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我们抱着孩子们的遗体上岸 | 人间

我们抱着孩子们的遗体上岸 | 人间

公众号新闻


“听好!把失踪者从船内带出水面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双臂紧紧抱住他们!如果不是来这里,你们一辈子都不会体验到这样的拥抱。”


配图 |《那天,大海》剧照


前    言

2014年4月16日,载着476人的客轮世越号从韩国仁川港启航开往济州岛,途孟骨水道时发生事故沉没,造成304人罹难,当时船上有325名参加毕业旅行的高中学生。
民间潜水员罗梗水正是为了搜寻世越号的304名失踪者来到孟骨水道的,这次潜水事前没有签合同,4月21日上驳船,5月6日后船上才有了常驻医生,三班倒的超负荷工作,拥抱失踪者遗体的搜救方式,而这还仅仅只是事故现场遭遇的。
7月10日离开后,罗梗水毫不意外地患上了各种后遗症,伴有严重的精神创伤,只要一睡着就会感到呼吸困难、无法动弹,整个头盖骨里都充满沉没客轮里无法形容的气味。外界误解潜水员们收了500万一具尸体的钱,实际上却是政府抛弃了他们,不仅收回医疗补助,还让他们背上黑锅。种种谎言,让罗梗水决定打破潜水行业一贯的沉默,他要为一起工作的同事、朋友,敬爱的上司柳昌大向法官提交请愿书,柳昌大被冤“业务过失致死”,遭到不拘留起诉......
《潜入谎言之海》是韩国作家金琸桓以世越号沉船事件为现实依据、民间潜水员金冠灴为人物原型的长篇作品,同他的作品《生者的眼睛》被誉为韩国“世越号文学”的开端。本文选取的章节既是请愿书的一部分,也为我们呈现了潜水员们的专业配合,成功带着一名往生者上岸的救援过程。




2014年4月21日傍晚,因彭木港聚集了太多人,我们为了避开人群,只好从西望港进入事发海域。开始作业前,包括我在内的四名潜水员都怕见到罹难者家属会更难平复心情,大家只想带着装备,快点赶到孟骨水道(注:孟骨水道,位于韩国西南方的孟骨岛与巨次岛之间的水道。水道,指连接两片或多片水域的狭窄水域)。

天气阴沉沉的,虽然没有下雨,但乌云压得极低,风也很大。平时站在甲板上听到的海鸥叫声,偏偏在那天让人感到格外尖锐和悲伤。原本打算在西望港先吃点晚饭,但大家实在没有胃口,很多潜水员都没有动筷。在抵达驳船也就是抵达作业现场以前,吃饱喝足再睡上一觉早已成为潜水员的习惯。因为不管作业现场多便利,只要上了驳船,衣食住都会变得很不方便,更何况这次任务不是焊接和截断,而是寻找失踪者啊!我原本想强迫自己吃点东西,却连一粒米都难以下咽。

在开往现场的船上,我打了瞌睡,但当晚没有一个潜水员垂头丧气,大家都是以选手上阵的心态迎着海风、坐在船头,心情仿佛早已抵达东巨次岛和屏风岛之间那漂荡着浮标的事发地点。浮标下面就是沉没的客轮,想到要把已经往生的乘客带出水面,食欲和困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先有一点要讲清楚,我来到孟骨水道时已经不是为了“营救”,虽然这么讲很对不起罹难者家属,但我们被召集来的目的是负责搜索,毕竟船已经沉没了五天之久。

事后我才听说,在黄金救援时间内并没有采取任何营救行动。4月21日凌晨和曹治璧潜水员通话时,得知能潜入船内的潜水员只有八个人,我便觉得大事不妙,因为一般潜水员都是三班轮替式进行潜水,也就是说一次最多只有两三名潜水员潜水,这个人数根本无法救出那么多困在船内的乘客。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是在黄金时间内赶到孟骨水道会怎样?

但若没有政府的灾难救援系统和专业潜水体系,以及可根据该系统调派的资深潜水员,并展开正规营救的话,即便像我这样的民间潜水员在事发现场附近,也帮不上任何忙。政府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报道派遣了五百五十五名潜水员的假新闻上,而是应该尽快启动机制,下达统一的指令召集深海潜水员。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参与其中的话……想到这里就不免感到惋惜。政府当时就算会遭受批评,也应该在一开始就公开营救的难处让公众明白,并努力改善不足之处才对。

在狭小的驳船上向我们挥手的人正是曹治璧潜水员。我看到驳船上或坐或躺的男人们,他们是民间潜水员,17日那天便赶到孟骨水道展开生死搏斗。他们用仅有的一两张纸箱垫在铁板上,连条毛毯都没有,衣服也无法更换,只能穿着潜水服躺在那里。

曹潜水员看起来疲惫不堪,看着总是自夸有着钢铁般体力的他累成这副模样,不难猜测这段时间有多辛苦。看着他的同时,我也为自己16日那天接到电话没有马上赶来而感到内疚。



我们刚登上驳船,便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上衣、头戴八角帽的男人向我们走来。他手脚细长,肩宽胸厚,虽然小腹稍稍隆起,但绝对是适合潜水的身材。他用浑厚的声音向站成一排的我们打招呼。

“欢迎各位,我叫柳昌大!虽然搜救失踪者归海警管辖,但考虑到潜水调度方便,我会随时传达海警的指示事项,请各位听从安排。”

柳昌大潜水员指了下临时搭建的帐篷,我当时没有留意,后来才知道负责指挥海警的长官正在里面睡觉。设在彭木港的政府事故对策本部和现场指挥舰上部署的中央救援本部下达指示事项、传到驳船后,再将现场作业的结果回报给本部,这正是现场负责长官的重要任务。他在驳船上是所有海警中级别最高的,而包括海警厅长在内的干部们,随时会往返于现场指挥舰和驳船之间。

注:彭木港,位于韩国西南部的港口,距离孟骨水道即事发海域直线距离约32公里。

我们原本有些紧张,但听了柳潜水员的说明后稍稍放下了心。我从未想象过会和海警及海警潜水员共事,原本担心海警会监视民间潜水员的一举一动,如果那样做起事来可就有点束手束脚了,能由经验丰富的前辈代替海警全面负责和传达指令,这点我觉得安排得恰到好处。

“大家都是年轻人,我就不用敬语了,可以吗?”

