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80岁的演员,和他们80岁的观众 | 人间
通常,他们到剧场的第一件事,是交换零食小吃。他们的包,像个移动的杂货铺,包子、粽子、茶叶蛋,那是给演员的;核桃红枣、旺旺雪饼、瓜子,是和老伙伴们分享的。
配图 | 作者供图
2021年12月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柳州高二学生拍摄的关于桂剧的纪录片,里面拍了一群“文苑桂彩剧团”老人的故事——所谓“桂彩”,指的是桂剧和彩调,都是广西地方传统戏剧。桂剧做工细腻贴切、生动活泼,借助面部表情和身段姿态传情,注重以细腻而富于生活气息的表演手法塑造人。彩调最早由一对男女表演,后来发展为多人表演,受到湖南花鼓戏、江西采茶戏、桂剧影响。
这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每天准时到剧场唱戏,一周只休息2天,一唱就是40来年。底下听戏的同样也是老人,风雨无阻。他们没有工资,每天只有几块钱的补贴,因为热爱,一直唱到了现在,“从一而终”。
这些唱“桂彩”的老人们没在网上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联系了拍纪录片的学生覃梓敬。他告诉我,剧团在2019年11月底解散了,又在2020年5月重组,唱了没几个月,依旧坚持不下去。
2022年1月,我和覃梓敬一起拜访了剧团的导演周英,见到她时,才知道一周前剧团团长李丽珠去世,剧团四散,再也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我很遗憾一直没能看到他们更多的表演细节。
后来的两个月,我拜访了剧团的部分演员和观众,经由他们介绍,找到了张帆。她是《凤凰卫视》的纪录片导演,几年前拍摄剧团时留有不少珍贵的素材。在和张帆多次沟通后,我决定通过她的视角,还原这群唱戏、听戏的老人们的故事,以及剧团解散前最后的荣光。
张帆头回来柳州,就碰上了雨天。那是2019年4月,她来做《民间有戏》的调研。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她带着相机赶往广雅综合市场。在市场的公厕旁边,有个剧场,是文苑桂彩剧团的根据地。
这天,横在头顶上的管子爆了,水像喷泉一样往房顶上冲。水流过破损的墙边,洗着瓷砖上刷不干净的污渍,渐渐在地上积起一摊水。来上厕所的人不少,伞一合,收在手里进来,伞一撑,人往雨里走,进进出出,不做停留。
李丽珠出来了,手里拿着扫把。她那时还是文苑桂彩剧团的副团长,一身白色的便服,正准备上妆,背有些佝偻了。她边扫水边说:“这恶劣的环境。”
| 挂在门口的横幅
从厕所出来,左拐进门就是剧场。
雨让整个天都阴暗起来,剧场里灯没有全开,分不清时辰。黑色鼓风机立在门口,祖师爷唐明皇的牌位在墙上挂着(相传唐明皇既能打鼓,还讹传能唱小花脸。他和大臣们常在宫中的梨园内演唱,娱乐消遣,后来“梨园”成了戏曲行的代名词),香炉里插着几根烧尽的香。对面是舞台,灯光昏黄,黄绸子往两边掀起,露出背后的大红布。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放在两侧,底下的观众席是长椅。墙上贴着募捐表,红纸黑字。
张帆往里走,来到了后台。光比外边的强,电线胡乱拉着,没有罩子的灯泡挂在化妆台旁,尘土借着灯光漂浮,桌上的玻璃压实了演出的照片。柜子排着队挤在墙边,柜门破了皮,顶上放着花箱。脂粉和油彩味微微散着。衣服坠着桌子前的铁丝,棚子周围装着七个排气扇,房顶上悬着白色吊顶,墙上挂着两座不走字的钟。
| 演员们化妆的后台
拍摄第三天,张帆在剧场后台看到所有的演员都在找一个叫“周英”的人。周英来了,拿着笔,对着台口的纸,交代所有的演员一些表演的事项。她站不久,时不时要坐下。后来张帆才知道,这个周英原来是剧团的导演——嗬!一个82岁、每天活跃在舞台一线的戏曲导演。
周英总背着个包,里面放着桥戏剧本。开台前,她提前一个小时到剧场,把纸贴到墙纸上,摸摸索索地找出大头针,扎了两次才把纸固定住,再跟演员们讲戏,故事梗概是什么,今天你演哪个角色,一一交代清楚。
