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剥开那颗糖果｜嘉人封面
作为创作型歌手，
李宇春不想再写《人间乐园》
这般沉重而宏大的命题，
而更乐意用悲喜交织的反差去重塑音乐。
她直言这可能是她做过最疯狂的一件事。
“可现在的我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
表面是一颗糖果，
拆开之后，
你会尝到其中有忧郁，
有现实的残酷，有快乐，
也有明媚，会有不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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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民谣2022》的录制现场，当周云蓬徐徐唱完《九月》，李宇春扬起脸，将泪拭去，她难得地在舞台上失控了。
自李宇春进入公众视野至今，已有十八载，她的身上总有着一种旁若无人的镇定，面对镜头，鲜少流露大起大落的情绪。然而，被音乐猛烈击中的一瞬间，让她将不设防的柔软尽显人前。那天的镜头没有捕捉到的，是录制结束后，李宇春起身出去，在后台站了很久很久，一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后劲之中，缓不过来。她并非没有如往常那般控制自己，只是这一回理性宣告了失败。“我经常会控制自己，包括有一些情绪波动的时候，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但周云蓬老师唱《九月》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后来，我吃了一颗糖，才喘息过来，可想而知，它带来的震动和后劲（有多大）。”
度过了三个漫长的春天后，李宇春变得愈发柔软了。她说那是一种源于内在的改变，生活无常，见面珍贵，也因此“更加珍惜彼此能够见面的机会”。
两三年前，受疫情影响的演唱会一再延期，心境逐渐改变的她推翻了最初拟定的演唱会主题和方案，以“周末愉快”代之。那时候的想法简单直接，“大家长时间不能见面，我们在演唱会的现场一起来愉快地共度一个周末”。随着时间的推演，“周末愉快”这四个字被加速思考的李宇春注入了更多的隐喻与注脚，她观察到身边的小伙伴们在星期五下午迎接周末的雀跃，也发现一句看似寻常的问候背后，藏着人们意欲得到不被打扰的私密空间的诉求，在2021年蝉鸣不休的盛夏，她开始为新歌《周末愉快》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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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生活/从四面八方/朝着我们啊/猛烈地开火……”《周末愉快》是一首听上去很快乐的歌曲，李宇春在充满摇滚气质的舞曲和诙谐有趣的歌词里表达了暗藏着苦中作乐的强颜欢笑，也表达了身不由己的无奈自嘲，那是被无常折腾得身心疲惫的成年人都可心领神会的一种黑色幽默。悲伤的底色被快乐的糖纸包裹着，将这位创作型歌手的创作意图糅杂其中。聊起新歌，她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愉快，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悲伤，其实它们是交织在一起的。”亦如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的那句话，“每一种幽默里都包含着笑与悲伤”，而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与无序的黑色幽默成了李宇春创作的前提，“周末愉快”这四个字生长出了更多的生命力。时至今日，李宇春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了，“现在呢，‘周末’不是很重要，更多的是落在‘愉快’两个字上面。我们每天都会面对荒诞生活带来的不确定性，你我都需要得到某一个小小的喘息的机会。我最终想说的‘愉快’，是在生活庞大挤压之下的某一个小的喘息，面对明天的不确定性，或许我们能做的只有抓住当下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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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此时此刻是李宇春当下最想去做的事。她发觉自己的“废话”变多了，与家人、朋友们时常漫无边际地闲聊，也愈发留意那些藏在生活罅隙中的琐碎日常，肥厚的云、疯长的夏草、身边的人群都成了观察的对象。李宇春说起在制作《流行》这张专辑的时候，会将目光凝视在这些微小的、富有层次的生活局部，如今，她看得更加细微了，会不自觉留意到瞬间即逝的琐碎细节。事实上，在历经相对隔离的离线状态之后，她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去见面，去拥抱，去人群深处，去好好生活。
2022年的最后一天，李宇春在微博写了百字长文来告别不寻常的一年，有得，有失，也有话说不出口的落寞。疫情的三年，她感知到的情绪像一支带着升降、连着休止的歌，起伏又错落。她在采访中剖白自己经历过不同阶段的情绪，观察事物的视角也随之变化。追问李宇春在过去三年里承受的情绪是抛物线式的起伏还是静水深流式的暗涌，她说：“因为疫情不是一个平常性的（事件），在这当中呢，我的状态会有很多非常态的情绪波动和起伏，我没有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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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感袭来的时候，她有时只想宅在家里，有音乐陪伴便很好。慢慢的，她意识到不如改变姿态主动出击，透过他人所做的事情、别人的生活抑或这个阶段的一种状态去汲取力量。