“可以。”

我心里觉得更加踏实了。从他单刀直入、有话直说的豪迈口吻里,可以感受到经由岁月洗练的潜水经验。虽然还未见识过他的潜水实力,但从他在驳船上传达的指令中,便可以猜测出他的实力。新手往往话多,爱自吹自擂。

“首先我要特别提醒两点,大家要时刻牢记自己是为什么到孟骨水道来的。第一,不要闲谈嬉笑。第二,精力只集中在潜水上。海军、海警还有罹难者家属和记者偶尔会到驳船上来,但大家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全部由我出面,明白了吗?”

“是!”

“还有,各位在22日晚上6点前不必潜水,请留在这里待命。”

“我们不是来看热闹的!”

“不是说急需有能力、有实力的潜水员吗?”

大家略显不满。柳潜水员用指挥棒敲了两下告示板标出的数字“87”,这是目前为止找到的失踪者人数,还有二百一十七人没有找到。

“我比谁都清楚人手不够,但你们只打算潜个一天就回去吗?到明天吃晚饭前,先熟悉一下船上的气氛。第一是安全,第二是安全,第三还是安全!检查好个人装备,更重要的是顾好自己的健康。现在驳船上没有减压舱也没有医生,如果需要减压、看医生就得去海军舰艇,所以身体稍有不适都要立即向我报告!身体不适还继续潜水是会出事的!大家要随时确认好告示板上的潜水顺序,顺序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而是由各个小组开会讨论决定的。如果想更换已经定好的顺序或退出行动,也一定要向我报告。有关孟骨水道的涨潮时间、海流速度以及地形,等休息后再进行说明还有问题吗?”

不仅我,一起赶来的其他三名潜水员都久仰柳昌大的大名。2010年天安舰事件时,他便参与过搜救失踪者的工作,是深海潜水界赫赫有名的资深前辈。初次见到柳昌大的潜水员都有些紧张,但我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十四年前我参加潜水技能考试时,柳昌大潜水员曾担任水中监考官,那时候他严厉又缜密地指出我们的错误,还差点让几个考生哭出来。




我举起手,在场的人都望向我。“船内情况如何?”

柳潜水员用指挥棒敲了两下告示板,详细的图纸占据了告示板的一半以上。

“看好了,这是第三层、四层、五层,一定要牢牢记住,要闭上眼睛也能行动自如!满潮时水深约四十七八米,船的右舷朝上,左舷向下,处于九十度倾斜状态。现在左舷约一米左右已经埋进了海底,左舷船尾与海底撞击后发生变形。

“各个客舱的人数是以4月15日晚间登船时的分配表为基准。16日早晨,乘客开始四处移动。虽然有证词指称,船体开始倾斜后大家都聚集到走廊,但目前还是所有客舱都没有搜查过的状态,所以必须以这个数字为基准展开搜索作业。特别是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分配到的客舱都集中在第四层,客舱大小和人数都不一样,大家要留意。目前已经设置了四条以上的垂直引导绳索,沿着绳索一直可以潜到船的右舷。”

“如果在船内发现失踪者,接下来该怎么做?”

“听好!把失踪者从船内带出水面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双臂紧紧抱住他们!如果不是来这里,你们一辈子都不会体验到这样的拥抱。往生者是无法抓紧你们的,所以这个拥抱自始至终都要由你们来完成,这比起拥抱活人还要多费五倍的力气,而且不能停下来,你们要抱着他们从狭窄的船舱里游出来,直到最后也不能放松。

“在移动过程中,往生者的身体若被障碍物划破、割破,你们会为那个瞬间后悔一辈子的。搜索地点是在浅则二十米、深则四十米的深海底,你们要背着氧气筒潜入,所以那可不是什么享受两人温馨的观光景点。每一处都设有水平引导线,已经倾斜九十度的船内部,设备随时都可能坍塌。这代表大家要进入最不适合拥抱的空间,把往生的失踪者抱着带出来。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孟骨水道的流速之快,是把东海、南海和西海加在一起都能排进前三名的。把失踪者带出船舱后,若一时失手便可能永远找不回来,做梦也别想追上。所以,不要等出了事再来找借口,现在就给大家五秒钟,想一下自己究竟有没有尽心尽力的胆量,之后也未必有其他方法可以取代这个最简单的方法。好了,没有信心抱着往生者上岸的人,把手举起来吧!”

虽然没有人举手,但潜水员们的脸色都瞬间变得苍白。我们终于体会到将要面对的这陌生作业的真相。

听柳潜水员讲解完最重要的行动守则后,我感到背脊一阵凉做好拥抱的准备,以及解决拥抱后浮现在脑中的残影,都将成为潜水员自己的事,有谁能分担这从未体验过的拥抱留在心里的创伤呢?

柳潜水员的角色十分重要。每天潜水两次、最多三次的潜水员,除了潜水完全顾不上其他事。光是吃饭、睡觉、休息就已经够忙了,身体和心理的倦怠也使人情绪浮躁,会因很小的事情发生争吵。在矛盾爆发以前,需要有人善于观察动静、出面制止,如果缺少这样的角色,一旦出现问题,很可能导致严重的事故发生,所以如果做事没有条理,即使年纪再大也无法胜任这个角色,任何小失误都会直接对生命造成威胁,这就是深海潜水。大家之所以认同并跟随柳潜水员,就是因为他的丰富经验和一丝不苟的行事风格。




孟骨水道的作业是民、官、军共同进行,民指民间潜水员,官指海警,军是海军,其中以海难救助队SSU为中心,包括特战队UDT。虽然大家都在驳船上,但SSU的潜水装备和体系与民间潜水员不同,所以我们各自行动。

民间潜水员一直都是和海警潜水员组成一组进行作业。我留守在孟骨水道的4月21日至7月10日期间,海警潜水员中哪个人状态不佳、哪个人身体不适、哪个人爱讲话,甚至哪个人吃饭快,我都一清二楚。

