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活了47岁,却影响两千年
来源:最爱历史
作者:我是艾公子
一天夜里,汉文帝刘恒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宫中掖庭池内游船。给他驾船的“黄头郎”,把衣襟系在了后面,与一众船夫迥然不同。
突然,在游船的上方,天门洞开。
慌乱之际,“黄头郎”一把将汉文帝高举于顶,推上了天,让汉文帝“早登极乐”。
梦醒后,汉文帝对梦境的寓意始终耿耿于怀,便命人按照梦境在宫中寻找“黄头郎”的踪影。
就在皇宫御池边,办事人员真的找到了与陛下梦境中相符的“黄头郎”。
经询问,“黄头郎”原名邓通,蜀郡南安(今四川乐山)人士,家里有点闲钱,遂捐了个吏,进宫当差。
▲邓通。图源:网络
一听“黄头郎”名叫邓通,谐音“登通”,汉文帝大喜,认为是上天派给自己的贵人,遂将邓通接到自己身边,好吃好喝供着。
邓通由此从一个普通人,跃升为汉初有名的大富豪,甚至成为“钱币”的代名词。
汉文帝在位后期,尽管还能保持一颗仁政之心,但随着年龄增长,也不可避免地犯了历代明君的通病——寻仙问道。
但他的寻仙问道,不是庸俗的“求长生不老”,而是旨在问天问地,如何才能稳固大汉江山。
即便是这样,英明一世的汉文帝,仍逃不过被利用的圈套。
汉初,在社会经济之外,国内礼乐制度的重建完善也是一项大工程。
在这些礼乐制度中,“奉正朔”一度让汉文帝头疼不已。
所谓“正朔”,即新一年的第一天,一般代指奉行的历法。一般王朝更替时,都得向天下百姓、外地藩属颁定新的历法纪年,以表示君权神授的延续。
而汉代早期奉行的律法,是由当时的计相张苍制定的。
那时候,王朝改朔一般伴随着服色的更替转变。为了让王朝的改朔易服变得有理有据,战国时代的阴阳家邹衍专门搞出了一套“五德终始”的学说。
▲五行相生相克。图源:网络
邹衍认为,每个朝代都有对应的五行道德,以及相应的服饰颜色。如秦朝属水德,其官方服饰就应尚黑。而只有用对了相生相克之法,王朝才能兴盛,否则德衰德克,王朝灭亡。
邹衍的观点,深入人心。
只不过,汉朝应该用哪种服色和奉哪天为元旦正朔,则各有各的观点。
作为汉朝第一套律法的发明人,张苍以为,汉沿秦制,理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秦朝在过去使用颛顼历,以十月初一为正朔,汉朝也应该“萧规曹随”,无需做大改动。
张苍的观点虽有利于汉初社会的安定,但他沿用秦律为汉律的做法,却不是那么服众。
最早对张苍提出驳斥的,当属汉文帝最倚重的才子贾谊。
贾谊指出,汉高祖刘邦“赤帝子斩蛇当道”,就已经与秦朝分道扬镳,岂有汉沿秦制的道理?
站在为大汉国祚考虑的角度,贾谊曾给汉文帝上书称,汉代推翻秦朝统治已有20多年,宜在此时改正朔,易服色,兴礼乐,彰显汉朝乃君权神授。
考虑到汉朝才建立不久,自己又是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汉文帝担心仓促“改旗易帜”,恐怕会天下大乱,遂未采纳贾谊的建议。
谁知,就在这次“错过”后数年,贾谊英年早逝,汉文帝永失重用奇才的机会。
▲长沙王太傅贾谊画像。图源:网络
尽管贾谊斗不赢老臣张苍,但并不妨碍其他人继续“出战”张苍。随着汉文帝年岁渐长,这种挑战权威的机会也急剧增多。
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一个名叫公孙臣的鲁国道士给朝廷上书称,汉朝如今是土德旺盛之期,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不久之后将有黄龙降临成纪(今甘肃省东南部)。现如今陛下要做的,当属改正朔,易服色。
黄龙是否就是真龙,历史并没有交待。
但公孙臣所言与贾谊当初的设想相近,却让汉文帝兴致颇高。
他当即下令召公孙臣入宫,准备让他当堂与丞相张苍辩驳。
在汉文帝看来,公孙臣此番斗张苍,正中自己下怀。
毕竟,自他登基以来,丞相的任用一直由开国勋臣所垄断。从陈平到周勃、灌婴,再到张苍,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这些人都是汉初军功等爵制的获益者,在施政上大都偏向军事,这与汉文帝与民休息的方针有所冲突。
有理由相信,抛却时局需要,汉文帝并不喜欢这群手握大权的重臣。
