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有宇宙，也有呼吸

文 | 王菲宇

一排白色的大型筒仓告诉人们，金啤坊到了。

几十米高的钢罐如巨柱一样耸立在罗湖区布心的一片老旧房屋中，锃亮的管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金威啤酒是深圳的本土啤酒品牌。1990年，引进德国生产线，金威一厂在罗湖正式投产。在这一厂区中，每日生产的啤酒超过20万吨，灌溉了一代深圳人的共同记忆。

2012年底，原金威啤酒厂被列入深圳市拆除重建类城市更新计划，大部分原厂区要被拆除，留下占地约1.16万平方米的工业遗存。2019年，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设计团队赢得工业遗存改造设计+策展国际竞赛，负责项目整体改造。改造团队在研究策划与改造之初就提出“即地制造”概念，将空间设计与未来使用联系。旧厂房改造升级，变成了多元文化场域粤海城·金啤坊。最具标志性的29个大小不一的大型发酵罐筒仓被保留下来，通过旋转楼梯、电梯和空中步道实现了空间的连接。

一个长17米、直径5米的发酵桶从筒仓群拔地而起，被吊装安放至E馆五楼天台。从2022年12月至2023年3月间，这个横卧在楼顶的啤酒发酵罐承载着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最富浪漫气息的作品。

筒仓的一侧是一扇中国传统园林的对开月亮门。门楣上有块匾，写着“太白”二字。推门进入筒内，仿佛进入了太空望远镜的内部。将北斗星想象为唱针，将北天星空下慢曝光留下的巨大星轨想象成一张唱片，由北天望向南天，穿过四季星空。中规院和风语筑法斗工作室共同完成的一段艺术影像《目之所及》带领观众共同聆听一段关于人类文明的四季歌。另一段影像《心之所向》，则引领观众从地球出发，一路经过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略过星云星团，直到进入AI和人类一起想象的更远的空间。

这一艺术装置被命名为“管中窥豹”。横卧的啤酒发酵罐与哈勃望远镜的尺寸相似，五楼天台是整个主展区内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从天文望远镜的视野中看星星，与透过竹管的小孔窥探一只巨大的豹子是相似的，它代表着人类不断向外观察、探索、读解，人类以这种方式，一代一代‘夸父逐日’，逐渐识得天空之大。”《管中窥豹》主创团队成员、来自中规院“星空公园”规划研究项目的宋子燕向我们介绍。

在这一充满想象力的作品背后，是深圳市正在实践的暗夜保护。2021年，深圳市城管局和综合执法局正式发布了《深圳市城市照明专项规划（2021-2035）》（下简称《规划》）。《规划》中的一大亮点，是要依托位于西涌的深圳天文台，在深圳大鹏地区暗夜保护区内建设“大鹏星空公园”。

《规划》的编制方，正是中规院城市照明规划设计研究中心。宋子燕告诉我们，暗夜保护区的建设，涉及到对西涌片区的灯光进行监控，对片区内的照明进行改造。道路照明方面，政府可以统一规划，但是涉及到商户广告、民宿、渔船灯光的配合改造，是一个面向基层、极为具体的工作。

在接到深双邀请时，中规院“星空公园”规划研究项目组考虑过，以何种形式参展。为了普及宣传暗夜保护，包括视频、海报、宣传册在内的诸多材料业已成型。但项目组认为，比起拿起展板告诉大家做了什么工作、进行了何种规划，一件艺术作品也许能够给予观看者更多惊喜，激发出人们内心深处真正的热情。

“我们想象得浪漫一点的话，星空就像是自然为人类所呈现的一件公共艺术品，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头顶。非常开放，非常有感染力。”宋子燕说，天文观测是暗夜社区的核心魅力之一。如果艺术作品《管中窥豹》能让观众体验到星空和天文的美妙，从而对内心燃起对留住美丽星空的期待，就能自然而然关注西涌，走到星空之下，关注到暗夜保护的信息和理念。

本届深双的主题用英文表达为“Urban Cosmologies”，直译过来是“城市的宇宙论”。以往城市的发展以人的需求为核心，但“城市的宇宙论”想强调，其他生命和人共同聚居在城市里，城市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共生之场”，是“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城市夜晚的星空，城市里的植物、流浪动物，都是这一共同体的一部分。

