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碉楼：灵魂像蝴蝶翅膀一样

▲ 自力村那些名称风雅而造型离奇乖谬的碉楼。（乔鲁京 / 图）

民国年间，有位远在墨西哥的华侨谭裔达，惦念自己留在江门五邑（江门下辖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五个县级行政区，合称五邑）不爱读书的儿子。他的信现在读来让我印象至深：“究竟你的心愿意读书不？你快告我知道。像你这样没须负担家庭责任的人，而你都不愿去读书，还有什么可想？……以后所有关于你的一切的事，我决意没理会你”。初读时只觉言辞间希冀与不满交错，那份潜藏的爱，只有生儿育女、为人父母后才能体会。

让谭裔达乃至无数华侨牵挂的，是被浩瀚大洋阻隔的故乡与亲人。光阴流走，一代代人如老家门前屋后的青竹和杨桃，从青翠到凋零，飘落于地，化作尘灰。留下的，是以开平为中心、今天仍矗立于江门五邑广袤田野里的四千多栋碉楼。造型各异的它们，无言地诉说着哪些异乡漂泊的故事呢？

带着疑问，走进开平市区近郊的三门里村，站在朴素得近于粗陋的迎龙楼前，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片段，会是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N.Lorenz）的一句话：“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规矩方正的迎龙楼之所以牵引我联想“蝴蝶效应”，是因为发生在五百年前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当村外潭江水年复一年泛滥时，哥伦布从1492年到1504年先后四次出海远航；当三门里的关氏族人为抵御频发的洪涝和猖獗的土匪，而倾力建造起这座迎龙楼时，欧洲和美洲之间横渡大西洋的航路已然开辟。

线条生硬的迎龙楼之所以能作为“开平碉楼与村落”（Kaiping Diaolou and Villages）的组成部分，在2007年列入世界遗产，不是因其营造工艺或建筑风格——在广东、江西、福建的许多地方，类似建筑不可胜数，而在于它是激起千层浪的那一块小石头。又或者说是我眼中浮现的景象：它是那只热带雨林里的蝴蝶扇动的第一下翅膀。

始建于明朝的三门里村迎龙楼。 （乔鲁京 / 图）

因此秉持实用是第一要义的迎龙楼尽管平淡无奇——我相信再发烧的驴友选择这里作为探访开平碉楼的起点，都不免要大失所望。但它既然是蝴蝶扇动的第一下翅膀，便预示着更大风暴的袭来：“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于矿井，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

和马克思所说的这道“曙光”相伴的，是经济全球化——这场搅动所有大洋与大陆的龙卷风五百年不息，于是包括三门里村关氏家族在内的开平人，乃至江门五邑的无数百姓也都被裹挟进来。

还好，迎龙楼附近的自力村足以重新点燃旅行者行走的动力。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草草开发的古村落相比，自力村要幸运许多，停车场、收费处、检票口等旅游设施都安置在远离村落的田间。这样的做法不破坏村内风貌，就连村落入口的所谓“水口”风景也得以保全。南国冬日，村口荷塘里是一枝枝凋零的莲茎。走到近前，静静凝视，徐渭、朱耷一挥而就的水墨写意画境油然而生。但视野绝不可开阔，稍一抬高放远，就会把这幻念击得粉碎。

因为残叶枯蓬的背景尽是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水泥碉楼。它们的主人是身在异国他乡、出卖血汗的华侨；它们是用主人汇回的美钞英镑银元变幻出的争奇斗艳；它们是古今中西各类建筑风格细部的肆意混搭；它们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想象堆砌。如果说颓败的莲茎是青藤、八大谱写的传统文人名士狂想曲，古雅且清逸，那么这些百年前拔地而起的碉楼就是普罗大众最寻常的梦，或许俚俗粗鄙，却有着格外旺盛的生命力。这股生命力潜伏六七十年后，在中国从南到北的广袤村镇如巨大火山般持续迸发，于是神州乡野曾遍布用瓷砖（这是比自力村碉楼的水泥洋灰更与时俱进的材料）镶裹、层数不等的小楼。