以证人的身份站在法庭上的海警做出与民间潜水员相反的证词,我在旁听席上也都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真教人感觉混乱,诠释或意见可以产生分歧,但在驳船上发生的事实绝对只有一个。我不想指责那些说自己没看到或没听到的证人,但说自己记不起来的证人,我倒是想和他理论一下:其他事情都可以忘记,但怎么可能忘记与潜水有关的细节呢?这还算潜水员吗?应该反复确认、复述到让身体养成习惯,才算是专家啊!像那种有严重健忘症的证人,是绝对不能参加潜水工作的。

一直听到正反矛盾的证词,您一定会觉得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吧?我在这里想强调的是,在驳船上同甘共苦的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之间完全没有矛盾。起初彼此会有些尴尬,但很快大家就团结在一起,为寻找失踪者共尽心力。

我以撤离驳船前和我生死与共的海警潜水员来举个例子。

民间潜水员的衣食住都在驳船上解决,每天配合四次停潮期,按照顺序进行潜水作业,得空时才能吃饭或睡觉。海警潜水员与之相反,三班轮换式往返于舰艇和驳船之间,这里所说的海警潜水员还包括归属于海警的特攻队、特殊救助团、一二二救助队和消防防灾厅的潜水员。

第一组从晚上8点到凌晨4点,第二组从凌晨4点到中午12点,第三组从中午12点到晚上8点,这是海警潜水员在驳船上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他们会搭乘快艇回到舰艇上。民间潜水员24小时都要守在驳船上,而海警潜水员一天只在驳船上待8个小时,这是两个团队最明显的差异。

我也想在反复潜水、浑身瘫软无力的时候搭乘快艇去舰艇上倒头大睡一觉。在驳船上的休息根本不算休息啊,请您想象一下,若您无论工作或休息都一直待在法院,会是什么感觉?就算不工作,在法院也无法好好休息吧?既然是休息,就该把工作环境和休息环境分开。

如果在孟骨水道的民间潜水员也有那样的休息空间,得减压症的人就不会那么多了,工作效率也会更高。要说在舰艇上得到充分休息、再返回驳船的海警潜水员很重要,那我们这些民间潜水员到底又算什么呢?

注:减压症,又称潜水夫症。若从压力高的海底突然升到压力低的海面而没经过减压程序,血中溶解的氮气会形成气泡,如栓塞般到处伤害身体,严重可能导致死亡。


很多聚集在驳船上的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都有私交。我和海警潜水员朴政斗(27岁)也互相认识。以前朴潜水员是水肺潜水教练,七年前我和他在东海一起潜过水,潜水后他向我问了很多关于商业潜水的细节。当时,我通宵达旦一一为他解答。天快亮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我就认你做大哥了!”

他在准备潜水技能师资格证考试期间,我们常常联络,考试通过后还在钟路碰面一起喝酒庆祝。后来朴政斗当上海警,但一年里我们至少会互发几次短信彼此问候。21日到孟骨水道时,我就预感会遇到他,但那之前我并没有发短信或打电话给他,因为都是朴政斗有事请教时才主动联络我,我主动找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其他潜水员打着呼噜睡得很死,我却总在浅眠中惊醒。刚到孟骨水道的第一天,4月21日晚上,我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如果马上开始潜水倒还好,在驳船上待命的第一个晚上失眠了,早已尘封的记忆又浮在心头,明知没有答案却又忍不住一直问自己。

曹治璧潜水员说过,联络到的潜水员里绝大部分人没有来。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有二十多个不来的理由,然后从中适当地选择出一两个为自己开脱。可是我接了电话后就赶来了,还叫上了其他人。看着比我先赶到并进行作业的民间潜水员,真想问问他们是怎么下定决心赶来的,因为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了。




4月22日正午12点,两艘快艇抵达驳船,海警救助队第三组下船后,第二组的三十人迅速上快艇离开了。第三组生怕打扰到民间潜水员休息,轻手轻脚地坐下来待命。我用眼睛扫了一下海警,发现了坐在最后排的朴政斗潜水员。他的脸变得消瘦,下巴也尖了,但我肯定那是朴潜水员。

我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向我点了点头,我刚举起的右手马上又放下,因为在我和他之间还站着三名海警干部。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毕竟这里不是庆祝我们再相会的场合。

这里要说明一下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之间的特殊关系。海警潜水员对民间潜水员有礼貌是因为民间潜水员们普遍年龄大,加上都是潜水经验丰富的前辈,但他们绝对不会超出形式上的礼节,显露出过分的亲切感,因此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在刻意与民间潜水员保持距离。

“气氛还真是别扭,怎么回事?”

我悄悄问了从4月17日开始便和海警一起参与作业的曹治璧潜水员,他去减压舱接受痛症治疗,凌晨时才从海军的平泽舰回来。

“这已经好多了,以后会更好的。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一起往返沉船,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啊!”

他说得没错。海警与水肺潜水员之间是甲方与乙方的关系,因为水肺潜水员是海警管制的对象,海警会逮捕超出潜水限制范围的水肺潜水员,还会罚款,严重则可能会送交法庭。但商业潜水员和水肺潜水员不一样,我们大多是受到许可才在商业现场进行潜水,几乎不会遇到海警。不仅是海警,除了作业人员,几乎不会遇到任何人。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商业潜水就是到老都只能和用鳃呼吸的家伙做朋友的工作。

分工合作对民间潜水员或海警潜水员来说都很陌生,民间潜水员不归属任何组织,所以没有人会给我们下达指示,但海警潜水员会收到其他的指示事项。比如与民间潜水员共同作业时禁止闲谈,像这种指示是一定会下达的。民间潜水员和海警潜水员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时也不会说上一句话,起初会觉得这沉默又长又尴尬,但越是高难度、辛苦的潜水,一起配合的潜水员越会产生牢固的感情。大家在驳船上休息时虽然没有闲谈,也还是会感受到彼此的真心,虽然只有三言两语,却绝对带有真感情。

在孟骨水道的驳船上,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和海警潜水员建立起友谊的。配合停潮期(潮汐最平稳的时期)开始进行作业的瞬间,想和海警潜水员交心的想法便抛到脑后,尽管我有过多次在危险的深海里作业的经验,但孟骨水道的作业强度更是压倒性的危险。潜水回来后,忙着减压和休息还来不及呢!


