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病了吗——巴西版特朗普和他的巴西版国会山暴乱

时事

2023-01-09 14:01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过两次。

但他忘记补充一点：这种事变和人物，第一次出现是一出悲剧，第二次出现却是一出闹剧。

刚刚在2022年巴西总统大选中以1%的票差落败、并黯然卸任的博索纳洛，曾经被人称为“巴西版特朗普”。

从某种意义上说，博索纳洛的确担得起这个名号，因为他的很多主张跟美国前总统特朗普都非常相似：

在税收上，博索纳洛主张逐步降低总体税赋水平，吸引更多投资者来巴西投资设厂，提供更多就业岗位。他还是首个一上台就公开承诺任期内决不增加富人税收的巴西总统。而他坚信税收的减少可以通过精简政府机构来弥补。

也就是说，这是个典型的认为“政府不是解决问题者，而恰恰是问题本身”的总统。

在经济发展方向上，博索纳洛坚持认为在拉美颇受很多国家欢迎的国有制公司就是个屁，“它们只会浪费纳税人的金钱”，任期内极力推动国有公司的私有化，甚至把邮政、石油这样的产业都私有化了。他主张全面开放巴西市场，鼓励竞争，全力提高生产力。

在这政治问题上，和特朗普本尊一样，博索纳洛上台前就被反对者指责为歧视女性、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的准纳粹。他也确实提出了“巴西高于一切”的口号，出身军队的他甚至曾经暗示巴西目前民主制度是有问题的，而公开说至今是拉美政治噩梦的军政府体制“也有其可借鉴之处”。

……

凡此种种，都让人感觉博索纳洛这个人确实和特朗普确实很像，给他一个“巴西特朗普”的名号似乎名至实归。

而当地时间1月8日，博索纳洛的支持者们干了一件让他更无限逼近特朗普本尊的cosplay，由于拒绝接受在选举中的失败，他的数千名支持者强行闯入了位于巴西首都巴西利亚的国会、联邦最高法院和总统府。

抗议者要求推翻新上任的总统卢拉，并继续监禁这位“左翼分子”，还要求发动军事政变，让博索纳罗重新掌权。据当地媒体报道，在警察用暴力手段进行驱逐之后，已有约150人当场被捕了。

而案件发生后巴西左右翼政坛的互相撕扯也很有两年前美版“火烧国会山”内味儿——

新总统卢拉第一时间谴责暴乱分子，并指称博索纳洛就是该案的幕后主使。

而博索纳洛则坚决否认这一指控，并认为这是左翼对他的栽赃陷害……

特朗普和拜登这老哥俩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会不会分别拍着博索纳洛和卢拉的肩膀说“老弟，这戏码我们也熟。”

而非常诡异的是，博索纳洛在败选后眼下还刚好在美国“度假”，据说就住在特朗普位于佛罗里达一处度假庄园当中。考虑到拉美权斗的撕破脸程度更接近韩国而不是老美，美国人下一步要头疼的问题可能是——一旦巴西要为此审判博索纳洛，美国要不引渡这位“巴西版特朗普”。特朗普和拜登又会分别站什么态度——算来，如果事情真要这么发展，引渡与否的争论可能正好会赶上来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所以美国左右翼为这事儿吵着吵着会不会就揭开自己当年的同款旧伤，就很成问题了。

当然，如果你问，单就巴西这次“火烧国会山”到底孰是孰非，我只能说双方其实都各有各的道理。

如前所述，四年前博索纳洛能走马上任巴西总统，是有他的原因的，巴西这个国家，虽然在“金砖四国”、“G20”上都挂了名，但其之前挣钱的主要手段，高度依赖工农业原材料的出口，它始终不是一个发达工业国，而要命的是，由于劳工党等强大的左翼实力的存在，这个前工业化国家的用工成本却偏偏又是极高的。刚刚重新上任巴西总统的这位卢拉，在上一届任期中甚至搞过个法案，把非法移民的最低工资和基础福利也保障了起来，再加上巴西这些年层层累加的企业高税收，以及左翼总统抽冷子一样动不动就开征个富人税。哪个国际工业资本要是想在巴西这片土地上搞投资、开工设厂，就属于典型的脑子进水了。

简单地说，没有发达国家的富裕，却提前患上了发达国家的“白左病”2018年，巴西民众能选博索纳洛这么一个人上台，本身就是他们觉得已经受够了这种状态，奔着试图挣扎一下去的。

而实事求是的讲，博索纳洛上台前两年干的也确实不错，这个“巴西版特朗普”处处都像特朗普本尊，但有一点和特朗普极为不同，那就是他是全球化的坚定支持者。上台后积极鼓励进出口贸易。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巴西是个发展中国家，想提升工业实力必须依赖发达国家的投资和技术引进，和特朗普反对全球化，想让制造业回流美国。

两人看似手段相反，但想达成的目标其实相同。

但与特朗普相似的倒霉之处在于，博索纳洛也遭遇了新冠疫情这只黑天鹅。2020年新冠全球大流行以后巴西的进出口贸易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大宗国际贸易订单削减甚至取消，让博索纳洛本来试图通过刺激原材料出口换取外汇，发展自身工业实力的计划破产。更糟糕的是，由于之前的巴西农业为了适应国际市场，大量种植咖啡、大豆、甘蔗等经济作物，出口一受打击，这个耕地面积全球第五名的国家居然出现了让几千万人吃不上饭的饥荒。

