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一群80岁的演员,和他们80岁的观众 | 人间

一群80岁的演员,和他们80岁的观众 | 人间

文化


通常,他们到剧场的第一件事,是交换零食小吃。他们的包,像个移动的杂货铺,包子、粽子、茶叶蛋,那是给演员的;核桃红枣、旺旺雪饼、瓜子,是和老伙伴们分享的。


配图 | 作者供图




2021年12月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柳州高二学生拍摄的关于桂剧的纪录片,里面拍了一群“文苑桂彩剧团”老人的故事——所谓“桂彩”,指的是桂剧和彩调,都是广西地方传统戏剧。桂剧做工细腻贴切、生动活泼,借助面部表情和身段姿态传情,注重以细腻而富于生活气息的表演手法塑造人。彩调最早由一对男女表演,后来发展为多人表演,受到湖南花鼓戏、江西采茶戏、桂剧影响。

这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每天准时到剧场唱戏,一周只休息2天,一唱就是40来年。底下听戏的同样也是老人,风雨无阻。他们没有工资,每天只有几块钱的补贴,因为热爱,一直唱到了现在,“从一而终”。

这些唱“桂彩”的老人们没在网上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联系了拍纪录片的学生覃梓敬。他告诉我,剧团在2019年11月底解散了,又在2020年5月重组,唱了没几个月,依旧坚持不下去。

2022年1月,我和覃梓敬一起拜访了剧团的导演周英,见到她时,才知道一周前剧团团长李丽珠去世,剧团四散,再也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我很遗憾一直没能看到他们更多的表演细节。

后来的两个月,我拜访了剧团的部分演员和观众,经由他们介绍,找到了张帆。她是《凤凰卫视》的纪录片导演,几年前拍摄剧团时留有不少珍贵的素材。在和张帆多次沟通后,我决定通过她的视角,还原这群唱戏、听戏的老人们的故事,以及剧团解散前最后的荣光。




张帆头回来柳州,就碰上了雨天。那是2019年4月,她来做《民间有戏》的调研。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她带着相机赶往广雅综合市场。在市场的公厕旁边,有个剧场,是文苑桂彩剧团的根据地。

这天,横在头顶上的管子爆了,水像喷泉一样往房顶上冲。水流过破损的墙边,洗着瓷砖上刷不干净的污渍,渐渐在地上积起一摊水。来上厕所的人不少,伞一合,收在手里进来,伞一撑,人往雨里走,进进出出,不做停留。

李丽珠出来了,手里拿着扫把。她那时还是文苑桂彩剧团的副团长,一身白色的便服,正准备上妆,背有些佝偻了。她边扫水边说:“这恶劣的环境。”

| 挂在门口的横幅


从厕所出来,左拐进门就是剧场。

雨让整个天都阴暗起来,剧场里灯没有全开,分不清时辰。黑色鼓风机立在门口,祖师爷唐明皇的牌位在墙上挂着(相传唐明皇既能打鼓,还讹传能唱小花脸。他和大臣们常在宫中的梨园内演唱,娱乐消遣,后来“梨园”成了戏曲行的代名词),香炉里插着几根烧尽的香。对面是舞台,灯光昏黄,黄绸子往两边掀起,露出背后的大红布。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放在两侧,底下的观众席是长椅。墙上贴着募捐表,红纸黑字。

张帆往里走,来到了后台。光比外边的强,电线胡乱拉着,没有罩子的灯泡挂在化妆台旁,尘土借着灯光漂浮,桌上的玻璃压实了演出的照片。柜子排着队挤在墙边,柜门破了皮,顶上放着花箱。脂粉和油彩味微微散着。衣服坠着桌子前的铁丝,棚子周围装着七个排气扇,房顶上悬着白色吊顶,墙上挂着两座不走字的钟。

| 演员们化妆的后台


拍摄第三天,张帆在剧场后台看到所有的演员都在找一个叫“周英”的人。周英来了,拿着笔,对着台口的纸,交代所有的演员一些表演的事项。她站不久,时不时要坐下。后来张帆才知道,这个周英原来是剧团的导演——嗬!一个82岁、每天活跃在舞台一线的戏曲导演。

周英总背着个包,里面放着桥戏剧本。开台前,她提前一个小时到剧场,把纸贴到墙纸上,摸摸索索地找出大头针,扎了两次才把纸固定住,再跟演员们讲戏,故事梗概是什么,今天你演哪个角色,一一交代清楚。

| 周老师写的桥本 (盛夏/摄影)


乐队在舞台右边的角落里,琴和二胡装在包里,大小堂鼓摆开,鼓面晾着,碰铃静悄悄地立在一旁。乐师到了,青色塑料杯端在手上,喝一口放到台口,点一根烟,夹在手里,烟气绕着琴杆往上爬。