| 周老师写的桥本 (盛夏/摄影)
乐队在舞台右边的角落里,琴和二胡装在包里,大小堂鼓摆开,鼓面晾着,碰铃静悄悄地立在一旁。乐师到了,青色塑料杯端在手上,喝一口放到台口,点一根烟,夹在手里,烟气绕着琴杆往上爬。
演员们上了年纪,化妆的手有时会抖,他们拿起镜子凑近了化,绿色圆镜后的摩登女郎蒙着尘,挡住了岁月的刀凿斧刻。
观众陆续来了,他们慢慢走进来,有的拄着拐,头发花白的不少,清一色的老年面孔。
戏,要开唱了。
| 戏台上的李丽珠 (李团的女儿西西供图)
1978年,唱样板戏的日子过去了,桂剧重回人们的视线中。文苑桂彩剧团成立,由专业剧团退休的演员成立民间剧团、摆台再唱,李丽珠年轻时本来已经从柳州桂剧团转业,40多岁又回到舞台,白天在百货公司上班,晚上到鱼峰公园演戏。
80年代,扭着腰肢的青年男女穿着喇叭裤,看电影、听流行歌,追随着剧团的只有从小听戏的观众了。柳州城区不断改造,茶馆和俱乐部都改成了歌舞厅,场地越来越少,剧团开始不停搬家。观众也来搭把手,扛桌椅、柜子。
之后,李丽珠又邀请周英到剧团唱戏——当时周英刚从戏校退下来。
“最好的演员啊。”李丽珠竖了个大拇指,“国家一级演员啊,能唱,能做,身体好还能打,她唱小旦唱得非常得好。”
周英的爸爸周文生,是桂剧的“小生王”,妈妈桃红菊是“桂林美人”。周英师从旦行戏状元凤凰鸣(颜锦艳,1920年代桂剧四大名旦之首),9岁登台,16岁成名,成年后又跟随昆剧演员刘传蘅学过昆曲。
| 周英当年在柳州演《八一风暴》《家》和《雷雨》,剧照挂在柳州大照相馆上
周英总在台口的缝隙角落里跟演员讲戏,旁边是上台的台阶。有天,她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回去以后,腰就直不起来了,站久了腿发酸,坐着也痛。到医院一检查,腰上三个腰椎间盘,得开刀。周英以前练功苦,天没亮就起床,吊嗓、下腰、开筋,眼泪掉了她也不喊,怎么痛都不叫。在台上演戏,一演就是三个月,背上痛了不管,积下旧伤。
2017年,80岁的周英五个月住了6次院,背上开了三刀。动完一次手术就回去休息十天,再回医院继续开刀。住院时,观众总去看她,每个人都是流着泪走的,“想当年你在台上啊……”当年她在台上又跳又打,现在站五分钟都不行,人瘦到变形,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不要讲以前了。”周英劝他们,“不要哭,会好的。”
动刀后她站不起来,只能一点点扶着墙锻炼,跌下去又站起来。出院后,她又摔了三跤,第一次,在小区里散步,跌了,惊动了整个大院;第二次,在商场的电梯上滚了下来;第三次,在市场忽然间就昏过去了。
周英说,总觉得自己可以,等到痛起来才觉得不行了。以前她住在六楼,有人在下面喊一声“周校长”,乒乒砰砰就下来了,又乒乒砰砰地上去了,走路像飞一样。后来腰子痛了,腿也不吃劲儿了,从六楼一路往下搬到四楼,再到一楼,住的楼层和往上走的年纪逆行。
出院后,周英再也演不了戏了,专心打桥。打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她翻了很多故事书,参考电视剧,琢磨剧本。女儿于芳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后,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在枕头边发现一本武侠小说,刚要拿走,周英忙拦住她:“你莫扔,我还要用呢。”
她的手使不上劲儿,加上有类风湿,关节痛,锻炼了一段时间才重新拿起笔,写起桥来,能写一整个通宵。
开刀后,周英讲戏只能坐在台口的小板凳上了,演员们围着她。上台前一个小时,她要跟所有的演员把戏都讲清楚。每次她都要坐在台口盯着,即便如此,还是会出事。
有一天的戏是《三女传奇》,一共有十本,一天演一本,相当于连续剧。演到中途,周英忽然发现,演员二姐演的毛氏提前了二十分钟上场。
周英探头一看,急得站了起来,头上直冒汗。她甩着手里的折扇,皱着眉对台上的二姐喊:“你下来,你下来,你下来!哎哟!”
