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黑前,爬过这片冰原 | 人间
那个夜晚无比漫长,坠落随时可能发生,我们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大笑,一会儿又沉默不语,胃一阵阵痉挛,身子吓得发僵,但也只能静静等着那件我们不愿去想的事情发生。
配图 |《冰峰168小时》剧照
前 言
1985年,一位名叫乔·辛普森的年轻人在6000多米的修拉格兰德峰上摔断了一条腿。绝境之中,他向死神发起挑战,拖着断腿独自爬过了近10公里的冰碛地,活了下来。
在他写下的《无情之地:冰峰168小时》中,乔以极富张力的细腻笔触记录了自己与搭档西蒙在登山过程中遭遇的种种险境。本文选取书中第二章,讲述了他们在登顶前的攀爬过程,以及面对危险处境时做出的艰难抉择。
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挑战世界高峰,但每个人或多或少有过身处绝境的生命体验。活着就是与自己的漫长决斗,除了自我放弃,没有人会被真的抛弃。
冷。安第斯山脉高海拔冰川凌晨5点的寒冷。
我费力地拉上拉链、穿上绑腿,直到手指被冻得不听使唤,阵阵灼痛让我呻吟起来,只好把双手夹在双腿之间,前后摇晃身体。疼痛愈演愈烈,我心想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一波更加剧烈的灼痛再次袭来。太他妈疼了。
看我这样难受,西蒙咧嘴笑了笑。我知道,只要暖和起来,手指就不会这么痛了。这多少带来点安慰。西蒙知道我现在状况不好,便说:“我先上,如何?”我痛苦地点点头。他离开雪洞,踏上上方的雪崩锥,朝着耸立的冰原攀登,晨曦中,冰面泛出幽蓝的光泽。
接着,唯有前进了!我看着西蒙向山壁底部的小冰隙上方探身,把冰镐结实地打进上方的陡峭冰壁中。天气好极了。天上没有出现预示风暴的云层。如果这种状况能保持下去,我们可以在下次坏天气到来之前登顶,并且下撤到半山腰。
我跺着脚,想让高山靴里暖和起来。上方,西蒙把冰镐砸进冰面,屈腿向上一跃,然后再次打入冰镐。砸下的碎冰丁零落下,洒我一肩。我躲开碎冰雨,向南方远眺——萨拉波顶峰之上,天光微亮。
再次抬头看时,西蒙已经快爬到保护绳索的末端,在我上方150英尺处,我必须伸长脖子才能看到他。冰壁太陡了。
听到他的欢呼声后,我拔出冰镐,检查了一下脚上的冰爪,开始攀登冰壁。爬到冰隙处,才意识到它有多险峻陡峭。我感觉自己被陡峭的角度向外推着,失去了平衡,直到费力地将自己拽出冰隙边沿,爬上那座冰壁,推力才稍稍减轻。
一开始,我浑身僵硬,动作也不协调,只是在徒劳地挣扎。后来,身子暖和起来,动作的节奏也随之平稳。能够抵达这里,在我心中激起一阵欢欣,促使我向远处的目标继续攀登。
西蒙用一只脚的外侧支撑着身子,整个人挂在打入冰壁的冰螺栓上,显得很放松:“挺陡的,是吧?”
“最下面那一小段几乎是垂直的,”我答道,“不过冰况太棒了!我敢打赌这里比德华特峰还陡。”
我拿着西蒙递过来的冰螺栓,爬到他的上方,开始出汗了,清晨的寒意已被驱散。低头,持续注意自己的双脚,挥镐,挥镐,向上跳,看着脚,挥镐,挥镐……一路向上,顺利爬过150英尺,并不费力,也没有头疼,感觉自己在世界之巅。我打入冰螺栓,看着冰面破裂、分开、抵抗——继续打入螺栓,打牢,把钢锁扣入冰螺栓挂耳,向后靠,放松。就是这样!
