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30岁的人,还敢不敢回家
年轻人的故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假设这个命题成立的话,答案可以五花八门:从解除三年防控后第一年返乡感受到的陌生开始,从习惯了他乡的嗅觉、味觉与温度开始,抑或从在大城市买房、结婚,“安家”的念头落地那一刻开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个离家五年以上的人或会发现,故乡渐渐建立在一片记忆废墟上,山南海北的“鲁镇”,“闰土”与“月下刺猹”,都是国人对于故土的失落,“乡愁”被时代词典保留,这份失落倒有了几分文化惯性的意味。
哀唱“回不去故乡”的是年轻人,永远能在漫漫人生不同节点重新发现故乡的,也是年轻人。年轻的、漂泊的心,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孤独的反思,天然为乡愁、乡“怯”的发酵作料。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实话说,最老的90后如今已经未必敢自称“年轻人”了,但依然得承认,以时代划分的“90后”,依然是在某些方面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一代人。
计划生育实施40余年,“90后”是恰好处于中间的一代,不少孩子没有兄弟姐妹。高等教育普及后,离家求学的人数增加,四通八达的铁路系统飞速完善,又让“回家”这件事变成一种集体性的、规模性的独特社会现象。其中,自1980年在媒体首露面的“春运”一词,成为了一份浓缩的凝练与概括。
对90后来说,“故乡”不仅代表一种地缘情感,更承载着一种袭自父辈的期待和责任感。每年归故,仿佛都是带着前几辈人对新时代的瞩目和希冀。我们沉甸甸地回去,与故土短暂相逢,又轻飘飘地离开,继续做一叶无依浮萍,以漂泊之名行自由之实。
故乡不仅仅是一份地缘情感/《白日焰火》剧照
2023年春节很特殊,一个暌违已久的归乡潮,成就了一个反思故乡、窥探故乡的好契机。到了年关,各式不重样的“反乡观察”“归乡记录”纷纷涌现,南风窗的90后记者们,也加入了这场重新拥抱故乡的浩荡旅程。
有意思的是,各类“观察”“记录”,大都是以一种稍稍疏离的、异乡人的视角,扒在门缝背后看熟悉的故土,从熟悉里提炼出一丝陌生,是为成长,又从陌生里温习刻录下某种熟悉,是为乡愁。
隐秘的联结
回家的感觉,首先是一种连结。
童年时代我们一无所有,但有着对这个世界最朴实本真的感受力,空气里的湿度和温度,上学路上某家小吃店飘出的气味,某条烂熟于心的公交车线路,一棵树一枝花……只要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总有一些东西毫无防备席卷而来。这是“故乡”具有侵入性的部分。
不过,恰是这种抽离与入侵的碰撞,映证着我们的精神深处并没有抛弃故乡。
故乡中某个具体事物成了情感的载体/《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有人感受到的与家乡的重新衔接,是从自己身上一些特征的显影开始的。吴棠自疫情以来第一次回安徽老家过年,而从这一个特殊的春节开始,她懂得了“血缘”之于一个人的具体意味。
吴棠从小渴望远方,也不喜欢过年,小时候,她随着父母多次搬家迁徙,数度体会漂泊他乡的感觉,“家乡”这个词反而渐渐褪淡了。在她心中,“家乡”不属于某个确切的地域概念,她甚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过节,为什么要回家”。
直到今年,吴棠忽然从一个微小的瞬间得到了答案。
吴棠有着大部分90后自嘲的“扁头”,在她自己看来并不美观,甚至视之为一种缺陷、一种畸形,但回家后第二天,小姑姑从她身后走过,摸了一下吴棠的后脑勺,并随意感慨道:“你也是扁头呀。”
《亲爱的新年好》剧照
吴棠这时才发现,家里的堂姐、堂妹和三姑姑,都共享着这一份外形特征,如果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而且,“不那么饱满的后脑勺也丝毫没有影响她们的美”。
