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官员家属上课：“廉内助”培训涌现，太太们最关心孩子如何管教

▲ （农健 / 图）

国家税务总局党校教授刘绪义已经开了近四十场“廉内助”讲座。

台下听众清一色是干部家属。给官员太太上廉洁教育课，要讲什么？“她们关注三点，孩子的成长、丈夫的安全、自己的安全。”

这一系列廉洁教育活动，形式包括专题讲座、座谈会、观看警示教育片，甚至到监狱参观，意在引导家属配合干部，做到“家庭助廉”。

互联网上能检索到的最早的“廉内助”活动，远至三十年前。1992年，江苏睢宁县检察院表彰了一批“不当收礼二传手，不吹说情枕边风”的检察干警家属。此后，各地陆续开展相关活动。据媒体报道，2010年，东莞市莞城街道纪委曾组织100名领导干部的配偶参与培训,但遭一些民众质疑，“指望给官员配偶灌输廉政知识来反腐，效果难佳”。

过去的2022年，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廉内助”培训集中涌现，组织方多为当地纪委、妇联，讲师包括当地纪委书记、党校老师、大学教授等。以海南省为例，11月以来，该省多地举行“一把手”纪律教育暨“廉内助”家风教育专题班。重庆梁平区纪委一位工作人员也透露，“这项工作各区都在推进”，并表示2023年将继续。

给官员太太讲廉洁，有效果吗？在刘绪义看来，“很多领导干部的家属自己也是领导，大道理他们比你还懂。但可能就是忘了，或者没注意。”

有时，刘绪义也能观察出她们真正在意的事情。一次培训会结束后，一位官员妻子向他提问：“刘教授，我有两个孩子，老大很听话，老二不听话，怎么办？”

开福家风馆坐落在长沙市湘江东岸，与月亮岛隔江相望，在搜索引擎中检索这个地名，关联词条的第二条是“家风馆是做什么的”。2022年5月31日，刘绪义在这里为长沙市开福区的领导干部及家属带来一场讲座，名为《“清廉家庭”助力“北强开福”》。讲座的邀请方是当地妇联。

广东佛山市禅城区在2020年、2021年都组织过当好“廉内助”分享会，禅城妇联相关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讲师不一定是老师，也可以是干部或家属，“我们不会纯粹考虑（讲师）是否学术型的”。

刘绪义从2015年开始参与这项讲座活动。主办方对他的讲课内容通常有极高的包容度，“偶尔才有人提出不要讲负面例子”。

案例准备充足，是“廉内助”授课老师的基本功，有时，这项“基本功”仰仗的是讲师自己的交际圈。广东省家庭教育研究会副会长、广州市家风家教志愿服务总队队长张仲庆就说，自己喜欢分享案例，“尤其是身边同学的故事”。

刘绪义的电脑里装着上百个案例，囊括古代清官、开国元勋，以及落马官员，备课时再根据讲座地点来选择。为长沙开福准备的25个案例，正面案例一般选择本地名人，刘绪义特意挑选了曾国藩的妻子欧阳夫人和朱镕基“自求多福是祖训”的家风故事——二者都是长沙人。

长沙市开福区的讲座上，刘绪义挑选的负面案例是重庆市原铜梁县委书记马平，“案例负面，肯定不讲本地的”。妻子沈建萍曾鼓励马平受贿，理由是她的检察官身份便于二人互相打掩护。据媒体报道，沈建萍曾称：“贪官是鼠，我们检察官就是猫。你要明白，以抓老鼠为业的猫现在是你老婆啊！有我在，还怕你不能知己知彼？”

到其他地方讲课，他也会把负面案例换成湖南的。刘绪义最常讲的是衡阳市委原书记张文雄和常德市委原书记杨懿文，两人均和自己的妻子组成了“腐败夫妻档”。

对于落马官员的公开通报中，细节描述有限，为提升讲课效果，刘绪义会向知情的朋友了解细节，还会听听当地民众的说法，“总结家人在官员贪腐中的角色”，但“讲课时只笼统地提一下，公开场合不会讲太多细节”。

例如讲到某省委原书记的案例，刘绪义就会提到公开通报中没有的细节，哪怕这样的细节容易让人把贪腐的原因和妻子的表现联系在一起。“他为什么找保姆当情人？因为老婆不管他，保姆把他照顾得很好。”

