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人们靠戏剧取暖

十一月末，江南地区冬意渐深、寒气渐浓。

在乌镇的街角巷陌里，在黛瓦白墙、小桥流水间，人们却全然沉浸在久违但熟悉的热闹中。

色彩鲜艳的戏剧旗帜已高高挂起，功能各异的剧场舞美装置逐步搭建完成。沿着古桥运河，席地而坐，以天为幕，移步换景，每个转角都有惊喜发生。

在那里，人们靠“戏剧”取暖。

许多人从天南地北赶来。原本一张车票便能解决的行程，今年却格外艰难辗转。但这群人心甘情愿、想尽了各种办法抵达乌镇。

对于许多戏迷来说，戏剧节早已不限于戏剧本身，这份义无反顾向它奔赴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很多人也说不清楚。黄磊说，自己对乌镇的感情其实是抽象的，但就是因为抽象又变得特别具体。

身处不确定的时代，依然值得确信的是，每个个体都需要与他人、时间、自然的连结，需要有所依赖，以维持内心的秩序。或许对于热爱戏剧的人来说，乌镇戏剧节就是那份具体的依赖，是那个实现与世界连结的乌托邦。

“你们都来了，谢谢大家”

终于等到第九届乌镇戏剧节开幕的日子。

“今年乌镇戏剧节承受的压力是空前的。”发起人陈向宏先生接受采访时说。所有工作人员都卯足了劲，跟时间赛跑，与缥缈虚无的“不确定性”做抗争。不论多难，“希望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代能给人家一些温暖，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让社会看到，我们没有停下来。”这是赖声川导演的心声，也是乌镇戏剧节还在坚持的原因。

11月25日19时30分，乌镇大剧院。戏剧节发起人陈向宏、黄磊、赖声川、孟京辉一同登台敲响开幕大锣。

闲置许久的剧场再次热闹起来，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戏迷朋友。黄磊望向台下，有些动容：“我看到那么多人为了乌镇戏剧节奔赴而来，每一张面孔都让人幸福和感动。”赖声川在发言时说：“你们都来了……我真的只能说一声：谢谢。”无须多言，简单两字已包含千言万语。

来自深圳的罗恒，正坐在台下见证这一幕，去年十月，他就开始在为此刻做准备。那条“明年要提早买票，去乌镇戏剧节”的朋友圈已经在罗恒的手机里躺了300多天。“过去三年想必大家都很难”，这次到乌镇是他对重复机械生活的一场背叛，他想“体验另一种活着的状态”，并为自己的2022留下高光时刻。

大三学生李航远来自南京，堪称今年“最努力的观众”。他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抵达乌镇，租了一套房。他最近的愿望是考上戏剧专业研究生，这次抱着学习心态来乌镇“就是想看看，能够入围青年竞演的作品到底长啥样”。

袁依依的出发地是北京，她这回是来参加青年竞演的。第九届乌镇戏剧节的青年竞演板块围绕主题“丰”：以“酒瓶、空白、遥控器”三个元素进行命题创作，共有18部青年竞演作品脱颖而出。她的作品《初生》是其中之一。收到入围通知的那天，她在学校的勿忘剧场排练独角戏作业。老师和同学讲着戏，袁依依拿起手机站在一旁帮拍排练照，试图找到拍摄的最佳角度，微信消息提示音就在这个时候接连响起。她看着红色圆圈中的数字迅速激增，紧张到手抖，但心中又有种冥冥之中的确信：应该是过了。她抬起头，剧场、舞台、聚光灯，构成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也是她将要启程奔赴的目的地。

史航也是从北京出发的，陪着他一起到达的还有几大箱奇怪的衣服、奇怪的鞋和奇怪的帽子。根据他的解释，那些都是为朗读会嘉宾准备的搭配行头。史航的身份有很多，是乌镇戏剧节朗读会的一手策划者，是小镇对话板块的主持嘉宾，还是青年竞演的初审评委。但更多时候，他就是一名看戏品戏的人，行走在乌镇火热的街巷，逛逛戏剧集市的摊位，遇到有趣的街头表演也会兴奋地掏出手机拍照。对他来说：“去乌镇是今年最重要的盼头”。

全国的戏迷朋友来了，青年戏剧创作者来了，文化名人嘉宾明星也来了，来自世界的好戏同样没有“缺席”。

今年，来自波兰、德国、荷兰、法国等多国的优秀剧团还是只能以高清放映的方式同观众见面。在京杭大运河畔，有一座小镇的环湖剧场。

观众小欧坐在前排，欣赏了荷兰国立跨界剧团带来的《万尼亚舅舅》。这部作品首演于2020年，舞台上的故事似乎与我们现在的经历毫不相关。小欧仰头看着，屏幕另一端的场景阴暗潮湿，地板不断积水，剧中角色互相埋怨、暴怒，却又想在困境中寻求一条出路，不断重复着“我们会幸福”的台词。朴素的愿望与国别、身份、年龄无关，角色的声声呼唤也拉扯着小欧的心。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与世界仍然保持着连接。

