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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命抵债的女人,转身走进了火场 | 人间

用命抵债的女人,转身走进了火场 | 人间

文化


有人识他于微时,而后风雨与共,一个男人就算事业乃至人生跌入谷底,身边还有着不离不弃的人,他还求什么呢?


配图 |《阳光普照》剧照


前    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为嫌疑人辩护 | 连载




2020年5月22号,我的当事人夏福顺涉嫌绑架一名10岁小孩。接到警方通知后,我匆匆赶往派出所。

夏福顺的家人正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反复陈述着一件事——“我爸在家几乎不与我们沟通,在外面才话多……我们能想起的藏身地,全部都说了。”

监控显示夏福顺作案时身穿保安制服,腰间挂有手铐,对在外面玩闹的一个小孩呵斥了几句,而后两个人有一番对话,小孩左顾右盼,最终迟疑地上了车。约莫40分钟,车辆进入监控盲区,暂时失去画面。

此时,距案发时间过去12小时。警方已对夏福顺之前的行车轨迹以及住处进行了搜寻,暂无所获。家属的情绪已失控,小孩的母亲喻冰清之前与我打过交道,在派出所直接将矛头指向我,冲上来撕扯我的口罩,“你个做贼心虚的东西,我们戴口罩是因为疫情,你却是见不得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虽说我不认识夏福顺,但我知道他愚蠢懦弱,没胆干出那种事。最坏就是你这个当律师的,冷血无情,杀人不见血。谁会狠心追到病房问一个癌症病人要账的,还扬言要起诉,才把人活活逼死。”然后,又拿出手机对我一顿拍,并撂下狠话,“但凡我儿子擦破一点皮,我分分钟搞死你,铲平你们律所。亲戚朋友们,若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认清他就是凶手。”

我不想与她理论,转头对民警说,“你们要是怀疑我是同案犯,请你们直接羁押,按法律规定对我进行审讯。我不想三番五次地被请到这里来,无故面对谩骂和诬陷。”

民警劝解道:“在儿子失踪的情况下,家属有情绪可以理解。我们暂且没有证据表明你与此案有牵连。你得知道,警察不是神,破案需要信息、技术等方方面面的支持,尤其是未成年失踪案件,分秒必争,多掌握一丝线索,就多一分希望。”

见我不说话,民警勒令喻冰清删除视频,“这里不能拍照摄像。人家是我们请来协助破案的,不是嫌犯。你无端纠缠,就算人家知道线索,怕惹祸上身也不敢说。”

我说人命关天,自己不会计较,知道的都会说出来,“夏福顺的作案动机大概是因与喻冰清的债务纠纷。他的妻子刚去世没多久,心中难免郁结,因而失去理智。”

然后,我才转过去看着喻冰清——“都这个时候了,他都家破人亡了,你还说不认识他?”


民警听了后,马上叫夏福顺的两个女儿进来,“你母亲是在哪里去世的?不是问墓地,那里有人看守,现在特殊时期,他不预约进不去,等下打电话询问一下就行。”

得知地点后,民警决定去夏福顺妻子去世的地方,路上问我,“夏福顺绑架小孩后,却未给家属打电话,没提任何要求。依你的判断,孩子是否还活着?”

“大概率还在,有些人做好人没定力,做坏事又瞻前顾后,认死理,夏福顺还不至于坏到拿小孩动手的地步,不过碰面了,我们要顺着他的思路附和。”我推测道。

大约5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那座满是灰烬和黑木桩的山下,烧焦的余味与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在一起,呛得我忍不住咳嗽,49天前,夏福顺妻子就死在这儿。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时,夏福顺的大女儿忍不住哭了出来,“妈妈,我苦命的妈妈……”我旁边的民警突然举起手枪,开了保险,让我后退——