二姐没听见,周英急忙从舞台后的帘布走过去,隔着帘布,加大了音量:“二姐,你下来!二姐你下来!”
二姐一脸茫然地走过来,手里还挎着篮子。周英很生气,跟她重复了剧情,坐回凳子,手在额头上擦了一圈:“急得老子一头的汗。”
没过多久,二姐又出错了。周英看了一眼,更生气了,手里的扇子扇了起来:“你看,她又错!你看死不死给她看。”她快步在后台走了一圈,最后坐下来:“我现在心、我的心脏有点问题了。”
二姐是团里演彩调的演员。以前剧团上午十一点演彩调,下午两点半演桂剧。市场周围有两栋居民楼,剧团一开演,吵到了附近的居民,他们就往顶棚上扔烧砖。砖头像落冰雹一样,砸一下,观众震一下。棚子被砸出几个洞。
后来警察来了,跟李丽珠说:“李团长,你们最好咧,彩调不要演啦,彩调不演,光演桂剧。”
于是,二姐便来“支援”桂剧。
闵武是团里最年轻的演员,2019年时才刚50岁。
想起当年戏校去桂林招生,周英就笑——当时闵武一坐下,全团的人都出动了,这小孩天生就是唱花脸的啊。“闵武那时候肥糯糯滴,不笑,几好玩。让他唱两句,要得,过了,他给我们所有人鞠个躬。”周英看着他,忽然生了感慨,“从小就这样。”又看了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
从戏校毕业后,闵武进了柳州桂剧团工作,后来被邀请到文苑桂彩剧团唱戏。在柳州桂剧团里演场戏,要和乐队磨合、剧本审查、修改,规规矩矩。到了文苑的舞台上,演员直接上台,动作也不到位,他感觉这些老师“不太专业”。
闵武私底下表达了看法,有个老师跟他说:“你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吗?让他们翻个跟头,你翻得了,他们翻不了。但你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多么风光吗?”
团里的演员大多数是从专业剧团退休下来的。马婉玉,国家一级演员,好嗓子好扮相,后来背上开了2刀,脖子开了1刀。她跟周英说,骨质疏松你是一级,我是二级(周英的骨质松得像渔网,上面一个一个的洞)。武生演员谢均,国家二级演员,13岁进剧团,在台上舞刀弄枪,全身都有伤。
团里的演员有中风的、癌症做过手术、脑梗的,身上都带点伤病。虽然有小30个人的“编制”,但演员经常有事或者得去看病。缺演员时,闵武便来救场,这一来就是30多年,当初的那个少年,头发掺了点白。
期间,也有不少老演员离世了,不少人最后一刻都还在为戏台奔忙。
周英没来打桥前,团里负责导演的是何佩兰,她原来是团长。有个礼拜天,何佩兰上台演出,演着演着就跟李丽珠说:“欸,老李啊,我有点不舒服了,我想走。”
李丽珠说:“那你走嘛,桥我晓得,我照你这个桥。”
第二天,有人给她打电话:“何佩兰死了啵。”说是在上午8点在睡梦中走的。