本届深双由建筑与城市规划学者鲁安东、青年建筑师王子耕和设计策展人陈伯康（Aric Chen）三人共同担任总策展人。在英文主题确定后，中文的表述一直迟迟未定，直到“城市生息”的概念被提出来。如果说“Cosmologies”代表了一种宏大叙事，“生息”又将叙事的维度拉回来，拉回每个人的生命个体体验。

从2005年首届深双的主题“城市，开门！” 到今年的“城市生息”，“城市”构成了历届深双主题的结构性前提与基础框架。“城市”塑造了深双一切展览叙事发生的大背景，也是深双展览研究中重要主体与实验对象。

在本届深双学术委员会主任张宇星看来，“城市生息”这一主题的选取，不仅与中国城市在经历40年高速发展后所需的“喘息”相关，更与城市当下的可持续发展、全球气候变化下的未来城市图景相关联。

一些关于城市发展的的新观念与反思性思考在本届深双中呈现得尤为凸显。

《管中窥豹》背后的暗夜保护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2021年《规划》颁布，标志着深圳已经摒弃了国内多数城市在“光建设”上以经济效益为优先级的思路，从大方向上做出了保护生态与暗夜的选择。

“过去我们都在提发展‘夜经济’，是将城市点亮。但‘暗夜经济’，是让城市变暗。”在深双开幕周论坛上，鲁安东说，在当下的城市发展阶段，这种让城市里的光“从亮到暗”的探索非常重要。“除了光，还有声音，从一开始我就想，必须有专门的团队去讨论它。”

主展场E栋一层的“未来聚居”（Co-living Lab）区域内，一间三十多平米的白色房间重现了风力发电带来的独特声环境。三面环绕全景的投影勾勒出巨大的风力发电机身影。它们排列伫立在荒野之中，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不间断的低频风电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影像、声音、地面真实可触的沙石，共同营造了一个沉浸式的时空，让人感知风电这一清洁能源背后24小时不间断的低频噪声。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谢辉教授的X-scape Lab团队是艺术装置《无极之声》的创作者。谢辉从事声环境与健康的研究已有十几年时间。他告诉我们，和人们以往想象的不同，如今风电站的建设已经从茫茫戈壁走进了广阔平原。从东北、华北到华东，风电噪声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深入到人口稠密的地区。

尽管风电机组辐射噪声的分贝数并不高，但是低频噪声的波长长、衰减慢，可以传播至数公里之远。辐射噪声会对人耳前庭系统产生持续性刺激，导致一系列健康问题的产生。在欧美，有“风力发电机组综合症”这样的病症研究，而在国内，风电机组噪声话题对很多人而言可能都是首次听说。“人们往往只能通过图像看到电机不断旋转的巨型扇叶，却难以想象其可怕的低频噪声能量，大众总是离这样的现实很遥远。”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统计显示有多少人正受到这一噪声问题的困扰，但谢辉向我们展示了一组数字。在山东菏泽某风场，有70余台风机，周围受影响村落近十个，受影响居民超过200户。而在全国范围内，据不完全统计，每年关于噪声的投诉超过200万件。考虑到各地统计口径的众多，实际投诉数量应远大于这一数字。

在艺术装置《无极之声》中，谢辉用八通道音频系统还原了两组声音。一套系统重现了在甘肃瓜州实地采集的风电噪声，另一套系统则设置了水声、雨声、虫鸣声和鸟声四类自然声。当观众驻足于地面上的聆听投影区域，吊顶上的交互系统会分别触发各类自然声景的播放。从恼人到愉悦，《无极之声》营造了一种降低风电噪声干扰的美好愿景，也让公众在交互、参与的过程中，感知到城市化进程中声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的挑战和机遇。

总策展人鲁安东介绍，本届深双分为五个板块。板块之间以“提问—思考—行动”的路径逻辑递进。行进至E栋，第一层的“未来聚居”提供了居住在未来的一些试验和想象，而往上的“共同行动”（Act Together）则将策展理念转化为实践行动。“从提问到思考、到寻找或者实验解决的方法，最终是通过行动来改变现实。”

在E栋二层展厅入口，建筑师位昂和艺术家徐子薇联手打造的《消碳主义》装置，用生活中最常见的购物小票搭建起碳消费的平行世界。

七台悬挂在屋顶的热敏打印机持续不断吞吐出小票。作为碳的结算凭证，随着消费人数的增多、消费量的增加，不断产生的小票会慢慢形成对空间的侵占。

2022年7月，深圳市开始施行《深圳市碳排放权交易管理办法》（下简称《办法》）。根据《办法》，碳排放权交易实施碳排放配额固定总量控制，鼓励组织和个人开立公益碳账户，购买核证减排量用于抵销自身碳排放量，实现自身的碳中和。

