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圆明园,一个人指挥湖水和落日
从今年4月开始,56岁的老杜几乎雷打不动每日前往圆明园,在落日时分呈现一场“一个人的交响乐”。11月底,他在福海边的近乎行为艺术的“表演”被网友拍下,数段视频在网络上走红。在出行受到影响的大半年时间里,沉浸在个人世界里、业余甚至笨拙的“一个人的交响乐”,成为了圆明园的一道风景,也诠释了凡俗生活中几近偏执的“浪漫”。
文 | 王菲宇
从颐和园
到圆明园
杜胜祥第一次面对湖水“指挥”,是在颐和园。那是今年2月,寒意还没从北方大地上消散。面朝昆明湖,阳光勾勒出远处西山的轮廓,十七孔桥就在斜前方。看着眼前的美景,杜胜祥觉得一种感觉油然而生。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蓝牙音箱,对着湖面挥舞起手臂。
当时“指挥”的是哪一首曲目,杜胜祥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沉醉在音乐的旋律里。身边渐渐有人驻足围观。杜胜祥“指挥”一首,一个女生就为他鼓一次掌。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将近半个钟头,直到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公园管理人员上前叫停。
几周前,有人拍了一段杜胜祥在圆明园福海边“指挥”的视频,发到了网上。视频里,杜胜祥面朝湖面,伴着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的音乐手舞足蹈,仿佛在指挥湖水演奏。这条笔记以“在圆明园,我目睹了当代人浪漫的精神状态”为题,获得了1.4万点赞,冲上了当日的平台热搜。
没过几天,另一条杜胜祥在落日的余晖下“指挥”《雷鸣电闪波尔卡》的视频又“火了”。发布视频的博主颇为动情地写着:“北平深秋的圆明园湖畔,有一位指挥家。他忘我地跟随着身体对于音乐的诠释, 放松地信任着周遭一切的流动和迸发。他的乐手,是湖水、竹苇、红日、远方的山石、风中的微尘。他的观众,是身后驻足的三两行人,秋天泛凉的空气,归藏于大地的草,日暮归途的飞鸟。”
杜胜祥在落日的余晖下“指挥”
自从2月第一次在颐和园指挥,杜胜祥觉得自己一种“新的我内在的需求被激活了”。最初,杜胜祥在颐和园尝试“指挥”了几次,都被中途叫停。接着他转到了颐和园边的北坞公园。后来,他的爱人提醒他,家旁边就是圆明园,干嘛老往那么远的的地方跑?
虽然就住在附近,但圆明园原先并不是杜胜祥常去的公园。一来是他总觉得这里是废墟遗址,承载着太多悲痛记忆;二来圆明园属于海淀区政府管辖,不在北京市公园门票的年票体系范围内,需要单独收钱。
但转战了几次阵地后,杜胜祥还是听了爱人的劝。4月的一天,他前往圆明圆,一进园就直奔福海。“到福海我就惊呆了,那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啊!”广阔的湖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野鸭在湖面游过,搅乱平静的水面。几只黑天鹅和毛茸茸的天鹅幼鸟是这里的“网红”,更为湖景增加了野趣。隔壁北京一零一中学的大喇叭广播声传来,提醒公园里的人,这片广阔的湖面草地,仍是城市里的空间。当然,对于杜胜祥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干涉他的聆听和表演。买下圆明园月票,他将这里选作了他的新舞台。
两只黑天鹅聆听着杜胜祥的表演
即兴“指挥”
一张野餐垫、一个背包、一个蓝牙音箱,这就是杜胜祥前往圆明园的全部装备。将手机音乐播放软件连上音箱,杜胜祥的“指挥”就开始了。用“指挥”来形容杜胜祥的举动并不准确。他“指挥”编制庞大的交响乐、圆舞曲,也“指挥”并不需要指挥的小提琴协奏曲和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是杜胜祥听了将近三十年的挚爱,兴致来了,他会连着“指挥”上一整张专辑。
“指挥”的时候,杜胜祥的脚部站定,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起身、蹲下,激动的时候还会微微跳跃。他的两只手在空气中舞动,仿佛牵引着音符的方向。遇到强音和变奏,手部的摆动幅度也随之增大,像是用力拎起乐音的高和低。
杜胜祥带着简单的装备前往圆明园“指挥”
在交响乐团里,一个专业的指挥需要把握音乐的进程,依靠自己的技术让乐团速度统一、整齐完整地演奏。杜胜祥显然并不符合这一条件。某种程度上,沉浸在个人世界里,他所谓的“指挥”接近一种行为艺术。
他不会读总谱,也不了解交响乐团的配置,舞动的方式全凭自己的感觉和想象。曾经有懂音乐的专业人士来纠正他的手势。“他看了半天,上来冲过来就说你这个不对。我心想怎么不对?他说你看这个乐器在这,手就应该这样。铜管在这儿的,你应该是右手,你怎么就用左手了?”