从更大的政治层面上讲,汉文帝手中的皇权与张苍等功臣集团手中的相权,天生矛盾。为了伸张自己的皇权,汉文帝要拿一个外来的公孙臣打头阵,当炮灰。
不过,张苍似乎洞悉了汉文帝的想法。
对于陛下送来的公孙臣策书,张苍弃置一旁,继续用秦之颛顼历,不为所动。
然而不久后,张苍却被啪啪打脸。
因为,朝廷真的接到了官员奏报,称有百姓见到“黄龙”。
公孙臣此举,尚不知是否有与地方官吏串通的嫌疑。但消息传入宫中,汉文帝龙颜大悦,下令任公孙臣为博士,让他与诸生一起重新修订汉朝律法制度,以顺应所谓“土德”。
公孙臣的成功,让年逾九十的张苍瞬间觉得后生可畏,但他背后毕竟还有汉初的元勋集团。
凭借朝中众多老臣子的支持,张苍在汉文帝面前装起了病。他觉得只要自己称病不管朝政,爱民如子的汉文帝总有一天还是得上门来求他回朝,参预机要。
然而,汉文帝并不打算放过主动示弱的张苍。他以张苍在任期间,曾有“举荐非人”为由,下旨申斥了张苍并令其限期退出朝堂。
▲汉文帝。图源:影视截图
如此重罚,虽未影响张苍日后的退休生活,却实在违背了汉文帝一贯对臣下的宽容原则。
几番较量后,张苍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可能以参政之臣的身份与汉文帝同堂论事,遂彻底退出朝堂,还政于帝。
手握大权的汉文帝遂下诏称,陇西成纪发现的那只黄龙估计是神物,对百姓无害,你们要多加保护,待朕前来亲自祭拜上神。礼官们也不要觉得这是劳累了君主,朕不怕辛苦!
汉文帝的“本色出演”,见风使舵的礼官们立即心领神会。
他们很快给汉文帝制订了详细的执行方案,宣称古代天子以夏天郊祀诸神为定例,要求皇帝执行。
对此安排,汉文帝欣然接受。他认为,只要有公孙臣的“背书”,加上天子郊祀上神加强皇权,老旧功臣集团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挑战他的权威。
但这一次,汉文帝想岔了。
公孙臣的如鱼得水、风生水起,最立竿见影的示范效应便是:越来越多的凡夫俗子,陆续借用神道来诓骗君主。
眼看公孙臣得到重用,一个叫新垣平的赵地方士觉着机会来了。在重点恶补了专业术语后,他也来到了长安,给汉文帝普及神的旨意。
在汉文帝面前,新垣平重申,自己是个能从云团里看出世间魑魅魍魉的“仙”,比前辈公孙臣造地龙强多了。
他认为,汉文帝通过每年郊祀的手段,弘扬自己君权神授的力度还不够。要是能让神听自己的话,下凡庇护汉室江山,那才真的说明汉文帝神圣不可侵犯。
听了他这么一通胡说八道,汉文帝居然还真的有点心动了。
于是,新垣平宣称:“臣观天象,发现长安东北角有一团挥之不去的五彩神气。臣知道,东方是神仙居住的圣地。如今东北角惊现神气,想必是上天感念陛下所作所为,准备降福汉室,陛下宜早建五帝庙。”
照新垣平所说,汉文帝找来了国中能工巧匠为上古五帝修庙。
汉文帝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廷尉张释之的注意。
▲张释之画像。图源:网络
在张释之眼里,汉文帝向来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在位期间,宫内从未因任何理由兴建过一所宫室、苑囿,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几十年一个样。如今却要大兴土木,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张释之开始调查起底新垣平的过往。
经过一番调查,张释之发现,新垣平不过是赵地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虽声称牛过公孙臣,实际上是个“花架子”。但张释之并没有立即将证据递交给汉文帝,而是看着新垣平继续作。
在新垣平的指导下,汉文帝在位期间的第一座大型宫殿式庙宇——渭阳五帝庙正式落成。
之后,为了让汉文帝更加相信自己的神力,新垣平不知上哪儿找来了五个人,给汉文帝演了出“五帝下凡”的戏码。临走前,五帝顺带给汉文帝赠送了一个刻有“人主延寿”的玉杯。沉迷其中的汉文帝,为此啧啧称奇。
随后,借着新垣平装神弄鬼给自己提升的皇权知名度,汉文帝宣布改元,大赦天下。
一时间,皇权高于臣权,打破了汉文帝在位前期“君臣共天下”的黄老治国局面,残存的勋臣集团惴惴不安。
于是,作为汉文帝的第二代“炮灰”,新垣平只能为“改革”流血牺牲了。
▲赵地方士新垣平。图源:网络
