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653 螳臂馆 | 假沙皇的故事
本文转载自“澎湃新闻”,原文链接见文章底部。
文 | 周林刚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
诗人里尔克讲过一个假沙皇的故事。虽然历史上确有其事,但里尔克的版本特别有意思。故事说,假冒的沙皇在宫廷里站稳了脚跟,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信心满满。于是,他决定召见或者迎回真正的沙皇母亲。
这是个冒险的决定。但假沙皇的算盘打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沙皇母亲需要权衡自己认或不认这位假沙皇的后果——只要假沙皇真的权势稳固,那么,拒绝承认他是真沙皇的做法,就会异常危险,也许那会永远葬送自己的权势甚至生命。相反,只要她承认,那么她就能得到一切。
问题是,假沙皇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念头?
也许是他面对压力。毕竟沙皇母亲被关在修道院里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个小儿子竟然还活着。儿子如果活着回来了,总没有不去认母亲的道理。
又或者,他始终都想抹掉自己冒名顶替的事实,所以就干脆冒险,通过真母亲的承认,来重新造一个事实出来。
我觉得更有可能的理由是,假沙皇想要摆脱辅佐他上台的那些贵族。他们知道他是假冒的,但他们与他有共同利益。然而,假沙皇恐怕不愿意与一群人分享权力。他追求的,是真沙皇的集中的权力。
或者干脆说,他想成为真沙皇。因为真沙皇的标准在权力,不在血统。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又不得不借助血统。所以他想出了这个冒险的办法,一举多得。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把他的身份问题,从一伙贵族的手中,转移到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手上。
他的如意算盘打对了。沙皇母亲承认了他就是她的小儿子。假沙皇大概从此就摆脱了贵族的牵制。然而,这并没有进一步巩固他的地位。相反,他的权力宝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摇摇欲坠的。因为假沙皇的地位现在依赖于一个跟他没有共同利益的女人。沙皇母亲的利益在她被当作沙皇母亲迎回宫廷那一刻,就已经实现了。从此往后,她不再需要跟假沙皇结利益同盟。所以,她对假沙皇王位的威胁,比那些牵制他的贵族们,要严重得多。
不过,这不是里尔克版本最有趣的地方。最有趣的,是里尔克对假沙皇新局面的评论。他异常敏锐地指出:
民众从来不知道沙皇长得是什么模样,但却需要他。这个事实本身就导致了他在行使权力的时候变得更加自由,更加没有约束。可是,母亲承认他是儿子的声明——虽是有意制造的骗局——反而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件事剥夺了他的丰富的独创能力,使他处处受限于对真德米特里的令人疲惫的模仿;这件事使他退化成了一个平凡的人,使他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被冒充的真王子已经死了。假沙皇在宫廷里站稳脚跟这个事实说明,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么真王子就是什么样的人。皇太后的到来虽然给他的身份提供了证据,向着所有臣民(除太后自己外)证明他是她的儿子,从而决定性地证明了他拥有统治的资格。可是太后却同时带来了真王子的影子。那个王子的形象被他的母亲所垄断,活在母亲的记忆里。所以,与其说一位母亲回来了,不如说那个死去的王子回来了。
根据承认声明,假沙皇不得不表现得他就是这位皇太后的亲儿子。结果,他就被那个鬼魂一样的影子给抓住了。一种有关过去的记忆,成为假沙皇的原型;假沙皇则真地成了一个模仿者,“一个平凡的人”。
这层关系极大地改变了假沙皇同权力的关系。现在,他行使权力不是为了统治,而是为了模仿那个原型。也就是说,权力不再与统治事务直接关联,而是为了与另一个形象相符。他和他的权力失去了和真实世界的关系。可以说,假沙皇从此丧失了统治的能力。
为了获得名正言顺的统治资格,假沙皇让自己置身于缺乏实际统治能力的境地。所谓没有统治能力,并不是说他的权力被分割了、变小了或被剥夺了,而是说他行使权力的方式变了。他的权力一点没有减少,依旧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只是他不再能够就真实世界发生的现实问题提供“丰富的独创能力”。这些问题都必须经过一层转换,那就是——这样或那样行使至尊大权,是不是更像那个真实的王子?
如此一来,假沙皇的统治就不能说是真的在统治。相反,他的行为更像舞台表演。就现实来说,他将致力于把那个支配了自己的幽灵,从记忆中搬到宫廷的舞台上。
假沙皇的想象力枯竭了。这位母亲用她真儿子的记忆阉割了这位冒名顶替者。一位与真实世界脱离联系的沙皇,一位就真实问题无法提出富有想象力的解决方案的沙皇,他的统治必定要么是软弱无力,要么是暴虐无度。
里尔克的这个版本与俄国历史上真实的假沙皇事件自然有很大的出入。因为这也是他记忆的产物。诗人是在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的,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但当他成为诗人之后,关于这个故事的印象却重新浮现出来。他用他成熟的判断力,重新理解了这个故事。或者说,少年里尔克并不理解这个故事。诗人里尔克征服了自己的记忆。而有些人的理解则会永远停留在少年无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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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哲学想要解释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它是两种有关“一切”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既连接,又区隔。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馆”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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