很突然的消息,谁也不信。李丽珠想起:“今天是礼拜一,剧团是礼拜一休息啊,等于她一天都没休息到。”
| 何佩兰走后,李丽珠把她的电话号码划掉了
龚瑶珠原来是宜山桂剧团的,大家叫她“三妹”。她出身梨园世家,姐姐叫龚瑶琴,著名的桂剧演员,在“文革”时被冤,自杀了。三妹年轻时跟着丈夫来到柳州,退休后和李丽珠一同唱戏。她中风过几次,手脚不利落,化妆时颤颤巍巍,连眉毛都画不好,但每次演出她都来。
这天她演侍卫,在化妆的时候,大家在谈脑梗。老人们谈起脑梗就像在谈论天气,三妹用手在眉毛上顺一圈,说:“我刚刚脑梗进医院的时候,我讲话讲没成的,乱七八糟。”
李丽珠接话:“那是你的大脑指挥不成。”
三妹“哦”了一声,接着说:“其实我的嗓子已经没得了。”
演员们还在边化妆边闲聊,三妹忽然哼了一段旋律。李丽珠在她旁边听,偏头说:“可以啊,得啊,哪有没有啦。唱大声点看了嘛。”
三妹清了清嗓,放音量大,旋律绕出来,里头藏着岁月:“青白二蛇妖,双合宝剑未出了鞘,管叫秃驴死今朝。”是《白蛇传》里的唱段。
李丽珠跟着和,唱完,三妹叹笑着看李丽珠:“上气又不接下气。”两人一同笑起来。
李丽珠最常遇到的麻烦,就是今天这个演员请假,明天这个乐师不来。
有个乐师原来也是团里的,后来闹了矛盾,就再也不来了,有次团里乐师有事儿,李丽珠只好硬着头皮联系,“管他乱搞乱搞,有个人去搞先啊”。
“你来帮一下子。”接通了,她和对方拉扯。
“不得了,我手打颤了啊。”那边的人一边打牌一边拒绝道。
“不管怎么样都好,你不去拉你去就打,给老王来拉。”
“不得,我现在这里打牌。”
“你今天要是这样子拒绝我咧,以后你总不要和我玩,我才不和你玩。”李丽珠说。
最后,终于说通了。
但这种法子也不是次次都奏效。演员人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能让一人分饰多角。像演员钟年英,一场戏下来,可能会演五六个角色,一会儿演丫鬟,一会儿演强盗,经常要改妆换服装。有时候人实在不够,有些演员发烧打吊针打到一半,要是觉得自己能来,拔了针也要来上台。
这些老人常让张帆想起《一代宗师》的宫二,那个活在自己时代的倔强女子。他们又何尝不是活在了自己的时代?桂剧走下坡路,无人问津了,可站在台上的演员还在演给台下的那几个观众看。桂剧硬生生地在时间中挤出一片空地,容下了这群老人。不管外面的时代怎么变,我还在看你的戏,这就是他们的时代。
李丽珠身体也不好,三十多年的风湿病常让她疼痛难忍,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风湿和痛风闹起来,骨头都变了形,脚走不动了,手拿不住东西,字写不利索,连妆都化不好。但一上台,人的精神就起来了。
“所以我不晓得我还能维持多久,我自己也没有清楚。”李丽珠说,“管它!能够维持多久就多久了。是咩?也就是尽自己的力量,我生命不息啊,唱戏不止!”