左派一看这个情况，当然立马就闹起来了。刚复任的那位总统卢拉，本次上台前还贪腐案子缠身，欠着25年的有期徒刑大牢没蹲完。可是在左翼这几年山呼海啸的“倒博”浪潮中，他居然成功上演了王者归来。

理由为何呢？无非是因为很多巴西民众本能的怀念卢拉在任期间巴西经济蒸蒸日上，国民享受高基本工资、高福利的时代——虽然很多人心底里可能也知道，这种怀念未必是理性的，卢拉上一个任期内的表现，其实是乘了当年国际局势的东风，同期金砖四国的成绩单都很耀眼。

但没办法，选总统这事儿在底层民众中，有的时候其实和“求雨”有点像，大家不关心你“作法”的原理对不对，就关心你能不能求来雨。卢拉作为上一个求雨成功的“大法师”，在很多生活已经窘迫不堪的巴西人心目中，就是比求雨失败的博索纳洛要强。于是卢拉就胜选了。

但实际上，从去年巴西大选卢拉以51%战胜博索纳洛的49%这个差距十分微弱的结果看来，巴西人作出这个选择其实是非常犹豫的，还是有不少人坚持认为巴西想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就得坚持博索纳洛的主张，像劳工党和卢拉所鼓吹的那样靠高税收、高福利、大力发展国有资本吃大锅饭，终究只能解一时之急，长远看是行不通的。

可是，巴西毕竟还有51%的民众觉得，甭管长远怎样，眼下让我吃饱饭是最关键的，这也是不容抹杀的民意。

卢拉去年胜选后曾经借饥荒问题发表过一段非常富有争议的演讲，他潸然泪下的说“我没想到饥饿会在这个国家卷土重来……如果在2026年任期结束时，每个巴西人都能吃上饭，我就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

问题是，很多巴西中产们或保守派支持者对卢拉的这段发言一点也不敢动。他们担心卢拉这是在暗示他的政府任期内将不择一切手段完成“让每个巴西人吃上饭”的目标。

而参考巴西劳工党之前做派，这些手段中一定包括猛烈加税、强迫巴西农业更改面向国际原有结构等等。

在右翼看来，这些措施都是饮鸩止渴，是慢性自杀。只会让巴西经济越搞越糟，就像隔壁阿根廷的贝隆夫妇曾对他们的国家做的那样。

而巴西穷人则觉得——就算如此，那又怎样呢？我们都已经吃不上饭了！谁今天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就选谁！

所以巴西人其实已经为了卢拉还是博索纳洛，劫富济贫还是自由市场竞争的问题吵了两个多月了。而此次巴西版“火烧国会山”，其实就是就是这种争吵的最终总爆发——终于，博索纳洛的支持者们觉得，哪怕要用一些激烈手段，也要让那个他们所不喜欢且“本该在监狱里服刑的贪污犯”下台，用强硬手段让博索纳洛把他的革新坚持下去。就像当年智利的皮诺切特一样。

这就是此次巴西版“火烧国会山”的核心矛盾，相比于两年前的美版，巴西这一版的争论其实更耐人寻味，因为它更为纯粹。它非常直观的反映了当下，在疫情、经济低迷、贫富差距加剧拉开等多重因素影响下，西方民主制度所面临的一种双重悖论：

当经济面临困局和低谷，当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要不要尊重私有产权，信任并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自由发展？
而当多数人都赞同以高税收、高福利去解决吃饱饭和贫富不公问题是，坚持维护私有产权和人的自由发展权的“少数派”，有没有权力以不合民主制度的手段“占领国会山”，试图强行将这些信条继续推动下去。

是的，自由与平等，是现代社会赖以建立的两块基石，但这两块基石彼此其实是互相矛盾的——

一个社会，如果绝对尊重了人的自由发展、自由交易权和私产神圣不可侵犯，就一定会催生人与人之间财富甚至权利的分化。

而如果要保障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平等，又势必会侵害某些人的自由权、财产权。

这对矛盾本来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在19世纪中叶，一度甚至面临总对决。而之后的近现代社会之所以能维持二者表面的共存吗，甚至完成一定程度的“既要自由，又要平等”，有一个潜藏的前提条件，那就是“发展”——

科学革命和全球化，让人类在过去近两百年中享受了前所未有经济腾飞。当蛋糕越做越大的时候，有能者想切走尽量的大份，和平民要保障足够生活的小份是相对容易两全的。

于是我们得到了一种“自由与平等可以双赢，民主与法制可以两全”的幻像。

但近些年，尤其是2020年以后，一个令人焦虑的问题是——这种偶然，似乎、大概、也许、可能要结束了。

经过一百多年的采摘，科学革命和全球化的“低垂之果”接近摘完了，接下来人类可能会进入一个“蛋糕”停长、争夺加剧的时代。这个时候，那个一直被掩盖的悖论开始浮现。如果在高福利与低税收，自由与平等、甚至民主与法制之间，必须进行二选一，人类要怎么选？

这种选择的艰难与残酷，在两年前美版“占领国会山”中显现了一次，在今天的巴西，它又再次显现。或许，未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所有国家的所有人或迟或早、用不同的方式都面对这个艰难选择。

而我很好奇的是，在这种艰难的取舍中，你的选择将是怎样的？作出不同取舍的人，是否有能彼此宽容？

又或者，人类终不免还是要“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民主的黄昏、文明的乱纪元也许已经开始了，而这把混乱的火所将延烧的，恐怕不只有美国与巴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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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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