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月3日，北京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一名老年患者被推着在急诊病房的走廊进行静脉滴注。（人民视觉 / 图）
一家养老机构负责人说，他不奢望能够在大疫中独善其身，只期望能够延后老人们感染的时间，避开高峰。“网络上有句话，挺进决赛圈。我们也希望尽量让感染曲线后移，不要在第一波就倒下。”
至少在养老院内部，气溶胶传播起到了扩大感染面的效果。秦明的养老院里，首批出现发烧的老人房内都设有中央空调，气溶胶传播可能经此发生。
在社区，动员老人接种疫苗的劝说工作直接由居委会社工负责。但在养老院里，还隔着院方和家属两层，劝说效率进一步降低。一份中疾控新冠疫苗接种培训文档显示，60岁以上老人拒打疫苗的理由中，担心慢性病加重占到了57.3%。
一夜之间，秦明所在的养老院需要面对十几位发烧老人。这位河南某养老院院长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所在区有30家养老机构，全都出现新冠病毒感染的情况。
有关数据显示，对患有基础疾病的高龄老人而言，感染新冠病毒后的重症和死亡率更高。官方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末，全国共有注册登记的养老机构4万个，床位503.6万张。而截至2020年末，全国注册登记的养老机构在院人数为222.4万。进一步优化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新十条”颁布后，各地养老机构未雨绸缪纷纷取消老人聚集活动，并四处采购药品。此前处于开放状态的养老院，也开始进入闭环管理状态。然而，即使严防死守，新冠病毒依然攻入养老院紧闭的大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上海、河北、河南、浙江等地多家养老院都出现老人不同程度感染。不过，目前尚未有官方披露养老机构的感染数据。2022年12月27日，国家卫健委在官网发布的《重点人群、重点机构、重点场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乙类乙管”防控指引》（以下简称“防控指引”）将养老机构作为重点机构，要求工作人员和被照护人员每周开展2次新冠检测。同时，建立完善感染者转运机制，与机构就诊定点医院建立救治绿色通道机制，对机构内感染人员第一时间转运和优先救治。浙江杭州一家养老机构负责人林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不奢望能够在大疫中独善其身，只期望能够延后老人们感染的时间，避开高峰。“网络上有句话，挺进决赛圈。我们也希望尽量让感染曲线后移，不要在第一波就倒下。”
2022年12月29日，上海某区一家养老院的负责人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该养老院已出现13位老人感染，接近全院老人的四分之一。11天前，他还曾自信表示，养老院已经全封闭管理，“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目前供职于一家康养集团的韩雪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据她透露，集团在江浙沪三地下辖的二十多家机构已全部出现感染病例，其中严重的养老机构，老人与员工已各有一半感染。事实上，在全球范围内，养老机构都是疫情中的薄弱环节。根据澳大利亚联邦卫生部数据，截至2022年4月，澳大利亚累计新冠死亡病例中约30%与养老院相关。与老人感染同步的是，养老院也出现退烧药、医疗设备短缺。秦明回忆，他曾提前得到当地民政部门通知：尽快囤药。到了药店秦明发现，无论抗原试剂还是退烧药都已被抢购一空。12月22日这天，他手头只有约100粒过去攒下的布洛芬，不敢动用这批压箱底的“弹药”，只得要求发烧老人的家属自行买药。韩雪所在的养老机构是在“新十条”颁布后才意识到去采购药品。“布洛芬和对乙酰氨基酚根本买不到，2022年4月封城时我们留下一些，数量肯定达不到盈余的程度。”上海某区民政局下属的养老服务中心向韩雪提供了一家药商的电话“，由各家单位自己联系”。除了药品之外，过去10天里，方华担任院长的养老院也出现血氧仪短缺。全院13位感染的老人只能共用一台血氧仪。这些老人分布在四个楼层，许多人瘫痪在床。方华只能每天拿着小小的血氧仪跑上跑下给老人们检测，上下午各两次。好消息是，12月26日，工信部与民政部商定提供各省养老机构重点医疗物资需求第一批清单。3天后，秦明透露，布洛芬等药品已随时能买到，危机暂时解除。《防控指引》特别提出，各地要为养老机构配备数量适宜的氧气袋、氧气瓶以及制氧机等设备，确保能够及时为养老机构老年人提供氧疗或氧气灌装服务。方华希望再给养老院配备一台制氧机，并储备些应急的氧气袋。方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之前从未意识到老人的呼吸系统在新冠病毒面前有多脆弱，疫情令她意识到风险意识存在不足。
