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1897—1960)是现代文坛卓尔不群的诗词大家,从他受教的弟子遍及海内外,如周汝昌、史树青、邓云乡、郭预衡、黄宗江、吴小如等,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教授更是以顾随先生别号“驼庵”在南开大学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以纪念恩师。正值开学季,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中叶先生回忆与恩师唱和对诗的选段。师弟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是一次无法明言“和作”的跨越时空的唱和。
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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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原刊《我的老师顾随先生》
影片《掬水月在手》中的片段:叶先生和恩师顾随的唱和对诗后来还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动的,就是1957年老师曾经追和了我一首《踏莎行》的词,这也是到2009年我才知道的。1943年春天,我还在老师“唐宋诗”的课上听讲,老师有一次上课偶然提到雪莱的 《西风颂》,《西风颂》有两句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当时北平已经论陷有六年之久了,大家都期盼着抗战的胜利,老师上课就说他用雪莱这两句诗的诗意填了两句词:“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他就把这两句词写在了黑板上,然后我就用这两句填写了一首《踏莎行》交给老师作为作业:
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当时老师还曾经给我这首词写过评语,说:“前阙大似《味辛词》。”《味辛词》是老师的词集,他说我上半首写得跟他的词的风格很相近。后来我离开北平了,就与老师失去了联系。可是顾之京整理老师的遗著,她看到我的诗词稿,说老师曾经有这么两句词,可是她查遍了她父亲所有的诗词稿,也没有这两句词。一直到2009年,她才从周汝昌先生所提供的旧稿中找到,原来老师在1957年2月曾经填写了一首 《踏莎行》,正是用了这两句词:踏莎行
今春沽上风雪间作,寒甚。今冬忆得十余年前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当顾之京发现这首词以后,她写了一段按语说:“品读新发现的父亲这一首已亡佚六十余年的小词,发现词前之‘序文’遥遥照应着叶嘉莹所述当年的那段 ‘本事’。师弟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用的是同一个词牌《踏莎行》;同样把当年课堂上的‘断句’置于词作之‘歇拍’。老师词作上片之结拍与弟子的词作上片结拍用的是同一个韵字,词中所用意象师生二人也颇有相近似者——这竟是老师对弟子十四年前 ‘用羡季师句’足成之作所谱的一阙无法明言‘和作’ 的跨越时空的唱和。此中所深蕴的不尽的情意,难以言传。”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内心的感动当然更是言语所难以传述的。我到台湾以后遭遇到很多不幸,所以50年代我的整个心境是很悲观的。我那时候最常记起来的,就是王国维先生用东坡韵味咏杨花的《水龙吟》词开头的两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我以为自己就像静安先生所咏的杨花一样,还没有开过,就已经零落凋残了。所以当我得知老师在日记里也不禁为我“发造物忌才之叹”的时候,老师对我的那一份欣赏,那一份期望,和获知我近况以后的那一份哀感,真是使我有深切的感动。而我当时虽然遭遇了那样的不幸,心境也很悲观,但是我也没有忘怀我的老师。不但那些听课的笔记我一直随身携带,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还有老师写给我的书信,赠给我的诗,我也都视为无价之宝,行箧以随。我那时常常梦见回到过去读书的时代,梦见我跟我的同学刘在昭一同去拜望老师,但当我们出了辅大女校后门走到什利海附近时,就看到里边长满了很高的芦苇,我们怎么也没有办法从那片苇丛中走出去,那条路总是不通的,然后我就蓦然惊醒,留下满怀的悲哀和怅惘。叶先生在台北敏隆讲堂
我想我自己潜意识里边一直没有忘记老师对我的期望,而我当时面对种种的不幸,只不过勉强活下来而已,自己感到我己经没有办法达成老师的愿望,觉得对不起我的老师,所以才常常做那样的梦。我当时在梦境之中还曾经写过一副联语,那是我梦见自己在给学生讲课,讲黑板上我写的一副联语:
因为是梦中的联语,所以这副对联没有收到我的诗词稿里边。上联“室迩人遐”,出自《诗经·郑风·东门之墠》,“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是说住的地方看起来很近,但所怀念的那个人却很远。“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人生的离合聚散,都是不由自主的。下联“雨余春暮”,一场雨后,春天真的是迟暮了,“海棠憔悴不成娇”,海棠花已经如此之憔悴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娇美。这虽然是梦中所写的句子,但却正是那个时期我潜意识里边的真实感受。天下的事情真的很难说,1958年台湾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台静农先生知道我梦中曾经写过这样一副联语,就把它写成了书法,还叫人装裱制成了镜框,亲自送来给我。我猜想台先生当年可能听说过我到台湾以后的遭遇,他读出来我这副对联所反映的我当时的心情,所以才如此郑重地写成书法送给我。而很可惜的是,这副我平生最为珍赏的书法,竟然于2010年岁末从我温哥华的家中被盗走了,后来我还曾经因此写过一篇纪念的文字,题目是《物缘有尽,心谊长存》,我以为物缘虽然总会有终尽的一天,但是这里边所包含的我和台先生之间的心谊则是长在的。还不只是我和台先生之间的心谊,最近我的学生告诉我——他读书很仔细,记忆力也很好——他说我当年梦中所写的这副对联,其实里边有一句是用了我老师的句子,在我当年听讲的笔记里记录了老师所写的一首 《浣溪沙》: 乍可垂杨斗舞腰,丁香如雪逐风飘,海棠憔悴不成娇。 有鸟常呼泥滑滑,残灯坐对雨潇潇。今年春事太无聊。
老师的词里边也写了杨柳,也写了海棠,而且我下联里边的“海棠憔悴不成娇”,正是老师这首词里边的句子。我过去并没有想到,是我的学生告诉我的。所以这表示我下意识中也记得老师的诗句。台先生当然不知道其中有顾先生的诗句,而且当时我与台先生都不知道老师曾经给他写过一封推荐我的信,而台先生精心郑重写成送给我的书法,其中竟有一句是顾先生的句子。这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
叶嘉莹 著 “中华文化新读”丛书 |
小词,本是宴乐助兴之作,却因士大夫在创作时无意或有意地带入家国之思,使其精神内涵呈现丰富层次,形成幽微深曲的美感特质。从两宋之苏东坡、辛稼轩,至清之张惠言、陈曾寿,再到民国之吕碧城、沈祖棻,叶先生在本书中透过一首首经典词作,将传统读书人于小词中折射出的隐忍持守、家国抱负尽数展现,极佳诠释了“兴于微言”的词之特质,以及潜藏其中的士人修养。 |
《兴于微言:小词中的士人修养》
行人文化 / 活字文化 编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10 |
《掬水月在手》以同名传记电影大量采访素材为基础,将百万字录音稿系统整编,辅以百余张高清剧照、手稿信札,补充了因影片时长所限无法展现的更多内容,立体展现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跨越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河。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每部分对应叶先生在不同时期执教过的四所大学——台湾大学、哈佛大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南开大学,各部分由“自述”与“众说”两大板块组成。多元不同的视角,全方位呈现叶先生在人格、学养、精神世界高度统一的大师风采。四部分皆以叶先生的一句诗为题目。所选诗句或潜藏着她的自我认知,或代表了她的人生态度,或预示着她的命运走向,或者就是她一生追求的缩影。本书将叶先生的自述、诗作与他人的回忆、感发熔于一炉,以期让古典诗词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因叶先生的存在而扎根于更多人心中。 |
《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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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大家、九十三岁的叶嘉莹先生,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能领会到古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动和召唤,花费近一年时间,亲自为孩子选编、讲解、吟诵218首经典古诗词,推出《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吟诵声里寻古意,讲解句中得新知。扫描书中所附二维码,聆听叶嘉莹先生的吟诵以及逐首讲解全书诗词。 |
《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