我感到自己全情投入,体内涌动着热量、血液和力量。这感觉太对了。“咿——哈!”回声在冰川间不断回响。冰川上的雪洞已经倒塌,在它投下的暗影中,有我们留下的杂乱脚印,光影的交界线彼此推抵,向上拉进。那已经是下方很远的地方了。
西蒙正用力挥镐向上爬来,碎冰飞溅,落到身下。他挥动冰镐强有力地击中冰壁,踩着冰爪尖向上,低头,挥镐,向上跳,越过我,继续向上,他一句话没说,只是用力挥镐,平稳地呼吸,身影越来越小。
我们越爬越高,1000英尺、2000英尺,直到开始好奇,什么时候才能爬完这片冰原。攀登节奏因单调而被打乱。我们一直沿着选择的路线向上看、向右看,但现在近距离来看,路线变得不太一样。
身旁的岩石拱壁向上延伸,变成杂乱的冲沟。岩脊上是缎带般的积雪,到处都是冰凌和冰柱,但哪一处才是我们想找的冲沟呢?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我们把外套和上衣装回背包。我跟着西蒙,因为又热又渴,速度慢了下来。
冰壁坡度变缓,向右看,我看到西蒙已经卸下背包,正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给我拍照。我一边冲他微笑,一边翻过冰壁顶部边缘,顺着坡度和缓的山壁向他走去。
“午饭。”他说着递给我一根巧克力棒和一些西梅干。炉子发出嘶嘶声,炉火被吹向一边,他用背包给它挡风。“喝的马上就好。”
我背靠山壁坐下来,心情愉悦地沐浴着阳光,同时环顾四周。刚过中午,非常暖和。碎冰从矗立在上方2000英尺处的陡壁上掉落,哗啦作响。但目前,我们是安全的。
我们吃午饭的岩石上方有一道细长的山脊,把冰原上方的山壁分为两半,这样碎冰便会从两侧滚落,伤不到我们。我们高坐在冰原上方,身下的冰面坡度极陡,仿佛一面垂直的墙,从我们身处的岩石处直直落下。
一种令人目眩的牵引力促使我向前倾身,仿佛要把我拉向下方绵延的冰雪中去。我又往前凑了凑,胃仿佛拧在了一起,心中涌现一股强烈而尖锐的危险感,但我享受这种感觉。
脚印和雪洞消失在白色冰雪和冰川反射的耀眼光线中,已经看不到了。今晚的风会将我们留下的所有痕迹全部抹去。
巨大的黄色拱壁将山壁一分为二,它的上段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等爬到和它平行的位置时,我们才看出它有多大——这座巨大岩壁足有1000英尺高,要是在多洛米蒂山,它本身就足以成为一座山峰了。
一整天,石块不断从上面呼啸落下,砸在冰原的右侧,然后弹跳旋转,落到下方的冰川上。幸好我们没在更靠近拱壁的地方往上爬,真是谢天谢地!从远处看,那些石块似乎很小,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即使是最小的石块,从上方几百英尺处自由落体,其杀伤力也绝对不逊于步枪子弹。
拱壁侧面,一道陡峭的冰沟随之向上爬升,沿着它最终可以抵达我们在北赛利亚峰看到的那个宽阔的、高悬着的冲沟。我们必须找到这道冰沟,这是本次攀登的关键。我们必须在6小时内找到它、攀登上去,并且在上方的冲沟中挖出一个舒适的雪洞。
高悬着的冲沟边缘,伸出一座巨大的冰崖,流淌的融水在上面冻结成20到30英尺长的冰柱,肆意悬挂在下方200英尺高的山壁之上。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但要通过倒挂的冰柱群直接爬上那座山壁,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专心审视那些岩石的西蒙,问道:“你估计再爬多高能到那条冰沟?”
“得再爬高一些,”他指着冰崖左边一道极陡的冰瀑说,“不能从那里爬。”
“没准也能爬上去,但确实不是我们看到的路线。你说得没错,是在那处冰岩混合地形的上边。”
我们没再浪费时间。我收起炉子,拿出冰螺栓和冰镐,出发越过斜坡,然后踩着冰爪前齿攀登越来越陡的水冰。这里的冰更硬,也更易碎。从两脚之间向下看,可以看到西蒙正缩着头,躲开我用冰镐砸下去的大块落冰。被大块的冰砸中时,能听到他疼得骂出声来。
西蒙在保护点和我会合,表达了对于我造成的落冰轰炸的感受。
“好啊,现在轮到我了。”
他继续向上,沿着一条倾斜的路线向右攀爬,越过几个凸起的岩块和几处岩石裸露的薄冰覆盖区。我缩着脖子,躲过一阵激烈的落冰,紧接着又是更多落冰。忽然我心生警觉:西蒙确实在上方,但在偏右的地方!我抬起头,想看看那些冰是从哪里来的,只见在高处通往顶峰的山脊上有很多雪檐。
有些雪檐从西壁上伸出来有40英尺,而我们正好就在它们坠落的路线上。突然,这一天看起来没那么随意轻松了。我观察着西蒙的进展,他躬身攀登,速度相当慢。一想到雪檐有可能塌下来,我就寒毛直竖,于是尽可能快地跟上西蒙。他也意识到,我们处境危险。
“天啊!得赶紧离开这里。”他说着把冰螺栓递给我。
我赶忙出发。一道冰瀑顺着陡峭的岩壁倾斜下来,形成一个50英尺高、大约呈80°的陡峭台阶。我抵达台阶底部,打入一颗冰螺栓。我要一口气攀上冰瀑,然后向右攀登。
冰层之下,水流不断。几块岩石在冰镐敲击下闪出火花。我放慢速度,小心地攀爬,谨慎地避免犯错。接近冰瀑顶端时,我握住左手的冰镐,踮起脚,将重心踩在冰爪前齿上。右手的镐挥出去一半时,一个黑色物体突然砸向我。
“落石!”我大喊,同时低头躲开。
沉重的石块砰的一声打中我的肩膀,猛地击中登山包,然后掉落下去。我看到西蒙听到警告后,抬头向上看。一个约4平方英尺的大石块在身下直接朝他飞了过去。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西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有所反应,带着一种慢动作般的随意,在沉重的石块就要砸中他时,向左侧身,低下头去。
更多落石砸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用力弓起了背。重新睁眼时,西蒙已经把登山包甩在头顶,整个人藏在了下面。
“你还好吗?”