根据张释之手上的证据,朝中有人控告了新垣平。铁证如山,新垣平只能承认自己欺君罔上的罪行。
可想而知,得知此事后汉文帝有多生气。
他没想到,自己极度信任的新垣平,居然没能利用无法解释的神迹来辩驳指控。在严刑峻法之下,这货居然啥都招了。
如此一来,什么君权神授,什么朕即国家,全都成了新垣平愚弄世人的谎言。而这一出出骗子大戏的领衔主演,居然就是汉文帝自己。
汉文帝感到无比耻辱。
因此,罪魁祸首新垣平被夷灭三族。相干人等,如公孙臣也难逃惩处,被贬斥出朝,永不叙用。
这几出围绕“玄学”的君臣相斗,互有输赢,但两方最终都没有撕破脸皮。而张苍、新垣平的相继倒台,一定程度上为汉文帝在朝中重新洗牌、安插亲信留出了空隙。
既然神道不可信,提拔些后生入朝,勋臣集团总没意见吧。
很快,远在北方的匈奴,给汉文帝创造了条件。
汉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趁着中原君臣不睦,匈奴的军臣单于发兵六万,突袭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上郡(今毛乌素沙地南缘一带)。
军情烽火一路传到了汉文帝的行在——甘泉宫,举国大惊。
自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以来,北方的匈奴就一直是汉朝的心腹之患。为了给汉朝一个休养生息的阶段,这些年,无论是汉高祖刘邦还是吕后,都曾致书匈奴示弱,为单于献上汉室公主,换取和平。
▲西汉帝国疆域图。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汉文帝时期,匈奴经历了两代单于的交替。就在军臣单于刚即位时,汉朝也没问人喜不喜欢,直接塞了个翁主(宗室女)过去,给人当和亲对象。军臣单于对此表示很满意。
但如今,匈奴方面打破和亲约定,出兵入侵,这是当天朝好欺负吗?
汉文帝感觉自己的皇权再度被外邦所挑战,他决定硬气一次!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汉文帝抓住时机,为进犯的匈奴大军准备了两道“大餐”。
一道由中大夫令勉、楚国原相国苏意、郎中令张武联合“掌勺”,各率一路大军布防于飞狐口(今河北涞源县北尉县南)、句注山(今山西代县北)及北地郡(今甘肃庆阳西北)一带,准备迎头痛击来犯之敌。
另一道则由河内郡守周亚夫、宗正刘礼等人负责,分别驻军灞上、棘门和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渭河北岸),作为戍卫长安的最后部队。
汉军曾与匈奴交锋多年,负多胜少。因此,汉文帝认为,自己布置的第二道防线才是此次战役胜负的关键所在。
趁着战火稍停,汉文帝赶紧组织车马,带员前往卫戍部队慰问士兵。
像皇帝亲临前线慰问部队的活儿,汉文帝在代地当王爷时就没少亲力亲为。
▲汉文帝。图源:影视截图
灞上、棘门军营一听陛下又准备下基层指导工作,赶紧命人洒水扫地,大开营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汉文帝车驾还没到,灞上、棘门两地的士兵就已在诸将军的带领下,列队高呼万岁。声势之大,旁人一看顿觉军威严整。
可汉文帝不是傻子,他也明白,灞上、棘门名为前线,实则战火都让第一道防线给挡了。士兵们吃饱喝足,当然也就十分懒散了。
对于两地军营的有意安排,汉文帝没说什么,匆匆溜了一圈就走了。
然而,令汉文帝没想到的是,等他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时,却差点小命不保。
他的车驾还没到细柳营门,周亚夫安排的哨兵就盯上了这队绝尘而来的车马。通过一阵营内急呼,士兵们已握紧手中刀箭,准备随时开打。
见状,汉文帝只好让自己的卫队去喊门。
谁知负责守门的都尉压根不管,称:“我们只知执行将军命令,不闻天子之诏。”
汉文帝只好改变策略,派人持节入营喊开了大门。
眼见周亚夫治军严明,汉文帝稍觉安心,但他又担心周亚夫是在自己面前“演戏”,遂决定试试他。
按照先前巡视灞上、棘门的形式,汉文帝有意让车驾在营中随意闯荡。结果,细柳营将士丝毫不留情,将天子的车驾拦下,要求皇帝按照他们的安排,完成余下接见流程。
之后在将军主帐中,周亚夫单膝跪地对汉文帝行了军礼,并宣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望陛下恕罪!”
