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奥数队总教练罗博深：数学教育究竟如何变革，孩子、教师才能不被AI时代淘汰？

虽说早已是外滩教育的老朋友，罗博深（Po-Shen Loh）教授的记忆力仍让外滩君惊叹了一把。

介绍近两个月的行程时，他飞速“翻动”着大脑中无形的本子：迈阿密、旧金山、罗马尼亚、卡塔尔、沙特、东京、香港、菲律宾、纽约……如此在世界各地穿梭往来，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种常态。

作为知名的华裔数学家时，他是对数学痴迷而专注的研究者；而步履不停于不同国家或城市之间时，则缘于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数学教育的推广大使。一些国际媒体，甚至亲切地称呼他为“数学推销员”。

“My real goal is to help build the world to be a more thinking place”（我真正的目标，是帮助这个世界成为更擅长思考的场域。）这句话，可谓罗教授这么多年来所求索、所实践的浓缩。

就在春节左右这几周，他还在开展在世界各地的考察。外滩君以线上的方式拜会了他，再次领略到这位世界闻名的“数学推销员”对于数学教育的满腔热情、非凡创见，以及与时俱进的洞察力。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

可以解决教育的所有问题

在数学学习方面，东西方之间似乎有着对于彼此的羡慕。而罗教授的观点一直是，没有一个人能把所有事做好，也没有一个国家在所有方面都能表现突出。

 1.中国：成绩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学 

中国孩子数学好，在西方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刻板印象。

每次的PISA测试中，中国的表现确实名列前茅。而“我们的教育怎么了”这一灵魂发问，不止是中国现象，也绝对是各个国家共通的口头禅。

美国媒体问，美国人的数学怎么这么差——经合组织的调查发现，美国82%的成年人无法确定地毯的价格，即便已知其尺寸和每平方的成本。

英国的教育大臣，则是几次跑到中国取经，并在小学阶段全面引进上海教材。早在十年前，2/3的英国企业主便提议，希望学校能提高数学教育的质量，因为太多毕业生的计算能力令人堪忧。

不过，中国内部自己明白，所谓数学好，是以大量机械式的刷题和学习时间为代价的。我们也在不停发问：什么时候能出个菲尔茨奖，什么时候素质教育能真正落实下去？

罗教授积极地了解世界各地的教育环境，在不同地区带领学生们开展数学活动时，他都会开启自己作为教育者的“雷达”，积极接受听众的反馈，从而判断这里的教育和学生有什么样的特征。

他说，中国内地有很多优秀的孩子，但他们身上普遍缺少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

有一次，他在上海一所知名中学做演讲，结尾时问在座的孩子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想提问。结果令他非常惊讶，会场居然鸦雀无声，很久没有人回应——要知道他在美国演讲时，往往会有一堆孩子举手问问题。

于是罗教授便换了个思路，提问在场的同学为什么要学习数学，有一位学生给出的回答是，为了通过考试。罗教授感慨：考试当然是重要的，但生活不是考试，没有动力和方向的学习，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2.中国香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体 

罗教授认为，东西方也不必相互羡慕，最好的教育，其实就是把把各文化间的优良传统结合起来。

他很欣赏大陆对于数学这门学科的重视，特别是学生会花很多时间在数学上。不过，在这基础上培养孩子对于数学的兴趣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并不矛盾。

中国香港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香港也有很多考试，或者说有“‘大陆的味道”。但香港学校的国际化程度相对更高，能够更加便利地邀请到来自全球不同国家的老师参与教学。

罗教授到香港的学校参访时，感受是“那里的孩子真的很棒，他们非常擅长表达，习惯于说出自己的想法。”

 3.沙特：有钱、务实、开放 

罗教授也观察到，在教育方面越是开放和国际化的地区，往往越是具有活力。各国教育只有在互相学习中重新认识和评估、不断进步，才能进一步趋于理性和科学。

最近一次访问沙特的一些国际学校，便给罗教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们真的是从全世界的文化都挑出来了一些优点，汇聚到一起，形成了全人的教育。”

其中一所学校的校长，罗教授对他的评价是，“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他总是能够立刻理解我想表达的观点，也能认可和接受新的教育方式和视角，和他交流起来，我完全不需要说任何场面话”，非常务实而具备超高的领导力，每天早上4点多便起床运动然后去学校。

据说，该校长出生在俄罗斯，本身也有数学竞赛背景，对于数学教育既有足够的重视度，也知道如何去实践自己的理念。

罗教授开玩笑道，所以沙特也并不是把石油换来的钱用来挥霍，他们真的很会做事，也非常注重下一代的培养，从世界各地招到优秀的人，为孩子带来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比如说沙特国王科技大学（KAUST），拥有世界顶尖的科研设备和实验室，在学术界异军突起。借鉴的是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小而精的模式，被称为“阿拉伯的MIT”，是世界最为国际化的大学之一——而它的校长叫陈繁昌，之前是香港科技大学的校长。