4月22日晚上6点左右,开始计划进行第一次潜水,我从4点就开始准备潜水服和装备,因为至少要在下水前一个小时做好准备待命。

朴政斗潜水员跟着我进到帐篷里,脸上这才露出微笑:“今天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你和我一组?”

“真没想到大哥的第一次潜水要与我同行,真像中了彩票一样呢!”

“你什么时候到的?”

“17号到的。”

趁着还有时间,我问了他一些问题:“当时真的没办法马上进入船里吗?”

朴潜水员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而且有些僵硬。

“我们都做好了待命准备,别的小组尝试过,但水肺潜水遇到的问题太多,也没有机会轮到我。”

朴潜水员的回答和他的表情一样僵硬,于是我转换了话题。

“听说下去了三十多人,都是管供潜水吗?”

管供潜水是指通过送气管从驳船向潜水员输送空气的水面管供潜水方式,驳船上一定要备有低压用空气压缩机;水肺潜水则是背负氧气筒进行的潜水方式。

“不是。有管供潜水经验的海警潜水员只有十人左右。海警潜水员和民间潜水员一组,下水后我们只负责在船舱外部拉线。二人一组下水后,两名水肺潜水员会在驳船上待命,如果民间潜水员出现状况他们会马上下水营救。收到找到失踪者的信号后,他们也会潜到船舱外负责接运遗体。此外还有两名负责在驳船上放线和收线的拉线员,以及负责把遗体搬运到船上的随行人员。”

“还记得吧?”我斩头去尾地问他。

“拉一次是放线,拉两次是停止,拉三次是慢慢收线。”朴潜水员毫不犹豫地回答。

几年前,教他拉线信号的人正是我。熟练的潜水员之间是没有必要约定的,只要手中握着线便能感觉出何时应该放线、何时应该停止,但如果遇到经验少或第一次配合的人,就一定要事前讲好。

过长的线有可能被海藻缠绕进而阻碍潜水员行动,也有可能被船舱内的漂浮物卡住造成危险。相反的,线过短也会给潜水员的行动带来不便。熟练的拉线员不会让潜水员意识到线的存在,在一般的潜水里,驳船上的拉线员与潜水员之间的拉线信号关乎上升和下降的关键,也是在潜水技能资格考试时要牢记的。但如果要潜入沉船内部,则需要多增加一名拉线员,除了在驳船上负责垂直拉线的人,也要有和潜水员一同潜入水中,在船舱入口处负责水平拉线的人,这也是为什么除了上升和下降的拉线信号,还要另外增加拉线信号的原因。




柳昌大潜水员把我们叫到告示板前,进行最后确认。

“运气不错。今天开始是为期三天的小潮期,是搜索的最佳机会。早上6点到现在已经找到二十名。漂浮物大都清理干净了,路线也设好了,能见度约45厘米。有问题吗?”

小潮期也只是涨潮和退潮时间最短,因此潮流最弱。但即使是小潮期,能见度也只有45厘米。

“没有问题!”

“首次潜水,不要勉强,进入后稍有不适,要马上返回!”

“明白了!”

柳潜水员先坐在椅子上,在他前面摆着与潜水员通信用的水中电话。负责通信的人随时通过它接收和发送指令。它是潜水员了解驳船情况的唯一装置,也是驳船掌握水下潜水员状况的唯一装置。为了今天首次行动的我,柳潜水员主动担当起“通信”一职。

我故意用轻松的语调对着话筒说:“请多骂我几句吧!”

柳潜水员转过头,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

“罗梗水,你这兔崽子!你爹是暴发户吗?知道我骂人有多贵吗?一句少说也要十八万,你给得起吗?”

“谢了,大哥!”

听到柳潜水员骂了我一句“兔崽子”,我这才觉得准备工作彻底完成,还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大哥”。也不知道请愿书上可不可以写骂人的话,但为了表达出现场的真实感,我尽可能把必要的部分写下来。深海潜水随时都会遇到紧急状况,如果不及时准确做出应对,会有生命危险。

以我的经验来说,驳船上总管负责潜水的人讲话都很粗鲁,骂人就像吃泡菜一样,简直是家常便饭。这绝非是憎恶对方,而是为了能在出现紧急状况时迅速应对。没有潜水员会因为被骂了几句就脸色难看,因为大家都知道,注重形式搞不好会丢了性命。

我仰头看了看天空,最多也不过一秒钟,深海潜水所需的重要单词和数字就像满天的云朵,固定在灰蒙蒙的天上。我向站在身边的朴潜水员竖起大拇指,他也学我做出同样的动作。我站直身体,跳了下去,这是民间潜水员罗梗水在孟骨水道首次潜水的瞬间。


我抓着下潜绳索一口气下到船的右舷处,绑在肩膀和腰间的铅块加快了下潜速度。入水后,我仰望了一下上方,看着遍布在四周的光亮渐渐变暗、最后消失,自己仿佛被吸进黑洞一般,与照在整个地球上的阳光愈来愈远。

那不单纯只是黑暗,潜水结束后,那种感觉也会持续重现好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是被驱逐到没有阳光的世界里,独自忍受着孤独。最后,就连依稀可见的光晕也消失了,仿佛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照耀在春天大海上、泛起光亮的阳光。

朴政斗潜水员几乎和我同一时间潜到海底,他轻轻拍了下我的右肩。

我向驳船发出第一次通信:“抵达第四层右舷紧急待命甲板。”

柳昌大潜水员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

“抵达第四层右舷紧急待命甲板。没有异常吧?”

“没有异常,准备进入船内。”

“进入吧!”