剧团一直属于民间性质,虽有一些政府拨款和企业的资助,但钱大抵只够剧团搬家、装修、买服装用。
剧团的门票原是一张3元5角,到广雅综合市场后涨到5元。观众每次都要多买票,每个月还会自发地给剧团捐钱。门票钱和募捐钱能补贴剧团部分日用,支撑部分场地的房租,额外的钱基本要靠演员自己补贴。场地夏天时热得像个蒸笼,周英便自己花了1万多块钱装了个隔热层。
这些年来,剧团辗转了10多个场地,租金太贵、场地另作他用,都是他们不得不搬家的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环境太差或过于偏僻,不方便他们的观众——跟剧团的演员一样,来看演出的观众基本都是古稀到耄耋的老人,出行不那么便利。
| 剧团演出过的场地 (盛夏/摄影)
也正是观众们对看戏的执着、对演员们的爱,让剧团撑了这么些年。
剧团之前在荣军路的水仁机厂里唱了13年,场地是五嫂帮忙找的,她是戏迷。五嫂住得远,腿脚又不好,中风瘫痪过两次,每次来都拄着拐杖。有时她一个人在公交站等车,司机看她太老,手上还拄着棍子,都不停车。她11点半出门,2点才能到剧场。她总要人陪的,吕嫂常坐在她旁边,演出散了,两人相互搀着出去。
| 五嫂
观众追随着剧团,就像追星。早年剧团有演出邀约,但只提供住宿。一去外地,观众也跟着过去,帮演员们买菜做饭。
没搬到广雅综合市场前,剧团在一栋老旧楼房里唱。剧场在三楼,老人家们每次上楼,扶着扶手,就像攀着绳子往上拉。观众席是各式各样的破旧椅子,都是他们从家里搬来的,沙发、长椅摆成一排。老人们坐下后,吃盒饭的、打瞌睡的、聊天的,眯着眼听戏的……通常,他们到剧场的第一件事,是交换零食小吃。他们的包,像个移动的杂货铺,包子、粽子、茶叶蛋,那是给演员的;核桃红枣、旺旺雪饼、瓜子,是和老伙伴们分享的。
五嫂有时会打电话问李丽珠:“大珠啊,你们这里几多个人?”问好了就给演员们买粽子吃。
“个个分到啵。”李丽珠大笑。
于是开场前报幕,就有了这么一段:
“今天啊,感谢五嫂啊,给我们买粽子吃。”李丽珠说,“这些奶老(老奶奶)是要这样子的啊。”
观众总轮着给演员买吃的,像是种约定。整个团都有份,每到这时,团里就要到台上宣布,某某伯、某某妈给我们买吃的啵,感谢他们。
周英也说:“这些观众好好滴啊,不管下雹子还是大雨,都要来。”
柳州的雨多,从4月就开始下个不停,到了夏天更多,有时夹杂着雷电,天暗下来,像被豁开一个口,天边的河往地上倒。有一次,雨下得很大,打在顶棚上,噼里啪啦。演员们收着伞,抖抖身上的风雨就往里走,看见观众席上只坐了七八个观众。
演员们问李丽珠:“这么点观众,还演不演?”
李丽珠说:“演,哪怕今天不要钱,两个观众我都演。”
谭秀华是她的好朋友,两人五岁就玩到一起,从物资局退休后,她也来到这里演戏。她说话直,性格豪爽:“没演(不演)。”
李丽珠对她说:“要演。”
“这两三个观众演什么?”
“我要跟团长商量一下子。”
“商量什么!不演就不演,和她商量什么?你当什么副团长,你这点做主都做不了嘛?”谭秀华说。
“那我做主我就演!”李丽珠回答。
有人说她是贪婪“演”,前世不得演,“你饿死演戏去,发戏佬”。
李丽珠说:“我不是饿演,人家老远地来,想看戏,又喊人家回去,打冷人家的信心。”
周英态度也很坚决,说:“演!你要晓得啵,这几个老观众不容易,到了这里你们喊停演,为了大雨?你那个桂剧有个宝啊?人家下起这么大雨来,又喊人家回去?莫给人家空手来空手去,这么大年纪了,有的是拄着棍子来的,是吧?有的是互相你扶我,我扶你来的。”
她出去跟观众讲:“你们坐下来,我包场,今天我请你们看两场戏,连明天的一起看。”
雨还在下,越下越重。
朱明田是团里管大小事的,平时找场地、叠衣服、烧茶水、做后勤的都是他,七十多岁,人长得高大,说话嗓门也大。他出去报幕:“各位观众,今天是《三女传奇》的大结局,导演是周英。下面开始演出了。”他在台上停了一下,快速数了一下人头,音量未减:“才是八九个人。”才转身回到后台。
慢慢地,观众陆陆续续来了,每个人都多买了票,这天卖出去六十几张票。
“越下雨人越多,你说这个剧团好玩嘛。”李丽珠说。
两个小时的戏过去了,雨依旧没停。周英忧心地说:“这下恁大雨,亏得这些老人家恁子回克(回去)你讲。可怜了。”
后台,演员们卸完妆,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朱明田隔着桌子给李丽珠递东西,她伸着手过去接,没接到。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两人的手还隔了一段距离。
“捏,我就是没晓得,看没见,不晓得怎么接,你看死不死这个眼睛,瞎了。”李丽珠说。
朱明田接话:“瞎了你还唱什么戏?”