比如去参加《我们民谣2022》。谈起参加节目的初衷，李宇春说：“虽然我尝试过一些民谣音乐，但我是一个流行歌手。为什么会参加民谣节目？我跟很多民谣人有一些渊源，之前认识，也看他们的演出，有很多交流。但另一方面，在这一阶段，我会希望通过别人创作的一些东西给自己注入新的能量，尤其民谣音乐是跟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非常真实，它跟电子音乐、流行音乐不一样，我觉得从他们的创作当中能汲取一些养分，或者说能给自己进行一些疏导，带来一些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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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说，音乐与人群依然会让自己热泪盈眶。盛名与奖项、光鲜的身份标签，又或外界时而汹涌、时而天花乱坠的喧嚣声，虽然会令她的世界看起来繁花似锦、热闹非凡，可一旦回到音乐现场，她仍会化身赤子，简单纯粹，在那些脆弱与美好的东西袭来的时候，没有一丝防备。所以，我们得以看见，李宇春不似从前般坐在导师席上表达观点或站在舞台中央，她安安静静地听歌，跟着所有音乐人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受一场正在上演的现场音乐带来的共振。此刻，眼前的她眼底露出深深浅浅的光亮，笑着说：“这三年来，能够去看一场现场音乐，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有这样的机会，那我就好好享受它。”
李宇春花了三年制作新专辑，专辑收录了她的生活，在面对巨大的无常后，她抛出的问题和找到的答案。某些时刻，她也会好奇，与庞然大物般的现实摩拳擦掌的碰撞，作为微小的个体感知到的滋味，会不会让大家与自己产生深刻的共情？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又将如何重新建立？她说：“每次发新唱片还是会紧张。音乐创作成了我的一种表达方式，一种记录方式。通过音乐，把我现阶段的所想所感一一梳理，形成了一个个音乐作品，每一首歌讲述的是不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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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主动谈起了尚未与公众见面的新专辑，“这是一张流行音乐专辑，但跟之前相比，有不一样的东西在里面。在音乐的配器上，我尽量摒弃掉了电子元素，更多采用了传统的吉他、贝斯、鼓三大件，我会尽量去追求真实的、可触达的感官。”
“新专辑什么时候会和大家见面？”
她一挥手臂，说：“有时候我很烦我自己。如果一张专辑一直没有发，我就会一直改。其实发了就发了，我就会去想下一张（专辑）了。正因为一直没有发，我会觉得还有调整的空间，常常会这样。”她笑着说自己不是完美主义心理作祟，只不过心里还有一点理想主义的东西在燃烧。“应该也快了，让我再挣扎一首歌的时间。”
更多时刻，她像是一个勤勉、重视细节又力臻完美的艺术家，秒针尚未走到最后一刻，她依然会暗自嘟囔着，提起笔，弹起琴来一改再改。到底什么样的程度才会令自己满意？说到这里，李宇春招牌的女中音忽然提高了声调：“这个东西就很怪了！哈哈。我常常会有一些不像同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在这张专辑里也有，这也是我为什么琢磨把它换掉的原因。比如说，我写的源于真实新闻故事中的鸵鸟那首歌，会有充满暗喻、讽刺甚至是暗黑意味的东西在里面，结果下一首歌变得无比幼稚，有点中二，很不深刻。为什么别人就能做得非常统一，只有一面呢？但我又觉得中二也是我，幼稚也是我，它就是我这三年里真实的情感，为什么不能放进专辑呢？我很懊恼，还在跟自己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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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的事实是，进入新阶段的李宇春不想再写《人间乐园》这般沉重而宏大的命题了，她更想透过每一首歌去讲述真实不失现实感的故事。在《哇》《流行》《给女孩》及与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Florentijn Hofman）联合创作的艺术项目《他当它还是颗蛋时就养它了》（此作品来自李宇春为新闻中的鸵鸟创作的一首歌曲，也收录在她即将发布的新专辑中）等作品中，都能看见李宇春对公共事件的思考和发声，她观察世界的视角愈发广阔，也多了新的感知。“音乐人只是我的职业。在现实生活当中，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隔离在一个透明玻璃罩里生存的生命体。我跟大家一样，每天生活中要去经历不同的事物，会接触不一样的人，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只是因为职业关系，我会把这些故事提炼出来，用音乐作为载体作出表达，但它并不是脱离现实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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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李宇春想倾诉的东西很多，渴望做不仅好听也余韵悠长的音乐。她选择用明媚不失温暖的旋律去讲述一件隐隐带着忧伤的事，《周末愉快》《五脏六腑》几乎有着如出一辙的反差感，“它们听上去很快乐，但并不妨碍你在讲述这几年想法的时候，糅杂在里面的底色。”这是李宇春所作出的选择，她坦诚地说：“这就是我们团队最‘疯’的一面。多数情况下，一首歌传递的情绪，感动就是感动，快乐就是快乐，当你非要把两个东西揉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出现反差。一部电影里的悲喜能够交织，但一首流行歌只有三四分钟的时间，也许大家无法瞬间领会到，那你怎么才能让听众感觉到快乐的歌里面的‘丧’呢？”片刻后，她又缓缓开口：“可是，现在的我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表面是一颗糖果，拆开之后，你会尝到有忧郁，有现实的残酷，有快乐，也有明媚，会有不同的滋味。”