我抓住下潜绳索,仰视上方,以逆时针方向转了个圈。潜入右舷时,因潮流的关系,身体自然而然以顺时针方向转了两个圈,正因如此,生命线和下潜绳索缠在一起了,如果不把它们分开就直接行动,绳索继续拧在一起会造成严重的危险。朴政斗潜水员也抓住自己的下潜绳索,和我一样转起了圈。

确认缠在一起的生命线被解开后,面罩里又渗进了海水。戴着全面罩潜水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沉着地大口吸气,然后用力吐出去,借助压力把海水排到面罩外,这叫“面镜排水”。

我与朴潜水员相对而立,我的头灯照着他的脸,他的头灯照着我的脸。他握住左拳放在自己的左胸上,我也把左拳放在自己左胸上。朴政斗没有忘记,那是七年前在东海我们初次见面,一起潜水后的晚餐上,他问我深海潜水的魅力是什么,水肺潜水只选择景致优美的海底,但商业潜水员可没有欣赏美景的机会。

我举起左拳放在左胸上回答他:“这里,能听见心脏说话的声音。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整个身体在听。”

我倚靠着紧急待命甲板,原本应该踩在脚下的甲板像墙一样竖立着,欣赏风景的客舱窗户却踩在了脚下。我伸开手臂摸索着,摸到通往第五层甲板的楼梯,沿着楼梯一直下去就能抵达第五层。我要进入船内的入口在靠近船头的楼梯位置。我倚靠着甲板,脚下经过了八个客舱的小窗户。4月16日早晨,这些客舱里的孩子有几个逃出来了呢?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感情不断翻涌,每移动一步都感到无法呼吸。

经过了所有的客舱,又有一面墙挡在我面前,紧急待命甲板已到尽头。我用手摸着它的宽幅与长度,按照图纸显示,这应该不是墙,而是进入船内的门。咯吱伴随着尖锐的金属声,门被我打开了。纵向只有一米,横向却超过两米五的长方形黑洞出现在我面前。

朴潜水员抓着生命线退了下去。我在黑暗里用大腿根部、腹部和胸部感受着海流的动向。小潮期,涨潮和退潮的潮差小,潮流较弱,但不代表潮流会完全停止。偶尔发脾气的孟骨水道小潮期,几乎和其他海域的大潮期不相上下。六千吨的客轮沉在这里,从4月16日开始便阻挡住自然流动的潮流方向,因此根据船的部位不同,潮流强度和方向也不同,太放心绝对是大忌。

潜入被黑暗包围的大海后,现在再进入被黑暗大海包围的船内。在这黑暗中的黑暗里,即便使用头灯,也只会让黑暗更加浓郁。能见度并非45厘米,根本连20厘米都没有,像这样再移动三四步,能见度便会以20、15、10、9、8、7、6、5、4、3、2、1厘米,不断下降,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一股恐惧爬上我的心头,跟了我十年的头灯从未出过问题,根据深海潜水员的经验,大部分会出现的问题,都是生平第一次遇到的问题,极其渺茫的概率,往往能左右一个人的生死。

没有深海潜水经验的人可能会说,多带几盏灯不就可以看清了吗?但孟骨水道沉船内的黑暗可不是一般的黑暗,那是充斥着微粒沙土的黑暗,是光线无法穿透的黑暗,如果不将那些沙土全部清理掉,带再多的照明灯也没有用。

以前我也在这样泥沙遍布的深海底做过焊接,焊接机接触到铁时,溅出的光几乎看不见。法官大人,如果您在那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像我们这样老练的商业潜水员会根据声音继续焊接,根据声音的大小和强弱来辨认需要焊接的位置。

孟骨水道的作业难度和危险性可比焊接高出一百倍。因为焊接是潜水员自始至终都在定点工作,在孟骨水道搜索则需要潜入狭窄的船舱内不停移动,所以只用“黑暗”两个字是不足以形容的,那是吞噬阳光、彻彻底底的黑暗,黑暗中的黑暗,极具危险性的黑暗。




进入船内前,我暂时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头灯照不到的后脑勺、背部、臀部和脚跟,这些被黑暗吞噬掉的部位一处一处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这些部位就能以自己的方式运作,要用整个身体的触感取代能见度极低的视线。如果做不到,在能见度只有20厘米的空间里我是无法坚持下去的。我为自己从头到脚注入了力量,感受到自己一百八十厘米身躯的体积。我可以信任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水流推着我的臀部,借助那股推力我弯下了腰,上半身几乎放倒似的游进船内,双手伸在前面摸索着。记得有人说,深海潜水员的手指上长着眼睛。我曾经在西大门自然史博物馆里看过几乎失明的深海鱼,在没有光亮的深海底想用眼睛辨别根本毫无意义,所以身体的其他部位便取代眼睛的角色。对于第一次进入船内的我来说,手就是眼睛。

我再次碰触到墙壁,说是墙壁,其实就是被打通的隔间。根据在驳船上看到的图纸判断,这个空间是儿童游戏室,儿童游戏室下方是中央楼梯,再下面就是接触到海底的左舷处娱乐室。柳昌大潜水员是不会同意我第一次潜水就下到四十米以上的,我的任务是通过儿童游戏室和女厕,抵达尽头的隔间进行搜索。

有什么东西滑过我的右膝盖,我停下来,视线跟了过去,用手摸了摸碰触到的东西。那是长方形的硬物,还有些重量,摸到下方还有两个小轮子,我弯下腰用头灯照了照,是旅行箱,上面有个圆形的图案,是米老鼠的鼻子!