演员们上了年纪,化妆的手有时会抖,他们拿起镜子凑近了化,绿色圆镜后的摩登女郎蒙着尘,挡住了岁月的刀凿斧刻。

观众陆续来了,他们慢慢走进来,有的拄着拐,头发花白的不少,清一色的老年面孔。

戏,要开唱了。




剧团是2016年的夏天搬到这里的。
广雅综合市场是衣服鞋帽批发市场,往深处走,公厕旁的铁皮棚子围起两百平方米的地方,原是市场的仓库,跟隔壁商户只隔了一层板子,交谈声不时传过来。演员们没站多久,身上就开始出汗。夏天热得不行了,喝瓶藿香正气水才能上台。
在新台开戏,按例要唱出《斩三妖》。一天下午四点半,观众散了,演员们端着脸盆,搭着毛巾,到厕所的水池洗手洗脸。李丽珠在后台坐着。剧场里东西杂乱,堆放在旁侧,显得邋遢。为了省事,他们盖了床毯子遮着。周英卸完妆,手里拿着脸盆,一脚踩在了毯子上,脚底一滑,摔到了地上,头差点磕到板凳上。
李丽珠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过去扶她:“阿姐,怎么了?”
“没有事,没有事。”周英坐在地上说。
李丽珠急得要命,赶紧扶她起来,好在人没事,只是手掌破了点皮。
周英早前嘱咐过女儿于芳:“我要是出去打桥(用文字把故事要点记录下来,桥路戏又称为“提纲戏”)出了任何问题,不给任何人找麻烦。”还告诉她:“如果我在剧场走了,不要抬回来,直接往火葬场送。”李丽珠的桌上也压着演员和观众自愿签的“生死状”,协议上写,演出过程中演员或是观众出了什么问题,家人不能来找剧团的麻烦。
即便这样,周英如果出事了,李丽珠觉得自己就该是个罪人了。
她俩很早就认识了。1952年,广西农村从各地抽派桂剧演员,组成“土改三分团”,下乡演出3个月。那年周英15岁,演白毛女,李丽珠14岁,不演戏时,两人总在草地上一起耍,后来就拜了姐妹,还有一个老大,叫赛嫦娥,早已去世。3个月后,周英回了桂林,16岁时调往南宁的省剧团,李丽珠继续留在柳州。

| 戏台上的李丽珠 (李团的女儿西西供图)


1978年,唱样板戏的日子过去了,桂剧重回人们的视线中。文苑桂彩剧团成立,由专业剧团退休的演员成立民间剧团、摆台再唱,李丽珠年轻时本来已经从柳州桂剧团转业,40多岁又回到舞台,白天在百货公司上班,晚上到鱼峰公园演戏。

80年代,扭着腰肢的青年男女穿着喇叭裤,看电影、听流行歌,追随着剧团的只有从小听戏的观众了。柳州城区不断改造,茶馆和俱乐部都改成了歌舞厅,场地越来越少,剧团开始不停搬家。观众也来搭把手,扛桌椅、柜子。

之后,李丽珠又邀请周英到剧团唱戏——当时周英刚从戏校退下来。

“最好的演员啊。”李丽珠竖了个大拇指,“国家一级演员啊,能唱,能做,身体好还能打,她唱小旦唱得非常得好。”

周英的爸爸周文生,是桂剧的“小生王”,妈妈桃红菊是“桂林美人”。周英师从旦行戏状元凤凰鸣(颜锦艳,1920年代桂剧四大名旦之首),9岁登台,16岁成名,成年后又跟随昆剧演员刘传蘅学过昆曲。

| 周英当年在柳州演《八一风暴》《家》和《雷雨》,剧照挂在柳州大照相馆上


周英总在台口的缝隙角落里跟演员讲戏,旁边是上台的台阶。有天,她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回去以后,腰就直不起来了,站久了腿发酸,坐着也痛。到医院一检查,腰上三个腰椎间盘,得开刀。周英以前练功苦,天没亮就起床,吊嗓、下腰、开筋,眼泪掉了她也不喊,怎么痛都不叫。在台上演戏,一演就是三个月,背上痛了不管,积下旧伤。

2017年,80岁的周英五个月住了6次院,背上开了三刀。动完一次手术就回去休息十天,再回医院继续开刀。住院时,观众总去看她,每个人都是流着泪走的,“想当年你在台上啊……”当年她在台上又跳又打,现在站五分钟都不行,人瘦到变形,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不要讲以前了。”周英劝他们,“不要哭,会好的。”

动刀后她站不起来,只能一点点扶着墙锻炼,跌下去又站起来。出院后,她又摔了三跤,第一次,在小区里散步,跌了,惊动了整个大院;第二次,在商场的电梯上滚了下来;第三次,在市场忽然间就昏过去了。