夏福顺果真到了这儿,孩子也在,手脚被绑,蜷缩在一个圆圈里,没有动静,我心头一紧,连忙细看地上有无血迹。夏福顺手持柴刀,跪在一旁,见我们来了,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一手提起柴刀,一手将孩子搂在面前:“你们怎么才来,给我几分钟把话说完,不然我做得出来的。”

就在此刻,孩子醒了,极力忍住哭声,“警察叔叔,我爸妈错了,夏叔叔是好人,他只是捆住我,给我讲道理,还给我喝可乐吃饼干,君子在小人面前是吃亏的……”

持枪的民警满脸汗水,却不敢擦拭,“孩子没事,都能谈。既然你对孩子那么好,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就现在这架势,吓着孩子,不是你的本意。”

“你折腾得还不够吗?”夏福顺的小女儿往前走了一大步,一脸不耐烦。

民警见状打断了她,继续朝夏福顺喊话,“我们听你的律师说,事情根源在于债务纠纷,他还特意为此过来。我们相信你出此下策,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制造事端。”

“我相信你心里是有大爱的,怎会伤害孩子,不过是想教他讲道理,不想他被爸妈影响,担心他以后长歪。若我猜得不对,或你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我理解你,就算你迫于无奈做错了事情,我愿意做你的辩护人,将事情捋清楚。”我猜想小孩口中的那番话,一定是夏福顺逼他这么说,听民警提到我,我也说话了。

“就这样归元了,欠我的钱得还,其他没有了。我不想弄成敲诈勒索,为表诚意,我先放人。”夏福顺丢了柴刀,朝我们走来。持枪民警放下枪,关了保险,其他民警冲过去将夏福顺按在地上。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很快雨水成片砸了下来,夏福顺哭着喊起来:“老天爷,你为什么早不下雨?老婆——我的老婆,这世上你最可怜……”




当日,夏福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警方刑拘,经警方调查,在转移小孩的过程中,其还有4名同伙,均在几天后相继落网,他们是在工地上做事的工人,都没有任何前科。我也履行当天的诺言,成为夏福顺的辩护律师。

几天后,我去看守所会见他。由于此前对案情有所了解,此行也就是问问他在里面的情况,看他需要些什么,聊会儿天。

夏福顺见我来了,双手作揖,“蔡老弟,麻烦你了。律师费我女儿她们怎么给的?之前的钱你就没要,现在又要为我瞎忙活,如果他们没给,我欠着一定不耍赖。”

我说:“既然你决定要做好人,就不该再想那60万的。好人难做,是因为要付出代价;做坏人上瘾,不过是想获利。有时候顾好自己,取中间,不拖不欠,也总比后来走极端好。事已至此,你失去了那么多,如果能得到一个教训也是好的。”

夏福顺沉默了一会后,问我有没有烟,“就目前而言,一根烟都比那60万要重要。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我那么信任他,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却一直算计我。”

夏福顺口中的“他”就是那个被绑架孩子的父亲曹邦群,一家小公司的老板,经常承揽一些工程来分包下去。过去,夏福顺从他那里找活干,还曾称他是“自己的贵人”。


2019年8月,夏福顺的妻子阳冬花找我咨询,拿了一张欠条的照片,上面写道:“本人欠夏福顺、阳冬花夫妇装修款陆拾万元整,半年内结清,如若违约,本人愿承担相关法律责任。”落款人为曹邦群,时间为2017年1月2号。

阳冬花问我能否追回这笔债务,律师费是多少。我仔细看了欠条,说若欠条属实,打赢官司问题不大,关键是债务人是否偿还得起这笔钱,若无财产可执行,就算起诉最多也只能暂时将其列为失信人员。并且,就算一时半会要不回钱,但律师费要照收。

阳冬花摊开双手:“是这样的,我不想再掏钱出来,只要你帮我追回这笔债,到手后你拿8%作为律师费,看你意下如何?至于曹老板,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他家大业大,有公司,还有别墅、车子什么的,60万对他来说就是零花钱。”

我随后也查询了有关曹邦群及其公司的相关情况,发现有数10条诉讼信息,不过没有大额的债务纠纷,但风险还是存在。我提出做风险代理的话,除去差旅费,得收取标的额的12%作为律师费,阳东花满口答应,“还有个问题,能瞒着我老公起诉吗?”