“我不是瞎唱喽。哎哟,好多戏要眼睛的,瞎了。”她看了眼还在卸妆的俞玉莲,“玉莲的眼睛搞得出来了,玉莲的眼睛最好。”
俞玉莲正在拿毛巾擦拭脸上的脂粉,听到这句,笑了一下。
朱明田回她:“你买点鲤鱼眼睛来吃啊。鲤鱼眼睛,九百块钱一斤。”
“我就是去买珍珠来吃,瞎了的眼睛还恁子吃得。”李丽珠把头上的发套摘下,“我瞎了啵,恁子办。”
有天下午,戏演到一半,市场突然停电了,也没有提前通知,演员还在台上。市场的人过来说了一声,没过几分钟就拉闸断电了。
李丽珠站在黑暗里,只能看见观众的轮廓。剧场没有光,只能隐约看得见人走动的身影。大家急忙去买了蜡烛,买了之后又不能点。她和大家商量,等来电也一个多小时了,要不就算了,明天再继续吧。
可底下的老人家们不肯走,说:“你们这么黑也可以,只要能听到你们唱就可以了。”
李丽珠说:“这样演的话,你们看不到(我们)脸上的表情啊。”
观众说,没关系,听到你们唱就可以了。
广雅的舞台底下是木板搭起来的,久了,板子腐烂,表面看着还好,真踩上去,高一脚低一脚的。黑暗里,老人们提醒演员:“现在没有电,舞台不平,你们进进出出演的时候也要小心啵。”
就是这样的关系,让周英一次次感慨,观众实在是太好了。每次演完一本戏,她都要请观众吃饭。有的观众已经瘫痪在家里了,还会流着泪给她打电话:“周老师,我想去看戏啊。”
张帆拍完剧团日常,又跟到周英家里拍摄,想看一些照片。周英家在文化大院,大院里住着不少曾经的剧团人。
到了家里,周英翻出一沓照片,给张帆说:“你都拿走,不拿走我也烧了。”
| 周英送给张帆的照片
三年前,有对老夫妻来了柳州,回来发现柳州剧场、东风剧场、红星剧场这三大剧场都没了,走之前就给周英留了封信:
“周英同志,好多年不见了,我们八十几岁的人,没有机会再来了。我们退休回去也有二十多年了,当时来到这边想看桂剧。可惜三个剧场已经没有了,听说老演员有的已经走了,听说你还健在,给你写封信,祝你健康。”
她看完心里难受,把信给烧了。
| 东风剧场、柳州剧场旧址—翻拍照片 (盛夏/摄影)
很多观众是冲着周英来的,有的年龄跟她差不多。和老观众一起吃茶时,他们老爱说:“哎呀桂剧是这样啊,以前……”
这时周英就会打断:“不要讲‘以前’。”
或许是不那么想以前,才能做好眼下的事儿。当年桂剧在柳州和桂林扎得最深,到了春节,买票的人排起长队,一演就是一个月,路上的三轮车夫蹬着车,嘴里都要哼两句。文化大院以前也是很热闹的,排练场有四个,分属桂剧、粤剧、彩调、歌舞团。早上八点,院里钟声一响,演员从家里出来,四面八方地聚到排练场。站在院外,就能听到里头啌啌咣咣的锣鼓声,进院一看,有人站着吊嗓,有人坐着压腿,耍棍和翻跟头的人互不冲突,还有转圈走台的。到了中午,广播里放着桂剧的经典唱段,演员们白天排练完,晚上就上台演戏。
“现在坐在家里,旁边的排练场,有时有人,有时没人。锣鼓声呢,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周英有些怅惘,“桂林的演员想过来演出,那边也没有场子,他们完了,我们也快完了。”
信烧了,照片送给张帆了,写好的桥,等到人走了,也是要烧的。
每次张帆来拍摄,看周英写桥,一边写一边扔,闵武有时会拦周英:“你没烧啵,你放那凯(那里)啵。”趁周英不注意,张帆就去翻垃圾桶,把被扔掉的桥捡回来。