周英说,总觉得自己可以,等到痛起来才觉得不行了。以前她住在六楼,有人在下面喊一声“周校长”,乒乒砰砰就下来了,又乒乒砰砰地上去了,走路像飞一样。后来腰子痛了,腿也不吃劲儿了,从六楼一路往下搬到四楼,再到一楼,住的楼层和往上走的年纪逆行。

出院后,周英再也演不了戏了,专心打桥。打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她翻了很多故事书,参考电视剧,琢磨剧本。女儿于芳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后,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在枕头边发现一本武侠小说,刚要拿走,周英忙拦住她:“你莫扔,我还要用呢。”

她的手使不上劲儿,加上有类风湿,关节痛,锻炼了一段时间才重新拿起笔,写起桥来,能写一整个通宵。


开刀后,周英讲戏只能坐在台口的小板凳上了,演员们围着她。上台前一个小时,她要跟所有的演员把戏都讲清楚。每次她都要坐在台口盯着,即便如此,还是会出事。

有一天的戏是《三女传奇》,一共有十本,一天演一本,相当于连续剧。演到中途,周英忽然发现,演员二姐演的毛氏提前了二十分钟上场。

周英探头一看,急得站了起来,头上直冒汗。她甩着手里的折扇,皱着眉对台上的二姐喊:“你下来,你下来,你下来!哎哟!”

二姐没听见,周英急忙从舞台后的帘布走过去,隔着帘布,加大了音量:“二姐,你下来!二姐你下来!”

二姐一脸茫然地走过来,手里还挎着篮子。周英很生气,跟她重复了剧情,坐回凳子,手在额头上擦了一圈:“急得老子一头的汗。”

没过多久,二姐又出错了。周英看了一眼,更生气了,手里的扇子扇了起来:“你看,她又错!你看死不死给她看。”她快步在后台走了一圈,最后坐下来:“我现在心、我的心脏有点问题了。”

二姐是团里演彩调的演员。以前剧团上午十一点演彩调,下午两点半演桂剧。市场周围有两栋居民楼,剧团一开演,吵到了附近的居民,他们就往顶棚上扔烧砖。砖头像落冰雹一样,砸一下,观众震一下。棚子被砸出几个洞。

后来警察来了,跟李丽珠说:“李团长,你们最好咧,彩调不要演啦,彩调不演,光演桂剧。”

于是,二姐便来“支援”桂剧。




闵武是团里最年轻的演员,2019年时才刚50岁。

想起当年戏校去桂林招生,周英就笑——当时闵武一坐下,全团的人都出动了,这小孩天生就是唱花脸的啊。“闵武那时候肥糯糯滴,不笑,几好玩。让他唱两句,要得,过了,他给我们所有人鞠个躬。”周英看着他,忽然生了感慨,“从小就这样。”又看了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

从戏校毕业后,闵武进了柳州桂剧团工作,后来被邀请到文苑桂彩剧团唱戏。在柳州桂剧团里演场戏,要和乐队磨合、剧本审查、修改,规规矩矩。到了文苑的舞台上,演员直接上台,动作也不到位,他感觉这些老师“不太专业”。

闵武私底下表达了看法,有个老师跟他说:“你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吗?让他们翻个跟头,你翻得了,他们翻不了。但你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多么风光吗?”

团里的演员大多数是从专业剧团退休下来的。马婉玉,国家一级演员,好嗓子好扮相,后来背上开了2刀,脖子开了1刀。她跟周英说,骨质疏松你是一级,我是二级(周英的骨质松得像渔网,上面一个一个的洞)。武生演员谢均,国家二级演员,13岁进剧团,在台上舞刀弄枪,全身都有伤。

团里的演员有中风的、癌症做过手术、脑梗的,身上都带点伤病。虽然有小30个人的“编制”,但演员经常有事或者得去看病。缺演员时,闵武便来救场,这一来就是30多年,当初的那个少年,头发掺了点白。

期间,也有不少老演员离世了,不少人最后一刻都还在为戏台奔忙。

周英没来打桥前,团里负责导演的是何佩兰,她原来是团长。有个礼拜天,何佩兰上台演出,演着演着就跟李丽珠说:“欸,老李啊,我有点不舒服了,我想走。”

李丽珠说:“那你走嘛,桥我晓得,我照你这个桥。”