我告诉阳冬花,这笔钱属于夫妻共同债权,她个人可以起诉,要瞒她老公不大可能,我问她是不是夫妻之间感情出了问题。阳冬花连忙摇头,“他人还是不错的。”

很多人提起夏福顺,都说他“忠厚老实,为人仗义,只是不善言辞而已”。在遇到曹邦群之前,他在工地上做大理石干挂、贴地面瓷砖之类的活。由于做事踏实,只要是他干的活儿,从来不用返工,因而曹邦群很看重他,便让他分包一部分室内装修。

阳冬花说夏福顺刚出来打工时,家里条件很差,“我们是2000年结的婚,当时他刚好给了我们家2000元彩礼。婚后我想买张一米八的床,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看重的是他的人。以前他对我很好,百依百顺的,洗衣做饭,好吃的都留给我。”

为了改善生活,新婚不久的阳冬花也跟着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那七八年虽然干活很苦,我觉得日子很好过。后来遇到了曹邦群,虽说我们条件好了,买了房,有了车,我反而觉得自己心累,不快活。老夏的想法也多了,事情一大堆。”

自从“老夏”成为“夏老板”后,开始爱呼朋唤友起来,时不时带一些工人回来吃饭。阳冬花每次都得提前在家准备老半天,待他们吃饱喝足、个个烂醉如泥后,还要一个人强打精神收拾到后半夜。一次,阳冬花忍不住说了几句,夏福顺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你不把别人当人看,人家怎么会给你干活?他们看得起才来我家,现在谁还没个饭吃。以前我只是一个农民工,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了,得有点‘格局’。”

夏福顺的格局确实给他带来了好人缘,只要是他承包的工地,就没有请不到人的时候;他很少拖欠工人的工资,谁家有困难,或小孩要上学,他还会给予适当的支援,就算年底曹邦群没有来得及结账,他自己垫钱也会先把工人们的工资给结清。对于曹邦群,夏福顺更是将其当成大哥,干活时尽心尽力,结账时从不催促;两家也经常走动,还让各自的小孩互称对方“干爹”。算起来,两家交往也近10年了。


过去,曹邦群倒也不会让夏福顺为难,虽然工程款偶尔会拖些时日,但总会一次性结清。然而,也就这四五年,阳冬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夏福顺拿回来的都是欠条。

曹邦群总说过段时间结清,却拖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欠了将近60万,“说白了都是工人们的工资,以前我们还能垫付,但这几年他给我们的价格太低,我们没能赚到钱,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自己借钱垫付了30万进去,现在找你起诉也是没办法了。”

我向阳冬花提议,反正走诉讼程序,夏福顺是一定会知道的,既然她下定决心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与夏福顺谈谈,这样就算以后有啥冲突,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




在我见夏福顺之前,阳冬花提醒我,“他倒是最听外人的话,你帮我好好劝劝,他好面子,不想撕破脸,总是说情义值千金,但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出了力的。”

夏福顺倒是没有排斥见我,挑了一家高档饭店,还请人作了陪。

当我问他怎么看待阳冬花的决定时,他顾左右而言他,“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我也想读书的,可家里没条件,以后我有法律方面的事还得找你,我老婆当然也是有她的想法。”

我说:“就当你同意了。”

他没说话,只顾着喝酒,到似醉非醉时,他摇头晃脑地问我:“难不成我老婆一个人也能起诉?要不得哦,我不同意,你们能折腾出啥?”