目前来看，养老院采纳的闭环管理明显起到了延缓老年人感染的效果。正在河北某乡镇拍摄农村养老机构纪录片的一位导演发现，当地两家民营养老院中，一家执行闭环管理，另一家允许工作人员自由往返家中，结果后者早早就暴发了感染。工作人员的感染确实在挑战养老院运行秩序。韩雪表示，养老行业利润率普遍较低，有近半开支花费在人力上，一个护工平均要照料5至6名老人，“养老院的人手只是刚刚够用的地步”。如今，只得让发烧的护工带病上岗，照顾已经被感染的老人。“我们养老院至少封了两年半，其间所有人员不进不出。最近的一轮一直从2022 年2月份开始，封到今天。”秦明表示。而大多数的养老院是在反复的放开、封闭中循环管理。韩雪所在集团下辖的一家上海养老院从2022年3月封闭管理至7月，随后政策调整为，如果所在区有中高风险区，养老院就进入闭环管理。10月之后政策中涉及的“所在区”放宽至“所在街道”，当然也有“胆子比较小的”养老院一直封闭至今。一般而言，进入闭环管理状态的养老院要求所有工作人员不进不出或只出不进，停止家属探望。老人们的集体活动被取消，三餐起居都待在自己房间里。
养老机构长时间的封闭管理对老人和职工都是考验。图为一家养老机构，护理员扶着老人散步。（新华社 / 图）就连送餐员和护工的流动也被考虑在内。据韩雪介绍，公司下辖的养老院会拆分出若干照护区，照护区再拆成楼层，每个楼层再拆成几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三到四个房间，由一名居住其中的护工负责，单元之间呈相对静默状态。与同行相比，林清的养老院允许有限流动，这家主打“家文化”的养老院对老人进出曾长期不设限。12月初，在目睹多地公共交通取消查验核酸后，林清和同事讨论决定开始闭环管理——一半职工住院里，一半有家室的员工回家照顾家人。员工轮替时，要核酸检测阴性，再隔离居住 3 天方可开始工作，一旦入院不得外出。《防控指引》提到，经属地联防联控机制批准同意，养老机构可在加强进出人员健康监测基础上有序开放管理。实践中，大多数地方政府采取了严苛的闭环管理。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2022年12月以来，已有北京、沈阳、南京、重庆、广州、锦州、郑州等城市，以及河北、内蒙古、湖北等省份公开明确要求对养老院实行或维持闭环管理、封闭管理。长时间的封闭对老人和职工都是考验。李毅是河南郑州高新区颐和老年公寓的一位工作人员，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寓只有13位员工，已经有人受不了长时间封闭而希望辞职，院长费尽口舌才将对方留下。韩雪则担心，长时间不外出会影响老人的社交生活和身体机能。
实行闭环管理之后，养老院里与外界接触的媒介基本只剩下每日采购的生活物资，但这仅有的外来物品也会经历严格消毒。李毅表示，拿到订购的餐食后，他们会用消毒水喷洒好几遍外表，静置几个小时再给老人吃。既然已切断人员来往，感染又是如何发生的？这样的困惑也萦绕在其他养老院管理者的心头。韩雪认为，可能的路径就是快递外卖物传人，以及气溶胶传播，“病毒通过空气跑到机构里面，然后员工吸入了，导致传播”。对于物传人的猜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首席专家倪明健曾在 2022 年10月的发布会上表示，由于病毒在物品表面不会增殖，在常温条件下会短时间内降解失去活性，因此物传人的几率微乎其微。气溶胶传播的威胁则真实存在。11月24日，重庆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邱景富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流调证据表明，本轮流行的奥密克戎BA5.2存在气溶胶方式传播。不过，气溶胶传播的常见场景是通风环境不佳的室内环境，且以近距离传播为主。东南大学室内环境与健康实验室负责人钱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1.5米的近距离内，新冠病毒伴随宿主的呼出射流，附着在飞沫上喷出。没有掉到地面的飞沫会很快蒸发干，形成小于5微米的飞沫核。附在飞沫核上的病毒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还保存活性，会造成潜在的远距离气溶胶传播。“传播的风险取决于暴露的浓度和暴露时间。”消除远距离传播的风险的关键在于通风条件。钱华表示，按照国标文件《采暖 通风与空气调节设计规范》（GB50019-2003），工业建筑应保证每人不小于 30立方米/小时的新风量，这一通风量约等于每人8.33升/秒。“在德尔塔毒株之前，这一通风量可以把远距离气溶胶传播风险降低到可接受的范围。但奥密克戎后，可能不够了，具体数值多少，还需要具体暴发数据支撑。”2022年5月民政部办公厅发布的《养老机构新冠肺炎疫情常态化防控指南（第三版）》中规定，老年人居室应每日至少开窗通风换气两次，每次不少于30分钟，尽量做到每半日通风1次；不宜开窗通风的，应配备机械换气通风设备，必要时采用循环风空气消毒机等进行空气消毒。现在看来，至少在养老院内部，气溶胶传播起到了扩大感染面的效果。秦明的养老院里，首批出现发烧的老人房内都设有中央空调，气溶胶传播可能经此发生。目前，秦明利用了养老院楼面的回形结构，将一段走廊的两侧封闭，作为隔离病房收治老人。