第二天,有人给她打电话:“何佩兰死了啵。”说是在上午8点在睡梦中走的。

很突然的消息,谁也不信。李丽珠想起:“今天是礼拜一,剧团是礼拜一休息啊,等于她一天都没休息到。”

| 何佩兰走后,李丽珠把她的电话号码划掉了


龚瑶珠原来是宜山桂剧团的,大家叫她“三妹”。她出身梨园世家,姐姐叫龚瑶琴,著名的桂剧演员,在“文革”时被冤,自杀了。三妹年轻时跟着丈夫来到柳州,退休后和李丽珠一同唱戏。她中风过几次,手脚不利落,化妆时颤颤巍巍,连眉毛都画不好,但每次演出她都来。

这天她演侍卫,在化妆的时候,大家在谈脑梗。老人们谈起脑梗就像在谈论天气,三妹用手在眉毛上顺一圈,说:“我刚刚脑梗进医院的时候,我讲话讲没成的,乱七八糟。”

李丽珠接话:“那是你的大脑指挥不成。”

三妹“哦”了一声,接着说:“其实我的嗓子已经没得了。”

演员们还在边化妆边闲聊,三妹忽然哼了一段旋律。李丽珠在她旁边听,偏头说:“可以啊,得啊,哪有没有啦。唱大声点看了嘛。”

三妹清了清嗓,放音量大,旋律绕出来,里头藏着岁月:“青白二蛇妖,双合宝剑未出了鞘,管叫秃驴死今朝。”是《白蛇传》里的唱段。

李丽珠跟着和,唱完,三妹叹笑着看李丽珠:“上气又不接下气。”两人一同笑起来。

李丽珠最常遇到的麻烦,就是今天这个演员请假,明天这个乐师不来。

有个乐师原来也是团里的,后来闹了矛盾,就再也不来了,有次团里乐师有事儿,李丽珠只好硬着头皮联系,“管他乱搞乱搞,有个人去搞先啊”。

“你来帮一下子。”接通了,她和对方拉扯。

“不得了,我手打颤了啊。”那边的人一边打牌一边拒绝道。

“不管怎么样都好,你不去拉你去就打,给老王来拉。”

“不得,我现在这里打牌。”

“你今天要是这样子拒绝我咧,以后你总不要和我玩,我才不和你玩。”李丽珠说。

最后,终于说通了。

但这种法子也不是次次都奏效。演员人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能让一人分饰多角。像演员钟年英,一场戏下来,可能会演五六个角色,一会儿演丫鬟,一会儿演强盗,经常要改妆换服装。有时候人实在不够,有些演员发烧打吊针打到一半,要是觉得自己能来,拔了针也要来上台。


这些老人常让张帆想起《一代宗师》的宫二,那个活在自己时代的倔强女子。他们又何尝不是活在了自己的时代?桂剧走下坡路,无人问津了,可站在台上的演员还在演给台下的那几个观众看。桂剧硬生生地在时间中挤出一片空地,容下了这群老人。不管外面的时代怎么变,我还在看你的戏,这就是他们的时代。

李丽珠身体也不好,三十多年的风湿病常让她疼痛难忍,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风湿和痛风闹起来,骨头都变了形,脚走不动了,手拿不住东西,字写不利索,连妆都化不好。但一上台,人的精神就起来了。

“所以我不晓得我还能维持多久,我自己也没有清楚。”李丽珠说,“管它!能够维持多久就多久了。是咩?也就是尽自己的力量,我生命不息啊,唱戏不止!”



剧团一直属于民间性质,虽有一些政府拨款和企业的资助,但钱大抵只够剧团搬家、装修、买服装用。

剧团的门票原是一张3元5角,到广雅综合市场后涨到5元。观众每次都要多买票,每个月还会自发地给剧团捐钱。门票钱和募捐钱能补贴剧团部分日用,支撑部分场地的房租,额外的钱基本要靠演员自己补贴。场地夏天时热得像个蒸笼,周英便自己花了1万多块钱装了个隔热层。

这些年来,剧团辗转了10多个场地,租金太贵、场地另作他用,都是他们不得不搬家的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是:环境太差或过于偏僻,不方便他们的观众——跟剧团的演员一样,来看演出的观众基本都是古稀到耄耋的老人,出行不那么便利。

| 剧团演出过的场地 (盛夏/摄影)


也正是观众们对看戏的执着、对演员们的爱,让剧团撑了这么些年。

剧团之前在荣军路的水仁机厂里唱了13年,场地是五嫂帮忙找的,她是戏迷。五嫂住得远,腿脚又不好,中风瘫痪过两次,每次来都拄着拐杖。有时她一个人在公交站等车,司机看她太老,手上还拄着棍子,都不停车。她11点半出门,2点才能到剧场。她总要人陪的,吕嫂常坐在她旁边,演出散了,两人相互搀着出去。

| 五嫂


观众追随着剧团,就像追星。早年剧团有演出邀约,但只提供住宿。一去外地,观众也跟着过去,帮演员们买菜做饭。

没搬到广雅综合市场前,剧团在一栋老旧楼房里唱。剧场在三楼,老人家们每次上楼,扶着扶手,就像攀着绳子往上拉。观众席是各式各样的破旧椅子,都是他们从家里搬来的,沙发、长椅摆成一排。老人们坐下后,吃盒饭的、打瞌睡的、聊天的,眯着眼听戏的……通常,他们到剧场的第一件事,是交换零食小吃。他们的包,像个移动的杂货铺,包子、粽子、茶叶蛋,那是给演员的;核桃红枣、旺旺雪饼、瓜子,是和老伙伴们分享的。