“还好!”他躲在登山包下喊道。
“我还以为你要被砸中了。”
“只有一些小石块砸中了。继续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我爬完冰瀑的最后几英尺,然后迅速向右移动,躲进岩石下方。西蒙赶上我后,咧嘴一笑。他问:“那堆落石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不知道。我也是最后一刻才看到。离得太他妈近了!”
“我们继续吧。我已经能看到那道冲沟了。”
西蒙这会儿充满动力,朝拱壁一角的陡峭冰沟迅速爬去。已经4点半了,光线变暗,还有一个半小时,天就要黑了。
我爬过西蒙站的地方,又继续前进了一个绳距,但似乎并没有离冰沟更近。冰面反射的白光令人难以目测距离。西蒙出发,朝冰沟底部发起了最后一次短距离冲刺。
“我们应该在这里扎营,”我说,“天很快就要黑了。”
“是,但这里挖不了雪洞,也没什么岩脊。”
我知道他是对的。在这里过夜一定很不舒适。但光线太暗,已经快看不清了。
“我会试着在天黑之前爬上去。”
“太晚了……已经天黑了!”
“好吧,真希望能再爬一段绳距。”
我很不喜欢天黑后还得在陡峭冰壁上摸索、试着寻找合适保护点的感觉。我向左横移了一小段,到达冰沟脚下。“老天!这里是悬在半空的,冰况太差了!”
西蒙没说话。
耸立在面前的冰壁高20英尺,冰况极差,被侵蚀得像蜂窝一般。但我能看到,在此之上,地势变得缓和,坡度不再那么可怕。我把一颗冰螺栓牢牢打进冰壁底部状况较好的水冰中,把绳索扣进冰螺栓,打开头灯,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
一开始我很紧张,因为冰壁的角度让我不得不后仰,脚下蜂窝状的冰也一直嘎吱作响,不断碎裂断掉。但深深打入坚冰的冰镐十分牢靠,很快我便聚精会神地攀登起来。我气喘吁吁地奋力爬上冰壁,用冰爪前齿站在光滑的坚硬水冰上,此时已经看不到西蒙了,头灯射出的光微微发蓝,沿着冰面曲折向上,消失在头顶的黑暗中。
黑夜一片寂静,只有冰镐击中冰壁的声响和头灯射出的摇曳的锥形光束不时打破沉默、刺破黑暗。我完全沉浸在攀登中,仿佛西蒙也不在附近。
用力挥镐。再次挥镐——就是这样,现在该换锤头冰镐了。看看脚下。什么都看不到。用力踢入冰壁,再踢一次。向上,仔细看向阴影之中,试着辨认攀爬路线。左边蓝色玻璃般的冰壁弯成曲面,像雪橇赛道一般。右边垂下一大堆冰柱,下方的冰壁十分陡峭。
冰柱后面会有另一条上去的路吗?我从冰柱后面向上爬。几根冰柱断裂,重重砸下,丁零作响,黑暗中有枝形吊灯般吱吱呀呀的声音。几声低沉的叫喊从下方隐隐传来——我没时间回答。
这条路走不通。可恶,可恶!倒攀下去,原路返回。不!得再打一颗冰螺栓。我在安全带上摸索冰螺栓,但一颗也没摸到——算了,就这样从冰柱后面爬回去吧。
再次抵达冰沟后,我朝西蒙大喊,但听不到他的回应。一大堆雪粉从上方倾泻而下,我吓得心怦怦直跳。
身上没有冰螺栓了。我忘记从西蒙那里把它们拿过来,又在冰沟底部用掉了身上唯一的一颗。身处这堵120英尺高的陡峭冰壁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攀回去?身下这段距离毫无保护,让我很害怕。如果找不到岩石做保护点,就必须有一颗冰螺栓做保护,这念头也令我不安。
我又喊了西蒙一次,仍然没有回应。只能深呼吸几次,继续攀登!