我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找服务员要来了纸笔,当场起草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将他们夫妻的共同债权转为阳冬花一人,并交给一旁作陪的人,旁人对夏福顺说:“就是把那笔钱转到你老婆那里。”

夏福顺低着头,将纸张高高扬起看了一眼后,说:“我签,什么都是我老婆的,咱没什么文化,字写得很难看,你们莫笑话我。”

期间,阳冬花打来电话,“我本想跟着一起来的,老夏说男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女人掺和,不知道他听你的劝么?”

我当着夏福顺的面回答道:“他不管这事,我们可以试着去处理。”夏福顺没吭声,一杯白酒下肚,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几天后,我向法院提起诉讼,立案后通知了夏福顺,他说下次请我喝酒。阳冬花也收到了短信,哽咽着问我:“但愿是一个好的开始,要结束了吧?”我让她放心,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何况证据确凿,就算没有律师,也大概率能赢。

可一个月后,阳冬花忽然打电话来大哭:“蔡律师,钱我不要了,我要离婚,他当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贱货,还打了我……”就在阳冬花哭诉时,夏福顺也一直在打我电话。

当我赶到他们家时,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碎碗片和剩菜,阳冬花坐在角落抽泣,夏福顺的手在滴血,手里还握着一块碎玻璃使劲捏,我让他丢掉玻璃,他反而加大力气,“我太难了!我老婆今天受了委屈,娘家那边要知道我打了她,该有多心疼。但是老婆,你得给我点面子,人家来我家吃饭,是看得起我,你不该全程摆脸色。就说曹邦群,我们还没撕破脸,以后我还要在他那里找事做的,何况那么多工人要养家糊口,他们都要吃饭,你要钱也不该在大伙儿喝酒的兴头上。”

阳冬花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拿起扫把收拾屋子,也不看夏福顺,“我知道你勤劳、体贴、有担当,我生了两个女儿,别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你却很知足,说两个千金加上我就能过上三生三世了,有这样的男人我还图什么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你爱交朋友,喜欢热闹,我就帮你搭场子,光给你酿酒一年就得好几百斤……”

夏福顺终于松了手,自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去抢阳冬花的扫把:“老婆,你去歇着,让我来……”

阳冬花没有搭理,夏福顺又从背后抱住她,“我都认错了。”

阳冬花却突然丢掉扫把,一连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用力抓头发,“你说曹邦群是你老板,是你兄弟,你讲情义,怕撕破脸,你可知两个孩子的学费都是我去借的?别人都说我当了老板娘就不在工地做了,没钱去做什么,每次我去娘家借钱,都是说你铺的摊子大,资金周转不过来,事实就是有时候我连卫生巾都要省着用了……”

从阳冬花的哭诉中,我才知道,夏福顺这几年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还自以为阳冬花管着他的所有家当,有时自己缺钱了,还得找阳冬花要。两个女儿,大的快要读大学了,小的在上初中,为了维持家庭开支,阳冬花有时不得不去外面打零工。

所谓在城里的这套房,还是曹邦群之前因着欠了夏福顺几十万,就将一套地段很偏、完全卖不掉的房子抵给他的,而同样的价钱,夏福顺夫妇完全可以选择一套更好地段的房子。

说到后来,阳冬花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苦笑道:“你在曹邦群眼里连个小跟班都不如,我看着都心疼,还不如我们两个人自己在工地上踏踏实实做事,做一天有一天的钱。就算赚不到钱,我们把房子卖了,回老家种田也好,实在没钱就挖红薯吃。”

不到半个小时,阳冬花便将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卧室梳妆了一番,再出来时,仿佛一切完好如初。

“你老婆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没回娘家是心里还有你,自己的烂摊子能收拾好,说离婚是气话,那笔债还得拜托蔡律师帮忙。”

我实在羡慕夏福顺,甚至感觉自己该走了。有人识他于微时,而后风雨与共,一个男人就算事业乃至人生跌入谷底,身边还有着不离不弃的人,他还求什么呢?