▲周亚夫。图源:影视截图
周亚夫傲慢的态度,令在场的随行官员忿忿不平。
唯有汉文帝知道,自己捡到宝了。以后国家要是再出什么大事,直接让周亚夫顶上,绝对能高枕无忧。
于是,当着众大臣的面,汉文帝连声称赞周亚夫:“此真将军矣!”
而周亚夫的另外一重身份,是汉初勋臣集团代表太尉周勃的次子。当初,辅佐汉文帝登基,周勃堪称立了头功。提拔他的儿子任官,勋臣集团即便有所不满,碍于周勃曾经的恩惠,也不便多说什么。
或许依着这重考虑,在匈奴退却后,曾经奉命防御敌军的汉军将领中,仅有周亚夫一人被提拔为中尉(相当于京师卫戍区司令)。
就在汉文帝想进一步作出重大政策改革时,他却病倒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中,他还在奋力思考如何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据史料记载,汉文帝视察细柳营的同年春天,天下大旱,蝗灾四起。
春天本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遭遇了天灾人祸,汉文帝明白,他若不救民,民难自救。
他下令打开朝廷粮仓赈济灾民,并停止诸侯国进贡,开放山林湖泽,供无粮可食的百姓开采捕捞,用以果腹。
在当时,山林湖泽等自然资源已是国家财产。作为国家的“法人代表”,汉文帝此举无异于自掏腰包。
可他不在乎,他说,“农乃天下之本”,只有保证大家有饭吃,国家才能太平。而“天下治乱,在朕一人”,若治理不当,则是他当皇帝的过失,所以他需要尽全力弥补臣民。
▲汉文帝。图源:影视截图
在汉文帝的鼎力支持下,百姓们终于顶过了这场天灾。历经磨难的大汉王朝,也逐渐走向繁荣昌盛。
可是,作为王朝的“法人代表”,汉文帝却无力熬过下一个春天。
就在匈奴人退却后的数月,年仅47岁的汉文帝一病不起。
自知时日无多的他,着手安排后事。
首先面对人数庞大的后宫佳丽,汉文帝宣布,自即日起,放归除皇后以外、未得皇帝临幸的后宫妃子,允许她们归家改嫁。
之后,他亲自订立丧仪制度,宣布在他死后,百姓哭吊三天,就可脱下丧服,恢复原来生活,地方官吏不得以各种借口刁难惩处百姓;为自己出殡的车辆不得蒙盖丧布,更不得调发百姓到宫里来哭丧,大搞“白色面子工程”。
在遗诏中,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道:“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然而,对于正处上升期的大汉王朝,除了天下苍生,他却还有两个放心不下的人:太子刘启和邓通。
前者是帝国的继承人,大汉王朝未来的风向标,汉文帝不求他有多雄才伟略,只求他能守住江山即可。撑着最后一口气,汉文帝将周亚夫捧成了“护国军神”,要求太子刘启好好重用他,并称日后国有大难,必须要用此人。
至于邓通,不管梦境是否真实,汉文帝都已打乱了他的正常生活,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希望最后保住这条卿卿性命。不过,谁也没有料到,汉文帝死后,汉景帝刘启就重点清算邓通。最终,名气盛极一时的富豪,沦为街头乞丐,卑微不堪。
而文景之治的福利,在汉景帝的守成下得以延续。通过启用周亚夫,继位的汉景帝平定了“七国之乱”,稳定了大汉江山。在随后到来的盛世中,汉文帝的孙子汉武帝则借助董仲舒的“独尊儒术”,实现了皇权的聚拢。从此,皇权定于一尊,影响了中国两千年。
回望历史长河,汉文帝刘恒就像是一个披着蓑衣的摆渡人,在皇权与百姓、自私与人性、仁慈与雄霸之间,来回摆渡。渡口犹在,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参考文献: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12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
高敏:《论汉文帝》,《史学月刊》,2001年第1期
薛小林:《汉文帝时期的权力结构与政治斗争——以臣立君为中心考察》,《南都学坛》,2014年第3期
袁礼华、宋恺明:《论汉文帝强化皇权的策略和措施》,《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
危义浩、孙洁:《汉文帝打压功勋旧臣浅析》,《哈尔滨学院学报》,2016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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