五嫂有时会打电话问李丽珠:“大珠啊,你们这里几多个人?”问好了就给演员们买粽子吃。

“个个分到啵。”李丽珠大笑。

于是开场前报幕,就有了这么一段:

“今天啊,感谢五嫂啊,给我们买粽子吃。”李丽珠说,“这些奶老(老奶奶)是要这样子的啊。”

观众总轮着给演员买吃的,像是种约定。整个团都有份,每到这时,团里就要到台上宣布,某某伯、某某妈给我们买吃的啵,感谢他们。


周英也说:“这些观众好好滴啊,不管下雹子还是大雨,都要来。”

柳州的雨多,从4月就开始下个不停,到了夏天更多,有时夹杂着雷电,天暗下来,像被豁开一个口,天边的河往地上倒。有一次,雨下得很大,打在顶棚上,噼里啪啦。演员们收着伞,抖抖身上的风雨就往里走,看见观众席上只坐了七八个观众。

演员们问李丽珠:“这么点观众,还演不演?”

李丽珠说:“演,哪怕今天不要钱,两个观众我都演。”

谭秀华是她的好朋友,两人五岁就玩到一起,从物资局退休后,她也来到这里演戏。她说话直,性格豪爽:“没演(不演)。”

李丽珠对她说:“要演。”

“这两三个观众演什么?”

“我要跟团长商量一下子。”

“商量什么!不演就不演,和她商量什么?你当什么副团长,你这点做主都做不了嘛?”谭秀华说。

“那我做主我就演!”李丽珠回答。

有人说她是贪婪“演”,前世不得演,“你饿死演戏去,发戏佬”。

李丽珠说:“我不是饿演,人家老远地来,想看戏,又喊人家回去,打冷人家的信心。”

周英态度也很坚决,说:“演!你要晓得啵,这几个老观众不容易,到了这里你们喊停演,为了大雨?你那个桂剧有个宝啊?人家下起这么大雨来,又喊人家回去?莫给人家空手来空手去,这么大年纪了,有的是拄着棍子来的,是吧?有的是互相你扶我,我扶你来的。”

她出去跟观众讲:“你们坐下来,我包场,今天我请你们看两场戏,连明天的一起看。”

雨还在下,越下越重。

朱明田是团里管大小事的,平时找场地、叠衣服、烧茶水、做后勤的都是他,七十多岁,人长得高大,说话嗓门也大。他出去报幕:“各位观众,今天是《三女传奇》的大结局,导演是周英。下面开始演出了。”他在台上停了一下,快速数了一下人头,音量未减:“才是八九个人。”才转身回到后台。

慢慢地,观众陆陆续续来了,每个人都多买了票,这天卖出去六十几张票。

“越下雨人越多,你说这个剧团好玩嘛。”李丽珠说。

两个小时的戏过去了,雨依旧没停。周英忧心地说:“这下恁大雨,亏得这些老人家恁子回克(回去)你讲。可怜了。”

后台,演员们卸完妆,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朱明田隔着桌子给李丽珠递东西,她伸着手过去接,没接到。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两人的手还隔了一段距离。

“捏,我就是没晓得,看没见,不晓得怎么接,你看死不死这个眼睛,瞎了。”李丽珠说。

朱明田接话:“瞎了你还唱什么戏?”

“我不是瞎唱喽。哎哟,好多戏要眼睛的,瞎了。”她看了眼还在卸妆的俞玉莲,“玉莲的眼睛搞得出来了,玉莲的眼睛最好。”

俞玉莲正在拿毛巾擦拭脸上的脂粉,听到这句,笑了一下。

朱明田回她:“你买点鲤鱼眼睛来吃啊。鲤鱼眼睛,九百块钱一斤。”

“我就是去买珍珠来吃,瞎了的眼睛还恁子吃得。”李丽珠把头上的发套摘下,“我瞎了啵,恁子办。”


有天下午,戏演到一半,市场突然停电了,也没有提前通知,演员还在台上。市场的人过来说了一声,没过几分钟就拉闸断电了。

李丽珠站在黑暗里,只能看见观众的轮廓。剧场没有光,只能隐约看得见人走动的身影。大家急忙去买了蜡烛,买了之后又不能点。她和大家商量,等来电也一个多小时了,要不就算了,明天再继续吧。