进电梯时,夏福顺追上来对我说:“蔡律师,我听说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却改变了一些固化的东西,同样是人,为什么到我却阻力重重。”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电梯下行时,突然能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哭声,应该是他。




接到法院的应诉通知后,曹邦群向阳冬花承诺,只要她撤诉,3天内会将60万连本带利结清,为了表示诚意,他先给夏福顺转去5万。阳冬花问我的意思,我说开庭还要些时日,法院还会先行调解,我们可以等他付清剩下的55万再撤诉。

之后,阳冬花再给曹邦群打电话,就无人接听了,发消息也不回。

几天后,夏福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将他一顿臭骂,“你曹哥都快被你逼死了,现在在医院躺着,你个白眼狼,那么多年的情意,不来探望就算了,就知道逼债,畜生不如!”

这次,阳冬花也犹豫了,“再怎么说人家得了肝癌,我们再纠缠不清,无异于落井下石,确实太不讲人情了,我们决定撤诉。”

我则倾向于一次性将事情了结,“都要开庭了,干脆等法院判了再说,到时候你们要讲情义,再把钱借给他治病就是。情是情,理是理,他耍赖在先,生病在后,今生不欠来世债,何况他有钱。”

出于维护当事人利益的目的,我还提到了委托协议:“按照协议,你们若未经得我同意,私自撤诉,那我们约定的律师费还是得支付的,我是不必讲什么情义的。”

夏福顺则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你这么说,我确实够为难的。这样吧,我们准备这两天去医院看望曹哥,你能不能跟我们一块去,让他知道我们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出发前我提醒夏福顺,“我知道你们想要回这笔钱,又不想被人指责冷血,我是你们的律师,担骂名不在乎,但你们要答应我一点,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乱说话。”

夏福顺含糊不清地回答,“七八万的律师费不是小数,我们确实有点压力。”


到了医院,我得知曹邦群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曹邦群果然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见我来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因为身体原因,我向法院申请延期了。不是我故意要拖那笔钱,我们各种三角债转来转去,老夏是自己人,自然就放在后面了,哪想到阎王爷也来插一脚。”

我不接他的茬,“老夏是个重情的人,得知你生病,他说自己以后给你干活不要钱都没事,但那60万不是他的,是工人们的,实打实的血汗钱,别人追得紧。”

曹邦群没理我,费力地拿起桌上的收费单给夏福顺看,“化疗什么的费钱呐!现在我吃什么吐什么,三天瘦了好几斤,上有老,下有小,治病都不安心。本想着年底还有一个大工程要介绍给你,不用垫资,应该能赚个几百万,可眼下……唉!”

见曹邦群打算下床,夏福顺赶忙去扶,“老哥,你不要和你弟媳计较,女人做事容易情绪化。你我都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曹邦群这才站起来跟我握手,“你的律师费由我来付,我现在就打欠条,以后尽管找我,没必要再去麻烦我兄弟,想当年我们在工地上挥斥方遒,怀念那段日子。”

夏福顺没有作声,我望向阳冬花,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今天我们就是来看看曹哥,这个时候聊别的不是太恰当,至于我们与蔡律师之间的往来,当然由我来谈。”

说话间,曹邦群已写好了欠条。我没有接,说:“我们之间不存在委托关系,我不可能收你的条子。其他的事,自然是由当事人来决定,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出门后,阳冬花追了上来,我对她说:“如果你们没打算要回那个钱,我可以修改协议,不算风险代理,给我5000块就行,我虽然不近人情,还是讲道理的。”

阳冬花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得了癌症,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了。”

几个小时后,我收到了阳冬花转过来的6000块钱。我没马上收,想了一下,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让她再慎重考虑,“我得到消息,曹邦群打算注销公司,正准备做清算,账面上还有几百万,他拖欠的其实是工资,你们就当和公司结算。”

阳冬花过了十几秒才回复,“公司是他的,这和逼他个人没啥区别,我考虑一下。”