沙特国王科技大学（KAUST）

总之，足够的重视、科学的方法以及开放的心态，是数学教育能够搞好的关键。这并非是某单个国家的专利。

而随着近几年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罗教授也愈发强调开放心态的重要性……

     AI时代，

更需要数学教育指向思维训练

在罗教授看来，全球几乎所有的国家都需要在数学教育方面进行变革。而且，哪个国家越是能够保持开放的态度，便越是能够获得先发优势，与时俱进。

而他本人之所以每周都往返于世界各地，正因为这世界一直在变化，面对新的科技、新的机会，也得探索新的对策。

 1.学好外语，关注外面发生什么 

罗教授看到很多中国家庭非常重视英语的学习，觉得这很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学好一门主要的外语，不仅意味着可以接触、乃至免费接触到更广阔的教育资源，还代表着一种态度：随时关注世界的其它角落正在发生些什么。

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东西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但也有些东西，则可能彻底改变现行的游戏规则。

罗教授举了个最近的例子——就在去年年底，一款名为ChatGPT的聊天机器人程序横空出世，瞬间刷新了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印象。

罗教授亲自给外滩君示范，向ChatGPT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包括在数学题中加入一些“刁难”，咨询非常具体或冷门的历史话题，乃至就教育改革层面进行探讨，ChatGPT均快速给出了符合逻辑且具备一定深度的答案。

罗教授演示向ChatGPT提问

如果是普通的数学题、历史题等，ChatGPT更是不在话下——据说不少美国学生现在正在让它代写作业，这也给教师带来了全新的挑战。

罗教授坦言，AI的这种迭代速度让他讶异，他没有想到能这么早地见识到如此水平的人工智能，尤其是其所表现出的互动性，让人觉得仿佛是真实世界中的对话。

目前，ChatGPT的应用范围还在逐渐拓展，不仅能够聊天，还可以进行写邮件、视频脚本、文案、翻译、代码、文学创作等各种任务。

这么一件科技圈儿的事，对于数学教育有何影响呢？

2.传统教师是否会被AI淘汰？ 

从教师层面看，如果老师的角色只是传授解题所需的公式，按照固定套路给出解题步骤和方案，罗教授看不出这份职业有任何不被替代的可能性——不管从哪方面来说，AI都能够做得很好。

“也许5年之后，AI就会进化成类似全息影像的形态，所有的孩子都能获得一对一专属的教师。”

人们以前对于AI“缺少人性关怀”的印象，也会随着数据规模和深度学习的进步，愈发消弭。甚至，AI可以做得更好，比如能做到24小时陪伴与检测，绝对公平公正，绝对具备耐心……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罗教授认为，世界各个国家或地区都应该及早做好变革的准备。

 3.数学教育，须回归思维的训练 

教育寻求改变，首先还是得追根溯源，了解数学究竟是什么，了解学习者真正需要什么。而清楚了这一点后人们会发现，真正意义上的数学教育，是不惧怕现在或未来面临的各种挑战的。

“如果你问我数学是什么，我会说它实际上是思维的精华。数学思维总是包含演绎推理：如果某件事为真，则另一件事总为真——当学生掌握了如何组装这些逻辑链时，可以将这种技能运用于任何事情上。”

AI进步之后，许多工作都可能被取代，那么我们要如何帮助孩子做好应对准备？如果孩子想领先一步，而不是亦步亦趋的模仿，靠的就是思维。它让一个人在面对新的问题不知道从何入手的情况下，想出创造性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么，思维如何训练才是最有效的？

未来的数学教育：

主动、深度与超凡的创意

罗教授一直相信，任何孩子都能够成为好的数学学习者，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掌握正确训练思维的方式。

1.主动的思考者

首先，具有活力与创造力的思维一定来自主动的思考者。在学习数学时，学生日常最直接面对的，就是各种数学难题。

作为自己从小就是难题爱好者的罗教授，不反感刷题，只不过他也强调，真正有效的思维训练，是不断地碰到以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题目，并能独立地想出解决方案。真正会学数学的孩子把时间花在让自己感到兴奋的难题上。

而作为教师，不应该是做题步骤甚至套路的直接示范者，而应该是思维的引导者。

罗教授表示，如果他看到一位数学老师只是做了份漂亮的PPT，照本宣科的授课，那么这堂课的效果就可能存在一些隐忧——一堂真正训练思维的数学课，怎么会是总朝着PPT所预设的方向和内容走呢？