渐渐地,这群老人成了张帆的牵挂,4月拍摄结束后,2019年她又去了柳州三次,想为老人们留下更多影像资料。
| 张帆离开柳州前,老人们出来送她。从左到右依次为:朱明田、李丽珠、周英
2019年7月,周英在写《背解红罗》——五嫂想看,周英就答应她,要把这个戏写下来,演给她看。写到第五本的时候,周英在家里锻炼身体,她想踢腿,腿一举,人就摔下去了,住了一次院。
9月份,她犯了两次肺炎。第一次住院时,她让闵武跟五嫂道歉:“只要一演出,只要这个剧团还在,《背解红罗》一定写好给她看。”又嘱咐李丽珠:“大珠啊,你帮我跟五嫂道个歉,实在对不起了。”
有天她在医院里坐着轮椅在诊室外面等检查,里面的人迟迟不出来。周英想,怪了,这个人在里面检查这么久。
等门一开,里面的人出来,她进去,发现前面检查的人竟然是李丽珠。
“哎,阿姐。”李丽珠也惊讶。
“你怎么来的?”周英问她。
“我昨晚来的。”李丽珠说。
一聊才知,周英前晚来的,李丽珠第二天到的,两人还住隔壁病床。李丽珠事后回忆:“好玩,算巧了。”
李丽珠那次是突发性的病,心脏偷停,话讲得多了,胸口闷,气紧得厉害。她到医院一照心电图,里头的血邋里邋遢的。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血不养心,一不小心就可能猝死。
还没缓得过来,9天后,她的心口疼,测血压,心率最高到了90。躺着睡,背又开始疼了,又进了医院。
“你又来?”周英又看见她了。周英因为肺炎被送进来,两只手已经被打青了。
“我昨晚来。”李丽珠说。
这次两人住隔壁床——2019年9月28日晚,周英坐在客厅里,感到浑身发冷。凌晨三点,她全身湿透了,喉咙像火烧,家里的阿姨走了,她吊在床头,半死不活。最后,楼对面的夫妻把她送进医院。她有在日历上画圈的习惯,9月28日的圈,差点是她画的最后一个圈。
| 周英每天在日历上画圈
张帆再次来柳州看周英时,周英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骨头了。临走前,张帆想跟周英拍个照,周英说:“你走吧,我不跟你拍照。”
张帆说:“我知道周老师为什么不和我拍照。”老太太总是这样洒脱。
在医院里,周英对李丽珠说:“大珠,你莫紧张啵。”而李丽珠最忧心的还是剧团:“思想总不得休息,场子怎么办啊。”
入秋,二姐给她打电话:“还没演嘛,天凉了。”天气太热,剧团在5到10月要停演,房租照交。市场通知剧团,剧场的房租2019年年底到期。李丽珠在思考,是继续在这里唱,还是再找地方?导演病了,自己也上不了台,打桥怎么办?演员怎么安排?
一出院,她又开始在家里联系演员。
五嫂说:“现在我们这帮老的,看得几天是几天。能看就去看,也可怜他们啦,唱又没得钱,还每天唱给我们看。”
五嫂和其他观众托人找市里的领导,问能不能给一个场地,还有一些观众也在到处打听新场地,闵武为这事,跑了好多地方。五嫂知道张帆是凤凰卫视的记者,从北京来的,抱着希望,她用近乎天真和哀求的眼神望着张帆:“你帮我们反映下子啊,把情况反映下子,几千年的历史。”
李丽珠要和大家开个会。现在她和周英都病了,演员老的老,走的走,观众也走不动了,广雅的场地即将到期,是继续演下去还是解散?