我没再说什么,那6000块钱也没收,想着等他们撤诉了再说吧。




一周后,我被主任叫去办公室,说我被人投诉了,对方匿名举报我“私自接受委托、不按律师服务收费管理办法收费,以及恐吓威胁对方当事人”。

我说:“夏福顺的案件我是在律所签的约,至于收费,不存在违规,何况还没收到过钱。”主任瞪了我一眼,“人家没举报你多收费,是说你以明显低于成本的收费进行不正当竞争,谁让你只收5000块。”

由于我不存在其他违规行为,自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逼迫癌症患者,比套路贷还狠的催收方式”一类的流言蜚语蔓延开来,不知曹邦群几时偷拍了我在病房的图片,还评价说我“板着个脸,阴险毒辣,是带着证件的祸害百姓的流氓渣滓”。

我打电话质问阳冬花,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我们是撤诉了,曹邦群说就算死,也会先把我们的债给清了,老夏信他。我发誓,其他事情不是我们搞出来的。”

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你们对得起自己就行了,我这边没事,钱等你们收回再说。”


2020年元月,阳冬花给我打来电话,说曹邦群死了,但是钱还是一分未给,问我怎么办?我只得告诉她,要再次起诉的话,只能起诉曹邦群的遗产继承人,问题是不知他是否有遗产,有没有人愿意继承,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出好办法了。

阳冬花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他有财产的,有三套房,还有一家公司、两台车,加起来有几千万的资产,一个零头就能还清我们的钱,他家人会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没有哪里对不起曹邦群,他走了以后我们还送了最后一程。”

“若真是这样,那还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问题是现在曹邦群也算是尸骨未寒。”其实我真正担忧的不是这个,只是不免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怕曹邦群是处心积虑想赖账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夏福顺接过电话说道,“他真的是死不足惜,一次次骗我。”

令夏福顺绝望的是,经过我们查证得知,曹邦群早在6年前就离婚了,他的前妻与其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曹邦群的女儿也明确表示,她不会继承他的任何遗产;曹邦群对外宣称的三套房,其中两套登记在女友喻冰清名下,另一套说是他姐姐自己出钱买的,有银行流水记录,且购房时间是在曹邦群没有任何债务纠纷的时候,两台车也办理了抵押。

说起来,他还真不算是“恶意转移财产”,是后来才负债的。公司清算剩下200万现金,加上其他办公设备总共有300万,但之前起诉的人正在等着法院执行,那笔钱还不够偿还曹邦群过去的债务。我说从法律层面上,已是无能为力了。

大家都清楚,曹邦群的钱基本上都转移到了喻冰清的名下,她没有工作,却住着别墅,还有一些产业,她给曹邦群生了一个儿子,上的是当地的国际学校。可令人苦恼的是,我们没有任何曹邦群与喻冰清同居的证据,别墅的水电物业费都是由她一个人交的。

夏福顺还对喻冰清抱有一丝希望,反复念叨着他之前和曹邦群的“兄弟情”,但喻冰清反而说自己受害者,“我被他骗得生了孩子,啥名分都没有,为了不让孩子被人瞧不起,被骂野种,我都是去夜总会上班,陪大老板喝酒赚的钱。”

阳冬花哭着给喻冰清跪下,求她给自己一条生路,喻冰清这才承诺每月还两千。

我想着等过完年,无论如何都要试着将喻冰清以及曹邦群所有的继承人都告上法庭,至于真相如何,就等法院的调查结果,但愿能给夏福顺和阳冬花一个交代。

谁也没料到,就在过年前几天,新冠疫情暴发了。




那段时间,我生病无法工作,只得把手上所有案件都做了退费处理,有部分还按合同支付了违约金。等清明那天,却突然收到阳冬花发给我的一条消息,“小蔡,你的病好点了吗?能活着是最好的事,只是好人不得好活,你以后只要对自己好一点就行,不要哭。”