南国冬日，自力村口荷塘里一枝枝凋零的莲茎…… （乔鲁京 / 图）

岭南初冬，铭石楼、云幻楼、养闲别墅、逸农楼……自力村这十五座碉楼名称风雅得如徐渭诗句里的梅花：“皓态孤芳压俗姿”“从来万事嫌高格”，但各个造型离奇乖谬得竟比春笋还要茁壮，它们用各自灰青色的身躯点染由昨夜暴雨洗净的蓝天、田间地头簇簇葱绿、连缀成片等待收获的金色稻浪，其结果是把一卷水墨丹青硬生生地改造成一幅半新不旧、不中不洋的水彩画——于我而言，自力村的这些碉楼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诡异却美，因为它们毕竟还张扬着迥异的个性。仅此而论，这仍是近二三十年中国乡镇建筑所远远不及之处。

可我仍然忍不住要自问：为什么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青睐的是它们，进而列入世界遗产？为什么皖南之外其他地方代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乡土建筑遗珍，不为外人重视呢？

答案是：“开平碉楼与村落”是经济全球化的象征。事实上进入二十一世纪，见证全球化进程的多个项目陆续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开平碉楼与村落”不过是其中之一。

在南美洲的巴西，2011年里约热内卢老城区里有一处街道翻新。当施工队敲碎板结的沥青路面时，人们无意间发现其下建成于1811年的码头。在白人的皮鞭驱使下，被迫横渡大西洋的非洲黑人里，有超过九十万从这个码头上岸，进入美洲大陆，开始作为奴隶的生活。

我是黑人

像黑夜一样黑，

像我的非洲腹地一样黑。

……

“我是奴隶”，美国非裔诗人兰斯敦·休斯（Langston Hughes）在《黑人》一诗中如此吟哦。一个“幸运”地踏上美洲海岸线的奴隶身后，有至少十个“灵魂与河流一样深沉”的亡灵。他们躺在大西洋深处冰冷冷、死沉沉的黑暗里，他们的尸骸上仍锁着铁链。而那超过九十万“幸运儿”留存的痕迹，不过是里约热内卢的瓦隆古街区现存不到四千平方米的铺石路面。重见天日六年后，瓦隆古码头考古遗址（Valongo Wharf Archaeological Site）被列为世界遗产，因为它是无数黑人苦难的见证。

那么由谁来填充非洲的劳动力黑洞呢？

脚步转向印度洋上的岛国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繁华闹市区旁有一个叫阿普拉瓦西·加特（Aapravasi Ghat）的街区。这个名字据说在印地语里是“移民登陆之地”的意思。1834年，英国选择毛里求斯开始一项“伟大试验”——用签署劳动契约的所谓自由劳工代替血腥得过于赤裸裸的奴隶贸易。从那时起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约有五十万劳工横渡印度洋，从这里上岸，或在岛上的种植园劳作，或继续前往非洲大陆。这五十万劳工留存的痕迹，只是如今在不到两千平方米的范围内残存的几栋修葺得过于簇新的石头平房。饶是如此，阿普拉瓦西·加特列入世界遗产的时间竟比“开平碉楼与村落”还早了一年。

在阿普拉瓦西·加特登陆的五十万劳工里，除去南亚人外，也有来自开平乃至江门五邑的百姓，当然相比横渡太平洋到美洲者，去毛里求斯的华侨只是少数。但无论去往何处，大多数华工都需要中间人的协助。或是采用“赊票制”——由经纪人预支费用，到达目的地后靠出卖劳力赚钱赎还所欠款项；或是成为“契约劳工”——和经纪人签订契约，固定出卖劳动力若干年，以偿还出洋费用。

两种制度看似你情我愿，实际却充斥着谎言与欺骗。以美国为例，1882年国会通过《排华法案》，标志着美国移民政策从自由移民、不加限制到施加限制、兼以排斥的巨大变化。于是文书造假成为有利可图的生意，进而导致华工一入境美国，就会被拘留数周甚至经年累月。旧金山天使岛拘留所的墙壁上曾留下一百多首题壁诗，被整理编辑为《埃仑诗集》（Island）。在该书简体中文版《枕底无花梦不香——天使岛中国移民的诗歌与历史》中，有一首诗尽管语意浅白，但让我印象尤深：