旅行时,正常来说行李是放在客舱的,但船快速地倾斜下沉,导致乘客的物品全部滑落堆叠在一起。这个旅行箱大概也是因此才跑到儿童游戏室旁边的走廊的。此刻我也不能带着旅行箱返回,因此我像哄小孩一样,用手轻轻拍了拍它。我所碰触到的这个地面是船倾斜前的墙壁,我抓到一块硬邦邦的木板,那是被撂倒的桌子,我把旅行箱放在桌子的四个桌腿里。如果在客舱里找不到失踪者,返回时要把这个旅行箱带上去。

虽然搜寻失踪者是首要任务,但在船内发现的物品在可以携带的情况下也必须带上去。有的是乘客的随身物品,有的是船上的设备,这些东西会成为船沉没原因的证物,要没有遗漏和损坏地将它们带回驳船,还要逐一记录发现的场所和品项。

走廊呈现被放倒的长方形,船以九十度倾斜后,一米二宽的走廊,左右宽幅变成上下的高度,比成人还要高的高度变成长长的宽幅,直立着身体是没有办法在走廊里前行的,所以得一直弯下腰,跪在地上向前移动。再加上倾泻到走廊上的设备和漂浮物,也成为潜水员在黑暗里要躲避的障碍物。以这样的状态前行,如果生命线被折断或绊到,会造成生命危险,我能以这样的状态移动,是因为之前的潜水员进行了清障和布置引导线,确保了一条通路。

虽然如此,还是会有无法移开的障碍物,这时就需要潜水员之间共享信息,了解障碍物的位置、大小和危险的部位。我刚刚顺利通过像三脚架一样尖锐的铁板,它的棱角几乎顶到棚顶,要是从上面通过会有割破潜水服的风险,所以只能从铁板倾斜的空隙匍匐前进通过。

通过铁板后,我刚直起身体,右脚蛙鞋一下子陷了下去,大腿也顺势狠狠地撞到地面。为了缓解疼痛,我只能以右大腿贴地的姿势稍事休息。都是因为顺利通过,一时安心大意才忽略了接下来的危险。我右脚陷入的地方正是女厕,船倾斜后厕所门脱落,变成一个容易陷入的陷阱。

我吃力地再次直起身体,用手撑着地面经过右侧客舱的两扇门。第一间客舱是在19日搜索的,第二间是20日,都找到了失踪者。

空间越来越小,小到大概只能通过两个人的程度。我放低左肩、侧躺着向前移动五寸左右,突然视线变得非常混浊,海水也开始晃动起来,这代表走廊有堆积的障碍物坍塌。几乎贴在地面的右肩像被什么撞到,我如同静止画面般一动不动地喘着气,竖起耳朵,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发出的轻微声响。

开辟这条通路的潜水员曾指出,在经过女厕后的分支点处,物品坍塌的危险极高。从船右舷延伸至左舷的走廊,在船九十度倾斜后变成悬崖峭壁。沉没过程中倾泻出来的设备和物品都堆积在此处,堵塞住通往儿童游戏室的走廊。若出现细微的裂缝,物品便会全部掉到左舷处。潜水员们把这里称为“瓶颈”。

虽然这里架起了支架,但还是有木块掉落,甚至有潜水员被掀起的铁板撞到头。有潜水员叮嘱我不要碰触任何东西,小心地以慢动作通过,我也尽量照做,但我这宽肩膀总是很碍事。我小心再小心,像倒带般以刚刚的动作退回到中央楼梯,光是退出来就已经让我呼吸困难。


这时,柳昌大潜水员突然向我传来蜂针一样尖锐的质问。

“你在哪里?”

“刚从‘瓶颈’退回到Y字大堂楼梯。”我喘着粗气回答。

我也曾在驳船上负责过几次通信工作,娴熟的通讯员在与潜水员通话前,光听潜水员的呼吸声就能判断出水下的状况,喘粗气就代表潜水员感到不适,如果潜水员呼吸声平稳,通讯员也会感到安心。一定是因为我刚刚的呼吸声,柳潜水员才会发问。

“漂浮物呢?”

“有个旅行箱滑过我的膝盖。”

“滑过?讲清楚,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受伤。”

“还能继续行动吗?”

“没问题!”

“‘瓶颈’是不是又变小了?如果过不去,把通路整理一下就回来吧!”

船内的通路就算清理出空间,也可能在一天之内恢复原样。

“没问题,可以通过两个人。”

“真的?”

“真的!”

我用手清理了楼梯。如果腹部可以与水面保持平行,垂直顺着楼梯便可以抵达三层。在四层放置好行李的孩子们会从这个楼梯到三层的餐厅和休息室。现在这个楼梯已经全部倒了下来。

我游过大堂,又碰触到一个楼梯,这是通往五层的楼梯。我用手清理了最下面的阶梯,这是将生与死分割的楼梯,这个楼梯给了跑出去的人逃生的机会。有多少人逃出去了呢?我用手清理障碍的这个楼梯,多少人竭尽全力用双脚双手支撑着爬到五层?

某一瞬间,海水便从这个楼梯涌进船内,灌满海水的楼梯,残忍的想象涌入我的心里和脑海。我不该是为搜救而来,我应该是为营救而来啊!应该在船沉没以前,在海水灌进楼梯以前,抓住那些还有呼吸的孩子们的手,把他们救出来。海警和船员没有一个人沿着这个楼梯去营救那些等待救助的孩子们。为时已晚了,在这只有20厘米能见度的深海里,当船已经沉到海底,当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我们这些民间潜水员才抵达这个楼梯。

我再次进入“瓶颈”,不知怎的总觉得线很紧。根据潮流的变化,船内漂浮的物品随时可能绊到生命线。即使已经把线放到最长还是觉得很紧,我停下来拉了一下线,这是我向在船外待命的朴政斗潜水员发出的第一个信号。因为朴潜水员含着呼吸器,我们无法通话,只能将拉线作为通信手段。如果我拉了一次线而朴潜水员没有放线,就表示再前进很危险了。还好线变松了,他做出了正确的回应。

我跪在地上爬行着再次进入走廊,过了两间客舱后抵达“瓶颈”。一个单词从我嘴里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泥鳅。”

“说什么呢?”柳潜水员迅速追问。

“现在开始不要和我说话,我准备通过‘瓶颈’。”

这次我没有放低左肩,而是直接把两只手伸向前方,确认好能够通过的空间后,双肩同时用力向前滑行,双腿保持一动不动地像箭一般穿了过去。左脚的蛙鞋好像碰到什么,但整个身体已经顺利通过。我慢慢转过身体,再次确认刚刚通过的“瓶颈”,还好没有听到任何坍塌的声音。

小心翼翼通过“瓶颈”后,我又经过三间客舱,抵达要搜索的客舱,这是需要向上伸展手臂才能进入的客舱。船倾斜后,地面变成了墙,墙变成地面或棚顶。左右墙壁的客舱门自然变成上下打通的空间。船在倾斜沉没的过程中,留在客舱的人会倾泻到走廊上。