情感连接，跨越时空

在这个颠簸的时代，每个人都历经太多曲折与变化，但总有一些东西能跨越时代，直至今日，还拥有振奋人心的力量。

过去三年，剧场关门的时候，赖声川导演也没有停下脚步。他做讲座，开线上活动，复排作品，一直在为戏剧事业前后奔忙。“我们这个行业是非常艰难的，你可以想象我们有多辛苦，不过能够开门就觉得很幸福。”

被问及坚持背后的意义时，他以古希腊的城市规划举例：“在古希腊，剧场旁边往往有医院，一个治疗身体的病，一个疗养心灵。为什么剧场对社会这么重要？如果没有那么重要，我可以不做这件事情。”

今年，赖导带着作品《十三角关系》，携主演谢娜、文章重回乌镇。

荒诞“脱线”喜剧《十三角关系》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灵感来源于一则轰动台湾的真实社会新闻。话剧从王牌情感类节目的当家女主持在电台节目中连线，意外接到一通自己丈夫外遇的电话展开，缠绕编织了婚姻、爱情、亲情、权力、生命、代际沟通等多重话题。

“我发现这个戏还蛮抗时代的，它就一直是它，好像不太需要做什么太多改变，它对现代人还是很能够说话。”

二十多年过去，这出关乎拥有与缺失的故事在乌镇上演，戏中的荒谬呈现没有变，讽刺的社会扭曲面依然存在，台下观众爆发的欢笑与掌声也和曾经一样发自真心。

赖声川想让观众笑得有意义，笑的背后还有思考。在他的作品中，永远没有“绝对的悲”与“绝对的喜”。他坦言，自己其实喜欢荒诞：“它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喜剧进入了荒诞，就有可能表现荒诞背后的严肃面，不敢说是悲剧，但严肃走向悲剧是一个可能性。”

乌镇大剧院内，另外两部文学经典也向观众发出了跨越时空的深情呼唤。

孟京辉导演的《第七天》改编自余华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普通人死后的七日见闻，探寻生命回忆、自我观照、命运交错，甚至是世界和平的话题。《第七天》的舞台如梦如幻，“灵魂世界”是友善的真切存在，“死亡”状态是在迷雾中行走，生的世界反而粗粝残酷。

牟森导演的《红高粱家族》从莫言的书卷中跃出进入剧场，展现土地，也展现高密东北乡人民，原著中那股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红高粱精神”硬邦邦地击中了每一位观众的心房。

时间不止，空间不断。来自天南海北的观众，在剧场里与现实、文学对话，开心就发笑，感动就落泪，激动就欢呼。

共情这件事，原本就是跨越时空、彼此相连的一种呼应。

乌镇与戏，不可分割

今年的乌镇戏剧节来得比以往晚一些，恰巧和世界杯重合。

正如黄磊在戏剧节开幕日的媒体见面会上所说：“这个初冬，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两件特别好的事情、两件大事：一个是体育盛事，一个是文化盛事。一个发生在世界，一个也发生在世界。”

每到深夜，乌镇的犀牛咖啡馆里就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在咖啡馆里看球赛，一拨人在外面连天谈戏、大声唱歌，所有人仿佛置身于没有烦恼的乌托邦。

乌镇的石桥、流水、翘起的瓦檐、临街的明窗，以及长达1300年的历史底蕴共同打造了这个不可替代的乌托邦。

其实，乌镇与戏剧的缘分可以追溯到更早些时候。木心曾在《温莎墓园日记·序》写道：“社戏是古镇人共同的情感连结。”童年儿时在乌镇看过的戏成了他一别故乡后再未见到的“真”。

现在，这座小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戏剧节舞台，亦是戏剧人成长蜕变的见证者。

十四年前，黄磊萌生了筹办戏剧节的想法。他邀请赖声川到乌镇逛一逛，还特意安排了橹摇的船，咿咿呀呀的，穿行在水乡。那天，赖声川老师坐在船上，露出了黄磊非常熟悉的表情：“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戏剧节，我们可以做成。”

两年后，黄磊又带着孟京辉来了。那一年恰逢南非世界杯。

从南非世界杯到卡塔尔世界杯，黄磊与赖声川、孟京辉相识相知的岁月已跨越了四届世界杯。当年畅想的乌镇戏剧节不仅办成了，如今还迎来了自己的九岁生日。

时光岁月总归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黄磊对此调侃道：“黑胡子的赖老师变成了白胡子的赖老师，我也变成了胖乎乎的人。”

岁月不饶人，但时光也不负人。“我们这些年做戏剧节，怎么样让更多的青年人，我们的同行，还有广大的普通观众保持对戏剧、对美好有着坚定的信念？其实特别简单，去做就好了。只要我们还在坚持去做、在传递，我们还在想办法不放弃。我们设定自己的信念。”

从社戏的小场子到国际戏剧节的大舞台，每一个乌镇的人，每一颗乌镇的树，每一串在乌镇留下的脚印都充满了回忆。它们都与戏剧有关，与美好浪漫相连。

九年来，乌镇戏剧节第一次邂逅冬日飞雪。在剧迷心中，这场难得一见的江南初雪仿佛也是前来赴约的老友。

初雪为戏剧节增添了浪漫，戏剧也驱散了南方的湿冷。冬天不一定是凋零与萧瑟，也可以是潜藏与沉淀。

站在乌镇的瓦檐下，小欧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面对着漫天飞雪悄悄许了个愿：希望明年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