10月,剧团还是开唱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月的时间,戏还是要唱下去,能唱一天是一天。
打桥的事落在三妹身上。三妹脑梗后精神大不如前,以前剧团有需要买的东西,总是她去,现在她去市场,脚也困,三两斤的东西都拿不到(拿不动)。剧团找场地时,她背起包,里面放着馒头,在外面走一天。她问过公园,马鞍山下的奇石城,还有玻璃的房子,答复总是,“你租不起,不租”。
三妹不争戏,即便是配角,她来,侍卫、丫鬟她也演。演出结束了,她留下来捡场。她的老伴去世了,待在家里,儿子没用,媳妇对她不好。没有戏的时候,她带上一个馒头到柳候公园去,鱼一半她一半,待一天,像人间的游魂。
她就像《阿飞正传》最后说的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的无脚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的时候。
2020年元月6日,无脚鸟落地。
| 三妹在剧场里坐着
谈了几个场地,没成。2019年11月19日,剧团准备了告别演出。
开演前,李丽珠上台告别:“今天是我们文苑桂剧团是最后一天,向观众告别。但是呢,我们还有后会有期的一次。讲到这个时刻,我真的很难过。”她哽咽了一下,“相处了三十几年,分别了,暂时分别。还要合到一起的,还要重演的。”
讲完后,她回到后台,团里的演员蔡逸松跟她说,你要早点好起来啊,现在导演病了,主要演员也病了,我们都散场了。
| 告别演出当天的剧目
| 演出结束,观众散去
| 剧团搬家
铁钳一剪,布得板正的红黄颜色落下,露出丑陋的棚子,衣架秃了,两座不走字的钟也拆了。
临走前,闵武对李丽珠说:“李阿姨,你保重身体,我们还要再同台。”
“你放心,我等你的好消息。”李丽珠指的是找场地。
“你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
文苑桂彩剧团散了。
李丽珠闲不住,离开了舞台,像少了什么似的。演员想演,观众想看,2020年5月,她和几个演员联合彩调团,重新组成了“百里柳江戏剧团”。她的心脏好些了,勉强能上台。上台前,她从包里掏出救心丸,倒了两下,发现瓶子空了,重新拿出一瓶,吃了两粒。
| 李丽珠上台前吃救心丸
| 剧团重组
八十平大小的房子,租金四千,桂剧和彩调平摊。观众更少了,有时来三四个人。不唱戏时,李丽珠下台卖票,她说:“现在我们是有一天唱一天。”
| 化妆的地方小,闵武常出来化妆
| 观众在看戏
2020年11月,彩调团的收益不好,剧团里也闹了矛盾,原本要唱到2021年年底的戏,在11月29日提前结束。
新剧团解散这天,张帆买了机票,从北京飞到柳州。李丽珠看到她,非常惊喜:“你确实有心,你们是有始有终的到底。”
张帆说:“没到底,还要来的。还要再开戏的。”
李丽珠大笑:“但愿有这一天,有这一天我也上不了台了。”
2021年农历六月廿四,祖师爷生日,周英请还能走的观众喝茶。吃茶时,五嫂握着她的手说:“你唱两句给我听好咩。”还没等周英开口,她就先唱了起来。
她不久就又给周英来电话:“找到剧场没有,我想看戏,我想看戏啊。”
一直到剧团解散,五嫂也没听上《背解红罗》。而陪着她的吕嫂,已经坐上了轮椅,再也来不了了。
戏散了,吃茶的摊没散。周英、李丽珠和演员、观众等十来个人,每周三上午,除非狂风暴雨,否则总要一起吃茶的。
李丽珠平日的活动只剩下打麻将了。她心脏依旧不好,麻将桌上停跳过两次。不唱戏后,她的精神、身体越来越差,背深深拱起,风湿越发严重,手弯到了虎口,像老姜。慢慢地,她走不动路了,洗菜、切菜要靠着水池边。
后来,李丽珠因肺部积水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管子。不过几天,她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医院让家属考虑,要留在医院还是回家。
李丽珠脑袋还清醒,她说:“回家……回家。”
回家不到三天,她的气渐渐虚了。
2022年1月6日,凌晨3点,李丽珠走了。临走前,她流着泪摇头。
周英是在家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来每每提起,她都觉得,“大珠还是舍不得走啊”。回想起2013年,剧团还在柳州的岩洞里唱戏,洞里潮湿,一到春天,山上的水顺着岩石往下滴,戏服发霉、腐烂,但那时的李丽珠,每天穿着雨鞋,踩着水,只为戏而来。
(感谢张帆、覃梓敬对本文的帮助,除特殊标记外,文中照片均由张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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