罗教授的课前准备总是非常简单，仅仅一支粉笔就够了。

课堂开始前揭晓题目，没有什么既定路线，请学生来提出自己的想法。尽管很多时候，孩子们会提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也恬然随着他们的兴趣深入下去。有时解法不那么“聪明”，绕了几圈才找到答案，罗教授也会赞赏孩子们通过自己的思路来解题的努力。

到最后，他则会根据课堂实际情况，分享一个最为简洁、优雅的解法。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绕这几圈是有必要的，因为这代表着学生作为思考者真正的自主性。

 2.深度的数学“链条” 

学生在罗教授的课上轻装上阵，满载而归，这其实也正反映了数学这门学科的独特性。

像历史这样的学科，概念非常多，但分布范围广，彼此之间的依赖程度也没有那么强。不了解汉代，不代表不能对唐代进行研究。但数学和历史不一样，缺失的某几环，也许对推理过程会产生关键性的影响。

数学没有太多需要死记硬背的概念，相对于其它学科，需要更多的演绎推理和逻辑思考。所以数学的概念往往比较深邃，像是一环扣着一环的链网。随着这些很少需要记忆的概念逐渐增多，形成一条长链。

基于此，罗教师十分强调得加固数学的链条。不少家长希望孩子超前学习，但这其中的风险，便在于学习的深度不够，导致整个数学链条的脆弱。

所以数学的学习不可盲目求快求多，不求甚解做10道题，不如彻底搞透1道题。即便慢一点，也要确保基础的巩固。

 3.用一切可能，培养孩子兴趣 

这么多年来，罗教授一直致力于将认知科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教育心理学以及创造力相结合，探索教育的全新可能。

如果是罗教授自己做教育，会怎么去实践？交谈之中，他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点——怎么样的数学课堂是创新的、有趣的？

首先得有好的老师。在他看来，好的数学老师其实就两个方面：第一，数学好；第二，能够吸引学生，调动学生的注意力和兴趣。这其中更难办的，是第二点，而罗教授坦言，他在教书方式和风格方面，也是经过训练来的。

大家都知道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系和数学系很强，但很多人不知道，CMU还有一个非常厉害的表演系。

罗教授曾经专门找了即兴表演老师，每周训练5个小时表演技巧，包括怎么更好地表达、怎么表现出幽默感，正是这些训练，帮助他在教学中得心应手，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他也把这个训练带到了他的课程里，让其他老师有机会接受这样的训练。

好的老师、好的表现风格有了后，他继续设想，能不能更进一步？比如，设置两个老师，像相声表演一样，跟学生进行互动；再比如，把课堂直接变成像游戏直播间那样的氛围；甚至，直接让孩子们的同龄人来讲课，拉近课堂的距离感……

这些大胆的想法，他近两年已经在实践：在美国各州寻找数学竞赛的佼佼者们，由他们来给孩子完成翻转课堂。

罗教授设计的数学课堂

两位“演员”也是各自手拿一支笔，不过不是粉笔，而是电子荧光笔，像罗教授一样，开局一道题、一块板，与听课的同学互动，一起渐入解题佳境。课堂的布置，也完全模仿游戏主播的直播间。

罗教授的女儿，去年在欧洲女子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刚摘得金牌，她也成为父亲“招募”的老师之一。

女儿Vivian小时候，

罗博深带她参加纽约的一场数学比赛

让孩子做主动的思考者，目标看上去很容易，但过程其实挺难的，最关键的，是让孩子自身感兴趣、愿意学得下去。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罗教授仍在探索着新的方式，愿意做出一切尝试和努力。

  结语

罗教授尝试过很多创新项目，面对不断变革的时代，他作为个人不断进行着最大的尝试。他希望更多孩子能发现数学的魅力，并用数学思维创造性解决生活中的问题。

在未来如何不被机器替代，是最近大家讨论很多的一个话题。罗教授在上海名校的那次公开课，或许可以作为一个适当的提醒——好的学习者，应该是不断问问题的人；好的教育者，是让孩子有想问问题欲望的人。好奇，永远是一个孩子、一个国家的强大动力源。

而真正使数学教育回归思维训练的本质，变革传统的教学方式，是任何国家都亟待解决的难点。罗教授说，在这个过程中，谁能先开放心态、不断吸纳新的观点和理念，随便能先一步适应时代、抢占先机——不光国家是这样，万千普通家庭也是如此。

和罗教授聊完，已是深夜。再过若干个小时，这位“数学推销员”的航班又要起飞。作为一个教育实践者，他没有办法停下脚步。

“教育一定要打开视野，多走走，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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