离乡漂流到美洲；

月缺重圆数轮流。

家人切望音信寄；

鸿雁难逢恨悠悠。

作者无考，但十之五六来自江门五邑。《排华法案》直到1943年才被取缔，而美国的华人人口已从1880年的十万五千人锐减到1940年的七万七千人。很多华人不得不忍受和身在故乡的妻儿长期分离的痛苦。也有人会暮年归乡，如江门籍旅美作家刘荒田在《金山箱》中所描述的：“告别时妻子是披着红盖头的娇羞新娘，归来时见到的却是龙钟老妇。老屋犹在，送儿远行的父母如今被神龛上的线香供奉着。失去的一切，拿什么补偿？就是靠金山箱，它所连带的气派，它向村人宣告：这一趟金山没白去，老子发了！”

“抛妻子，重洋历尽，不知受几多风霜，只为家贫求白璧；别亲朋，万里飘流，难计挨一切雨雪，都缘囊涩重青蚨。”白璧、青蚨、金山箱里的钱财所转化的便是自力村十五座碉楼、开平一千八百多座碉楼乃至整个江门五邑现存的四千多座碉楼。更直白的，是曾流行于当地的一首童谣：

喜鹊喜，贺新年，

爸爸金山去赚钱。

赚得金银千百万，

返来起屋兼麦田。

少年不识愁滋味。“返来起屋兼麦田”背后的血泪辛酸故事，不正是早期全球化和西方殖民历史中那条苦难锁链中的一环吗？

我在自力村的游客中心买了一张明信片，又被饱满稻穗弥散的成熟气息所吸引，拿着它走在村外田垅上。和这盎然生机作别后，来到赤坎镇的骑楼下吃用柴火烧煮的煲仔饭。等候间隙，在明信片空白那面一笔一画给自己写下密密麻麻的话：“自力村最让我恋恋不舍的是几只麻鸭。想来可笑，我头脑中浮现出的竟是在上海博物馆曾看过的一卷《柳鸦苇雁图》。”

当时何以恋恋不舍？因为它们在民宅与碉楼间的水塘里和枯荷做伴，自顾自地好整以暇，对结团而至的游人们甚至不屑地投以八大山人笔下的经典白眼。当然，它们也不入那些以碉楼为背景自拍不暇的游人们的法眼。只有我围着这几只麻鸭，或跪或蹲，加速消耗相机内存，相看两不厌。当时何以想到赵佶的《柳鸦苇雁图》？因为画中苇岸边的四只鸿雁似乎有些线条僵硬，没露出十足的野性，倒是和宋徽宗形销骨立的瘦金体相得益彰。真正配得上这卷名画引首“神韵天然”四字赞语的，其实是我镜头里这些活泼泼梳理羽翼、不假半点矫饰的健实麻鸭啊。

自力村的麻鸭，它们和枯荷作伴，自顾自地好整以暇。 （乔鲁京 / 图）

多年后再翻看这张明信片，又有什么感受？我想那会儿自己在意的是到此一游、以此为凭的行为，书写的是无关痛痒的小情小调。而这恰恰和明信片的发明初衷相悖。1869年，奥匈帝国成为世界第一个正式发行明信片的国家，因其邮资便宜，这个发明迅速风靡各国。对于节衣缩食的华侨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利好。因为赚钱养家是他们在海外奋力打拼、忍受骨肉分离的信念所在。无论在异国如何艰难，哪怕食不果腹，他们都会将钱物汇寄回家，并附上一封书信。有了邮资低廉的明信片，一面可以向家人报平安，另一面选择心仪的建筑景观，刚好可以作为指点家人建造碉楼的参考。这不是我的臆测，当地文博专家说过，国外建筑的照片、明信片、画报都为乡土建筑师设计建造碉楼提供了样板。所以我才笃定缤纷多彩的明信片是五邑乡间无名建筑师的重要灵感来源。

当然明信片外，也少不了洋洋洒洒的家书。还是那位在墨西哥打拼的谭裔达，他在写给儿子谭番沛的信中殷殷叮咛：“现下埠情冷淡，各行艰难求食，居于墨境，人多工少……又说在家家务，不可浪费金钱，在外十分艰难积贮金钱，在家须要勤俭为己。”这汇款凭证与家书合一，“银信”应运而生。据说潮汕方言将“信”称为“批”，所以“银信”也被称为“侨批”。