一瞬间的血缘联结被外化、显影了,心里流动的“家乡”有了一个扎实而具体的落地,建立在这份生物学的相似之上,吴棠甚至为自己的头型高兴起来。
当然,除了外形相似,一些自己或许也未曾察觉的性格、脾性,是家人留在我们体内更深层次、难以磨灭的印迹。与父辈们共同追忆老人的过程,让吴棠后知后觉地发现,曾以为自卑的“淡漠”,“在爷爷身上,是像大海一样的温和与包容。”
在自己身上,总是能找到家人的印迹/《后来的我们》剧照
故乡承载着一种永远磨灭不掉的印迹,像摆脱不掉的乡音,难以矫正的味觉,长久埋伏于我们体内,平时不轻易流露,但总会在漫长一生中不经意提醒我们,不论走到何地、何岁,骨子里总有与原生环境血与水相溶的密切关联。
乡土文学作家刘亮程为“家乡”与“故乡”作了区分:“家乡存在于土地,故乡隐藏于心灵。家乡是一个可以在地图上找到名字的地方,是地理和文化的。而“故乡”更多指代心灵和精神上的,是在时间与空间之外,随着岁月流动攒聚的指向。
抽离与融合
与故乡的重新连结,也可以是从抽离后的管窥、重构与阅读开始的。
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在《回归故里》里写道:“当我们离开家庭和以前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们依然属于它们)许久之后‘重回’父母身边时,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抽离感,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我们新融入的世界,这种抽离感都会伴随我们。”
家里开五金店的小七,借着过年回家的当,不仅以一个女儿,更以一个写作者与阅读者的身份,去重新翻译一遍爱较劲儿、且因爱较劲儿而勤劳坚韧的母亲。
母亲勤劳而坚韧/受访者供图
小七妈妈是典型的“不服输”的重庆女人,九十年代白手起家开夫妻店,用毫不保留的精力去过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她在小日子里计较着“修好一个电饭锅,多出三百元营业额,迎来一个回头客,或者其他鸡零狗碎”,这些日常的胜利,琐碎的执拗,将她作为个人的具体牵挂,从庸常的生活里浮出来,闪闪发光。
诚如小七自己的形容:“如果说苦痛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坠落的过程,那么那些有可能获救的人,大概率是落向了一个绝壁上长满树枝的悬崖,树枝密密麻麻,就像倒刺一样,接连不断地挂住了她。”
妈妈的纯真,则藏在对库房里那只老猫的偏爱里,在对花期一丝不苟的谨记里。
对于生活偶尔呈现出来的失控、泥沼和腹背受敌,妈妈用一种极其坚韧的个人能力迎击,她因为对生命的责任和对生活的爱而活得坚韧,却并不畏惧死亡,并不贪恋虚无的永恒。
母亲并不贪恋虚无的永恒/受访者供图
以一种看似稍疏离,但实则更紧密的切入角,家里的“小生意”里藏着“大江湖”,简单朴素的妈妈体内,也藏着无穷的能量和辽阔。
对于故乡,对于那些我们从未好好窥视过的日常,我们曾经熟悉但渐渐变得遥远的生活气息,它总是能常新,常青,甚至不随生老病死而消淡。
今年是一个特殊的年,随着防疫政策的变动,从喑哑的寒冬到聒噪的初春仅半月之间,又常常像已经历了好几个春秋。
今年春节回乡时,湖北鄂东小镇的季洁发现,年底堆积的白事与新年的红事都变得较往年更浓烈。村里出殡的人数远超平常,红白喜事乐队师傅的工钱从一天200涨价到300。
今年,小镇里的白事和红事都格外浓烈/受访者供图
“腊月开始,叫乐队‘做生活’的人就没断过,清一色是老人‘上山’。有时候一天有四五家生意,碰到黄道吉日更是厉害,去年腊月十五,叫吹号子的不止十家。”
可活着的人仍要活着,村口四点就睡觉的大爷,剃了小半辈子头的大姐,越南开饭店的大哥念记奶奶多年,终于得以归家,被农人攥在手里的账与债怎么也算不完……日子绵长,岁月的残酷在这些不动声色的告别、沉默和孤独中流淌。
以一种稍稍抽离的视角再次窥观家乡,会发现其丰富之深、阔,远超自己短暂的生命。愧怍里羼杂着恻隐,亲切中又夹杂敬意。这个时候,精神上又一次完成了归乡。
从另一个视角观察故乡,会发现更多平时感受不到的事情/受访者供图
