗的格式更大的音乐感。所以这就有点悖论,从很长的散文的句子里面去取得一个更大的音乐感的满足。
翻译跟音乐当然会影响我,但是有时候说起来也不容易。我喜欢长的句子,自己做翻译也喜欢用长句,我自己写东西也是这样。而且我有些诗是一句到底,就是说可能一二十行就是一句。我当时喜欢扎加耶夫斯基也是我发现他也喜欢用长句。
这种东西有时候是一种天生的爱好。我记得我中学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课本非常枯燥无味,但是我在课本里面遇到一个倒装句,我就跟同学讨论这个多奇妙,因为倒装句会产生奇妙的音乐感、节奏感。
我做翻译的时候,也有专门研究过长句。长句会用到比较多的“的”字。尤其是比较抽象的时候,表达起来是很困难的,你要写得很长,又要语法上是通的,可能要读一两遍、两三遍甚至更多。但有时候我造很长的七八十个字的句子,读起来不感到像长句,这种东西可能也是跟我自己喜欢读有关系。
我认为听音乐是比读书更好的。我认为音乐是第一,诗歌第二,艺术第三。实际上这也不是我的看法。我后来读马勒的书的时候,应该是他的书信集里面,他也这样认为:音乐第一,文学或诗歌第二。所以我认为听音乐对人的改变是胜过读书的。当然我说的不是流行音乐,它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流行音乐是诉诸情绪,古典音乐是要你重新调整自己,去有耐性、有各方面的储备,然后才去所谓登堂入室。所以尤其像马勒这种,对我来说那是要很耐心地倾注心力去听的。当你听明白了他,我觉得他对人整体的修养的提高,要比读书更有效,也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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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2022年第12期
「诗可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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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彩| T.S.艾略特的四个“a小调四重奏”
变奏|追寻不朽,抑或留恋人间:罗塞蒂诗歌的编配
再现|波兰的“瞳孔”扎加耶夫斯基
泛音|潘神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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