这些评价和纠正并没有改变杜胜祥。”我就把这作为锻炼了,就相当于我每天出去转了转,不存在说我是为了什么而演出。”也有人旁观者建议他拿一根指挥棒,这个提议同样让杜胜祥不以为然。“我要指挥棒干什么?我用了指挥棒,就蹲不下去了,我是来锻炼的,我自己开心就OK了。”
杜胜祥和他的粉丝在福海边一起“指挥”
每日演奏什么,也全看杜胜祥的心情。音乐选择上,他看中与环境的情景交融。“像我爬到香山顶了,我不能指挥《蓝色多瑙河》,那感觉就不对。我就选择贝多芬的交响乐。”福海的湖水总让他想起来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这是他来到圆明园之后最常播放的曲目之一。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也是他的挚爱。总的来说,杜胜祥偏好节奏鲜明的音乐,《溜冰圆舞曲》、《蝙蝠》序曲都在这一行列。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喜欢的是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首脍炙人口的三拍子圆舞曲,也是杜胜祥爱上音乐的开端。
1980年代初,还是初中生的杜胜祥第一次在广播里听到《蓝色多瑙河》,觉得“魂都没了”。
他出生在安徽芜湖的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工人,没有余钱和余力丰富他的精神生活。1985年,19岁的杜胜祥考入了南京大学。他自诩“学霸”,想学习核物理,没想到高考发挥不佳,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地质专业。那段时间,每每想到这些遗憾,他总觉得很悲哀。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听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圆号和小号交织的旋律响起,他就仿佛看到了无限希望。
杜胜祥的“指挥”总是澎湃激昂
大学期间,一个江苏歌舞剧院的演员来到南大做讲座。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杜胜祥印象深刻。“他说,我看见你每一个学生的面孔都是呆滞的,所以他说,人生要快乐,要懂艺术、懂歌唱。”杜胜祥喜欢帕瓦罗蒂,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被这句话点燃了。听到对方说自己的声音能爬三个八度,杜胜祥也跃跃欲试。于是他跟着这位演员学声乐,每天练声,为此花了三个月的伙食费。“我们那时候伙食费是很紧张,但是我现在觉得非常值得。”
他曾经拥有过当歌唱家的梦。当时为了保护嗓子,他吃饭时都不敢吃辣椒。但他并没有走上音乐道路。1991年,他本科第二学位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紧接着经商、创业,进行就业指导、职业规划,之后又从事心理咨询……几十年间,他涉足的领域庞杂,唯一不变的是对音乐的醉心。
1993年,美国费城交响乐团到北京演出
© 美国费城交响乐团
1993年,美国费城交响时隔二十年再次到中国演出。演出地点在人民大会堂。杜胜祥买了票,花了自己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那场音乐会由萨瓦利什指挥,除了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还演奏了舒伯特未完成的《第八交响曲》和理查·施特劳斯《蒂尔尤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
他将自己未完成的歌唱梦寄托在孩子身上。上中学时,学校举行新年文艺汇演,儿子想报名唱一首美声歌曲,被老师拒绝了。如今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但这件事仍然被被杜胜祥惦记在心里。“我跟我儿子说,如果你到国外去,跟意大利人聊聊,飙两句《我的太阳》,一定是受欢迎的。”
这是老杜自己真实的经历。他曾经开着网约车,在长城山脚载了一个外国女孩。得知对方从意大利来,他用不标准的意大利语唱了两句《我的太阳》。这些都是疫情开始之前的事情了。去年年底,他和一群半专业的野外徒步爱好者一起爬了野长城,把脚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路。恢复之后,他没法爬山,只能在植物园、颐和园这些公园里转转看看。
卡拉扬
能让她哭吗?