当时我状态不好,只是回复了一句“谢谢阳姐”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一直到月底,我恢复上班,才给阳冬花打去电话,提示手机关机。我联系夏福顺,他哽咽道:“我老婆到盒子里了,怕影响你情绪,我们没有告诉你,同样是人,差距实在太大了。”

夏福顺给我讲了阳冬花最后几个月的遭遇——因疫情原因,借钱给他们的一些朋友也因生意不景气急需用钱,加上工人们没事做,所有人都逼着夏福顺卖房还钱。

阳冬花愧疚不已,寝食难安。不是他们不肯卖房,而是房子一时的确难以出手,只要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便无地自容,“等疫情好转,复工了,我们出去赚一分就还一分。只要市场恢复了,我一定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欠钱不还就是忘恩负义。”

夏福顺有时会劝阳冬花:“在这个社会,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们不是不还,遇到困难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起,朋友之间还是有交情的,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如果有的话,就先还一点给他们做生活费,不算逼债。”

阳冬花却始终无法心安,“交情总是毁在钱财上面,人家没说难听的话,我们就更要识趣。我现在每吃一口饭,每喝一口水,都觉得应该省下来,先紧着别人才是对的。”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有人愿意出7万块钱买夏福顺的车位,他的车子也找到了买家,能卖个4、5万,等钱到账了,就能暂时缓解那些朋友和工人们的生活,“剩下的钱我们总会还的,学谁也不能学曹邦群,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死活不安心。”

清明节前一天,阳冬花突然对夏福顺说,想回家给奶奶扫墓,她从小就跟奶奶亲。本来夏福顺打算一起的,但阳冬花说省点路费,“我回去山上烧柱香就回来。”

第二天,夏福顺打阳冬花的电话,一直未接。下午,老家传来消息,说阳冬花放鞭炮时,不小心把周边的茅草烧着了,火势蔓延,很快失去控制。她的手机和外套就丢在山脚下的路边,可自己却又折回去走进了火场。

她生前录下了最后一段视频,通红着脸,挂着流不尽的眼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想死的,谁料闯了这么大的祸,不知道怎么办……这么一大片山,被我烧了,10万块都不够赔的。我答应了朋友,卖车位和车子的钱要还债。我一直想安心过日子,借我钱的朋友都是好人,是这场大火不给我活路,这里的债我就用命来抵了……”


安葬好阳冬花后,夏福顺带着妻子的遗照找喻冰清要钱,喻冰清说自己出于对女人的同情,答应给1万块钱,“至于债务,谁欠的去找谁,我跟他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

在看守所,夏福顺再次提及面子:“我一直想改变一些事,我爸爸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名声不好的人,小气,尖酸刻薄,还有些小偷小摸。虽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但我一直想成为和他不一样的人,希望自己有很多朋友,赢得别人的尊重。固化的阶层需要打破,只是我没能像你一样成功,我到底还是没能越过我的阶层。”

我笑他天真,“这个社会,没有哪一个人真正能改变什么阶层,都在苟活,只是有些人用金钱装饰抬高自己,看着光鲜一点而已,要真正过好日子,一样的为难。”

检察院认为夏福顺属于绑架和非法拘禁的想象竞合(编者注:想象竞合,是指行为人以一个主观故意实施一种犯罪行为,触犯两个以上罪名,以主观故意犯罪从重处罚),应以绑架勒索罪论处。

我选择罪轻辩护,认为他只是涉嫌非法拘禁,绑架罪的主观动机是勒索财物或其他非法利益,并伴随着侮辱暴力行为,夏福顺并无此意——他确实非法限制了他人人身自由,起因为他与被害人父母存在债务纠纷,捆绑的目的只是为了拘禁被害人。

法院一审判决,夏福顺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夏福顺当庭表示不上诉,却心有不甘:“为什么我一心向善,却成了犯人,而有些人却能逍遥法外?”

我告诉他,当一个人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善良的能力的时候,首要还是要选择对自己好一点,对家人好一点。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关键是在于我们能不能认清自己。最后是迷失,还是回归。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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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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