在这间客舱有一名生还的学生。大部分学生在船沉没前都穿好救生衣,聚集在走廊等待救援,所以客舱里的人数要搜索后才能确认。我抓住门框,身体向上用力想要进入,但四方形的板子挡住了入口的一半以上。我用手摸了摸那个板子,摸到了被子,船倾斜的过程中,涌进的海水使床铺坍塌,双层床架也被掀了下来,直接挡在门口,受水压影响,有的翻了过去,有的直接被掀下来,船内到处都是床铺和柜子。我想用力搬开那块床铺,但它纹丝不动。我摸到只有一个人可以通过的空间,因此判断如果入口处被这样封住了,那客舱里面想必更是阻碍重重。必须此刻做出决定,是要回到驳船报告情况、交手给下一位潜水员,还是继续尽量探索内部情况。

值此当下,我感到腰部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顺手抓过来借着光亮一看,是个枕头。刚推开那个枕头,正面又扑来一个枕头直接挡在面罩上。清理完两个枕头以后,被子又绊住了我的脚。这些枕头和被褥证明这间客舱是四月十五日晚间有乘客就寝的地方。我想象了一下枕着枕头、盖着被子,因为参加毕业旅行而开心不已的孩子们,十五日晚上,船上的烟火也一定让他们感到无比快乐吧。




我决定进入客舱内部。刚进到客舱,便摸到与在入口处的床铺交叉成剪刀形状的双层床。我摸遍上层和下层床铺,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移动到旁边的床铺,伸手摸了摸,但只有卷起来的褥子像水母一样裹住我的手,那张床铺也没有人。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难道这间客舱的男学生也都聚集到走廊了?可是昨天在走廊找到、送至彭木港的失踪者里,没有这间客舱的学生啊。当我抓着床铺转过身时,右手突然摸到了黑线团似的东西,它像海草一样摆动着,那是人类的头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我找到的第一名失踪者。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明知道已经没有呼吸的失踪者是不会攻击我的,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突然,我感到面罩里充满羞愧感。我伸出手撩了下失踪者的头发,先是碰到他的耳朵,接着是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巴。

在孟骨水道的沉船里找到失踪者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在我抵达驳船的第一个夜晚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在找到失踪者的瞬间,心里想到的只有快点把他带出水面。我哭了。参加毕业旅行的高二学生怎么会死在这里,这真是荒谬到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我想起曹治璧潜水员劝告过我,不要在水下哭出来。自我从事商业潜水以来,穿着潜水服哭出来还是第一次。眼泪夺眶而出后,只有20厘米的能见度也变得模糊起来。原本只担心头灯会出问题,没想到让能见度几乎变成零的,是我的眼泪。

“没有发现就回来!”

柳昌大潜水员的声音像铁锤一样敲打着我,虽然还剩下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但考虑到这是我第一次潜水,所以他才要召我回去。

“找到了!”

“找到了?”

“嗯,刚刚……在床上……线团……”

柳潜水员打断我的语无伦次。

“梗水!喂!臭小子!”

他几近吼叫地喊我的名字。听到他的喊声,眼泪便停止了。

“打起精神来,臭小子!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哭!没有信心做到,就确认好位置,马上回来!”

“不,我可以做到!”

“你是不是氮气吸多了?晕不晕?意识还清楚吗?”

“还可以。”

“梗水,你的生日?”

“6月20日。”

“长白山高度?”

“2744米。”

“真的可以做到吗?”

“可以!”


我伸手想确认失踪者的状态,摸了摸他的脖子、肩膀、胸部、腹部再到大腿以下。他直立着身子靠在倾斜的床铺一角,左手臂夹在床铺之间的缝隙里。正是这样才固定住了遗体。我准备把右手伸进那个缝隙里,却连拇指都塞不进去。于是我用左手抓住床铺往外拉,然后再伸进右手,这次只伸进了拇指和食指,缝隙只拉开这么一点点,要想搬移床铺,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唉!我叹了一口气,那呼气的声音太大,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还是不行,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如果没有信心,确认好位置就回来”,柳昌大潜水员的话回响在我耳边。我再次伸手摸了摸失踪者的膝盖和腰部,当手碰触到他的左侧胸部时,似乎摸到什么东西。我用头灯贴近一看,依稀看到他的名字。

钟煦,他叫尹钟煦。

从沉船里被带出去的学生中,胸前戴着名牌的只有尹钟煦一个人。他没有穿校服却戴着名牌,不觉得很奇怪吗?后来我听钟煦的父母说,钟煦在最后的某一瞬间怕会遭遇不幸,为了让父母找到自己,所以从书包里取出名牌戴在身上。

我把右手轻轻放在钟煦的脸颊上,对他说:“钟煦啊,我们回去吧!跟我一起回去吧!”

潜入船内的潜水员找到失踪者时,都会这样拜托他们。不管那句话是埋在心里还是从嘴里讲出来,潜水员都深信不疑,想要和找到的失踪者一起穿过黑暗,从狭窄的船内游出去,若没有他们的帮助,绝对无法实现。




我再次抓住钟煦的手臂,这次我把双手合并,插进缝隙之间。瞬间钟煦的身体上升,被夹住的左手臂终于出来了,但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只手抓着钟煦的左手腕也跟着一起跑了出来。上升的钟煦停了下来,倾斜的床铺后面还有失踪者!我沿着缝隙把手臂伸进去,探索床铺后的情况,终于摸到床铺后狭窄的空间里,有三个男学生互相勾着肩膀团抱在一起,加上钟煦,四个孩子紧紧相拥,一起面对最后的时刻。我摸着他们勾着的肩膀和手,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后面还有三个人,孩子们互相抱着……”

“罗梗水,立刻出来!你现在太激动了,后面的事交给下一组潜水员,你回来!”柳潜水员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

“我带一个人上去。”

“臭小子!叫你不要逞强!”