可底下的老人家们不肯走,说:“你们这么黑也可以,只要能听到你们唱就可以了。”

李丽珠说:“这样演的话,你们看不到(我们)脸上的表情啊。”

观众说,没关系,听到你们唱就可以了。

广雅的舞台底下是木板搭起来的,久了,板子腐烂,表面看着还好,真踩上去,高一脚低一脚的。黑暗里,老人们提醒演员:“现在没有电,舞台不平,你们进进出出演的时候也要小心啵。”

就是这样的关系,让周英一次次感慨,观众实在是太好了。每次演完一本戏,她都要请观众吃饭。有的观众已经瘫痪在家里了,还会流着泪给她打电话:“周老师,我想去看戏啊。”




张帆拍完剧团日常,又跟到周英家里拍摄,想看一些照片。周英家在文化大院,大院里住着不少曾经的剧团人。

到了家里,周英翻出一沓照片,给张帆说:“你都拿走,不拿走我也烧了。”

| 周英送给张帆的照片


三年前,有对老夫妻来了柳州,回来发现柳州剧场、东风剧场、红星剧场这三大剧场都没了,走之前就给周英留了封信:

“周英同志,好多年不见了,我们八十几岁的人,没有机会再来了。我们退休回去也有二十多年了,当时来到这边想看桂剧。可惜三个剧场已经没有了,听说老演员有的已经走了,听说你还健在,给你写封信,祝你健康。”

她看完心里难受,把信给烧了。

| 东风剧场、柳州剧场旧址—翻拍照片 (盛夏/摄影)


很多观众是冲着周英来的,有的年龄跟她差不多。和老观众一起吃茶时,他们老爱说:“哎呀桂剧是这样啊,以前……”

这时周英就会打断:“不要讲‘以前’。”

或许是不那么想以前,才能做好眼下的事儿。当年桂剧在柳州和桂林扎得最深,到了春节,买票的人排起长队,一演就是一个月,路上的三轮车夫蹬着车,嘴里都要哼两句。文化大院以前也是很热闹的,排练场有四个,分属桂剧、粤剧、彩调、歌舞团。早上八点,院里钟声一响,演员从家里出来,四面八方地聚到排练场。站在院外,就能听到里头啌啌咣咣的锣鼓声,进院一看,有人站着吊嗓,有人坐着压腿,耍棍和翻跟头的人互不冲突,还有转圈走台的。到了中午,广播里放着桂剧的经典唱段,演员们白天排练完,晚上就上台演戏。

“现在坐在家里,旁边的排练场,有时有人,有时没人。锣鼓声呢,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周英有些怅惘,“桂林的演员想过来演出,那边也没有场子,他们完了,我们也快完了。”

信烧了,照片送给张帆了,写好的桥,等到人走了,也是要烧的。

每次张帆来拍摄,看周英写桥,一边写一边扔,闵武有时会拦周英:“你没烧啵,你放那凯(那里)啵。”趁周英不注意,张帆就去翻垃圾桶,把被扔掉的桥捡回来。

渐渐地,这群老人成了张帆的牵挂,4月拍摄结束后,2019年她又去了柳州三次,想为老人们留下更多影像资料。

| 张帆离开柳州前,老人们出来送她。从左到右依次为:朱明田、李丽珠、周英


2019年7月,周英在写《背解红罗》——五嫂想看,周英就答应她,要把这个戏写下来,演给她看。写到第五本的时候,周英在家里锻炼身体,她想踢腿,腿一举,人就摔下去了,住了一次院。

9月份,她犯了两次肺炎。第一次住院时,她让闵武跟五嫂道歉:“只要一演出,只要这个剧团还在,《背解红罗》一定写好给她看。”又嘱咐李丽珠:“大珠啊,你帮我跟五嫂道个歉,实在对不起了。”

有天她在医院里坐着轮椅在诊室外面等检查,里面的人迟迟不出来。周英想,怪了,这个人在里面检查这么久。

等门一开,里面的人出来,她进去,发现前面检查的人竟然是李丽珠。

“哎,阿姐。”李丽珠也惊讶。

“你怎么来的?”周英问她。

“我昨晚来的。”李丽珠说。

一聊才知,周英前晚来的,李丽珠第二天到的,两人还住隔壁病床。李丽珠事后回忆:“好玩,算巧了。”

李丽珠那次是突发性的病,心脏偷停,话讲得多了,胸口闷,气紧得厉害。她到医院一照心电图,里头的血邋里邋遢的。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血不养心,一不小心就可能猝死。