李宇春的身上有自省沉郁的一面，她向内看的时刻很多，持续不断的思考推动着她朝向内心探寻。“我总是不停地拿锄头挖我自己。”
她对社会新闻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和警觉，有一种对世间生命皆怀善意的仁慈与责任，多重的视角也为她的创作带来了无限可能的空间。“有些时候，我会询问自己，或是会代入到自己身上。”李宇春说起特殊时期在上海街头黯然离世的快递员，他的太太守在身旁，眼睁睁看着爱人的生命消逝，彼时无人能帮他们。“这条新闻对我的触动非常非常大，我现在想起来都会非常难过。这样的画面和细节，当时看过，隔了很久再想起来，依然会对我产生触动。”
想起她早早就说过：“如果只讲音乐，它是一个技术就可以完成的（东西），但是它真实的那个血肉和内容，其实是需要你通过自己的人生去积累的。”聚沙成塔之前，她需要做的是“吸收”这件事，最终，这些零散的碎片会重新变成属于李宇春的创作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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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抛出问题，又常常寻找答案。写《年轻气盛》的时候，“我内心是有时邪恶/还是对人们始终良善”，她将对自己的疑惑写进歌词里。“我当然也会有这种疑问或提问，人不可能每天都积极正能量，肯定有腹黑的时候，但你最终会作出一个选择。” 天使与魔鬼的对抗，她选择了爱。去年夏天，李宇春见到了导演贾樟柯，想起八年前引用过他的一段话，“我们需要一些非常彪悍个性的人，彪悍到可以与这个时代共舞……”，她忍不住问贾樟柯，您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导演告诉她，“彪悍的背后是韧性”。回忆起那一场关于彪悍与韧性的谈话，李宇春说起自己的答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韧性，但修一修又有了，就还行。在某个阶段，你会有那么一下怀疑，很快又挺过去了。再有韧性的人，也需要寻找到一些能量的来源。至于彪悍，在现今阶段，我更多希望作品本身有彪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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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问题上路的人，每一次从问号到感叹号的距离皆是逐渐厘清自我的过程。她对自己渴望成为什么样的人一目了然，对向往的生活怀抱小小的美好愿望，“关于明天，希望不会太坏。”
M.C. 回看职业生涯，你觉得自己内在的驱动力是什么？
李宇春：我觉得驱动力是因为你对它的热爱，那种热爱的感觉意味着它不是你的某项工作，你不会去计较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来做这件事情，不会考虑它值得与否，我从来没这么去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你受到打击的时候，比如说大家没有那么认可一首歌，你可能当天会有点沮丧，但并不妨碍你第二天又开始干这件事。你不太会受到外界的影响，更多是自己内在的一种驱动。
M.C. 外界所流行的音乐趋势、听众聆听习惯及音乐媒介的改变会影响你做音乐的方向吗？
李宇春：我觉得还好，肯定会有某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当你走过那个阶段，你会通过观看的艺术作品，喜欢的音乐人、电影来完成自我梳理的过程，你也会越来越了解自己。那么，在音乐的表达或是选择的方向上，你会越来越抛开那些繁复、酷炫、外在的手法，而变得更加赤裸一些。所以我这张专辑反而非常追求真实的、乐队感的，甚至有一点点复古年代的音色，我觉得它可能应该不是当下最流行的东西，但是，它就是我可能想去往的那个方向。
M.C. 有没有哪一部与爱有关的音乐、电影或是艺术作品是你特别喜欢的？
李宇春：我脑海里瞬间跳出来的是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的雕塑作品《妈妈》，作品形态是一只巨型的蜘蛛，艺术家用蜘蛛来象征自己的妈妈。虽然童年生活充满了创伤，但我从作品中更多感受到的是她跟她母亲之间深深的连接与爱。
M.C.有些观点认为艺术工作者需要经历剧烈的撞击或体验过痛苦才能更好地进行创作表达，你是否认同？
李宇春：我不否认这个观点。我喜欢的艺术家都是比较激烈的，比如说弗里达·卡罗、梵高，他们有痛苦，又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和热情。但每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不是说我可以去制造某一种痛苦，它是无法复制的，所以每个人的生活经历才是独一无二且珍贵的。作为创作者，还是要去抓住你自己的特别之处。其实也有很多艺术家是在用爱意去表达的，比如马克·夏卡尔。
监制 / MIX WEI
摄影 / 许闯 TRU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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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陈柏言ChicoChan
撰文/许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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