作为生活工作在深圳的艺术家，这一新闻让徐子薇开始关注生活中的碳排放问题。“日常生活中的过度消费、过度消耗的生活方式，正在影响着自然和城市，我们应该意识到碳排放问题离我们并不遥远。”持续吐出的消费小票不断侵占着展示空间，位昂和徐子薇预计，在三个多月的展期结束后，小票会将整个空间塞满。从宽敞到拥挤再到寸步难行，人身处空间中直观身体感受的变化正象征着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侵占过程。

由景斯阳和杨松颖带来的《海洋·馆》融合了设计学、海洋生态学、病理学等多重学科。作品模拟一场开幕于2100年的展览，讲述一只死于21世纪初的白海豚生前的逃亡故事。

作为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危机与生态设计方向的召集人，景斯阳从2020年初开始与海洋专家合作，对白海豚进行研究。白海豚是大湾区的最具代表性的濒危物种，它们的生存状况是大湾区海洋生态的晴雨表。在多学科共同研究的众多材料中，景斯阳和团队发现一个让人震撼的线索。香港的一组海洋科学家利用先进的海豚扫描切片技术，判断出白海豚的死亡原因。绝大多数白海豚死于人类对海洋生态的干预。这组切片成为了作品《海洋·馆》的切入点。

地面的白沙模拟了白海豚的生存环境，27张白海豚的尸体扫描切片共同构成了海洋生存记忆。一条捕鱼的麻绳在白海豚身上缠绕了十几年，白海豚的背部因此永久变形。切片上的时间序列讲述了对应的环境故事。一只白海豚的胃部被海洋垃圾塞满，时间是2050年，这是科学家预测海洋垃圾将超过海鱼类总量的年份。

围绕27张切片，七个作品分别进行了生理共情和海洋声场的测试，以设计为视角，从2100年回顾海洋生物面临的生存威胁。之所以将时间假定在2100年，是因为科学家预计，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白海豚将在那一年彻底灭绝。

建筑背景出身的设计师刘伊典、白纳川及清华大学环境科学领域的陈熹博士试图在装置作品《沧海一塑》中，通过互动艺术装置让观者直观感受到水体中微塑料被捕捉收集的过程。

“我们大部分时间接触到的是大型塑料污染物，包装袋、矿泉水瓶。但直径小于5毫米的塑料因为和人们熟悉尺度相去甚远，所以常常被忽略。”刘伊典说。

刘伊典和白纳川在学校时就开始合作，在名为“可塑之料”的毕业设计中，他们将海洋垃圾具像化，将各个废弃塑料构造了一个可以收集回收废弃塑料和压缩塑料的系统。在设计的同时，他们也发表了一项专利——一个以模拟根茎的方式收集微塑料颗粒的收集装置“塑料捕手”。

作品《沧海一塑》由一组悬吊的微塑料过滤介质、两道环形的幕帘和三座中心展台组成。一组洗碗刷如根茎般在空中旋转展开，模拟“塑料捕手”的收集机制。环形幕布隔绝了周围的光线。在手电筒的照耀下，装置上的荧光微塑料颗粒绽放出星辰般的光芒。最初团队苦于微塑料无法被肉眼观察。但当他们用荧光进行观察时，发现微塑料颗粒在水中的运行轨迹得以被轻松捕捉。“强烈的视觉对比反映了微塑料的分布特性，它无所不在，但又不可被肉眼所察觉，”刘伊典说，“这是《沧海一塑》想向大家传达的信息。”

青年深双子板块评委、深双学术委员会主任张宇星说，从这8个作品里，他看到了非常强烈的“断代式的痕迹”。作为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第一代，这一代年轻人在对世界的认知、对知识的理解、对物理空间的建构上都呈现出与过往完全不同的呈现。

作为本届青年深双子板块的策展人，刘珩观察到，面对现实的复杂性，青年一代呈现出不同的姿态。“面对复杂性的时候，我们是行动者还是观察者？是主体还是客体？现在复杂性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所以青年人本身就是复杂性的主体，因而青年深双给出了他们身陷其中的回答方式。”

微信编辑｜俞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