还没缓得过来,9天后,她的心口疼,测血压,心率最高到了90。躺着睡,背又开始疼了,又进了医院。

“你又来?”周英又看见她了。周英因为肺炎被送进来,两只手已经被打青了。

“我昨晚来。”李丽珠说。

这次两人住隔壁床——2019年9月28日晚,周英坐在客厅里,感到浑身发冷。凌晨三点,她全身湿透了,喉咙像火烧,家里的阿姨走了,她吊在床头,半死不活。最后,楼对面的夫妻把她送进医院。她有在日历上画圈的习惯,9月28日的圈,差点是她画的最后一个圈。

| 周英每天在日历上画圈


张帆再次来柳州看周英时,周英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骨头了。临走前,张帆想跟周英拍个照,周英说:“你走吧,我不跟你拍照。”

张帆说:“我知道周老师为什么不和我拍照。”老太太总是这样洒脱。

在医院里,周英对李丽珠说:“大珠,你莫紧张啵。”而李丽珠最忧心的还是剧团:“思想总不得休息,场子怎么办啊。”

入秋,二姐给她打电话:“还没演嘛,天凉了。”天气太热,剧团在5到10月要停演,房租照交。市场通知剧团,剧场的房租2019年年底到期。李丽珠在思考,是继续在这里唱,还是再找地方?导演病了,自己也上不了台,打桥怎么办?演员怎么安排?

一出院,她又开始在家里联系演员。

五嫂说:“现在我们这帮老的,看得几天是几天。能看就去看,也可怜他们啦,唱又没得钱,还每天唱给我们看。”

五嫂和其他观众托人找市里的领导,问能不能给一个场地,还有一些观众也在到处打听新场地,闵武为这事,跑了好多地方。五嫂知道张帆是凤凰卫视的记者,从北京来的,抱着希望,她用近乎天真和哀求的眼神望着张帆:“你帮我们反映下子啊,把情况反映下子,几千年的历史。”

李丽珠要和大家开个会。现在她和周英都病了,演员老的老,走的走,观众也走不动了,广雅的场地即将到期,是继续演下去还是解散?


10月,剧团还是开唱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月的时间,戏还是要唱下去,能唱一天是一天。

打桥的事落在三妹身上。三妹脑梗后精神大不如前,以前剧团有需要买的东西,总是她去,现在她去市场,脚也困,三两斤的东西都拿不到(拿不动)。剧团找场地时,她背起包,里面放着馒头,在外面走一天。她问过公园,马鞍山下的奇石城,还有玻璃的房子,答复总是,“你租不起,不租”。

三妹不争戏,即便是配角,她来,侍卫、丫鬟她也演。演出结束了,她留下来捡场。她的老伴去世了,待在家里,儿子没用,媳妇对她不好。没有戏的时候,她带上一个馒头到柳候公园去,鱼一半她一半,待一天,像人间的游魂。

她就像《阿飞正传》最后说的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的无脚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的时候。

2020年元月6日,无脚鸟落地。

| 三妹在剧场里坐着




谈了几个场地,没成。2019年11月19日,剧团准备了告别演出。

开演前,李丽珠上台告别:“今天是我们文苑桂剧团是最后一天,向观众告别。但是呢,我们还有后会有期的一次。讲到这个时刻,我真的很难过。”她哽咽了一下,“相处了三十几年,分别了,暂时分别。还要合到一起的,还要重演的。”

讲完后,她回到后台,团里的演员蔡逸松跟她说,你要早点好起来啊,现在导演病了,主要演员也病了,我们都散场了。

| 告别演出当天的剧目

| 演出结束,观众散去

| 剧团搬家


铁钳一剪,布得板正的红黄颜色落下,露出丑陋的棚子,衣架秃了,两座不走字的钟也拆了。

临走前,闵武对李丽珠说:“李阿姨,你保重身体,我们还要再同台。”

“你放心,我等你的好消息。”李丽珠指的是找场地。

“你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

文苑桂彩剧团散了。


李丽珠闲不住,离开了舞台,像少了什么似的。演员想演,观众想看,2020年5月,她和几个演员联合彩调团,重新组成了“百里柳江戏剧团”。她的心脏好些了,勉强能上台。上台前,她从包里掏出救心丸,倒了两下,发现瓶子空了,重新拿出一瓶,吃了两粒。

| 李丽珠上台前吃救心丸

| 剧团重组


八十平大小的房子,租金四千,桂剧和彩调平摊。观众更少了,有时来三四个人。不唱戏时,李丽珠下台卖票,她说:“现在我们是有一天唱一天。”

| 化妆的地方小,闵武常出来化妆

| 观众在看戏


2020年11月,彩调团的收益不好,剧团里也闹了矛盾,原本要唱到2021年年底的戏,在11月29日提前结束。

新剧团解散这天,张帆买了机票,从北京飞到柳州。李丽珠看到她,非常惊喜:“你确实有心,你们是有始有终的到底。”