我能看到冰沟的顶部就在上方15英尺处,最后10英尺异常陡峭,形状如同管道,原本状况很好的冰也逐渐变成软烂的粉雪。我横跨在管状通道上,两腿分开,抵住旁边柔软的积雪。如果在这里脱落,便会向下掉落240英尺,挂在唯一的冰螺栓上,这令我十分恐惧。
我挥动冰镐,敲入周围的冰壁,快速吸气,惊恐地喘息,努力攀登,终于把自己拖上了冰沟上方坡度较缓的雪坡。平复呼吸后,我爬上一面岩壁,在疏松的裂缝和石块间做好保护点。
西蒙也爬了上来,喘着粗气。“你真是一点也不着急。”他没好气地说道。
我气坏了:“这段超级难爬,而且我基本是在无保护攀爬。我身上没有冰螺栓了。”
“算了。快找地方宿营吧。”
晚上10点,气温只有零下15度,风变大了,体感温度比实际气温低得多。经过15个小时的艰苦攀登后,我们又累又烦躁,而挖雪洞需要1小时左右,我和西蒙都不太乐意。
“这里挖不了,”我不满地看了一眼斜坡,“雪不够深。”
“我可以试着挖一下上面那团雪。”西蒙指着一处高尔夫球形状的巨大雪堆说道。
那雪堆有50英尺宽,在头顶30英尺高的地方挑衅般地附在竖直岩壁上。西蒙爬上去,小心翼翼地用冰镐捅了捅雪堆。我非常感谢他的谨慎,因为保护点并不稳固,如果雪堆突然与岩壁分离,我就会被雪冲走。
“乔!”西蒙喊道,“哇!你肯定不会相信的。”
我听到岩钉敲进岩石的声音,然后是几声欢快的叫喊,接着他叫我过去。我心生疑惑,轻手轻脚地把头探进他刚挖的小洞里。“我的天啊!”
“我说过你不会相信的。”西蒙已经把绳索挂在一个牢固的钉子上,这会儿正舒舒服服地靠在登山包上,像个帝王一般在他的新领地上冲我挥手。“这里还有个卫生间哦。”他欢欣雀跃,所有的疲惫和坏情绪都一扫而空。
雪堆是空心的。里面空间很大,高度几乎可以供人直立,旁边还有一个小一些的洞穴。简直是一座现成的宫殿!
收拾完毕,在睡袋里安顿下来后,我脑中又止不住地涌起对宿营地点的惯常不满,试着评估这里是否安全。我有充分的理由对目前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保持警惕,西蒙也知道为什么。
两年前攀登小德鲁峰西南侧的博纳蒂岩柱时,我和伊恩·惠特克搭档,一起攀爬那座2000英尺高、俯视整个沙莫尼山谷的金红色花岗岩尖峰。攀登进度很快,我因此备受鼓舞。在整个法国阿尔卑斯山脉柔和的背景下,阳光投下的阴影为这座尖峰勾勒出具有建筑美的宏伟轮廓,使这条路线成为阿尔卑斯最美丽宜人的攀登路线之一。
那天的攀登很顺利,夜幕降临时,我们原地宿营,那里虽然离山顶只有几百英尺,但地势仍然十分崎岖陡峭。当晚登顶是不可能的,也没必要再去匆忙找个平整的岩脊宿营,因为天气晴朗稳定,而且第二天我们一定能登顶。
那本该是又一个温暖的夜晚,而且在海拔12000英尺的高处,天空定会繁星灿烂。我站在一个很小的平台上,脚下是大片险峻陡峭的山壁,伊恩在我的上方。他攀爬的那处壁角非常陡,逐渐变暗的光线也令他进展极其缓慢。我在夜间寒冷的空气中等待着,瑟瑟发抖,不停交替双脚跳动,试图在狭小的空间里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漫长的一天过后,我累坏了,很想躺下来舒舒服服地休息。终于,伊恩朝我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叫:他找到了。
此时暮色渐浓,我一边咒骂着,一边奋力爬上伊恩刚刚领攀的壁角。天黑之前,我就发现我们稍微有些偏离既定路线,直接沿着垂直岩壁上的一条陡峭裂缝爬了上来,没有向右斜攀。这使得我们身处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之下,距离只有150英尺左右。毫无疑问,明早必须得采取麻烦的斜角下降绕开它。但目前来看,也有一些好处:至少夜间它会保护我们免受落石攻击。
我看到伊恩坐在一块4英尺宽的岩脊上,长度足够我们两个人头对脚躺下。在这里睡一晚完全足够。我朝伊恩爬去,在头灯的光照下发现,这个岩脊下方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岩石基座,就坐落在我们刚刚爬过的壁角上方的垂直岩壁上。它非常结实,没理由怀疑这里不安全。
1小时后,我们把安全绳拴在了一颗旧岩钉以及一块尖头岩石之间,把自己连入保护点后,便安顿下来,准备睡觉。接下来的几秒钟令我终生难忘。
我躺在防水睡袋里,半睡半醒,伊恩正在对他的安全绳做最后一次调整。突然,毫无征兆地,我感到自己开始急速下坠,同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和碎裂声。我的头还在睡袋里,双臂从睡袋口甩了出去,在胸口挥动。我向下方2000英尺的深渊跌去,除了令人恶心的恐惧之外,一无所知。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一声惊恐的高声尖叫,然后感到一股弹簧般的后坐力。是安全绳拽住了我。下坠时我无意中抓住了安全绳,现在我的全部体重都挂在腋窝处。我在绳子上轻轻摇晃,一边试着回想之前是否把自己系在了安全绳上,一边握紧手臂,以防掉落。