并不是每一位讲师都能讲得绘声绘色，有的讲师则习惯从当地历史文化传统讲起。

南昌大学档案馆馆长、历史系教授邹锦良2016年开始在江西各地讲课，至今已讲了二十余场。他习惯讲江西古代先贤的家风故事。江西曾被誉为“文章节义之邦”，历史上曾涌现如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著名的文人士大夫。有一次在进贤县上课，邹锦良被主办方要求讲讲夫妻经营之道，他挑选了王安石和妻子吴琼的相处故事，二人婚后生活和美，共同教养了出众的子女——这正符合主办方的要求：“女家属听了能经营好家庭。”

讲师也需要考虑授课对象的职级。刘绪义会根据干部的级别，以判断家属年龄，“科级干部的家属年轻，侧重怎样提升自我，和丈夫一起成长；处级侧重廉洁、勤俭方面做文章。”而遇上年纪较长的家属，甚至会讲养生。

不过，从外面请人讲课的培训占比不多。2022年以来，更多培训是由当地的纪委书记或主办单位的一把手主讲。一个较为明显的区别是，外面的老师讲课，结束后与听众的互动更为频繁。

刘绪义记得，长沙市开福区那次讲座结束后，十几位官员妻子围住了他，先说了几句“获益匪浅”，接着就开始问她们尤为关心的问题，“一个人问，给小孩历史书看可不可以；还有一个问的是，小孩将来选择什么专业好”。

哪些干部的家属会被要求参加培训活动？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一般而言，市级机关会要求处级干部家属参加培训；各区、县则多要求科级干部家属参加。

新上任干部的家属也是培训的重点人群。2022年2月，安徽芜湖邀请16名近年新提拔的县处级以上干部及其家属参加廉洁活动，在公开报道中称是“聚焦关键少数”。类似的还有山东日照、江西赣州市安远县。

还有的区、县会要求所有公务员家属都要参加活动，但形式相对简单。广东佛山一位身为公务员的干部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会在春节、中秋节等节假日前收到单位派发的“廉洁家书”，且每年都会去参观廉政展厅。

除了办讲座，大部分地区会组织观看以涉及家庭腐败的落马官员为题材的警示教育片、参观廉政教育基地以及签署《廉洁承诺书》。

有的地区甚至会让家属近距离感受“阶下囚”的生活。2022年8月，广西贵港组织了监狱开放日暨家庭助廉活动，警察家属们不但参观监狱陈列室，了解监狱发展史，还视频连线监内，观看警察执勤。

还有的地区会评选正面典型家庭。应急管理部天津消防研究所2021年度评选了9位廉内助：9位妻子的获表彰理由都和教养好子女、提醒丈夫廉洁有关。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2022年以来“廉内助”培训活动激增。几位讲师也发现，2022年以来收到的讲课邀请明显增多。梳理发现，湖北、海南、江西等省份，多个下辖市、区县、街道镇乡的单位及国企均组织了培训。

这和2022年2月末《关于加强新时代廉洁文化建设的意见》（下称《意见》）的印发有关，《意见》要求把家风建设作为领导干部作风建设重要内容。

此前，2022年1月4日实施的《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条例》明确将家风家教教育纳入廉政教育内容。其第三十二条指出，开展廉政教育，加强全面从严治党、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的形势任务以及家风家教等宣传教育。

据南方周末记者统计，2022年中纪委公布的省管干部党纪政务处分有297项，其中六十余人被指存在利用职权为亲属谋取利益、对家庭失管失教、夫妻联手靠企吃企等问题，或通报直接指出其“家风不正”。

在此基础上，各地又有更加具体的规定。2022年初，海南省印发《关于加强对“一把手”和领导班子监督的分工方案》，指出要定期举办省管干部“家庭式”廉政谈话会和家风教育专题班。

各地在家风建设上强调的力度或与当地政治生态相关。2022年11月，江苏省纪委监委曾撰文称，无锡市定期邀请干部家属参与“家庭助廉日”活动，是因为查办的一起案件：2018年8月，无锡市梁溪区原副区长陈红升主动投案，其曾与妻子、姐姐、亲家母一同贪腐。

花大力气举办座谈会和专题班的海南，在2019年和2020年有两名副部级干部被中纪委通报：海口市委原书记张琦伙同家人大肆收钱敛财，海南省政协原副主席王勇利用职务影响为家人承揽业务。

培训为什么“从家庭开始”？

外出讲课时，张仲庆最喜欢讲到自己两位同学的妻子。

十多年前，这两位同学先后晋升处级干部，但两位太太在答谢宴上的表现各异。一位太太常提起的话是“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办”，结果她的丈夫“不到五年就进去了”。