接着柳潜水员开始破口大骂,但我没有时间回应他,当务之急是要把那只手和钟煦的手腕分开。因为抓得太紧,我连他的手指都掰不动。我抓着那只手上下摇动时,后面孩子们的身体撞到床铺,发出叮当的声响。我觉得这样会有危险,于是再次拜托床铺后的三名失踪者。

“孩子啊!你们再等等。我先带钟煦回去,马上就回来接你们,我们不是要一起去见爸爸妈妈吗?”

我再次拉了拉抓住钟煦手腕的那只手,原本仿佛用强力胶粘着的手竟然轻易就分开了。我向那三个孩子道谢。

“多谢,真是谢谢!”

我抱住钟煦的腰,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原本以胸贴胸的方式抱着他,没想到他至少比我高出五厘米。后来得知,钟煦是他们班上个子最高、体重最重的。我紧紧抱着他,但当我的腿一伸一展滑行的时候,钟煦却从怀里滑了出去,我像被磁铁吸引般一屁股坐在地上,钟煦则漂浮了起来。我受到惊吓,不自觉向后退,还以为是另外三个孩子又抓住了钟煦。

我跟钟煦道歉,应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的,可不知不觉出现了缝隙。我再次找到钟煦,移动到平躺在地上的他身边,小声对他说:

“再相信叔叔一次,这次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我把钟煦的身体立起来抱住他,换了两三次姿势才找出贴得最紧的拥抱方式。像摔跤选手抓住腰带一样,我用右手抓住钟煦的腰带,左手揪住他的后衣领。然后一同下降,从狭窄的出口移动到走廊。虽然危险,但还是得腾出左手摸索周围,才能估算出空间大小。最后的难关“瓶颈”一点一点逼近了。

从客舱出来时,我就在思考要如何通过“瓶颈”,如果勾肩搭背或搂着他的腰很容易碰到障碍物,需要一个能让我们融为一体的好方法。抵达“瓶颈”的那一刻,我想到一个好方法。

首先,我把抓住钟煦腰带的右手向背部移,腰带被我拉得扭曲,如果是在摔跤场上被这样用力拉恐怕会喘不上气。接着,我把钟煦的两只手臂举过头顶,再用我的左手缠住他的两只手。这样并不是担心他的两只手会乱摆,而是要把僵硬的两只手当作箭头穿过“瓶颈”。我的头自然地贴在钟煦的右腋下,以这样的姿势倾斜在一侧。

没有重来的机会,如果这次绊到障碍物,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用力抓紧两只手,并对钟煦说:“帅气地露一手吧!”

我不假思索地摆动起双脚向“瓶颈”游过去,非常幸运,我和钟煦都顺利通过了“瓶颈”。

抵达儿童游戏室,我拉了三下绳索,沿着慢慢缩短的绳索从船内出来,但仍一直紧抱着他没有松开。突然有道光亮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是在船外入口处紧握绳索等待着我的朴政斗潜水员的双眼。看到他我才放松下来,紧握腰带的手也松开了。能见度从20厘米变成45五厘米。船外待命的两名海警潜水员游到我身边,从左右两侧抓住钟煦的手。

我先向柳潜水员汇报了情况。“已经移交失踪者,确认了左侧胸部的名牌,尹、钟、煦……他叫尹钟煦。”

“尹钟煦,明白了,辛苦了!”


(本文选自后浪文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潜入谎言之海》,略有删减)


|【韩】 金琸桓著 胡椒筒译

后浪文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品/2022年8月


金 琸 桓

其作品关注社会现实,

被誉为开创韩国历史

小说新局面的作家。



  •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那天,大海》(2018),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 本文选自后浪文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潜入谎言之海》,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人间小程序 | 人间 x 参半 

人间剧场 | 人间刑侦笔记 | 人间FM

白夜剧场 · 人间众生相 | 悬疑故事精选集

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布衣之怒 | 银行风云 | 味蕾深处是故乡 | 人间有味漫画

木星之伴 |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 | 在海洛因祭坛上 | 记忆偏差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雨,不停地下 -- 飓风过时碎碎念[模型] 【儿童电瓶车】 孩子们的Dream Car—CAN AM MARVERICK RIDE ON CAR他的遗体被找到!5大疑点…这些“人间清醒”的大实话全都来自于孩子们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本周孩子们的好奇问题【把世界讲给孩子听】国海研究 | 我们的行业,我们的2022,我们的2023!妈妈选的书里,藏着孩子未来的人生!下雨天周末必去的秀,湾区孩子们的传统项目——the Physics Show人生自古誰無死?玩得辛苦玩得大三国的真相:蜀国法西斯,魏国走正道你的家里,藏着孩子20年后的模样听到糖果被家长吃光的“噩耗”,看看今年孩子们的有趣反应吧从沉迷游戏转向短视频,孩子们的隐性生存条件更差了树林?仓库?官方人士确认胡鑫宇遗体发现地,胡母:遗体暂不火化,等待真相到来没钱了!维州公立学校哭穷,孩子们的夏令营和音乐会被取消!快来看看孩子们的实力!“全美⻘少年网络春晚”落地波士顿 一月八日公演澳洲教育有望迎来重大改革!全澳统一教学大纲!孩子们的教学质量将得到有效保障!我跟着孩子,一步一步长成了“刚刚好”的父母两个单亲辣妈带着孩子“同居”,日常生活引百万人围观:姐妹永远比男人靠谱!毛孩子们的甜美搞笑睡姿,这画风看起来好治愈哇莱克星顿中文读书会之新春特别企划 之 属于孩子们的新春文艺晚会 火热报名中机场一家人发生“意外”,竟惹几十万网友羡慕:父母的情绪里,藏着孩子的未来乐高迷们的钱包捂不住了!这才是孩子们想要的新年礼物!江城子:山水秀,小溪淙。国际志愿者日 | 这些与孩子们的瞬间,献给今天《最后的诗歌》:1: 西面《给孩子的大学日历2023》,别让“考盲”成为你和孩子的遗憾!泪目!当你爱着孩子的时候,孩子也在深深地爱着你暖爆!多伦多华人爸爸带着孩子,用枫叶做2个超大爱心!取悦妈妈美国一位公立小学的保洁员退休了,孩子们的举动,让无数人破防…(图)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