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三年,比新冠肺炎更流行的,是“真理病”
保守与激进,这二者的分别究竟在哪里?
17世纪的英国,有个哥们叫罗利——对,他真叫这名。
这位罗利前半生作为冒险家在海上胡混了半辈子,中年时突发奇想,说:我要写一部《世界历史》,这本历史应该绝对客观,不加杂任何一点主观偏见,它将垂于万事而不朽。
恰在此时,在位的英国女王为他这个梦想送了个“神助攻”:罗利被卷进了一场政治斗争当中,被送进了伦敦塔囚禁,一关就是十几年。
罗利一想,正好啊,监狱里也清净,刚好能让我完成我那鸿篇巨著。
但没过多久,一件事就让他崩溃了。
某一天,两个狱卒在监狱走廊里吵架,罗利和他的一位狱友全程围观了这个过程。
事后罗利说,咱们俩来一起复盘一下这个事情吧!
结果让他吃惊的是,狱友和他自己对该事情的讲述居然驴唇不对马嘴,两人对事件起因、经过、结果的总结和归因完全不同。说着说着他俩都差点打了起来。
罗利当时就崩溃,他认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件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两个全程一起围观的人,表述都能如此不同。那么这个世界上还真的能有“绝对客观、不掺杂任何主观偏见”的历史存在吗?
那他的《世界历史》还写个屁啊?
当然罗利最后还是写了,只不过认识到了自己著作终究只是“一家之言”。
这个故事,很多历史学科班出身的学生都应该听说过,因为大学上《史学理论》课时,很多老师第一节课都会讲,而再喜欢翘课的学生,第一课总好歹是要去听一下的。
历史学教育讲这个故事,其实是为了阐明一个该学科最基本的道理:历史讲述中并不存在完全的客观、公正、中立,历史学家也不保证自己讲述的就是真相。历史的真相在它发生之后,其实就已经消亡了,所残留的仅仅是对它的记录和阐述。
而记录和阐述,永远将是片面而带有偏见的。
换句话说,柯南那句:“真相只有一个”,对历史学来说并不好使。
一个受过良好历史学训练的人,应该知道一件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至少在社会科学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容置疑”、“无可辩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类的认知只能在不断的讨论中无限趋近于正确,而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它。
那些读了几本书,看了一些“揭秘”,就牛皮哄哄的号称自己已经对某事完全了解、不容他人辩驳的人,在我们学历史的人看来,都是有病,有“真理病”:
亲眼见过的事情,你都不能做到完全客观的阐述,道听途说来的玩意儿,你有什么理由说的那么言之凿凿呢?
这个认识,其实关乎者甚大,因为历史学是所有社会科学的武库。任何社会科学研究者,在论证他们观点时,总要从历史的武库里寻找他们的“趁手的兵器”,拿出去扬名立论。而他们对这些“历史兵器”的使用方法,就能看出这个人究竟是个保守主义者,还是个激进主义者。
我办了这个号之后,不少朋友加我好友时,进来第一句话都是问:“你怎么定义保守主义?”
天啊,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保守主义,可以对自己下上千种不同的定义。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用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去直接定义保守主义的反面——保守主义,就是一群反对激进主义的人。
在我看来,从艾德蒙·柏克开始,历代的保守主义大师们,都在一种戏谑、嘲弄的眼光看着他们同时代的激进主义分子们。
他们看着这帮人从历史的武库中拿出那些其实并不完全公正、客观的记录与阐述,煞有其事给它们涂上“绝对真理”的油彩,然后无比自信的拎着这些“真理”的大棒,到世间去挥舞,搞出一幕幕闹剧、甚至人道主义灾难。
对各色激进主义的反思、批判与嘲弄,就是保守主义存在的意义,和它的乐趣之所在。
讲一个咱们中国的例子。
五四运动的时候,北京大学有两位好基友,胡适和陈独秀。
这两位北大教师在新文化运动中互为应和,联手推动文化改良,把北大另一位教授辜鸿铭老先生气得够呛。
但是很快,这两位好朋友自己就也闹了矛盾。
很多学者将胡适与陈独秀的闹掰,归结为两人的“左右之争”。但我在阅读很多相关材料后觉得,问题没那么复杂,两人的差别,就是典型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思维差距。
我用现代网聊语言,给大家简单还原一下这俩哥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陈:适之哥?在吗?