另一位太太则更有风度。张仲庆记得，一次聚会上，这位女士端着一个最小的酒杯走到每个人跟前敬酒。“我的丈夫有今天都因得到你的帮助，谢谢你。”接着，她继续说，“我希望你继续帮助他，不要求他办事，因为我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要意外，我就想要我丈夫。”此后，这名干部始终谨慎干净用权，在多个岗位上颇有作为。

为了做“廉内助”培训，刘绪义也做过不少“田野调查”。

2018年，经人介绍，他拜访了湖南某高校一位女教授，对方的丈夫是一位厅级干部，两人长期两地分居。这位教授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不甘心，很焦虑，睡不着，我们就给她出出主意”。

那天聊了快两个小时，“她的情绪很崩溃，把丈夫怎么找小三，怎么收钱，都讲了”。聊到最后，刘绪义建议对方，劝劝自己的老公，把钱交到廉政账户。一年后，这位女士的丈夫被调查，两人也离了婚。

另一个相似的案例来自一位女性县委书记。其丈夫是银行领导，夫妻也是异地，“围着丈夫的女员工也很多”。某年妇女节，丈夫单位的女员工称，“有本事让你太太做一桌好菜招待一下”。结果这位书记真的做了一桌饭菜招待了丈夫的下属，“她也很有智慧，吃饭的时候说，‘我也感谢你们，异地不在一起嘛，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们照顾我先生’”。

接触了众多官员家属后，刘绪义总结出两点：一是领导干部走上歧路，和家庭是有关系的，另一半可以在稍有苗头的时候遏制住；二是作为官员的另一半，应该要保持自信、涵养和风度。“如果你不爱学习，也不注重自我提升，这不是把对方往外推吗？”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何旗，长期研究廉政治理和家族式腐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家族式腐败者之间由于具有亲密的亲缘关系，其构成的腐败共同体内部结构更加稳定、牢固，家族成员之间信任和利益共享的程度，均高于其他形式的圈子腐败。

“因为亲属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家族式腐败难以通过内部举报攻破。”何旗解释，腐败官员和亲属结成家族腐败共同体，意味着利益高度一致，一般情况下互相检举的并不多。

尽管有的主办方会对讲师提出“不要讲负面例子”，但也有一些主办方认为，落马官员的反面案例，能对官员及其家属起到震慑作用。

2022年8月，江西分宜县钤山镇首次举办“廉内助”培训活动。该镇纪委工作人员介绍，按照县纪委要求，家属要观看教育片《远离家庭腐败》。该片选取了党的十九大以来查处的家庭式腐败典型案例。片中，广东清远市原国土资源局局长吴素贞在狱中看到四岁孙子的影像，一度情绪激动落泪。

在典型案例的运用上，有的地区还“趁热打铁”。云南文山州原州长张秀兰2022年1月25日被查，五个月后，文山州纪委监委连续举办了两场廉洁教育活动，第一次针对处级以上领导干部，第二次针对他们的配偶，目的是“汲取原州长张秀兰治家不严、家风败坏、亲情观错位的深刻教训”，活动规模分别达到八百余人和五百余人。

文山州甚至自制了一部教育片《败家之痛》，主要讲述了云南文山州广南县委原常委、常务副县长高燕文违纪违法案。活动现场有干部家属与高燕文夫妇相识，称教育片对自己内心触动很大。

受访的主办方和讲师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廉内助”培训，重要的是教化，而非简单恐吓。“即便讲负面案例，最终也要正面引导。”刘绪义说。

官员太太究竟能不能起到“廉内助”的作用？2020年10月，广西百色一副县长主动到市纪委监委投案，交代了曾收取工程项目负责人“感谢费”一事。据中纪委网站报道，投案前一日，副县长和妻子刚接受了“廉政家访”，后在妻子的极力劝告下，副县长携受贿款投案。

不过，从短期来看，相关培训的效果也相对有限。在海南各地接连举办几次座谈会后，2023年1月8日，据海南省纪委监委消息，海南省纪委监委对省地质局原党组副书记、局长邓小刚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立案审查调查，其涉嫌“利用职务上的影响为亲属谋取利益”。

“廉政教育本来就是久久为功的过程。”何旗说，“不是说今天教育了一下，你就一下幡然醒悟了。”

南方周末记者先后与海南三亚、重庆梁平区、安徽灵璧、湖北蕲春、湖南郴州北湖区等地纪委联系，希望了解“廉内助”培训的具体经过，但都遭婉拒。大部分地区的纪委工作人员认为，培训尚属起步阶段，“成效不显著”。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还会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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