世界遗产、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世界记忆遗产名录，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三大品牌项目。2013年，总数量多达十六万件的“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入选世界记忆遗产名录，其中五邑银信就有四万多件。关于碉楼更多的故事，大多隐藏在这一封封家信、一张张明信片中，等待有心人细细发掘。

在赤坎镇的骑楼下吃用柴火烧煮的煲仔饭。 （乔鲁京 / 图）

赤坎镇煲仔饭的香味还在嘴角萦绕，人已到了锦江里。这个小村规矩得很，在连排成片的平房与青绿丘壑间，伫立着三栋碉楼。最近村口的一栋就是开平乃至整个五邑碉楼中以最高、最华丽闻名的瑞石楼了。

在锦江里连排成片的平房与青绿丘壑间，伫立着三栋碉楼。 （乔鲁京 / 图）

我寻访时，这九层高的乡间小摩天仍是私人产权，年轻的女主人在门口收钱后，放任我逐层登高望远。及至最高处，将近傍晚的亚热带冬风拂去口鼻喘吁吁的浊气，视野中由竹林河塘相隔，重重青丘前一片不知名的村落似乎更有意趣：在那村最高处有片巨墅，似乎是用绿琉璃瓦来装饰房顶，若用美丽之类寻常的词语形容我所在的瑞石楼，那么眼前这片没有入选世界遗产的乡间豪宅真可称得上奢华了。可惜我来得匆匆，攻略做得远不到家，至今对眺望所及处仍一无所知。

视野中由竹林河塘相隔，重重青丘前一片不知名的村落似乎更有意趣。 （乔鲁京 / 图）

这也正是世界遗产光环下的一大缺憾。重庆市的“大足石刻”自从拥有这个头衔，举世皆知，与之毗邻的四川省“安岳石刻”，历史价值、艺术成就都毫不逊色，却鲜有人知。同理，江门五邑皆有“碉楼与村落”，如兴建于1931年的台山端芬镇梅家大院被公认是“目前全国保存完好且具有一定规模的华侨建筑典型代表”，却只能依赖影视剧博得声名：2010年的电影《让子弹飞》、2023开年的热播剧《狂飙》，让它保持着十年一出圈的节奏。

光环下的缺憾也导致我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怜：列入世界遗产的“开平碉楼与村落”具体包括赤坎镇的三门里村落、塘口镇的自力村村落与方氏灯楼、蚬冈镇的锦江里村落和百合镇的马降龙村落群。我能做到的无非是一处处匆匆走过，在白昼的末尾冲刺，与暮色渐沉竞逐，奔向马降龙村落群。

这组村落委实偏僻，落日余晖中真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永安、南安、河东、庆临、龙江五个自然村依山傍河，连缀成一卷清丽水墨——从马降龙一带村中走出、漂洋过海的华侨们境遇似乎不是太好，因为村后的碉楼大多外墙素朴，没有争奇斗艳的繁冗装饰，而层数也都在四层上下，掩映于浓密的青竹和杨桃林中。杨桃正值待摘时节，村人却似乎视若无睹，任熟透的果实陨落林间，于是夕阳里，我行走的不仅是林间蜿蜒乡道，更是一条水果飘香之路。

杨桃正值待摘时节，村人却似乎视若无睹，任熟透的籽实陨落林间。 （乔鲁京 / 图）

太多的人呀，再也回不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原乡，杨桃的香味只存于记忆中；太多的苦难啊，淬炼成推动经济全球化前行的动力，可又谁能想到那些曾经挥动鞭子的，如今反倒成了阻力；太多的家书哦，来不及翻阅，只能把华侨谭裔达1943年1月写给小儿子的谆谆告诫抄录于斯：“关于青年处世，务宜审慎从事，对于烟赌之场，切莫尝试于其间，否则名誉攸关，正所谓身败名裂，悔之莫及矣，祈为自重。”你看，纵然远在墨西哥，但为人父者字里行间传递的，是和兰斯敦·休斯在《爱的原因》中一样的告白：

正因为我爱你——

就是这个原因

我的灵魂像蝴蝶翅膀一样

五彩缤纷。

青竹和杨桃林中，曾经有一只蝴蝶，偶尔扇动过几下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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