成吨花岗岩砸落地面,雷鸣般的巨响在岩柱间回荡,随后逐渐归于死寂。我茫然而不知所措。这种寂静预示着不祥,令人胆怯。伊恩在哪里?我想起刚才那声短促的叫喊,想到伊恩可能根本没有系上安全绳,不由被这个想法吓坏了。
“见鬼!”近旁有人用兰开斯特口音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努力把头从压得紧紧的睡袋中伸出来。伊恩就在身旁,挂在V形安全绳上。他的头垂在胸前,头灯的黄色光束打在周围的岩石上。我能看到他脖子上有血。我从睡袋里摸出头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伊恩头灯的松紧带从他染血的乱发中拿开,检查伤口。
一开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下坠时他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幸运的是,伤口并不大。但半睡半醒间在黑暗中坠落的剧烈震动,把我们彻底吓蒙了。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意识到整个岩石基座已经从岩柱上脱落,径直掉下了山壁。我们渐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多危险,开始神经质地咒骂起来,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傻笑。
面对这场难以想象的事故,我们最初的反应是大喊大叫。但随着剧烈的恐惧和不安爬上心头,我们陷入沉默。顺着头灯的光线往下看,能看到两条绳索的残骸还挂在岩脊下方,已经被割成小段,被掉落的岩石磨得支离破碎。我们转身去检查安全绳,惊恐地发现挂着绳子的旧岩钉正在松动,而那个尖头岩石也受损严重。
看起来,这两个保护点都随时可能撑不住。我们知道,只要有一个保护点失效,我们就会坠入深渊,于是迅速开始搜寻身上的装备,看能怎样加固保护点。然而,包括靴子在内的所有装备都已经随着岩脊掉了下去。
之前我们过于轻信岩脊的安全性,完全没想过要把装备也扣入安全绳。现在没了装备,什么都做不了。试着向上或向下爬都是自找死路。我们没有绳索,只穿着袜子,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攀爬上方巨大的凸出岩石。下方则是隐藏于黑暗中的垂直岩壁,只能通过绳降越过这一障碍。最近的岩脊也在下方200英尺,抵达那附近之前,我们肯定早就丧命了。
我和伊恩在那条脆弱的安全绳上挂了12个小时,这段时间仿佛没有尽头。最终,有人听到了我们的叫喊,一架救援直升机成功把我们从山壁拉了上去。那个夜晚无比漫长,坠落随时可能发生,我们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大笑,一会儿又沉默不语,胃一阵阵痉挛,身子吓得发僵,但也只能静静等着那件我们不愿去想的事情发生。
这段经历我永生难忘。
第二年夏天,伊恩又回到了阿尔卑斯山区,但已经彻底没了登山的欲望。他回到家,发誓再也不去阿尔卑斯山了。我比较幸运,或者说比较鲁钝,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不过宿营时除外。
(本文选自新经典文化《无情之地》,略有删减)
[英] 乔·辛普森著,乔菁译/ 文汇出版社/ 2023年1月
乔·辛普森
英国作家、登山家。
获英国非虚构NCR图书奖、
博德曼·塔斯克山地文学奖、
美国国家户外图书奖。
本文头图选自纪录片《冰峰168小时》(2003),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本文选自文汇出版社《无情之地》,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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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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