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千vs 5万,他难以抉择,靠酒后吐真言决定(多图)
3千vs 5万,他难以抉择,靠“酒后吐真言”决定(多图)——听黎锦扬先生说往事(3)
一笔3千美金,欲购得的,是小说头两年改为百老汇舞台剧的优先权;另一笔5万,要一次性买断小说所有的改编权。当这两笔钱,摆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C. Y. Lee面前,他第一次为钱,失去了淡定。
租住于一家酒吧的逼仄阁楼上,Lee辗转难眠,把身下的那张破床摇得吱嘎乱响,仿佛在唧歪歪地抗议:嗨,伙计,在钱入口袋之前,你最好对我好点,小心床塌了,你不得不睡地上,跟夜里来回穿行的老鼠们,说嗨……
这位当时活得捉襟见肘的Lee,不是别人,正是“黎家八骏”中到美国单打独斗的老幺,——黎锦扬先生。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在十几年如一日地辛勤笔耕、几遭退稿后,终于出版了第一本英文小说《The Flower Drum Song》(《花鼓歌》),且一炮而红,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的排行榜。
乍看上去,这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取舍,是个无难度选择题。两者相差悬殊,3千 对 5万,“小鱼” vs “大熊掌“,价值相差16倍还多出个零头。这个零头可不小,是足以让小黎辛苦工作一年多才能换得的2千刀。那时的小黎,白日在旧金山的一家华人报社,给总编当助手,月薪150刀。按这份薪水去计算,他得为这5万美金干到古稀之年。
因而小黎几度食指大动,欲伸向诱惑力爆棚的“大熊掌”。可每次抓取之前,眼珠都情不自禁地滚向旁边,瞟着那尾充满动感的“小鱼”。他清楚地意识到,“大熊掌”再大,是个定量,吃一口少一口,而“小鱼”却是活的,是变量,是希望。想着想着睡着了,“小鱼”在梦中跟他玩童话——
它细若鱼苗,在他专为它买回的大鱼缸里,优游来去,几个来回就长成一条“锦鲤”。还活蹦乱跳地告诉他:小黎小黎,别小看我呀,我可能是“鲤鱼跃龙门”的那条鱼,也可能“年年有余“的那条鱼。你不妨赌一把,就选我吧。
翌日醒来一翻日程表,浑身一紧。地处纽约的经纪人那边,会于今夜打电话过来,听取他关于3千 vs 5万的最终决定。他略思片刻,一骨碌爬起来,从被他昨夜摇散架而从平面变成滑梯的床板上,出溜下来,又简单洗簌一番,便出门去找一位擅理财的好友。
聊叙间小黎讲到昨晚的梦,友人一挥手说:什么鲤鱼跃龙门,什么年年有余,真没想到你这位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还在梦里搞迷信,啊哈。
友人接下来指点迷津:就你那间破屋,就算有了“锦鲤”,往哪里养吶?——Lee,5万美金,5万美金哟,我敢保,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在好莱坞的比弗利山庄买下一栋你中意的大豪宅。这样喽,我已考到地产经纪执照,你就把这事交给我吧。我保证不出一周,就能帮你找到你的Dream House,让里面的一整面墙,都镶砌着能展示海底奇幻世界的水族馆,OK?
友人还没来得及展开对“小鱼”的诟病,便有个电话进来,找他问房市。小黎趁他冲话筒热火朝天地介绍房价,拍拍他的肩,静静地退去。快到家时路过楼下的酒吧,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总是绕到房后上楼,天天路过吧门而不入,有点对不起楼下的这位老邻居。于是推开门,边朝吧台走边打定主意:不管3千还是5万,都是开心事,不如酒后吐真言,靠胡说搞定!
“酒神”也算成全他,让不胜桮杓的小黎,很快醉成烂泥。次日女经纪人埃尔莫亲自打电话过来,送上恭喜:Lee,感谢你昨晚在同我秘书的通话中,所做出的明智决定!小黎挠挠头欲问:什么明智的决定,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这时又听埃尔莫说:它可能成为你日后的摇钱树,就等着签合同吧。撂下电话后,小黎望着天花板猛眨眼睛,全当因宿醉而造成的一阵阵“满眼冒金星”,是摇钱树在撒钱呢……
2016年因母亲生病,我回国探亲数月,再回美时,又带着n个向黎老请墨宝的委托。然而见面时,他是拄棍站起来、颤巍巍地欢迎我的。我便知道,不能再开口跟他求字了。那个能为大家热心写帖的黎老,已经被谁也逃不出的光阴的魔掌,给“翻篇儿”了。接下来的段落,他手中再没有笔墨纸砚,有的只是拐杖。——幸好,那是没人有资格嫌弃的自然的更迭。我比以前更加专心地注视他,就如同注视着我们大部分人临近终点、都极为相似的那一幕,——以苏轼笔下的《枯木怪石图》一般的残破美,平静地走完最后的人生。
一次去看他,我从包里掏出从华人超市捎给他的挂面和土鸡,递给他的非裔看护,告诉她怎么做鸡汤面。回头见黎老为我掏钱,就说不用了,这些都是曾向你要字的朋友们,让我代买的。你要是给我钱,他们也会付你钱,也就占不到从你这里白拿帖的大便宜了。
他嘿嘿一乐,说那好吧。
另一次我带去从Costco 买来的营养液Ensure,——黎老最喜欢的甜品。他从盒子里掏出一瓶刚刚拧开盖,看护过来,严肃制止:Lee,Stop,你忘了吗,上次我带你看气管时医生说过的,你不能再喝这种奶状的粘液,若再沾到你的喉咙上,呼吸受阻,很容易出危险的。