事实上，当常规退烧药、感冒药无法缓解症状，养老机构必须尽快将老人送医。这是一条容不得耽误的通道。12月21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明确二级以上医院与养老院对口协作关系，紧盯养老院等重点场所。次日，北京朝阳区101家养老福利机构已全部与42家属地卫生服务中心对接，为老人打通求医问药的绿色通道。南京一家三甲医院院长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所在区的所有养老院都出现了感染病例。作为支援，该医院提供对老人病房的定点查房服务，对阳性老人给出用药建议或判断是否需要转诊。李毅供职的养老机构亦和郑州市老年医院缔结帮扶关系，平日可以进行线上问诊。如果老人出现危重症“，我们会直接联系医院老年科，绿色就医通道会直接安排”。林清就职的养老院开通的绿色通道医院是杭州一家以老年病诊疗见长的民营三甲医院。如果患病老人的血氧饱和度过低，他会联系家庭医生，询问是否需要送医。如果需要，他会优先拨打120。目前，他和秦明的养老机构都还未出现重症患者。然而，这条脆弱的绿色通道也可能断裂。12月28日，一位老人因新冠以外的疾病突发呼吸道阻塞，方华院长先拨打绿色通道医院电话，对方称如果拨打120半小时后仍然没车来，再联系他们。拨打 120后，接线员称前方有160名患者等待用车。方华只得再次致电绿色通道医院，对方表示，所有急救车都派出去援助外区了。即使自行驾车送老人到医院，也可能面临床位排队的情况。韩雪表示，他们养老机构就有新冠重症老人送到医院后发现床位已满，“医院的医疗资源毕竟比养老院强太多了，你只能往那里送”。2023年1月2日，方华的养老院一位阳性老人血氧饱和度跌破90%。按规定，静息状态下，患者吸空气时指氧饱和指数若低于93%即可判定为重症患者。由于没有私家车，方华拨打了120，将老人送入了对口的绿色通道医院中，目前仍在住院治疗。
从长远来看，面对新冠病毒，必须要调动养老院老年人接种疫苗的积极性，遗憾的是，疫苗抵触情绪在养老院很常见。在社区，动员老人接种疫苗的劝说工作直接由居委会社工负责。但在养老院里，还隔着院方和家属两层，劝说效率进一步降低。秦明认为，养老院高龄失能老人数量多，基础病扎堆，家属担心接种后产生不良反应，诱发基础病恶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让老人“裸奔”下去。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中疾控新冠疫苗接种培训文档显示，60 岁以上老人拒打疫苗的理由中，担心慢性病加重占到了57.3%。种种因素作用之下，80 岁以上老年人群体成为中国新冠疫苗接种率的短板。根据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的数据，截至 2022年11月28日，80岁以上老年人新冠疫苗全流程接种比例为65.8％，落后于发达国家水平。然而恰恰是疫苗构筑了保护老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以香港为例，2022年2月疫情暴发之初，香港只有不到20%的70岁以上老年人接种过新冠疫苗。根据香港卫生防护中心分析，未接种疫苗人士的病发死亡率是 0.54%，已接种疫苗的则是0.03%，前者是后者的18倍。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11月29日发布的《加强老年人新冠病毒疫苗接种工作方案》要求继续做好老年人全程接种和加强免疫工作。同一时间，基层卫生系统也收到通知，要在2023年1月底之前，80岁以上人群新冠病毒疫苗第一剂接种率达到90%。与疫情赛跑亟需补齐疫苗接种的短板。不过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养老院管理者中，仅有秦明在新的指标下达后，接到过当地政府的电话，要求将机构内180多名未接种过新冠疫苗的老人的疾病信息收集上去，请第三方机构独立评定，看看是否符合接种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