二十岁到三十岁是大多数人经历明显成长和变化的阶段,而又与少年童年时期不同,这十年内的年轻人,像一株拼命向外汲取能量的新笋,触角伸向远方是我们的本能,是“逃离故乡”的文化基因作祟。而当我们决定要回去,并且不再惧怕故乡带来的陌生化的冲撞感。
没有麻木的人,永远不会遗失他的故乡。
乡关何处
中国独特的城镇化进程与复杂辽阔的地形特色,让城与城、乡与乡之间既彼此联结,又彼此割裂,大城市的趋同化,小地方的独特与偏僻化,让天南地北的个体故乡在地域性上具有强烈区分,也让个体在谈起家乡时,话语变得孤独。
所谓“乡愁”,既沿袭着农耕社会走向城市社会的一种怀旧情愫,具有社会集体性的代际特征,同时也具有个体性的独立差异。
从甘肃西南部农村走出来的沈小河,重新打量了一次熟悉的村庄。失落是一目了然的,离开的年轻人,长满杂草的耕地,“跑掉”的媳妇儿们,对父辈人生轮回的摆脱与告别……已走到大城市工作生活的沈小河再度回到故乡,无法回避那些清苦、寡淡与孤寂,但他也从中发现了藏在自己心底真正永恒的故乡:“夏日的清爽、绿荫、麦田和漫天的星空,有秋天挂满树枝的黄杏、绿果和遍地的落叶。”
故乡的角落/受访者供图
故乡是摒除繁星后仍熠熠发光的夜空,是无鱼也清的河水。后现代视角下的落败与淘汰,在心中有故乡的人眼里,是失落后依旧神清气爽的坦荡、自足。
诸如“年轻人没有故乡”“消失的故乡”的判断句式,背后往往站着一种功利主义的社会经济学视角:“故土”在统计上是广阔、多样的,但作为少数资源的“一线城市”“北上广深”是具体、有限的,人人离开故土,倾注到资源有限的地方,倾尽半生建立自己的新生活。
“离开家乡”的流动是线性、单向的,是一种“向上”的流动。偶尔出现一些“勇返家乡”“建设家乡”的励志青年人模范,却大多都只能停留于模范,很难吸引多数人效仿。
可这似乎又隐含着一层颇具悲剧意味的默认成长路径:我们终其一生努力奋斗,是为了逃离原生故土,逃离家乡的束缚,粗粝的故土代表未经修饰的童年社会,异乡大城市则代表一种标准化的、体面的成人社会。
《荞麦疯长》剧照
从童年社会跻身进入成人社会,我们部分摒弃了故乡留在自己体内的稚拙痕迹,甚至以怀旧、往回看为耻。
城市强调秩序感和向上感,每个人都在一条有序的轨道上疾驰或匀速前行,但故乡代表一种凝固与静止。偶尔,它会将我们拉回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漩涡里,叫人一下子无所适从。
可我们总能找到归途,正如总能找到出路。
年后,我去了一趟北京。作为一个生长、生活都限于长江以南的标准南方人,多年内,北上总能令我兴奋,就像高山对海洋的想象,热浪对大雪的想象。像任何一种对异质他乡的天然遐想,那个以平原为主的辽阔世界,鼓动着一颗渴望自由的年轻的心。
渴望自由,但故乡也无法割舍/《过春天》剧照
但这一次,再次置身北方,我对远方的想象却被对南方的眷恋淹没了。也许由于新年刚过去没多久,我的身心体感都还停留在遍布潮湿与绿荫的南方,落拓茫然的大马路,恒温的室内,毫无遮拦直射的灿烂阳光,都一层层剥去了我对北方原有的想象,将我骨子里的南方魂魄坦裸出来。无关审美,仅关于个人的基因与历史。
就像达达乐队在《南方》那首歌里唱的:“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想起从前呆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故乡是宽阔的,流动如海洋,它也是狭窄的,一片扣肉就可以钳住。无论是“过去”还是“老去”,“90后”都不会遗失他们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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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受访者,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苏米
值班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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