老人只好无奈地耸耸肩,把饮料放下,眼巴巴地望着她把饮料全部收走,消失在门口。见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禁令,弄得很尴尬,便安慰道: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吞咽能力越来越差,经常被吃喝卡住。人老了,没招呢。就说我那位还不错的家庭医生吧,从前是用“管病的方式”给我治病,而现在呢,是用“管我的方式”给我治病,呵呵,我心里都有数,那是治病治不了命啊……
话题到此太沉重,令我不忍继续。我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告诉他:这上面有个单子,都是对身体有益的补品,你改日给医生看看,你能不能喝。
他戴上老花镜,慢悠悠地念道:人参果一包,阿胶四块,红参一盒,冰糖一块,麝香2支,贝母1包,虫草半斤。并请查收,此致敬礼。
念到最后一句,我俩都笑了。他说:你这是从网上找到的吧?这个我也听说过,据说就是当年老主席派手下的干事,送给我大哥的那些礼物。
嗯,这不嘛,我知道你平时不上网,也记得你曾说你不确定都是些什么礼物,就打印出来带给你看看。我听说这些中药都很补的,你不妨也试试。
未料他轻轻一哂,摇着头说:我就算了,这些应该都是“王戚扬”舍不得的东西,摆在他每天必到的唐人街里,正合适。
我一楞,随后噗嗤笑了。——王戚扬,正是他以灵动谐谑的笔调,在小说《花鼓歌》中所描写的男主人公啊。
这位王老爷年逾花甲,长袍马褂,住唐人街附近,是一位早期移民至美、却执着地活在中国氛围中的老派先生。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几百米的唐人街上逛来逛去,享受由商家店铺、招牌橱窗所汇成的华埠情调,那其中包括他离不开靠其食补的中药铺。为了凸显两代人矛盾,作者在第一章中也风趣地交代:家中唯一不够“纯中国”化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
这部最早将华人在美的压抑与迷茫、以及两代人之间难以跨越的深度隔阂,以轻喜剧手法展现给读者的英文小说,本是当年住阁楼、睡破床、与老鼠为伴的小黎,边工作边为赚外快而写的故事。未料与此同时,美国大众于二战后对太平洋彼岸的远东国家的关注和兴味,正日日渐浓。
这种好奇心和探究欲,在James Michener 于1947年出版的《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之后,所得到的各方青睐,就已初露端倪。(比如它很快就登上百老汇舞台,吸粉无数。)其后,老美又从二战后陆续归来的大兵口中,对东方人有了新的概念和认知。而出版商恰逢此时推出 《花鼓歌》,对Lee来说,便妥妥地兑现了那句话:机会属于准备好的人。
于是,他一跃成为继林语堂之后,又一位荣登纽约时报畅销榜的华人作家。随即众人趋之若鹜,小说被多家娱乐界的大佬看上,亦才有了开篇“3千 vs 5万”的故事。
那么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当年醉酒后的小黎,选的到底是“熊掌”还是“鱼”?我想聪明如你的读者,早已猜到答案。在此不妨用这样一个真实生活场景,跟你对对答案。猜对了请你拍空气,因为我虚拟的手掌,正在那里等你:Give me five!
场景是:一日,我和黎老正聊着,他那位中西混血的漂亮女儿,下班回来了。她手持一沓子信件,笑吟吟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之后把一封信递给黎老,趴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爹地,又有你的支票了!
黎老连连点头,接过信封后展颜而笑。待女儿离开,他朝我得意地晃晃信封,开心地“显摆”:你看看,我当年酒后吐真言,果然年年有余呢,——就是上到百老汇、好莱坞,下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剧社,只要翻拍《花鼓歌》,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段,我也能拿到分成呢。
我反驳:可假设当时买了比弗利山庄的一栋房,现在说不定就值500万,100倍的涨幅,也是一种令人咂舌的投资哦。
他摆摆手笑答:那不一样啊,大房子可能带给我很多钱,但只是钱而已,会断了我经常收到支票的念想。而正是这个念想,才能时不时地肯定我:Lee,你真棒,是个可以在老美的国家里,靠写作吃穿不愁的那个Lee……
(待续)
上图 1、2、3:小说《The Flower Drum Song》的3种不同的英文版本 (网上取图)
上图:《花鼓歌》(《The Flower Drum Song》)的舞台剧被多次翻拍
上图: 黎老送我的中文版《花鼓歌》
上图: 文中提到的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2018年以天价拍出,回归祖国 (图片取自网络)
上图: 文中提到的黎老的混血女儿,是下面的女孩。上面的是黎老的太太,因病先他离世
上图:我的小说出版后,我请为我写序的黎老来家里做客,听他给我提意见(2010年12月)
上图:那天,黎老走前听我家大娃弹琴
此系列的前两篇:
1. 主席让他当部长,他拒绝,主席用车送他回去 (图)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210/22618.html
2: 同学们派我讨字,我说错了话,被网暴(图)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210/2762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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