胡:在的,啥事儿?您说
陈:我最近读了xxx的xxx,觉得大受启发!拿给你分享一下!
胡:好,多谢,我看看哈
A few days later
胡:嗯,书我看了……我觉得,当下的中国,还是应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陈:什么?你居然没有被书中的理论所慑服吗!你有没有认真看!
胡:不是的,您听我说,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
陈:请注意你的言论,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你看xxxx,这个观点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吗?直接拿来应用就可以了。
胡: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
陈:你不要说了,balabalabalabala……
胡:……
陈:balabalabalabala……
胡:
于是,胡适和陈独秀这俩人,就这么分道扬镳了。
胡适后来给陈独秀了一个评价,说这人“有病”,是个“真理病患者”,什么他认定的事儿都是真理,不容别人辩驳。
胡适表示:你有病,我没药,那咱俩只能拜拜。
每每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特别惋惜。
在西方,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是在中世纪盛期一起发轫、历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时代、直到法国大革命时才吵架分家的,中间历经了几百年的“磨合期”。
而与之相比,中国的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只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一起合作做了一点事情,随后就立刻分道扬镳了,在一起只交流了短短几年。
这样短促的“磨合期”,导致了中国的保守主义者与激进主义者比西方更不了解对方、更难以彼此相容。中国互联网上如今存在的戾气横行、双方一言不合就互相取关、举报的问题,恐怕与这种历史渊源不无关系。
然而,在2020年,尤其是此次美国大选中。我们发现,即便是西方人也在丧失那种“有话好好说”的和气。
挺特朗普和反特朗普两派之间彼此不容,只有坚定站队的言论才能够吸粉,这些都是典型的“激进主义”思维。而温和、对自己所持立场时刻抱有怀疑态度、时刻准备修正自己理念的保守主义者,在这种辩论中声音越来越小了。
照目前的趋势看,眼下的美国大选,已经变成了一场左翼激进主义与右翼激进主义的互殴。
原先我还认为特朗普若得胜,会给美国留下一点保守主义的火种。但现在看,更可能的情况是,无论谁最终胜出,都将是激进主义的胜利,是保守主义的失败。
这种现象,似乎在预示着“英美保守主义”,这个曾经让西方赖以崛起、统治世界的传统,正在它的原产地慢慢消亡。
而随之陨落的,不仅是西方的霸权,也是那种“有话好好说”的传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的发生?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的本能所导致的。
人作为一种动物,越到了困窘、苦难、急于改变的时刻,就会越倾向于“认死理”,采用一种断然的态度,去狂信一种理论,去毫不留情的执行一种决策,用冷漠的态度去残忍的对待自己的同类。这就是激进主义滋生的土壤。
而与之相反,保守主义其实是一种奢侈品,人只有当生活有一定的优容,可以“事缓则圆”时,才会对自身的观念和认识保持一份怀疑,尊重历史、尊重经验,承认人类自身的认知终究是有限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
对于个体来讲,生活优容的富人,往往趋向于保守,而窘迫的穷人,则喜欢激进。
对于时代来说,当全社会的财富随着分工协作的展开批量涌现时,全人类日子整体越过越好时,保守主义就将在全球蔚然成风。
与之相反,当合作被割裂、灾难来临,大家都预感到要过紧日子时,各种激进主义的末日号角,就将在我们的耳边四处吹响。
2020年,我们所处的正是这样一个转折的时代。
所以,当你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开始用那种不可辩驳、不接受质疑的语气跟你交谈时,请切勿感到吃惊。
这就是历史大势。
也许在未来,坚信自己就是正确、不容对方有一点辩驳的“真理病”将在全世界成为一种比新冠肺炎传播更广的“流行病”。
而我们,这些理性人所能做的,只能是多读书、多思考、少互喷,谨防被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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