从今年4月算起,杜胜祥在圆明园“指挥”了半年多时间,目睹了福海景色的更迭。夏天湖面有睡莲盛开,秋天入口处的银杏连成金灿灿的一片。夏秋天时,白日见长,杜胜祥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到达圆明园。冬天天色暗得早,他吃完午饭就出门,为的是能赶上夕阳。
刚开始,站在湖前“指挥”,有人觉得他是个怪人,有人觉得他是在作秀,但是杜胜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告诉我们,十多年前,ABBA乐队来北京工体演出,他带着爱人去了现场,在场馆里就跳起了舞。“我自己做事是比较自我享受型,我在那‘指挥’,我想象面前是伏尔塔瓦河或者蓝色多瑙河。”
2011年,ABBA乐队来北京工体演出
© 搜狐娱乐
他逐渐有了自己的“粉丝”。一开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人士。和杜胜祥一样,他们每天都在公园里遛弯,看到杜胜祥“指挥”的样子,就拍成视频。
夏天的时候,杜胜祥时常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老头衫来“指挥”。“粉丝”还特别提醒他,能不能换一件衣服,穿得稍微正式一点。起初,杜胜祥对这个请求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他们发来的短视频。夕阳、湖面和人与音乐融为一体,仿佛一张有声的油画。“我惊呆了,原来那么美。”
“原来音乐这么美,景色这么美,有一个人在那‘指挥’,在那比划,跟景色是协调的。你让卡拉扬到这来了,我觉得是不美的。想到这里天鹅来了,应该是大号,你累不累?真正的美是融到已有的美当中。”杜胜祥颇有些骄傲地这样说。
伴随着《蜜蜂与毒药》,一个中年人和杜胜祥在湖边跳起舞来
周末是圆明园里人最多的时候。从下午开始,家长带着孩子就出现在湖畔。有孩子看到老杜“指挥”的样子,惊讶地叫出了声。夏日里人最多的时候,杜胜祥的身后能围站着二十多人。有些年轻人会跟着音乐舞动起来,还有人会与老杜交流。在一则视频里,杜胜祥展示了他教会一个年轻人“指挥”《天鹅湖》的过程。另一则拍摄于不久前的视频,一个中年人放起了印尼歌曲《蜜蜂与毒药》,在金黄的落日光芒下,和杜胜祥一起在湖边跳起舞来。
从9月开始,杜胜祥自己也开始录段视频。一开始,他将这些视频发在自己的微博上。两周前,朋友将小红书拍摄的他指挥“自新大陆”的视频发给他,对他说“火了火了“。之前杜胜祥不知道这个APP,但自此之后他也专门注册了账号。“在现场看到的人,绝大多数都觉得是一种新的、美的体验,所以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到呢?
12月初的一天,一只黑天鹅走在湖面上,摇摇晃晃来到了杜胜祥的面前。当时音箱里正在放“自新大陆”。他让附近的人帮他录下了他和黑天鹅共同“展翅”的样子。那一天,杜胜祥还“演绎”了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和《第九交响曲》的片段,是格外尽兴的一天。
12月初的一天,黑天鹅跟随音乐展翅起舞
每天他在圆明园停留两个小时,几乎是不间歇地跟随音乐舞动。为了缓解身体肌肉紧张和脚部旧疾,他每天回去都要泡脚,有的时候中午出门前还要多泡一次。“这都成了规律了,我媳妇都知道。我要泡两回脚,她就说,今天的时间是不是很长?”
但杜胜祥从来没有觉得感受到时间漫长。“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什么叫相对论?你跟讨厌的人在一起,一分钟也觉得长,但是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一个小时也觉得少。”
夏天的时候,他有一天去迟了,一直“指挥”到了夜幕低垂。围观的人打趣他,说杜老师你把月亮都指挥出来了。还有人称赞他,圆明园有四十景,福海边指挥的老杜是第四十一景。
杜胜祥的“指挥”常常让周围人为之动容
他还记得一个清华大学的在读博士,在他“指挥”完激动地告诉他,自己在一旁听哭了。“她学生物的,来圆明园跑步,虽然叫不出乐曲的名字,但是她听哭了。卡拉扬唱片录得挺好,但卡拉扬能让她哭吗?不是说我有多好,而是各有各的环境。”
有人替杜胜祥遗憾,他的面前只有湖水、野鸭和天鹅,如果有一个乐队该多好?
“这里的景色就是我的乐队,我就这么守下去。”杜胜祥说,“你说这是指挥也好,是比划也行,但在比划的过程中,我随着音乐而动,我觉得自己又发现一曲好音乐,流动的过程让我觉得生命是活的,是有意义的。”
*文中未标注版权图片和视频均由受访者杜胜祥提供
微信编辑|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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