张帆说:“没到底,还要来的。还要再开戏的。”

李丽珠大笑:“但愿有这一天,有这一天我也上不了台了。”


2021年农历六月廿四,祖师爷生日,周英请还能走的观众喝茶。吃茶时,五嫂握着她的手说:“你唱两句给我听好咩。”还没等周英开口,她就先唱了起来。

她不久就又给周英来电话:“找到剧场没有,我想看戏,我想看戏啊。”

一直到剧团解散,五嫂也没听上《背解红罗》。而陪着她的吕嫂,已经坐上了轮椅,再也来不了了。

戏散了,吃茶的摊没散。周英、李丽珠和演员、观众等十来个人,每周三上午,除非狂风暴雨,否则总要一起吃茶的。

李丽珠平日的活动只剩下打麻将了。她心脏依旧不好,麻将桌上停跳过两次。不唱戏后,她的精神、身体越来越差,背深深拱起,风湿越发严重,手弯到了虎口,像老姜。慢慢地,她走不动路了,洗菜、切菜要靠着水池边。

后来,李丽珠因肺部积水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管子。不过几天,她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医院让家属考虑,要留在医院还是回家。

李丽珠脑袋还清醒,她说:“回家……回家。”

回家不到三天,她的气渐渐虚了。

2022年1月6日,凌晨3点,李丽珠走了。临走前,她流着泪摇头。

周英是在家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来每每提起,她都觉得,“大珠还是舍不得走啊”。回想起2013年,剧团还在柳州的岩洞里唱戏,洞里潮湿,一到春天,山上的水顺着岩石往下滴,戏服发霉、腐烂,但那时的李丽珠,每天穿着雨鞋,踩着水,只为戏而来。


(感谢张帆、覃梓敬对本文的帮助,除特殊标记外,文中照片均由张帆提供)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奔跑在数字时代」征文大赛现已开放报名
点击下方小程序,立即投稿

留下你在数字时代的脚印


盛 夏

恍惚地面对世界,

笔直地面对自己



  •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人间小程序 | 人间 x 参半 

人间剧场 | 人间刑侦笔记 | 人间FM

白夜剧场 · 人间众生相 | 悬疑故事精选集

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布衣之怒 | 银行风云 | 味蕾深处是故乡 | 人间有味漫画

木星之伴 |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 | 在海洛因祭坛上 | 记忆偏差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杨振宁,和他的3个儿女阿北,和他的豆瓣十八年​101岁的杨振宁,和他的3个儿女爱与音乐邂逅,在浪漫之都巴黎,和Ta一起看他的演奏会。观众短评|台上的口罩让莫里哀诞辰400周年的演出成为疫情时代永远的记忆留存牧羊曲像张译这样纯粹的演员,请别用“造神再毁神”那套去打扰他《宇宙探索编辑部》 找到了它的观众27岁的女公务员,被绞杀在官场丛林 | 人间深圳的观众,你会投这一票吗?网传成龙当场被观众要求退票?成龙本人回应!为拍《龙马精神》打了9针封闭,为何观众不买账?《狂飙》张颂文感慨“中国99.5%的演员收入极低”,其实金融圈又何尝不是呢?副省长遭殴记【美国真实生活实录】没有固定职业的邻居,和他们朴实的一家人预告:想田和弘和他的观察映画 | “纪录Talk”第8期她的演技,才值得演员最高片酬!土地“守望者”,和他们的春天《狂飙》选角,和观众玩一把“狼人杀”|对话判断力《狂飙》迎来大结局,最令人失望的七个演员, 他们到底冤不冤?“40岁的年纪,30岁的外表”:女人过得好不好,看你一眼就知道!准备拍“最后一部”电影的昆汀,和他最爱的20部电影好莱坞片酬最高的演员,投资了世界上最成功的 AI 公司没生活的演员,演技好不到哪去为什么这次俄乌冲突中,世界上所有的 文明国家都选择支持俄罗斯?那些不再20岁的人,想对20岁的人说些什么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Zagreb),教堂游览5月末,这部电影的演员贡献了炸裂式演技 | 专访王沐、尹昉4次飞天的景海鹏,和他身上的3个关键词黑莲花过时了?现在的观众更爱看陈都灵这种水仙美人…想田和弘和他的观察映画最不值得担忧的16件事,却占据了我们80%的心智《流浪地球2》的缺陷,和所有急吼吼要教育观众宏大叙事的电影一样一天工作18个小时、年收入几千元,99.5%的演员都是低收入?日本励志剧ㄍ四重奏》让娃从逻辑混乱到思路清爽,和他聊天时加一步就行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